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胖馬 | 禁止轉載
1
我是一個心理治療師， 最近接了個單子。 病人向暖， 家境優渥， 性別焦慮症患者， 幼時就堅定地認為自己性別為男，
向暖曾因病做過一個很大的手術， 身體一直不是很好， 需要按時服用藥物， 定期複查。 她的父母給了我一大筆報酬， 但似乎已經對根治向暖的心理問題不抱希望， 言語之間並沒有要我治好她。
我總結了一下我的職責， 大概就是時刻瞭解其心理狀況並給予一定的積極引導。
向暖父母說得很樸實， 就是想找一個有點心理專業知識的人陪伴她。 這活計原本是輪不到我的， 可是我專業過硬又頗有門路的師姐一聽這要求， 覺得自己的職業素養受到了侮辱， 於是就便宜了我。
拿著她父母給的大筆報酬， 我自然要盡心盡力， 於是經過漫長的接觸和相處， 我取得了她的喜歡和信任，
向暖告訴我， 她在那場大手術之後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做夢。 夢境具有邏輯性且非常真實連貫， 好像她每天晚上都會變成另一個男孩去經歷他的生活， 只是醒來之後記得大致情節， 卻總是想不起夢裡的人名、地名， 根本無法求證夢的真假。
這個夢我連續聽了很久。 據向暖表述， 夢裡的內容大致按時間順序進行， 但不是一直持續不斷的， 似乎只有一些對男孩來說比較有意義的事件。 不管是細節還是邏輯， 向暖都說得有理有據， 真實得仿佛真有這樣一個少年存在、真有這樣的事件發生一樣。
我從業時間雖然不長， 遇到的案例卻不少， 向暖的這種情況並沒有使我怎麼吃驚。
夢境進行到男生上高中時， 聽向暖說起那些熟悉的場景， 我恍然想起這個男生是誰——單一， 我高中時代的同桌， 多年前就死了的我的同桌。 但這讓人難以置信！因為單一和向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暮色四合， 我掛掉每天和向暖的固定電話， 疲倦地靠在躺椅上， 回憶起單一。
人的想像力都是依託在認知上的， 所以在遇見單一之前， 我真的怎麼也想不到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男生。 雖然那時的我曾在無數人的嘴裡聽到過他的名字， 關於他的高、帥和討人厭。
我的父母是小學教師， 繼承了中國人的中庸之道和骨子裡“以和為貴”的觀念，
所以我從來循規蹈矩、戰戰兢兢。 學生時期， 班裡的女生都喜歡到我這裡訴說她們的愁思， 導致我還沒見到單一就從眾多女生嘴裡被迫地記熟了這個名字。 再之後我就見過他一面， 並且印象深刻。
那天開學， 我抱著假期作業去交， 在門口聽見了班主任對單一太自負、沒禮貌、廢掉了的評價。 我收回打算敲門的手， 尷尬地轉身欲走， 單一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先是聽到了他的嗤笑聲， 然後轉身就看見靠在牆角大盆栽旁邊的他。 他目光裡滿是嘲諷， 穿過錯落的綠色闊葉看向我。
一頭長得不合格的微卷髮翹得亂七八糟， 明明很高卻偏偏還不肯低頭，
那時候我還不是二十四歲的心理諮詢師， 只是個立志長大後做英語老師去佈置背誦任務折磨學生的小丫頭， 我還看不懂那種眼神。
他越過推開的門， “老師你不是才和我爸說每位同學都擁有無限可能嗎？還說我很有潛力……”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也能想像到那撲面而來的嘲諷。 當時我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感覺像是見了鬼。
……
我從回憶中抽身而出， 起身拉開抽屜， 裡面擺放著一摞關於重生的書籍。 百度百科將“重生”定義為小說家筆下的元素， 我開始意識到或許我的心理出現了問題， 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我懷疑我的心理病人向暖是單一。
