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玲， 我最初的愛， 我應早便料到與她一起分分合合是一場沒有完美結局的傷痛。
過去的那段年月， 我以為我將我全部的愛轉交給了她， 她正如我一樣將她所有的情愫許下給我。 我留下我寫下的信交與她， 緊懷了不安的心與她道別。 我踏上車回望她， 她只早已是駛入人群中去， 混入來來往往的凡世的塵土， 絕語而去。 我的希望是她應佇立於街頭， 含了流淚來送我而去， 依依不捨， 不舍， 她沒有。 我以為她將回望我， 回望我， 我只是痛心疾首，
有一年的濃郁的夏季， 我便去見雪玲。 我懷疑那時是秋季。 過往以前微動的心這一刻狂亂， 並且我心下已知， 此後多年就將為雪玲帶走。 相見本如天邊的夕陽， 瞬間便隱沒了。 午後時， 雪玲便走掉， 在相聚的地方一點不理會的走掉。 而後我的失落偏若失掉了魂魄， 惶惶不可終日。 那麼現在呢， 我也總有了一個機會來細心領略到雪玲的絢爛與我的痛苦的滋味。 午後我也便離開， 一個人到了朋友家。 第二日， 雪玲的父親忽地到來， 我先是驚恐， 而後便又陷入惶惶不可終日中去。 第三日的早晨他來見我， 也許並不專只為見我， 他打探到人群中我的存在便正襟危坐地問道：“你要同雪玲會一會面的嗎？”偏偏我不能及時給出答案，
在屋裡一個人獨處， 是寂寞；聽倒房外人的腳步聲， 愈不安。 煩亂交織惶恐， 我已等不得更久的時間， 只得辭別朋友。 他看出我的焦躁， 知道挽留更增加兩者的煩惱， 在微笑了之後說：“那好， 有空你再來也無妨。 ”快到了中午， 我才到雪玲母親的住處。 她因為生計的問題繁忙已久， 然而見了我便像很高興的樣子。 我卻只是煩躁， 她的熱情只給我莫名的煩惱。
雪玲那時正在一所醫院作實習生， 每日加以學業及生活而千百忙碌。 她上午臨去， 需備好飯為她父親及妹妹。 下午亦是如此。 我到的那天下午， 她本應該去， 但見了我卻已默默更改了原意。 於是我們從容地交談， 相互問詢各自的故事。
我同雪玲似隱而晦的談話以至於竟引起她父親的不快來， 疑心地走過來， 又問雪玲學習的事務。 我知道那種純粹是藉口的托詞。 雪玲緋紅了臉頰鄭重地相告：“是的， 不須去。 ”他重新走開去。
對於雪玲的說慌， 我雖明知， 卻不能指出， 並且因為她能留下而欣喜無心計較另外的事了。
晚夜， 又是繼續的交談。 雪玲的父親同她的妹妹在客廳裡看他們的電視。 我知道我們在一起早已引得雪玲父親的不安與憤怒， 我也正料到他的心情的是怎樣的一回事。 他大約顧及我的所謂面子之類的東西才不至於表現出他的苦痛來。 終於按捺不住， 他譴雪玲的妹妹過來問話。 其實是早已佈置好的探聽虛實。 如此三番五次的輪回， 終於遭到雪玲的抗議， 她抬起緋紅的臉頰， 兩隻汪汪的眸子乍現了黑夜中閃亮的光澤， 對她的妹妹道：“關你小孩子什麼事？走！去一邊玩。 ”她並不走，糾纏著。兩個人的事，一旦有了外人的介入總要攪出不安來。我叫住她說：“要去完成你的作業，學期一開始，若不能完成你要挨批評的。”她去了。雪玲給我一笑，盈著汪汪的眸子，看一看我，不吐一個字。
回望舊事，那是怎樣難熬而炎熱的夜味啊！
因為上學，雪玲的離開已表明她父親的滿意。現在以及先前，在雪玲的父親看來兩個年青的人分開要比在一起的好。然而他又明明知道雪玲的走給我的苦痛。我如被遺棄在寒冷的冰窟裡的孩子，一言一行皆盡虛假空洞。我沒有辦法來消磨這幾近死亡的時間。唉唉，去她的小屋裡看看吧。隨意拿起一本書來看，是關於醫學的，看著看著已經翻了幾頁過去卻沒有任何印象。我的寂寞孤獨，雪玲全然不知。走出去，出門望見東西來往的車輛，愈惶恐。
