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胳肢窩的窩| 禁止轉載
1
“有人暈倒了！”
候診室外， 有人這樣喊了一嗓子， 成功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我抬頭去， 五米開外的地方，
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從診室裡跑出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撥開了人群， 蹲在地上翻了翻女人的眼皮， 隨即朝我的方向一揮手， 示意大家搭把手， 將人抬到座椅上。
我也站了起來， 我就坐在這一側的椅子上， 現在要給這個女人挪個位置。
屁股才挨著椅子， 那個女人就悠悠轉醒了， 她先是渾身打了個寒顫， 整個人如同不受控制一般向上彈了一下， 臉上的表情驚怖萬分， 眼睛睜得滾圓。 托著她手腳的那些人還沒反應過來， 她已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所有人都僵在當場，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哭得太真實了， 真實得像是要嘔出一口血來， 沒有人敢上去勸。
白大褂在一旁站著， 一會兒把手插進口袋裡， 一會兒又拿出來， 這樣反復了幾遍， 最後還是歎了口氣， 搖搖頭走了回去。
還沒進診室， 他就停下了腳步， 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女孩瑟縮著站在診室門邊， 手指搓著校服衣角， 絞在一處要斷了一樣。
女孩子的臉上也掛著眼淚， 一串一串， 真就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可即使哭得滿臉都是淚， 也掩蓋不住她那張異常清秀的臉蛋， 她的眼睛尤其漂亮， 黑亮亮的， 睫毛又密又長， 一眨就墜下一串淚來。
她一直注視著那個女人的方向，
最後， 她還是拖著步子慢慢地挪到了女人的面前， 後者還在晃著腦袋嗷嗷大哭， 她想要伸手去拉座位上的女人， 手伸到一半又瑟縮著放下， 臉漲得通紅。
“媽——”
她的聲音很小， 發音也很奇怪， 像是從喉嚨口硬擠出的一個單音節詞， 嘶啞又難受。
女人仍是不住地哭， 小女孩吸了一口氣， 又喚了一聲， 前者終於有了反應， 只是這反應出乎在場所有人的預料， 只見她一把揮開了面前的女孩， 手勁很大， 後者一個趔趄就跌在了地上。
很快就有人上去把小女孩扶起來， 那張漂亮的臉上已經不能用“楚楚可憐”來形容了， 她全身都在顫抖， 下嘴唇都快被她咬破了。
有人替小女孩抱不平， “你怎麼回事啊？！她還是個孩子！跟孩子生什麼氣啊？”
“對啊， 有話好好說嘛， 那麼大火氣幹嗎？！”
女人不說話， 她已經沒在哭了， 似乎是被自己剛才的這一舉動嚇到了， 坐在那兒直愣愣地望著地面， 魔怔了一樣， 任憑周圍群眾對著她指指點點。
小女孩嘗試著再次靠近， 這一次， 她大著膽子伸出右手去夠女人的胳膊， 才剛一碰上， 女人就像遭受電擊一樣整個人一震， 又是把手往前一推——
接著， 她爆發出了淒厲的嘶吼：“你才十五歲啊！就學會勾引人了！還被人搞大了肚子！你要我怎麼活？你要我怎麼活啊？！”
小女孩摔進人群裡， 一片譁然。
我也怔在當場， 我比在場所有人都要震驚， 毫不誇張地說， 我的天靈蓋都在“嗡嗡”作響——我已經認出了這對母女，
2
我在鎮上一所公辦初中教英語， 楊佳文不是我們班的學生， 但我對這個孩子印象很深。
一是因為這個女生確實長得漂亮， 走在校園裡總是能讓人多看上兩眼， 還有一個原因， 說出來有些讓人無法接受， 楊佳文是個失語者， 也就是常人眼中的啞巴——八歲時的一次用藥不當， 楊佳文從此失去了聲音。
按照常理， 像楊佳文這樣的情況是需要上特殊教育學校的， 普通的初中是不會接收的。 但楊佳文的父親楊斌幾年前在一場火災事故中， 因為救人死了， 當地政府感念他留下的一對孤兒寡母， 破格同意了王虹勤想讓她女兒念公辦中學的要求。
這一決定對於楊佳文來說意味著什麼，當時的王虹勤並沒有預見到。