或者說我懷疑單一會重生在向暖身上。 我努力地找各種原因說服自己， 比如向暖的性別焦慮症，比如向暖的夢。
2
今天是上門對向暖進行心理治療的日子。
向暖靠在窗臺旁的籐椅上，細碎的短髮蓋住額頭，兩條細長勻稱的腿分得很開。
“向暖，夢有新的進展了嗎？”我坐在她身旁，溫柔地笑著問。
“我發現高中之後夢就越來越清晰，夢的頻率也越來越密集了。”她的聲音在這個清晨顯得格外飄忽。
“不過奇怪的是這幾天基本沒有夢到具體的場景，反而全是關於一個女生的細碎的片段，他似乎總是去注意這個女生。”向暖說著說著就發起了呆。
我覺得心下一痛，想起了楊青雨，單一會注意的女生應該就只有她了吧。
楊青雨是語文學霸，年級出了名的怪人，也是單一的女朋友。沒人瞭解內情，只知道他們突然就在一起了，然後又很快分手了。
所有人都嘲笑他們，剛開始說“怪人和怪人在一起才配”，後來說“嘖嘖，不知道是誰甩誰”。
雖然那時候我已經和他做了很久的同桌，也知道他和楊青雨的事，但是我們很少交流，我從來不敢問他。在他們波瀾壯闊的愛情傳說裡，我連醬油都沒得打。
是的，我暗戀單一，可一直到他死我都不敢告訴他。
單一的物理在理科重點班都是出類拔萃的，這樣的人在班裡應該很受歡迎才對，但是卻沒有人去找單一請教問題，因為他說話從來不給別人留面子，能把每個去找他問問題的女生說哭。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事無法啟齒，單一總是能輕易看穿，隨心所欲地將一切公之於眾。他曾經的同桌們向所有人訴說這個男生的苛刻和不可理喻，說他是個神經病和瘋子。
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也沒有人願意和他接觸。我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因為他永遠都是那副樣子，一句話就會說得你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或者把他埋起來。
剛開始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認為單一是個正常人，說起來可笑，那時候我還很怕他。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一個字——“嗤”，對我說的第二句話是兩個字——“虛偽”，然後大多時間都是不理睬我的。
但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說我膽小懦弱，說我笑得讓人倒盡胃口，說我努力不得罪所有人其實是我自卑、我虛榮、我希望有人喜歡我。
我們的同桌生涯就是在他的毒舌和我的沉默中度過的。我沒想到我會喜歡他，可他是那樣地無所畏懼，我漸漸地開始因為他說出了我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而感到快意，漸漸地開始替他的壞人緣擔心。
漸漸想要瞭解他更多、想要牽他的手、想要擁抱他，因為和他坐得很近而感到歡喜，因為他的疏離而感到難過……
我喜歡他，可他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快樂，所以當他在另一個女孩那裡找到了快樂時，我還能怎麼辦呢？
3
“醫生最近很不對勁啊。”向暖將手在我眼前揮了揮，我抬眼看著她和單一截然不同的眉眼，倏地紅了眼眶。她似乎被我的表情驚到，訕訕地收回了手。
“雖然很不紳士，不過你們女孩子真麻煩。”她嘲諷地笑了笑。
“你不害怕嗎？我是說總是做這樣的夢，你不會害怕有一天……會分不清楚自己是誰嗎？”我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
“怎麼可能？”她說。
我手一抖，“那你不好奇嗎？關於這個夢。”
向暖將手裡的飛鏢投到牆上：“我有預感這個夢快結束了，好奇也沒辦法啊，而且弄清楚什麼的不是醫生的職責嗎？”
我有些恍惚，甚至沒怎麼留意她說話的內容。自從知道向暖夢裡的人是單一後，我漸漸覺得向暖某些時候真是像極了單一。她低垂的眼瞼、說話時的語氣、不耐煩的挑眉……