東西的高架上是條南北的鐵路，不時的火車來往震翻了我的心。我曾經見過一張雪玲與她的妹妹在這鐵路上的合影，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的今天，這鐵路就還在修，我同雪玲就曾經到過這裡。
已經沒有記憶的時光裡，在我的精神的恍惚中，忽聽到有人說話，知是雪玲回來了。我立即抖擻了精神，望著她向我走來，在我的靈魂裡起舞。她經過我相視了一回道：“下午不須去了。”且是提高了話音，像是故意傳給她的父親。我怔怔地看她一回，她已拉住我急急走入她的小屋，再壓底了聲音道：“下午是讓去的，可是——”她低下頭去。我已經沒有心思計較這些了。“好了，我已決定不去了，反正老師也不追那麼急。”她又補充道：“上午本已無心，下午又怎麼去呢？”總之，我已經無法將那些恍然如夢的往事記述完整了。
4其次是走的事情。我同雪玲的父親說起，他只說再多留一天吧。我已決定要走，並且請求他允許雪玲送我。他極不高興地答應了。離開雪玲的家，我正如脫了鳥牢的束縛，備了充足的力量沖向天空。回望雪玲，她的一笑一顰又讓我悲痛不已了。
那時間，我同雪玲正如兩隻異類的飛鳥，中間的“種族”樣的關係是不能改變的。我只痛恨我的青年，她本要叫我哥哥，然而我不允許。現在呢，這已去的所有交往大約都只是一場噩夢吧。我那時相信我對於雪玲的感情雪玲是異常清醒的，況且獨處時她看到我的目光時臉面忽地緋紅了。
從這個別離的缺口上,我踏上記憶去尋找她時，朦朧裡是她的蘭色風衣，是如此的鮮與刺目。我努力要做的事是在她擠入人群後我可再回望她一回，然而失敗。不久便回到校舍，寫信給她去，不久便得回復，雪玲似有抱歉地說：“——當時，我真沒注意而忽略了你的感受。說真的，真佩服你，每次我們分離每次你給我打電話的日期，你都記得一清二楚。”再給她的信中，由於她的追問，我已答應在國慶日時去會她。學業已被荒廢了多半，校考時跌了很大跟頭。家中問起，心虛地說這還是較好的，可是——我也分明看見他們懷疑的目光。
5“媽，我明天去見雪玲。”我跟母親這樣講，這是某一天的黃昏。“但是，明天就國慶日了？”她的話正擊中我的心，低下頭去不敢看她。
夏季畢竟灼熱，去見雪玲已是務必的事。這正如去年的天氣，我走在去會見雪玲的日子。中午時我便已到，她妹妹說姐姐還未回。我徹底不安了。再等到去迎接她，我已不知是在多久之後。晚夜我們又進行了近忽多年未見後的交談。我雖歡心，雪玲也歡心，但她的父親已是痛心疾首的樣子。有許多次，他已用極不快意的目光打量我了。我知道他的思想裡盡是雪玲與我獨處時兩個人的不測。但是，又何必懷疑自己的女兒呢？
雪玲的父親那時交付給我的感覺正如侵入我骨髓的痛來折磨我，他自己化作小的鳥牢將我從頭到尾全副籠罩起來，不給我半點空氣。他用冰冷的目光來隔離我，不給我半點餘回之力。這足以迫使我連稱呼他都極為虛假了。然而，總還有雪玲純真的笑給我靈魂上的慰藉，作為醫治我病痛的良劑。況且只要她稍稍露了笑樣，我的心便忽地如此頑強了。尤其是她又時常送我些不經意，少女的情懷竟如此之廣大，雪玲不知，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了。
第三日，雪玲的父親已決定回到原先的老屋，又同意安排了我去。其實是早已籌畫好了的苦心安排。雪玲正高興，因為要見到她久未謀面的母親，而我也必須面對，正如我來擔負雪玲父親的臉色。兩人雖非全部的相同，卻是一樣的生氣。