一個有語言障礙的小女孩，身邊的同學正處在“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年紀，同學們明目張膽地在她面前學她說話，掐著嗓子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笑得東倒西歪。不僅如此，他們還會往她的水杯裡放辣椒粉，拿筆頭或是尺子在她的手臂上戳戳點點，迫使她發出破碎的氣聲。
這樣的玩笑近乎殘忍，一開始楊佳文還會試圖反抗，將牙關咬得死緊，任憑惡作劇的同學怎麼逗弄，她都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她以為時間一長，大家就會覺得沒意思，不再將她當作取樂的玩具。但是她錯了，他們並沒有輕易放過她，反而變本加厲。尺子不行就用圓規，圓規不行就拿小刀，總有辦法逼著她就範。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流言蜚語，流言越多，傷害越多。
我無意中真實地目睹過發生在她身上的校園霸淩。
那一次，我在放學後回辦公室取檔，經過他們班時看到了瑟縮在眾人包圍圈裡的楊佳文，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抱臂躲閃著他們的攻擊。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雖然隔著玻璃，但那些調笑聲比任何時候聽來都要尖銳刺耳。
還沒等我推門走進去，已經有學生發現了我，眾人一哄而散，只留下了楊佳文一個人。
我走到她的面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在輕輕顫抖，她甚至不敢看向我，不敢相信這樣劫後餘生的幸運。
我忍不住問：“他們經常這樣對你嗎？”
她卻沒有說話，頭垂得很低，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
我又急又氣，唯一能想到的人是吳斌。
吳斌接到我的電話後很快趕了過來——吳斌走得很急，出現在楊佳文和我面前的時候，還微微喘著粗氣——這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五官並不突出，放在人群中很快就會不見蹤影的那種。他的法令紋很深，眼角也有擠在一起的皺紋，加上發色中那一小撮一小撮蓋不住的灰白，顯出與他年紀並不相符的老相。
吳斌是楊佳文的班主任，我跟他並不算熟。事實上，他跟這個學校裡的其他人都不太熟。他早我幾年進的學校，一來就空降成為初三年段科學組的教研組長。對於這種空降兵，那些老資格的教師自然是頗有怨言的，明裡暗裡都等著看他笑話。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這個學校遭遇的，倒和楊佳文有幾分相似。
吳斌徑直走到楊佳文的面前蹲下——蹲下的他比楊佳文矮了一個頭。他就這麼抬頭看著她，他的表情尤為凝重，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他的手掌溫厚，聲音不輕不重，聽上去有幾分心疼、幾分無奈。
“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嗎？再被他們欺負要來找老師啊。”
我很少看到這個樣子
吳斌話音剛落，楊佳文的情緒一下子崩潰了，肩膀比剛才抖得還要厲害，耳廓也漲得通紅。在這之前強撐著的那股子勁，這會兒已經全然化作了眼淚，在臉上肆意橫流。她伏倒在吳斌的肩頭，兩隻手緊緊地圈著他的脖子，用一種粗嘎怪異的聲音在放聲哭泣。
在那一刻，我隱隱有一種預感，那些與楊佳文有關的流言蜚語裡，至少有一條是真實的——楊佳文真實地把吳斌當作了自己的父親。
3
那日在醫院，我刻意回避了那對母女，而在這之後，這件事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楊佳文一直沒有回來上課，三天了，我不知道這三天裡她經歷了什麼，心裡的擔憂就更重了幾分，只能向吳斌旁敲側擊。
“她媽媽給她請假了，我想著找時間上她家裡去看一看。”吳斌雖然不解我突然的提問，但還是做了回答。
我忙開口問道：“那我可以跟你一塊兒去嗎？”