告別向暖，我踩著高跟鞋，扶著牆慢慢走下樓去。
“主角重生之後失去了記憶，最後隨著年紀漸漸長大，慢慢地開始做一些關於重生前充滿暗示意味的夢，最後恢復記憶。”
我竟然有這麼荒謬的想法。這一刻，我多麼想找一個人來陪我聊聊單一，哪怕是罵他也好。
這麼多年來，我的手機裡面一直保存著高中的各個熟悉、不熟悉的同學的聯繫方式，也許我潛意識裡就不想斷掉和單一唯一的聯繫。
我拿出手機打開聯繫薄，在高中班群裡一個挨一個地去聯繫他們。一通寒暄之後我問：“……你還記得單一嗎？”然後每個人都告訴我“啊，好熟悉的名字啊，是當初三班超帥的那個籃球隊長嗎？”之類的話。
我靜默不語，然後掛斷手機。
單一你看，所有人都不再記得你。哪怕曾有多少個女生在我面前念叨著你的帥和討人厭，哪怕你曾經被當做正面教材全校謳歌。
可現在只有我還記得你。沒有關係，我並不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以什麼樣的身份，無論披著什麼樣的皮囊。
我拿起手機編輯資訊——“有沒有想過或許你就是夢裡的那個人呢？”
點擊發送的那一刻我掩面哭泣。當初因為單一，我選擇了心理這個專業。現在也是因為單一，我開始違背我的專業，違背我的職業道德。
4
半夜的時候向暖回了我三個點。她一定覺得我有病。空無一人的房間裡，窗外是機動車偶過的轟鳴。
很多次我都下定決心要重新開始，我甚至在大學期間交過幾個男朋友，可每次都無疾而終。全是因為我，我忘不了單一。可是現在他死了，我沒辦法。
我開始每天期待向暖的夢境，只是她並不是每天都會夢到，有時候隔兩三天，有時候隔兩三個星期，甚至有時候會隔上幾個月。
但儘管如此，這些夢對我而言仍然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我更加瞭解單一，每一次夢境的重複都致使我對他愛意的增加。我甚至開始產生錯覺，單一還活著的錯覺。
我開始頻繁地接觸向暖，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她大概已經猜出原因只是從來不說。漸漸地我發現向暖說話的神態語氣開始變了，連喜惡也變得和從前不一樣。
向暖的父母也發現了她身上的變化，卻沒有來問過我。我心底有些害怕和歡喜，因為我覺得向暖變得越來越像單一，於是我假裝不知。有一天我將向暖現在的字跡與單一的對比，心如擂鼓。
“醫生你發現了什麼？”我張嘴想說話，向暖打了個噓聲的手勢，她看起來有些躍躍欲試的興奮。和向暖已經認識很久，性別焦慮症和身體上的疾病沒有使她過度頹喪或染上惡習，曾經經歷過一次差點沒命的手術後，她雖然仍然不認同自己的性別，卻不再堅持要變性。
精神上的不穩定也在可控制範圍內。她從不主動維繫一段感情，認識很多人卻沒有朋友。她擁有旺盛的好奇心，對待這個世界萬分疏離又似乎隨時準備著對它喁喁私語。
“別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向暖放下筆，笑得張揚又孩子氣，好像什麼都能抓到手裡。我順從地不再開口。
5
向暖又開始做夢。
她說單一愛上了那個之前一直偷偷注意著的女生，夢裡關於女生的畫面越來越清晰，而且開始出現單一和那個女生相處的片段。
那個女生坐在他旁邊、那個女生偷偷在數學課上打瞌睡、那個女生在同學那裡受了委屈默默地抹眼淚、那個女生在課堂上背誦課文很流利很神氣、那個女生悄悄把橡皮擦用尺子切了一半丟在他桌子上雖然他並不需要、那個女生揮手扇了他一巴掌、那個女生罵他矯情罵他有病……他偷偷喜歡那個女生。
我聽著慢慢弓下腰，紅著眼眶。向暖頓了一下疑惑道：“醫生，那個女生……叫蘇婉。”
我轉過身，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心裡卻漸漸平靜下來，腦海裡是單一孩子一樣乾淨又帶著倦氣的笑容。
“夢還沒講完呢醫生。”
我擺了擺手，“下次吧。”
晚風吹得人臉發疼，我抬手一摸，才發現原來已是滿臉眼淚。
是的，我叫蘇婉。
……