近了，我畏畏走上前去拜見她的母親，只是平淡的應允。我也落寞得沒有任何話講。而後是雪玲的父親計畫好的要雪玲去幾個親友家，我自然的留下。
我目送雪玲去了，她回首向我告別，微笑著要將我的一生吞噬，將我化盡苦水永遠沉眠於她的內心。
雪玲的母親熱情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去捉滿園在散步的花公雞去了。我有些傷痛那只公雞臨刑時的絕望，它在地上打了幾下翅子，不情願地“咯咯”了幾聲倒地而死。她的行動之前，我企圖她手下留情，中午盡是稀粥我也是願意的。雪玲的母親真是熱情，口中傷未食盡，下一塊又給我送來了。“都一家的人，”她說，“不要約束。”我更不聽使喚，更加地約束。
雪玲回來了。我迎上前去，接下她的車子。她的母親已是很高興地將她叫如內房去了。我只好回避，是真的，母子抑或母女間的談話，外姓的人是勿需過問的。況且，一同回去，雪玲又向我提及剛到時她父母在內房裡問起的我的行李何以未被帶來的事。我忽地臉紅了，只有隱沒的心神疲倦。然而這些，我終於都沒有向她訴出。雪玲說她的父親大概不回了，已醉在去處。
7一同往回，雪玲唱起她的歌給我聽，而後又任了性要我唱給她聽。唱什麼呢？大抵關於情愫一類的曲子都含極大的不幸或悲哀，而她又偏要。女孩子的心思原是這般惹人愛戀與心痛。我只好搜盡所藏，將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吟出來給她。
那天的午後，天竟如此使人沉醉，我出來應世這二十多年大約也只有那一個午後活得最為幸福最是歡心。
臨到傍晚，我們回到了雪玲的家。雪玲說她來做飯。我便執著雙手走出里間，站在她曾經在我的目光下不止一次下廚的小廚房旁，一面凝視馬路上的車輛，一面聆聽她在廚房裡忙碌的聲音。
8我站在門前，抬望四下的燈火通明，絢麗的燈光向前撲射開去，呈現出惶恐的樣子來。雪玲的下廚仿佛正為我們兩個人。不久她的忙活就看見了結果。她做了魚，我記得那幾條魚還是他父親在前天吩咐我清理出來的。那次是我第一次對付魚，大約也是最後一次。在我後來的記憶中，我已經不能找出這方面的事實。
魚是清燉的，而且味道也極其的鮮活。她除去圍衣，坐下來坐在身旁，一面給我盛出飯一面打量我又适才說道：“就我們兩個人，有什麼可拘束的呀。”她的話同她母親的全然的不同，更沒有想到她還有這麼好的手藝。現在我一想到我曾經笑話過她的事便慚愧著：“雪玲，你也會做飯的嗎？”我第一次見她做飯時便這般說。我更早該知道前些日子的飯也是她的下廚。
唉唉，回頭痛心的夜色，這個寧靜溫弱的夜境。那個夜裡，我竟奇怪這個孤獨獨處的夜裡，我們卻無話了。電視本是可以過目的，然而——能看什麼呢。雪玲端坐在我身旁，我沒有話。心裡措辭好要說的話，一開口卻都化盡空虛了。
我分明地聽見外面鳴起的車叫，車輪摩擦地面的轟鳴，還有人聲嘈雜的夜境。夜蟲的歡曲早已響徹夜空了。我莫名的傷神，回首雪玲，似隔了一層紗看一回睡夢中的嬌花，這嬌花，我觸不得。
我終於籌畫好要說的話，一開口又化盡空虛了，僅只有：“雪玲，你去休息吧！”此話一出，心頓時藏盡巨大的悲哀與空虛了。“是的。”她似很不情願的回話，行動憂鬱地隨即去了。我再望她時，只餘下她無限淒美的背影進入我的記憶了。只就如此，今生我亦無緣再見了。
