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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兄弟的女人

在讀高中之前, 我就非常喜歡古龍。

他吸引我的, 不是男人們奔騰江湖的瀟灑恣肆, 不是花樣百出的計謀權變, 不是男女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

古龍呈現給我們的江湖, 是男人的江湖。

是一諾千金。 是兩肋插刀。 是生死不棄。 是肝膽洞, 毛髮聳, 立談中, 死生同。

這種情誼, 有一個詞, 叫兄弟。

1

從秀琴家裡出來, 小武就看見了他老婆梅子。

她站在牆根的陰涼裡, 院子裡伸出來的梧桐樹葉把她罩在裡面, 她的臉看上去陰沉沉的, 像要下雨。

“你站這兒幹啥?”小武走到她面前, 並沒有停下來。

梅子沒有說話, 她狠狠地瞪了小武一眼,

又拿眼去剜秀琴的院門, 眼睛裡噴出來的火, 比七月的太陽還要毒。

小武低聲喝了一句:“趕緊回家。 ”

梅子在原地站了幾秒鐘, 看看小武的背影, 咬了咬牙, 嘴裡不乾不淨地罵了幾句, 看見小武轉過了身子, 就住了口, 跟在小武的身後。

2

剛吃完午飯, 小武就走到院子裡, 把抽水用的水管、水桶一股腦放在三輪車上。

“你不睡一會兒?”梅子在廚房裡問。

她剛把碗筷收拾好, 圍裙還沒有解下來。

“不睡了。 早點澆, 再等都旱死了。 ”小武一邊說一邊開了水井的電閘, “嘩”地一聲, 一股水柱就射進用厚塑膠鋪好的車廂裡。

他騎上三輪車, 發動油門, 梅子一扭身坐在車幫上, 雙手抓了車廂的前欄。

——出了村子, 梅子發現不是朝自家的地走。

在秀琴的地頭,

梅子和他吵了起來。

“你幫她幹活也就算了, 過年過節給她兩個孩子買衣服也就算了, 我都能忍——你和大林以前感情好, 大林死了, 你可憐她。 可是你好歹把咱家的地澆了再來澆她家的地成不成?”

“眼看旱了這麼多天, 再不澆玉米都旱死了。 ”

“那咱家的玉米旱死咋辦, 你說!你說!”梅子不依不饒起來, “你是不是和秀琴有一腿!”

“你!”小武生氣了, 揚起了手。

梅子撒起潑來:“好啊, 你為了個寡婦, 還想來打我。 我早就看出你起外心了。 都怪我傻, 村裡很多人都跟我說, 叫我把你看緊點, 天天往一個寡婦家裡鑽, 肯定有事。 虧我還那麼相信你。 你個狗日的, 真不是個東西!”

看著梅子又哭又鬧, 小武的臉憋得通紅, 他揚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了許久,

才重重地放下來, 歎了口氣, 抱著頭, 坐在地上。

梅子還在不依不饒, 罵他沒良心, 陳世美, 活該被全村人戳脊樑骨。

“你罵夠了沒有?”小武再也忍不住, 吼了一聲。

“我不但罵你, 我還要罵那個不要臉的賤貨……”

“啪!”梅子的臉被小武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梅子愣了片刻, 撲上去, 和小武廝打起來。

卸下的水管、水桶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在毒辣辣的太陽下面無可奈何地喘著粗氣。

3

太陽一落, 涼氣上來了。

小武坐在院裡, 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一明一滅中, 他恍惚看見了大林——那個和他從小一起掏鳥蛋, , 一起趴女廁所, 一起出去打工, 一起在建築工地上揮汗如雨, 收工後一邊吃著盒飯一邊談論女人的同村兄弟——他死了一年了。

大林死的那天, 小武還是像往常那樣,

和大林一起在腳手架上幹活。 那天的太陽格外毒, 小武抬起頭就覺得眼前白花花的。 劈裡啪啦, 熱氣在半空中放起鞭炮, 炸得他頭暈眼花。

小武拿著瓦刀的手慢下來, 取下安全帽, 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汗。

大林正爬在比他高兩層的腳手架上, 和幾個工人合力拖拉一根鋼筋。 隨著一聲“嘿喲”, 那根鋼筋朝小武身邊的工人直直地插過來。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大林已經像一片灰色的羽毛飄在半空中。 他的汗衣在小武眼前一閃, 就向那片密如叢林的鐵架裡跌去, 跌去, 直到地面傳來“咚”地一聲。