又隔了幾日，我去找向暖。她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對上次我的狼狽離開並不介懷。她告訴我她夢到有女生對單一告白，單一答應了，然後夢境又快速轉向他們分手的畫面。
我深吸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會答應那個女生的告白？”我有些哀傷地看著她問。這個問題在得知單一喜歡我之後我就開始疑惑，既然他喜歡我的話，為什麼當初要答應楊青雨的告白？
向暖皺了皺眉，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包煙，抽了一根放進嘴裡，“因為第一次有人對他說愛他。”
這句話讓我怔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他認為蘇婉討厭他，醫生。”向暖將吸了幾口的煙掐滅。
我轉身去幫向暖找煙灰缸，以此掩飾面上的失態。我費力地回想當時我對單一的態度，我一開始就很怕他，就算後面喜歡上他，也仍然保持著少女古怪的驕傲和怯懦，把自己的心意蓋得嚴嚴實實，甚至因為這份喜歡而對他更加冷淡。
我想起一直以來孤零零的單一，為什麼當初我不能再勇敢、坦率一點呢？我拉著她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單一我愛你……不是討厭……我只是太……”
向暖把手抽了出來，非常嚴肅鄭重地說：“醫生，我不是單一。”隔了一會兒她又道：“我有男朋友了。”
這話讓我一抖。我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收回來，別了別遮住臉頰的頭髮，喃喃道：“當然……當然……”
可我的內心想的卻與我說的截然不同，向暖就是單一，他只是還沒有醒，“對，一定是這樣。”我在心裡重複。
向暖告訴我有個一直很相熟的男生追她，她原本顧及自身原因還在猶豫，但這些夢讓她改變了想法。她說及時行樂，不要留下遺憾。
我對這一切感到無助且絕望，夢即將結束，但向暖仍然是向暖。
我的單一呢？
和單一的最後一面，我對他的最後一句話是——“這世界無聊你去死啊。”然後他就死了，他的生命永遠永遠地停在了2010年的七月，向暖的夢馬上就要進行到那一天。
6
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單一已經和楊青雨分手了，他經常性地蹺課，一個月總要消失幾天，沒人知道他跑去哪裡了，班裡都在賭他的桌子什麼時候被搬出去。
有一天單一好不容易來上課，老師提到契訶夫的《套中人》，單一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課上發火。第一次在課上看武俠小說的我就這樣被他連累了，我們兩個都被趕了出去。
他邁著大步走得飛快，我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踉踉蹌蹌地跟上了他，朝他大吼：“單一，這個世界誰都不欠你的！”
“單一，世界上比你慘一萬倍的都有，誰也不像你這樣！你家庭優渥，父母健在，你告訴我你還有什麼不滿！”
“你對誰有什麼不滿你說啊！”
我想那天我還是很有偶像劇裡腦殘女主角的氣勢的，現在我就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團火在燒，路過的人只看見了煙。
他停下來，“蘇婉，我們難道不都是套中人嗎？我討厭這個世界。”
我當時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人腦子有病吧。我原本就氣得不輕，聽了這個理由就更加生氣，我崩潰地轉著圈，“是啊是啊，這世界無聊，這世界無聊你去死啊！”
他回頭看著我，表情既不軟弱也不顯得痛苦，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看我的表情和眼神。
從那以後，我看到任何人用“憂鬱”、“悲傷”這兩個詞來形容自己都覺得這人特矯情，我後來才知道或許是因為我已經見過更深刻的了。
You are like the word Melancholy.