她的猶豫，她站起來，看一看我，緩緩低下頭去，不吐一個字。忽然黑亮的眸子急急掠飛出一串急劇的光急刺我的雙眼刹那黯然下去，消失了消失了。那是她“擦擦”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於我的聽覺中，終於在我目光中再也尋不到她，她遲緩的身影消失於我的生命裡，全部消失了。我聽到她推開小屋門的聲音，知道她已屬於她自己。我睡下，拋開現實一切皆已漠然，胡亂的思想又將雪玲與自己交織在一起了。
雪玲的送別仿佛也正悲哀，一同出門，一同上了路，一同少許時光各自無語。她坐在車後，緊緊抓住我，隨我走向離別。車速放到最慢還是快。我回首凝視她一回，她正用含水的眸子看盡我的沉默，勉強裝飾的笑容裡佈滿了委屈，使我沒有一絲歡。走的問題已無法逃避，況且日後便需進校恢復學業的進程。此一別，無日再見君矣。
10世事難於計算和計較，轉眼我們已經約大半年沒有聯繫過。年底到家，看什麼都倍覺空洞。想，為什麼雪玲連一句話也不給我。回到校舍，早已無心進學。上學年的成績早已公佈，已從十多名退至四十與餘名。學業，情愁，惶惑，我早已跌入深淵中去。雪玲的回信仿佛她將一枚石子輕輕投入我的心海，水乍起，漣漪，漣漪，平靜，平靜，歸於寂。
她在信中說 “若非去年的會面，大概也不會給你帶去那麼多不愉快。因為我向來都很倒楣，也不會給別人帶去什麼好運……說實在的，你也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事了”
雪玲雖說如果我沒有時間便不要回信，而我卻不甘，時間是可以抽出來的，然而我卻無由地長耗下去，臨在校畢業時，才匆匆給她回上一封信：雪鈴，我們去年該見面的嗎？不該見面的嗎？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你給我的信總是那麼短，而我給你的信是那般繁瑣冗長。是的，現在我知道了……
此後的不久，在無謂的光陰中，我將曾經花費經餘年寫出的關於雪玲的日記與她寫給我的信件付之一炬。
苦痛的學業一如既往地蠶食著我，一如既往地我做著歡而不愉的夢。大約只有一個夜晚，我踏上輕悄悄的步子一步步接近雪鈴，我要去尋覓雪玲。依舊是那幢微損的樓房呈現出來，嬌小的雪玲曾經為我親自下櫥的小房的房門打開著。她家的那只寵物狗又沖我叫了……我的胸口裝滿了鉛……我的目光飄忽而不定……我沒有弄明白，我在那裡尋找什麼……
12某一年的冬天，我去探望兩位親友——雪玲的父母，雪玲的妹妹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我，我打開來看，是一個年青女子的相片，她抱著一個幼小的嬰兒，微笑著看著我，是雪鈴。那是雪玲與她的女兒。我知道雪玲早已離我遠去了。
此後過了四年，我上了大學，依舊輾轉於苦度的光陰中，放任靈魂反反復複沉浮跌盪於世間的未知中，或回憶或憂鬱或前望或快慰，永遠不息地感恩於雪玲曾經給予過我的一切歡與喜悲與哀情與愛，永遠不息永遠不息地徜徉于她少女的情懷中，追逐。
13故事的結尾——事實上，這故事仿佛原本就沒有什麼翻江倒海樣的劇情和結尾。
在這故事結尾後的不久，我的中學業已走到了頭。在心情反反復複的不安和煩亂中，我三番五次的給這個故事添加劇情和後來故事的點點滴滴和片斷。
這樣的事當然是一件令人厭煩的事，最後一個句號的上演，標誌它已徹底結束。
寫於2001年，改於2005年5月，再稿於2007年7月。