地面上很快聚攏起一大片黃色的頭盔。

小武沒有過去, 有一瞬間, 他失聰了, 聽不見任何喧鬧。 兩分鐘之前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大林叫了一聲。 大林鬆開了握著鋼筋的手。 大林撲了過來。 大林踩空了。 大林掉了下去。 那工人抓住他的衣襟。 不不, 大林先是撲了過來, 推開那個工人的時候, 才叫了一聲。

4

小武坐在院子裡, 努力回憶每個細節。

大林救了那工人, 但是大林死了。

大林, 他的兄弟, 是小武租了麵包車拉回來的。

那天下著雨, 路面很多積水, 雖說村村通公路, 但水泥路面裂開了很多口子, 被雨水和成稀泥的土壤從裡面湧出來, 鋪滿了地面, 一直延伸到村子裡面去。

麵包車一進村子, 他就看見黑壓壓的, 全是人, 在雨裡靜默著, 等他回來, 等大林回來。

秀琴——大林的女人, 看著男人們從車廂裡抬下來的大林, 要撲上去, 被人們拉開了。 她被幾個女人駕著胳膊, 看著他的男人被一張巨大的塑膠布遮擋著,抬著,像一個英雄。她的兩腿幾乎是半跪著的,黑色的褲腿上全是泥巴。

小武想走上去,給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但終究沒有說。他很忙,忙著安排,忙著回答,忙著把內心所有的悲傷都擠壓出去。

在人頭攢動中,他看到大林的兩個孩子蹲在地上,一個在捏泥巴,一個在尋找沒有被打濕的炮屑,他們嘻嘻笑著,在雨裡張大嘴巴,像兩隻小鴨子。

小武暗暗發誓,從此之後,大林的娃就是他的娃,大林的老婆……就是他親姐。有他吃的,就有他兄弟的老婆和娃吃的。

可是他這番心思,跟梅子說,她怎麼會相信。

5

小武歎口氣,走進臥室。

梅子的臉朝著牆壁,一動不動,小武知道她並沒睡著。他脫了衣服,躺在梅子身邊。

許久,小武輕輕地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其實咱們去年蓋房子的時候,我借了大林五萬塊錢,這事兒秀琴不知道。大林哥是偷偷借給我的。現在他人沒了,這筆賬又沒有人知道,我,我總覺得對不住他,所以就想多幫他們幹點活。”

梅子“呼啦”一下扭過身子,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光:“你說的是真的?”

小武點點頭:“真的。”

梅子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她沉思了一下,說:“那,咱以後,就多幫襯幫襯秀琴······”

“嗯。還有,以後你也多去幫幫她,省得老是我一個人去,村裡人會說閒話。”

梅子聽話地點點頭,不好意思地把臉貼緊小武的胳膊:“我明天就把剛做的香菇醬送過去幾瓶,再幫秀琴把被子翻曬翻曬······”

6

自從小武告訴了她,這個秘密就被梅子死死地鎖在心裡,無論是幫秀琴燒鍋,還是幫她拾掇家裡的邊角旮旯,梅子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只是在秀琴向她表達感激的時候,心裡會不自覺地湧起一股羞愧,但她很快就會壓抑住自己的這種感覺。

“千萬不要被看出破綻。”她這樣對自己說,也時時敲打小武。兩口子守著這個秘密,幫助秀琴母子仨整整五年。

這五年,小武再也沒有出去打工,他留在家裡,把那些外出打工人閑下來的地承包了過來,和梅子一起起早貪黑地侍弄。

每隔一兩天,他都會到秀琴那裡去一次,把缸裡的水添滿,把院裡的柴禾劈好,把牛屋裡的牛糞全部鏟淨,把院牆西邊那堵爛了的牆眼補好。

大林的兩個孩子見到他就會圍上來扯他的口袋,他們知道每次小武爹爹來,都會給他們帶好吃的。秀琴就會不好意思地斥駡,要他們規矩點。小武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把糖果掏出來,看著兩個孩子瘋搶。

7

五年後,小武突然得了肝癌,已經是晚期。

臨走的那天晚上,小武把梅子叫在床前,虛弱地說:“我想給你說說話。”