（你如同“憂鬱”這個詞）
那是我和單一最後一次交談，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認真地喊我的名字，在我面前心平氣和地坦白他的內心。
我無數次回想那天，有風有雲有太陽，單一就站在我面前，離我那樣近。
7
儘管我多次逃避，但還是見到了向暖的男朋友。看起來穩重嚴謹，不太好親近，但是對向暖很溫柔。
雖然還是對向暖最後能變成單一抱有幻想，但我已經整理好心情。只要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單一的存在就好。我含笑小聲問向暖：“你告訴他你是gay了嗎？”
“這還用告訴？他一看就看出來了。”
“那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說他不是gay，就只是想和我在一起而已。”向暖最近在留頭髮，她還是認為自己是男人，但已經開始學習妥協。向暖和她男朋友兩家是世交，那個男人比向暖大八歲，對向暖知根知底，追了她很久。
我說：“祝你們幸福。”
告別向暖回到家，浴室裡水汽氤氳，“沒關係。”我看著鏡子裡自己模糊不清的人影，狠狠喘息著，然後抬頭溫柔地笑了笑。
離開之前向暖告訴我她知道了這麼多年她一直做這個夢的原因，問我要不要聽，我拒絕了。
我用無數個理由擊垮我的猜測，然後又找無數個理由證明它。向暖的夢，向暖和單一相同的字跡、相似的喜惡和神情……向暖之所以會不斷夢到單一，因為她就是單一啊。
“單一沒有死。”我對自己說，這樣就覺得很幸福。沒關係單一，我已經不再渴求和你在一起，只要我知道你還活著。
清明那天，向暖病情復發又被送到了醫院。我趕過去看她時她還躺在病床上昏睡著。
我心裡焦急，又想著或許這就是單一蘇醒的契機呢？（原題:《你愛的人已死亡》，作者：胖馬。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比如向暖的性別焦慮症，比如向暖的夢。2
今天是上門對向暖進行心理治療的日子。
向暖靠在窗臺旁的籐椅上，細碎的短髮蓋住額頭，兩條細長勻稱的腿分得很開。
“向暖，夢有新的進展了嗎？”我坐在她身旁，溫柔地笑著問。
“我發現高中之後夢就越來越清晰，夢的頻率也越來越密集了。”她的聲音在這個清晨顯得格外飄忽。
“不過奇怪的是這幾天基本沒有夢到具體的場景，反而全是關於一個女生的細碎的片段，他似乎總是去注意這個女生。”向暖說著說著就發起了呆。
我覺得心下一痛，想起了楊青雨，單一會注意的女生應該就只有她了吧。
楊青雨是語文學霸，年級出了名的怪人，也是單一的女朋友。沒人瞭解內情，只知道他們突然就在一起了，然後又很快分手了。
所有人都嘲笑他們，剛開始說“怪人和怪人在一起才配”，後來說“嘖嘖，不知道是誰甩誰”。
雖然那時候我已經和他做了很久的同桌，也知道他和楊青雨的事，但是我們很少交流，我從來不敢問他。在他們波瀾壯闊的愛情傳說裡，我連醬油都沒得打。
是的，我暗戀單一，可一直到他死我都不敢告訴他。
單一的物理在理科重點班都是出類拔萃的，這樣的人在班裡應該很受歡迎才對，但是卻沒有人去找單一請教問題，因為他說話從來不給別人留面子，能把每個去找他問問題的女生說哭。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事無法啟齒，單一總是能輕易看穿，隨心所欲地將一切公之於眾。他曾經的同桌們向所有人訴說這個男生的苛刻和不可理喻，說他是個神經病和瘋子。
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也沒有人願意和他接觸。我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因為他永遠都是那副樣子，一句話就會說得你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或者把他埋起來。