”她並不走，糾纏著。兩個人的事，一旦有了外人的介入總要攪出不安來。我叫住她說：“要去完成你的作業，學期一開始，若不能完成你要挨批評的。”她去了。雪玲給我一笑，盈著汪汪的眸子，看一看我，不吐一個字。回望舊事，那是怎樣難熬而炎熱的夜味啊！
因為上學，雪玲的離開已表明她父親的滿意。現在以及先前，在雪玲的父親看來兩個年青的人分開要比在一起的好。然而他又明明知道雪玲的走給我的苦痛。我如被遺棄在寒冷的冰窟裡的孩子，一言一行皆盡虛假空洞。我沒有辦法來消磨這幾近死亡的時間。唉唉，去她的小屋裡看看吧。隨意拿起一本書來看，是關於醫學的，看著看著已經翻了幾頁過去卻沒有任何印象。我的寂寞孤獨，雪玲全然不知。走出去，出門望見東西來往的車輛，愈惶恐。
東西的高架上是條南北的鐵路，不時的火車來往震翻了我的心。我曾經見過一張雪玲與她的妹妹在這鐵路上的合影，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的今天，這鐵路就還在修，我同雪玲就曾經到過這裡。
已經沒有記憶的時光裡，在我的精神的恍惚中，忽聽到有人說話，知是雪玲回來了。我立即抖擻了精神，望著她向我走來，在我的靈魂裡起舞。她經過我相視了一回道：“下午不須去了。”且是提高了話音，像是故意傳給她的父親。我怔怔地看她一回，她已拉住我急急走入她的小屋，再壓底了聲音道：“下午是讓去的，可是——”她低下頭去。我已經沒有心思計較這些了。“好了，我已決定不去了，反正老師也不追那麼急。”她又補充道：“上午本已無心，下午又怎麼去呢？”總之，我已經無法將那些恍然如夢的往事記述完整了。
4其次是走的事情。我同雪玲的父親說起，他只說再多留一天吧。我已決定要走，並且請求他允許雪玲送我。他極不高興地答應了。離開雪玲的家，我正如脫了鳥牢的束縛，備了充足的力量沖向天空。回望雪玲，她的一笑一顰又讓我悲痛不已了。
那時間，我同雪玲正如兩隻異類的飛鳥，中間的“種族”樣的關係是不能改變的。我只痛恨我的青年，她本要叫我哥哥，然而我不允許。現在呢，這已去的所有交往大約都只是一場噩夢吧。我那時相信我對於雪玲的感情雪玲是異常清醒的，況且獨處時她看到我的目光時臉面忽地緋紅了。
從這個別離的缺口上,我踏上記憶去尋找她時，朦朧裡是她的蘭色風衣，是如此的鮮與刺目。我努力要做的事是在她擠入人群後我可再回望她一回，然而失敗。不久便回到校舍，寫信給她去，不久便得回復，雪玲似有抱歉地說：“——當時，我真沒注意而忽略了你的感受。說真的，真佩服你，每次我們分離每次你給我打電話的日期，你都記得一清二楚。”再給她的信中，由於她的追問，我已答應在國慶日時去會她。學業已被荒廢了多半，校考時跌了很大跟頭。家中問起，心虛地說這還是較好的，可是——我也分明看見他們懷疑的目光。
5“媽，我明天去見雪玲。”我跟母親這樣講，這是某一天的黃昏。“但是，明天就國慶日了？”她的話正擊中我的心，低下頭去不敢看她。
夏季畢竟灼熱，去見雪玲已是務必的事。這正如去年的天氣，我走在去會見雪玲的日子。中午時我便已到，她妹妹說姐姐還未回。我徹底不安了。再等到去迎接她，我已不知是在多久之後。晚夜我們又進行了近忽多年未見後的交談。我雖歡心，雪玲也歡心，但她的父親已是痛心疾首的樣子。有許多次，他已用極不快意的目光打量我了。我知道他的思想裡盡是雪玲與我獨處時兩個人的不測。但是，又何必懷疑自己的女兒呢？