話說出口我才覺得有些不妥，在校內，我和楊佳文實在算不上有什麼交集，和吳斌又分屬兩個年段，本身也不太熟，這樣貿貿然提出要一起同行是很奇怪的。
好在吳斌也只是略微思索了下，很快就應了下來。正好那天下午我們都沒有課，吳斌開車載著我，朝著楊佳文家的方向駛去。
在車上，吳斌一直都很沉默，嘴角微微向下，臉上的表情可以用“僵硬”來形容，但因為他平時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我也樂得一邊玩手機一邊打發時間。
對照著《家校聯繫本》上的地址，我們找到了一棟老式的筒子樓，這裡原先是電力公司的員工宿舍，楊佳文爸爸出事以後，母女倆就一直住在這裡。
那是二樓靠近樓梯口的一間一室兩廳小套房，吳斌之前來家訪過一次，他印象很深，楊佳文的房間裡還放著一把古箏。那次家訪，王虹勤特地讓楊佳文把古箏搬出來表演了一段。她雖然口不能言，但樂感很好，也是那次之後，每次學校裡有什麼文藝演出，吳斌都會讓楊佳文去登臺表演。
但這一次，我們卻吃了一個閉門羹。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回應。吳斌又打王虹勤的手機，同樣沒有人接聽。
等在這裡是不現實的，這一趟算是白來了，我們都有些喪氣。
“她們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問。我還記得在醫院時王虹勤那副天塌下來的表情。
吳斌眉頭皺得更緊了，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用力，眯起的眼睛裡劃過一絲陰翳，被更多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覆蓋了。
我心裡一驚，太陽穴跟著跳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這個樣子的吳斌太陌生了，陌生得讓人心裡不禁泛起寒意。
兩個人同乘一車卻各自無言，空氣裡彌漫的都是尷尬的味道，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偷偷朝駕駛座看去，正好對上了吳斌的視線。
吳斌緊鎖的眉頭並沒有放鬆下來，他的眼神讓車裡的溫度驟然降低了幾度，“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本能地搖頭。
面前的人似乎並不怎麼相信，微微揚了揚眉毛，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看了五六秒鐘，然後把目光轉開了，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那些複雜的情緒跟著咽了下去。
他的眼睛裡還是沒什麼溫度，冷冰冰的，視線落在前方某處，沒有定點。
我咽了口口水，“吳老師，我的意思是楊佳文是不是生了什麼嚴重的病啊？不然快到期中考試了，也不至於請這麼多天假。”我一邊說著一邊注意觀察著身邊人的表情。
吳斌這次沒有回頭，食指蜷曲著在方向盤上敲擊了幾下，隨後他說：“晚上我再過來看看。”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此時紅燈已經開始讀秒，我又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吳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會兒的他看著陰沉沉的，我索性閉上了嘴不再講話。
4
吳斌後來有沒有真的再回去找過她們，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楊佳文一直沒有再回過學校，我問過給他們班上課的英語老師，她已經有兩周不曾出現在課堂上了。倒是王虹勤開始頻繁往來於學校。
“估計孩子病得挺嚴重的，我有一回就見了她媽媽在那兒跟吳老師哭，吳老師那臉也黑得不行。”那個英語老師跟我同屬一個教研組的，關係還不錯，這會兒也免不了跟我多說了幾句，“我後來還問吳老師怎麼了，是不是楊佳文生什麼病了，真要有什麼困難，學校裡是可以進行募捐的嘛。”