剛開始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認為單一是個正常人，說起來可笑，那時候我還很怕他。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一個字——“嗤”，對我說的第二句話是兩個字——“虛偽”，然後大多時間都是不理睬我的。
但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說我膽小懦弱，說我笑得讓人倒盡胃口，說我努力不得罪所有人其實是我自卑、我虛榮、我希望有人喜歡我。
我們的同桌生涯就是在他的毒舌和我的沉默中度過的。我沒想到我會喜歡他，可他是那樣地無所畏懼，我漸漸地開始因為他說出了我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而感到快意，漸漸地開始替他的壞人緣擔心。
漸漸想要瞭解他更多、想要牽他的手、想要擁抱他，因為和他坐得很近而感到歡喜，因為他的疏離而感到難過……
我喜歡他，可他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快樂，所以當他在另一個女孩那裡找到了快樂時，我還能怎麼辦呢？
3
“醫生最近很不對勁啊。”向暖將手在我眼前揮了揮，我抬眼看著她和單一截然不同的眉眼，倏地紅了眼眶。她似乎被我的表情驚到，訕訕地收回了手。
“雖然很不紳士，不過你們女孩子真麻煩。”她嘲諷地笑了笑。
“你不害怕嗎？我是說總是做這樣的夢，你不會害怕有一天……會分不清楚自己是誰嗎？”我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
“怎麼可能？”她說。
我手一抖，“那你不好奇嗎？關於這個夢。”
向暖將手裡的飛鏢投到牆上：“我有預感這個夢快結束了，好奇也沒辦法啊，而且弄清楚什麼的不是醫生的職責嗎？”
我有些恍惚，甚至沒怎麼留意她說話的內容。自從知道向暖夢裡的人是單一後，我漸漸覺得向暖某些時候真是像極了單一。她低垂的眼瞼、說話時的語氣、不耐煩的挑眉……
告別向暖，我踩著高跟鞋，扶著牆慢慢走下樓去。
“主角重生之後失去了記憶，最後隨著年紀漸漸長大，慢慢地開始做一些關於重生前充滿暗示意味的夢，最後恢復記憶。”
我竟然有這麼荒謬的想法。這一刻，我多麼想找一個人來陪我聊聊單一，哪怕是罵他也好。
這麼多年來，我的手機裡面一直保存著高中的各個熟悉、不熟悉的同學的聯繫方式，也許我潛意識裡就不想斷掉和單一唯一的聯繫。
我拿出手機打開聯繫薄，在高中班群裡一個挨一個地去聯繫他們。一通寒暄之後我問：“……你還記得單一嗎？”然後每個人都告訴我“啊，好熟悉的名字啊，是當初三班超帥的那個籃球隊長嗎？”之類的話。
我靜默不語，然後掛斷手機。
單一你看，所有人都不再記得你。哪怕曾有多少個女生在我面前念叨著你的帥和討人厭，哪怕你曾經被當做正面教材全校謳歌。
可現在只有我還記得你。沒有關係，我並不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以什麼樣的身份，無論披著什麼樣的皮囊。
我拿起手機編輯資訊——“有沒有想過或許你就是夢裡的那個人呢？”
點擊發送的那一刻我掩面哭泣。當初因為單一，我選擇了心理這個專業。現在也是因為單一，我開始違背我的專業，違背我的職業道德。
4
半夜的時候向暖回了我三個點。她一定覺得我有病。空無一人的房間裡，窗外是機動車偶過的轟鳴。
很多次我都下定決心要重新開始，我甚至在大學期間交過幾個男朋友，可每次都無疾而終。全是因為我，我忘不了單一。可是現在他死了，我沒辦法。
我開始每天期待向暖的夢境，只是她並不是每天都會夢到，有時候隔兩三天，有時候隔兩三個星期，甚至有時候會隔上幾個月。
但儘管如此，這些夢對我而言仍然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我更加瞭解單一，每一次夢境的重複都致使我對他愛意的增加。我甚至開始產生錯覺，單一還活著的錯覺。
我開始頻繁地接觸向暖，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她大概已經猜出原因只是從來不說。漸漸地我發現向暖說話的神態語氣開始變了，連喜惡也變得和從前不一樣。