雪玲的父親那時交付給我的感覺正如侵入我骨髓的痛來折磨我，他自己化作小的鳥牢將我從頭到尾全副籠罩起來，不給我半點空氣。他用冰冷的目光來隔離我，不給我半點餘回之力。這足以迫使我連稱呼他都極為虛假了。然而，總還有雪玲純真的笑給我靈魂上的慰藉，作為醫治我病痛的良劑。況且只要她稍稍露了笑樣，我的心便忽地如此頑強了。尤其是她又時常送我些不經意，少女的情懷竟如此之廣大，雪玲不知，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了。
第三日，雪玲的父親已決定回到原先的老屋，又同意安排了我去。其實是早已籌畫好了的苦心安排。雪玲正高興，因為要見到她久未謀面的母親，而我也必須面對，正如我來擔負雪玲父親的臉色。兩人雖非全部的相同，卻是一樣的生氣。
近了，我畏畏走上前去拜見她的母親，只是平淡的應允。我也落寞得沒有任何話講。而後是雪玲的父親計畫好的要雪玲去幾個親友家，我自然的留下。
我目送雪玲去了，她回首向我告別，微笑著要將我的一生吞噬，將我化盡苦水永遠沉眠於她的內心。
雪玲的母親熱情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去捉滿園在散步的花公雞去了。我有些傷痛那只公雞臨刑時的絕望，它在地上打了幾下翅子，不情願地“咯咯”了幾聲倒地而死。她的行動之前，我企圖她手下留情，中午盡是稀粥我也是願意的。雪玲的母親真是熱情，口中傷未食盡，下一塊又給我送來了。“都一家的人，”她說，“不要約束。”我更不聽使喚，更加地約束。
雪玲回來了。我迎上前去，接下她的車子。她的母親已是很高興地將她叫如內房去了。我只好回避，是真的，母子抑或母女間的談話，外姓的人是勿需過問的。況且，一同回去，雪玲又向我提及剛到時她父母在內房裡問起的我的行李何以未被帶來的事。我忽地臉紅了，只有隱沒的心神疲倦。然而這些，我終於都沒有向她訴出。雪玲說她的父親大概不回了，已醉在去處。
7一同往回，雪玲唱起她的歌給我聽，而後又任了性要我唱給她聽。唱什麼呢？大抵關於情愫一類的曲子都含極大的不幸或悲哀，而她又偏要。女孩子的心思原是這般惹人愛戀與心痛。我只好搜盡所藏，將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吟出來給她。
那天的午後，天竟如此使人沉醉，我出來應世這二十多年大約也只有那一個午後活得最為幸福最是歡心。
臨到傍晚，我們回到了雪玲的家。雪玲說她來做飯。我便執著雙手走出里間，站在她曾經在我的目光下不止一次下廚的小廚房旁，一面凝視馬路上的車輛，一面聆聽她在廚房裡忙碌的聲音。
8我站在門前，抬望四下的燈火通明，絢麗的燈光向前撲射開去，呈現出惶恐的樣子來。雪玲的下廚仿佛正為我們兩個人。不久她的忙活就看見了結果。她做了魚，我記得那幾條魚還是他父親在前天吩咐我清理出來的。那次是我第一次對付魚，大約也是最後一次。在我後來的記憶中，我已經不能找出這方面的事實。
魚是清燉的，而且味道也極其的鮮活。她除去圍衣，坐下來坐在身旁，一面給我盛出飯一面打量我又适才說道：“就我們兩個人，有什麼可拘束的呀。”她的話同她母親的全然的不同，更沒有想到她還有這麼好的手藝。現在我一想到我曾經笑話過她的事便慚愧著：“雪玲，你也會做飯的嗎？”我第一次見她做飯時便這般說。我更早該知道前些日子的飯也是她的下廚。
唉唉，回頭痛心的夜色，這個寧靜溫弱的夜境。那個夜裡，我竟奇怪這個孤獨獨處的夜裡，我們卻無話了。電視本是可以過目的，然而——能看什麼呢。雪玲端坐在我身旁，我沒有話。心裡措辭好要說的話，一開口卻都化盡空虛了。
我分明地聽見外面鳴起的車叫，車輪摩擦地面的轟鳴，還有人聲嘈雜的夜境。夜蟲的歡曲早已響徹夜空了。我莫名的傷神，回首雪玲，似隔了一層紗看一回睡夢中的嬌花，這嬌花，我觸不得。