她頓了頓，接著說道：“可是他卻跟我說沒什麼。鬼信啊！？”大概是因為跟我有些熟了，她言語間也不客氣，從她的話語中，我不難想像出她當時聽到吳斌回復時的心情。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
不僅是她，我也注意到了，吳斌這段時間的狀態確實反常。
有那麼兩三次，我都注意到了校門外那個踟躕徘徊的女人——我的辦公室在校門口左手邊第一幢樓的四層，透過辦公室的窗戶，正好可以看到校門口的全貌。有好幾次，我都看到那個女人被保安攔下的畫面，她匆匆忙忙地在那裡解釋什麼，然後掏出手機打電話。隔上一會兒，就有一個微胖身材的男人從教學樓裡跑出來，一跨出校門就被那個女人拽著胳膊拖到一邊講話。
那個女人就是王虹勤，而被她拽著胳膊的男人正是吳斌。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從王虹勤激動的肢體語言來看，顯然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她說不上一會兒就又是搥胸又是跺腳，到最後索性就掩面蹲了下去。這時候吳斌就會朝試圖上前瞭解情況的保安師傅擺擺手，示意他們不用理會，他自己就站在距離王虹勤一兩米遠的地方看著她，也不說話，只等她自己哭累了站起來，兩個人再說上一會兒話，也就各自散去了。
在整個過程中，很明顯，情緒失控的一方一直是王虹勤，吳斌一直很克制，甚至在王虹勤突然朝他跪下的瞬間，也能冷靜地將她拉起。
學校才多大點兒地方，很快就流言四起。
說什麼的都有，有說楊佳文生病，王虹勤是來學校求助的，有說楊佳文被車撞了的，甚至還有說因為吳斌給楊佳文補課晚了，楊佳文回去路上被小流氓劫了色，現在躲在家裡不敢見人、鬧自殺……這些話大多都在學生之間傳來傳去，每次聽到的時候，我總免不了一陣心悸。
當事人吳斌卻一直像個沒事人一樣，有耐不住好奇的人直接跑去問他，被他用沉默搪塞了過去，自討沒趣之後也就不再問了。吳斌每天照常上他的課，對學生依然不假顏色，他跟同事本來就不親厚，現在周圍人刻意與他保持了距離，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正合了他的心意。
因為心裡的那點猜測，我暗中觀察過他幾次，但事實證明，他的生活乏善可陳：早上七點十分準時到校，上完課就回辦公室備課、批改作業，午休時間回到班上管理紀律，下午再重複著上午的步驟。每一天都是如此。
如果非說有什麼特別的，大概是他放學後的時光。放學鈴響後，他就把自己扔進了學校的實驗室裡，一待就是四五個小時。
拋開其他不談，他是一名出色的科學任課老師，每年學校都會張貼出紅榜，誰誰誰又在化學競賽上得了獎，被保送到了市里的重點中學，底下寫著的指導老師無一例外都是吳斌。這也是為什麼儘管吳斌看起來有些孤僻，卻一直深受校方器重的原因。
我從實驗室一側的玻璃窗外偷看過幾次，空空蕩蕩的實驗室裡，牆上的時鐘靜得可以聽到鐘擺的走動。他擺弄著面前的儀器，試管裡，紅紅綠綠的透明液體在他的指間晃動，有好幾次，我都覺得他要發現我了，但他只是專注地望著他手中的試劑，隱惻虔誠得讓人毫不懷疑，在那一刻，世界在他眼中空無一物。
九點半的時候，他會收拾好桌上的儀器關燈離開。十點鐘是學生宿舍樓熄燈的時間，他要負責男生寢室的查寢。學校裡是有專門的生活老師的，但這段時間一下子走了兩個人，校長就讓吳斌暫時先頂一段時間。
這也很好理解。吳斌一直住在學校安排的教師宿舍裡，他沒有妻子，沒有兒女，入職簡歷裡婚姻狀態那一欄也是空白的。
這樣一個生活軌跡單一得無話可說的男人，我在觀察了幾天之後就已然泄了氣。
他的每一天都像是對前一天的複製粘貼，毫不誇張地說，他是我見過的最無趣的人了。
這樣的人，會做出那樣的事嗎？
如果不是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我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原題:《沉默的罪犯》，作者：胳肢窩的窩。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這一決定對於楊佳文來說意味著什麼，當時的王虹勤並沒有預見到。