向暖的父母也發現了她身上的變化，卻沒有來問過我。我心底有些害怕和歡喜，因為我覺得向暖變得越來越像單一，於是我假裝不知。有一天我將向暖現在的字跡與單一的對比，心如擂鼓。
“醫生你發現了什麼？”我張嘴想說話，向暖打了個噓聲的手勢，她看起來有些躍躍欲試的興奮。和向暖已經認識很久，性別焦慮症和身體上的疾病沒有使她過度頹喪或染上惡習，曾經經歷過一次差點沒命的手術後，她雖然仍然不認同自己的性別，卻不再堅持要變性。
精神上的不穩定也在可控制範圍內。她從不主動維繫一段感情，認識很多人卻沒有朋友。她擁有旺盛的好奇心，對待這個世界萬分疏離又似乎隨時準備著對它喁喁私語。
“別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向暖放下筆，笑得張揚又孩子氣，好像什麼都能抓到手裡。我順從地不再開口。
5
向暖又開始做夢。
她說單一愛上了那個之前一直偷偷注意著的女生，夢裡關於女生的畫面越來越清晰，而且開始出現單一和那個女生相處的片段。
那個女生坐在他旁邊、那個女生偷偷在數學課上打瞌睡、那個女生在同學那裡受了委屈默默地抹眼淚、那個女生在課堂上背誦課文很流利很神氣、那個女生悄悄把橡皮擦用尺子切了一半丟在他桌子上雖然他並不需要、那個女生揮手扇了他一巴掌、那個女生罵他矯情罵他有病……他偷偷喜歡那個女生。
我聽著慢慢弓下腰，紅著眼眶。向暖頓了一下疑惑道：“醫生，那個女生……叫蘇婉。”
我轉過身，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心裡卻漸漸平靜下來，腦海裡是單一孩子一樣乾淨又帶著倦氣的笑容。
“夢還沒講完呢醫生。”
我擺了擺手，“下次吧。”
晚風吹得人臉發疼，我抬手一摸，才發現原來已是滿臉眼淚。
是的，我叫蘇婉。
……
又隔了幾日，我去找向暖。她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對上次我的狼狽離開並不介懷。她告訴我她夢到有女生對單一告白，單一答應了，然後夢境又快速轉向他們分手的畫面。
我深吸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會答應那個女生的告白？”我有些哀傷地看著她問。這個問題在得知單一喜歡我之後我就開始疑惑，既然他喜歡我的話，為什麼當初要答應楊青雨的告白？
向暖皺了皺眉，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包煙，抽了一根放進嘴裡，“因為第一次有人對他說愛他。”
這句話讓我怔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他認為蘇婉討厭他，醫生。”向暖將吸了幾口的煙掐滅。
我轉身去幫向暖找煙灰缸，以此掩飾面上的失態。我費力地回想當時我對單一的態度，我一開始就很怕他，就算後面喜歡上他，也仍然保持著少女古怪的驕傲和怯懦，把自己的心意蓋得嚴嚴實實，甚至因為這份喜歡而對他更加冷淡。
我想起一直以來孤零零的單一，為什麼當初我不能再勇敢、坦率一點呢？我拉著她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單一我愛你……不是討厭……我只是太……”
向暖把手抽了出來，非常嚴肅鄭重地說：“醫生，我不是單一。”隔了一會兒她又道：“我有男朋友了。”
這話讓我一抖。我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收回來，別了別遮住臉頰的頭髮，喃喃道：“當然……當然……”
可我的內心想的卻與我說的截然不同，向暖就是單一，他只是還沒有醒，“對，一定是這樣。”我在心裡重複。
向暖告訴我有個一直很相熟的男生追她，她原本顧及自身原因還在猶豫，但這些夢讓她改變了想法。她說及時行樂，不要留下遺憾。
我對這一切感到無助且絕望，夢即將結束，但向暖仍然是向暖。
我的單一呢？