“你說吧。”梅子忍著悲傷,湊近小武的耳朵。

“秀琴”

梅子流出了淚:“我知道,那件事一直壓在你的心裡。你別怪我,有時候我都在想,你的病或許就是老天對咱們的報應啊。”

小武輕輕抬了一下手,梅子趕緊攥住他,蹲在他身邊。

“梅子,其實,我從來沒有借過大林哥的錢。我那樣說,就是想多幫幫他們······”

梅子愣住了,一瞬間,她有些惱怒,看著病榻上小武那消瘦的臉,那深陷的眼窩裡發出的愧疚的光,久久說不出話來。

看著他的男人被一張巨大的塑膠布遮擋著,抬著,像一個英雄。她的兩腿幾乎是半跪著的,黑色的褲腿上全是泥巴。

小武想走上去,給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但終究沒有說。他很忙,忙著安排,忙著回答,忙著把內心所有的悲傷都擠壓出去。

在人頭攢動中,他看到大林的兩個孩子蹲在地上,一個在捏泥巴,一個在尋找沒有被打濕的炮屑,他們嘻嘻笑著,在雨裡張大嘴巴,像兩隻小鴨子。

小武暗暗發誓,從此之後,大林的娃就是他的娃,大林的老婆……就是他親姐。有他吃的,就有他兄弟的老婆和娃吃的。

可是他這番心思,跟梅子說,她怎麼會相信。

5

小武歎口氣,走進臥室。

梅子的臉朝著牆壁,一動不動,小武知道她並沒睡著。他脫了衣服,躺在梅子身邊。

許久,小武輕輕地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其實咱們去年蓋房子的時候,我借了大林五萬塊錢,這事兒秀琴不知道。大林哥是偷偷借給我的。現在他人沒了,這筆賬又沒有人知道,我,我總覺得對不住他,所以就想多幫他們幹點活。”

梅子“呼啦”一下扭過身子,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光:“你說的是真的?”

小武點點頭:“真的。”

梅子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她沉思了一下,說:“那,咱以後,就多幫襯幫襯秀琴······”

“嗯。還有,以後你也多去幫幫她,省得老是我一個人去,村裡人會說閒話。”

梅子聽話地點點頭,不好意思地把臉貼緊小武的胳膊:“我明天就把剛做的香菇醬送過去幾瓶,再幫秀琴把被子翻曬翻曬······”

6

自從小武告訴了她,這個秘密就被梅子死死地鎖在心裡,無論是幫秀琴燒鍋,還是幫她拾掇家裡的邊角旮旯,梅子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只是在秀琴向她表達感激的時候,心裡會不自覺地湧起一股羞愧,但她很快就會壓抑住自己的這種感覺。

“千萬不要被看出破綻。”她這樣對自己說,也時時敲打小武。兩口子守著這個秘密,幫助秀琴母子仨整整五年。

這五年,小武再也沒有出去打工,他留在家裡,把那些外出打工人閑下來的地承包了過來,和梅子一起起早貪黑地侍弄。

每隔一兩天,他都會到秀琴那裡去一次,把缸裡的水添滿,把院裡的柴禾劈好,把牛屋裡的牛糞全部鏟淨,把院牆西邊那堵爛了的牆眼補好。

大林的兩個孩子見到他就會圍上來扯他的口袋,他們知道每次小武爹爹來,都會給他們帶好吃的。秀琴就會不好意思地斥駡,要他們規矩點。小武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把糖果掏出來,看著兩個孩子瘋搶。

7

五年後,小武突然得了肝癌,已經是晚期。

臨走的那天晚上,小武把梅子叫在床前,虛弱地說:“我想給你說說話。”

“你說吧。”梅子忍著悲傷,湊近小武的耳朵。

“秀琴”

梅子流出了淚:“我知道,那件事一直壓在你的心裡。你別怪我,有時候我都在想,你的病或許就是老天對咱們的報應啊。”

小武輕輕抬了一下手,梅子趕緊攥住他,蹲在他身邊。

“梅子,其實,我從來沒有借過大林哥的錢。我那樣說,就是想多幫幫他們······”

梅子愣住了,一瞬間,她有些惱怒,看著病榻上小武那消瘦的臉,那深陷的眼窩裡發出的愧疚的光,久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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