一個有語言障礙的小女孩，身邊的同學正處在“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年紀，同學們明目張膽地在她面前學她說話，掐著嗓子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笑得東倒西歪。不僅如此，他們還會往她的水杯裡放辣椒粉，拿筆頭或是尺子在她的手臂上戳戳點點，迫使她發出破碎的氣聲。
這樣的玩笑近乎殘忍，一開始楊佳文還會試圖反抗，將牙關咬得死緊，任憑惡作劇的同學怎麼逗弄，她都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她以為時間一長，大家就會覺得沒意思，不再將她當作取樂的玩具。但是她錯了，他們並沒有輕易放過她，反而變本加厲。尺子不行就用圓規，圓規不行就拿小刀，總有辦法逼著她就範。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流言蜚語，流言越多，傷害越多。
我無意中真實地目睹過發生在她身上的校園霸淩。
那一次，我在放學後回辦公室取檔，經過他們班時看到了瑟縮在眾人包圍圈裡的楊佳文，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抱臂躲閃著他們的攻擊。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雖然隔著玻璃，但那些調笑聲比任何時候聽來都要尖銳刺耳。
還沒等我推門走進去，已經有學生發現了我，眾人一哄而散，只留下了楊佳文一個人。
我走到她的面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在輕輕顫抖，她甚至不敢看向我，不敢相信這樣劫後餘生的幸運。
我忍不住問：“他們經常這樣對你嗎？”
她卻沒有說話，頭垂得很低，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
我又急又氣，唯一能想到的人是吳斌。
吳斌接到我的電話後很快趕了過來——吳斌走得很急，出現在楊佳文和我面前的時候，還微微喘著粗氣——這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五官並不突出，放在人群中很快就會不見蹤影的那種。他的法令紋很深，眼角也有擠在一起的皺紋，加上發色中那一小撮一小撮蓋不住的灰白，顯出與他年紀並不相符的老相。
吳斌是楊佳文的班主任，我跟他並不算熟。事實上，他跟這個學校裡的其他人都不太熟。他早我幾年進的學校，一來就空降成為初三年段科學組的教研組長。對於這種空降兵，那些老資格的教師自然是頗有怨言的，明裡暗裡都等著看他笑話。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這個學校遭遇的，倒和楊佳文有幾分相似。
吳斌徑直走到楊佳文的面前蹲下——蹲下的他比楊佳文矮了一個頭。他就這麼抬頭看著她，他的表情尤為凝重，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他的手掌溫厚，聲音不輕不重，聽上去有幾分心疼、幾分無奈。
“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嗎？再被他們欺負要來找老師啊。”
我很少看到這個樣子
吳斌話音剛落，楊佳文的情緒一下子崩潰了，肩膀比剛才抖得還要厲害，耳廓也漲得通紅。在這之前強撐著的那股子勁，這會兒已經全然化作了眼淚，在臉上肆意橫流。她伏倒在吳斌的肩頭，兩隻手緊緊地圈著他的脖子，用一種粗嘎怪異的聲音在放聲哭泣。
在那一刻，我隱隱有一種預感，那些與楊佳文有關的流言蜚語裡，至少有一條是真實的——楊佳文真實地把吳斌當作了自己的父親。
3
那日在醫院，我刻意回避了那對母女，而在這之後，這件事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楊佳文一直沒有回來上課，三天了，我不知道這三天裡她經歷了什麼，心裡的擔憂就更重了幾分，只能向吳斌旁敲側擊。
“她媽媽給她請假了，我想著找時間上她家裡去看一看。”吳斌雖然不解我突然的提問，但還是做了回答。
我忙開口問道：“那我可以跟你一塊兒去嗎？”
話說出口我才覺得有些不妥，在校內，我和楊佳文實在算不上有什麼交集，和吳斌又分屬兩個年段，本身也不太熟，這樣貿貿然提出要一起同行是很奇怪的。