和單一的最後一面，我對他的最後一句話是——“這世界無聊你去死啊。”然後他就死了，他的生命永遠永遠地停在了2010年的七月，向暖的夢馬上就要進行到那一天。
6
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單一已經和楊青雨分手了，他經常性地蹺課，一個月總要消失幾天，沒人知道他跑去哪裡了，班裡都在賭他的桌子什麼時候被搬出去。
有一天單一好不容易來上課，老師提到契訶夫的《套中人》，單一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課上發火。第一次在課上看武俠小說的我就這樣被他連累了，我們兩個都被趕了出去。
他邁著大步走得飛快，我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踉踉蹌蹌地跟上了他，朝他大吼：“單一，這個世界誰都不欠你的！”
“單一，世界上比你慘一萬倍的都有，誰也不像你這樣！你家庭優渥，父母健在，你告訴我你還有什麼不滿！”
“你對誰有什麼不滿你說啊！”
我想那天我還是很有偶像劇裡腦殘女主角的氣勢的，現在我就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團火在燒，路過的人只看見了煙。
他停下來，“蘇婉，我們難道不都是套中人嗎？我討厭這個世界。”
我當時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人腦子有病吧。我原本就氣得不輕，聽了這個理由就更加生氣，我崩潰地轉著圈，“是啊是啊，這世界無聊，這世界無聊你去死啊！”
他回頭看著我，表情既不軟弱也不顯得痛苦，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看我的表情和眼神。
從那以後，我看到任何人用“憂鬱”、“悲傷”這兩個詞來形容自己都覺得這人特矯情，我後來才知道或許是因為我已經見過更深刻的了。
You are like the word Melancholy.
（你如同“憂鬱”這個詞）
那是我和單一最後一次交談，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認真地喊我的名字，在我面前心平氣和地坦白他的內心。
我無數次回想那天，有風有雲有太陽，單一就站在我面前，離我那樣近。
7
儘管我多次逃避，但還是見到了向暖的男朋友。看起來穩重嚴謹，不太好親近，但是對向暖很溫柔。
雖然還是對向暖最後能變成單一抱有幻想，但我已經整理好心情。只要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單一的存在就好。我含笑小聲問向暖：“你告訴他你是gay了嗎？”
“這還用告訴？他一看就看出來了。”
“那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說他不是gay，就只是想和我在一起而已。”向暖最近在留頭髮，她還是認為自己是男人，但已經開始學習妥協。向暖和她男朋友兩家是世交，那個男人比向暖大八歲，對向暖知根知底，追了她很久。
我說：“祝你們幸福。”
告別向暖回到家，浴室裡水汽氤氳，“沒關係。”我看著鏡子裡自己模糊不清的人影，狠狠喘息著，然後抬頭溫柔地笑了笑。
離開之前向暖告訴我她知道了這麼多年她一直做這個夢的原因，問我要不要聽，我拒絕了。
我用無數個理由擊垮我的猜測，然後又找無數個理由證明它。向暖的夢，向暖和單一相同的字跡、相似的喜惡和神情……向暖之所以會不斷夢到單一，因為她就是單一啊。
“單一沒有死。”我對自己說，這樣就覺得很幸福。沒關係單一，我已經不再渴求和你在一起，只要我知道你還活著。
清明那天，向暖病情復發又被送到了醫院。我趕過去看她時她還躺在病床上昏睡著。
我心裡焦急，又想著或許這就是單一蘇醒的契機呢？（原題:《你愛的人已死亡》，作者：胖馬。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