好在吳斌也只是略微思索了下，很快就應了下來。正好那天下午我們都沒有課，吳斌開車載著我，朝著楊佳文家的方向駛去。
在車上，吳斌一直都很沉默，嘴角微微向下，臉上的表情可以用“僵硬”來形容，但因為他平時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我也樂得一邊玩手機一邊打發時間。
對照著《家校聯繫本》上的地址，我們找到了一棟老式的筒子樓，這裡原先是電力公司的員工宿舍，楊佳文爸爸出事以後，母女倆就一直住在這裡。
那是二樓靠近樓梯口的一間一室兩廳小套房，吳斌之前來家訪過一次，他印象很深，楊佳文的房間裡還放著一把古箏。那次家訪，王虹勤特地讓楊佳文把古箏搬出來表演了一段。她雖然口不能言，但樂感很好，也是那次之後，每次學校裡有什麼文藝演出，吳斌都會讓楊佳文去登臺表演。
但這一次，我們卻吃了一個閉門羹。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回應。吳斌又打王虹勤的手機，同樣沒有人接聽。
等在這裡是不現實的，這一趟算是白來了，我們都有些喪氣。
“她們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問。我還記得在醫院時王虹勤那副天塌下來的表情。
吳斌眉頭皺得更緊了，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用力，眯起的眼睛裡劃過一絲陰翳，被更多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覆蓋了。
我心裡一驚，太陽穴跟著跳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這個樣子的吳斌太陌生了，陌生得讓人心裡不禁泛起寒意。
兩個人同乘一車卻各自無言，空氣裡彌漫的都是尷尬的味道，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偷偷朝駕駛座看去，正好對上了吳斌的視線。
吳斌緊鎖的眉頭並沒有放鬆下來，他的眼神讓車裡的溫度驟然降低了幾度，“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本能地搖頭。
面前的人似乎並不怎麼相信，微微揚了揚眉毛，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看了五六秒鐘，然後把目光轉開了，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那些複雜的情緒跟著咽了下去。
他的眼睛裡還是沒什麼溫度，冷冰冰的，視線落在前方某處，沒有定點。
我咽了口口水，“吳老師，我的意思是楊佳文是不是生了什麼嚴重的病啊？不然快到期中考試了，也不至於請這麼多天假。”我一邊說著一邊注意觀察著身邊人的表情。
吳斌這次沒有回頭，食指蜷曲著在方向盤上敲擊了幾下，隨後他說：“晚上我再過來看看。”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此時紅燈已經開始讀秒，我又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吳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會兒的他看著陰沉沉的，我索性閉上了嘴不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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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斌後來有沒有真的再回去找過她們，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楊佳文一直沒有再回過學校，我問過給他們班上課的英語老師，她已經有兩周不曾出現在課堂上了。倒是王虹勤開始頻繁往來於學校。
“估計孩子病得挺嚴重的，我有一回就見了她媽媽在那兒跟吳老師哭，吳老師那臉也黑得不行。”那個英語老師跟我同屬一個教研組的，關係還不錯，這會兒也免不了跟我多說了幾句，“我後來還問吳老師怎麼了，是不是楊佳文生什麼病了，真要有什麼困難，學校裡是可以進行募捐的嘛。”
她頓了頓，接著說道：“可是他卻跟我說沒什麼。鬼信啊！？”大概是因為跟我有些熟了，她言語間也不客氣，從她的話語中，我不難想像出她當時聽到吳斌回復時的心情。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
不僅是她，我也注意到了，吳斌這段時間的狀態確實反常。
有那麼兩三次，我都注意到了校門外那個踟躕徘徊的女人——我的辦公室在校門口左手邊第一幢樓的四層，透過辦公室的窗戶，正好可以看到校門口的全貌。有好幾次，我都看到那個女人被保安攔下的畫面，她匆匆忙忙地在那裡解釋什麼，然後掏出手機打電話。隔上一會兒，就有一個微胖身材的男人從教學樓裡跑出來，一跨出校門就被那個女人拽著胳膊拖到一邊講話。
那個女人就是王虹勤，而被她拽著胳膊的男人正是吳斌。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從王虹勤激動的肢體語言來看，顯然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她說不上一會兒就又是搥胸又是跺腳，到最後索性就掩面蹲了下去。這時候吳斌就會朝試圖上前瞭解情況的保安師傅擺擺手，示意他們不用理會，他自己就站在距離王虹勤一兩米遠的地方看著她，也不說話，只等她自己哭累了站起來，兩個人再說上一會兒話，也就各自散去了。
在整個過程中，很明顯，情緒失控的一方一直是王虹勤，吳斌一直很克制，甚至在王虹勤突然朝他跪下的瞬間，也能冷靜地將她拉起。
學校才多大點兒地方，很快就流言四起。
說什麼的都有，有說楊佳文生病，王虹勤是來學校求助的，有說楊佳文被車撞了的，甚至還有說因為吳斌給楊佳文補課晚了，楊佳文回去路上被小流氓劫了色，現在躲在家裡不敢見人、鬧自殺……這些話大多都在學生之間傳來傳去，每次聽到的時候，我總免不了一陣心悸。
當事人吳斌卻一直像個沒事人一樣，有耐不住好奇的人直接跑去問他，被他用沉默搪塞了過去，自討沒趣之後也就不再問了。吳斌每天照常上他的課，對學生依然不假顏色，他跟同事本來就不親厚，現在周圍人刻意與他保持了距離，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正合了他的心意。
因為心裡的那點猜測，我暗中觀察過他幾次，但事實證明，他的生活乏善可陳：早上七點十分準時到校，上完課就回辦公室備課、批改作業，午休時間回到班上管理紀律，下午再重複著上午的步驟。每一天都是如此。
如果非說有什麼特別的，大概是他放學後的時光。放學鈴響後，他就把自己扔進了學校的實驗室裡，一待就是四五個小時。
拋開其他不談，他是一名出色的科學任課老師，每年學校都會張貼出紅榜，誰誰誰又在化學競賽上得了獎，被保送到了市里的重點中學，底下寫著的指導老師無一例外都是吳斌。這也是為什麼儘管吳斌看起來有些孤僻，卻一直深受校方器重的原因。
我從實驗室一側的玻璃窗外偷看過幾次，空空蕩蕩的實驗室裡，牆上的時鐘靜得可以聽到鐘擺的走動。他擺弄著面前的儀器，試管裡，紅紅綠綠的透明液體在他的指間晃動，有好幾次，我都覺得他要發現我了，但他只是專注地望著他手中的試劑，隱惻虔誠得讓人毫不懷疑，在那一刻，世界在他眼中空無一物。
九點半的時候，他會收拾好桌上的儀器關燈離開。十點鐘是學生宿舍樓熄燈的時間，他要負責男生寢室的查寢。學校裡是有專門的生活老師的，但這段時間一下子走了兩個人，校長就讓吳斌暫時先頂一段時間。
這也很好理解。吳斌一直住在學校安排的教師宿舍裡，他沒有妻子，沒有兒女，入職簡歷裡婚姻狀態那一欄也是空白的。
這樣一個生活軌跡單一得無話可說的男人，我在觀察了幾天之後就已然泄了氣。
他的每一天都像是對前一天的複製粘貼，毫不誇張地說，他是我見過的最無趣的人了。
這樣的人，會做出那樣的事嗎？
如果不是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我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原題:《沉默的罪犯》，作者：胳肢窩的窩。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