我終於籌畫好要說的話，一開口又化盡空虛了，僅只有：“雪玲，你去休息吧！”此話一出，心頓時藏盡巨大的悲哀與空虛了。“是的。”她似很不情願的回話，行動憂鬱地隨即去了。我再望她時，只餘下她無限淒美的背影進入我的記憶了。只就如此，今生我亦無緣再見了。
她的猶豫，她站起來，看一看我，緩緩低下頭去，不吐一個字。忽然黑亮的眸子急急掠飛出一串急劇的光急刺我的雙眼刹那黯然下去，消失了消失了。那是她“擦擦”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於我的聽覺中，終於在我目光中再也尋不到她，她遲緩的身影消失於我的生命裡，全部消失了。我聽到她推開小屋門的聲音，知道她已屬於她自己。我睡下，拋開現實一切皆已漠然，胡亂的思想又將雪玲與自己交織在一起了。
雪玲的送別仿佛也正悲哀，一同出門，一同上了路，一同少許時光各自無語。她坐在車後，緊緊抓住我，隨我走向離別。車速放到最慢還是快。我回首凝視她一回，她正用含水的眸子看盡我的沉默，勉強裝飾的笑容裡佈滿了委屈，使我沒有一絲歡。走的問題已無法逃避，況且日後便需進校恢復學業的進程。此一別，無日再見君矣。
10世事難於計算和計較，轉眼我們已經約大半年沒有聯繫過。年底到家，看什麼都倍覺空洞。想，為什麼雪玲連一句話也不給我。回到校舍，早已無心進學。上學年的成績早已公佈，已從十多名退至四十與餘名。學業，情愁，惶惑，我早已跌入深淵中去。雪玲的回信仿佛她將一枚石子輕輕投入我的心海，水乍起，漣漪，漣漪，平靜，平靜，歸於寂。
她在信中說 “若非去年的會面，大概也不會給你帶去那麼多不愉快。因為我向來都很倒楣，也不會給別人帶去什麼好運……說實在的，你也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事了”
雪玲雖說如果我沒有時間便不要回信，而我卻不甘，時間是可以抽出來的，然而我卻無由地長耗下去，臨在校畢業時，才匆匆給她回上一封信：雪鈴，我們去年該見面的嗎？不該見面的嗎？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你給我的信總是那麼短，而我給你的信是那般繁瑣冗長。是的，現在我知道了……
此後的不久，在無謂的光陰中，我將曾經花費經餘年寫出的關於雪玲的日記與她寫給我的信件付之一炬。
苦痛的學業一如既往地蠶食著我，一如既往地我做著歡而不愉的夢。大約只有一個夜晚，我踏上輕悄悄的步子一步步接近雪鈴，我要去尋覓雪玲。依舊是那幢微損的樓房呈現出來，嬌小的雪玲曾經為我親自下櫥的小房的房門打開著。她家的那只寵物狗又沖我叫了……我的胸口裝滿了鉛……我的目光飄忽而不定……我沒有弄明白，我在那裡尋找什麼……
12某一年的冬天，我去探望兩位親友——雪玲的父母，雪玲的妹妹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我，我打開來看，是一個年青女子的相片，她抱著一個幼小的嬰兒，微笑著看著我，是雪鈴。那是雪玲與她的女兒。我知道雪玲早已離我遠去了。
此後過了四年，我上了大學，依舊輾轉於苦度的光陰中，放任靈魂反反復複沉浮跌盪於世間的未知中，或回憶或憂鬱或前望或快慰，永遠不息地感恩於雪玲曾經給予過我的一切歡與喜悲與哀情與愛，永遠不息永遠不息地徜徉于她少女的情懷中，追逐。
13故事的結尾——事實上，這故事仿佛原本就沒有什麼翻江倒海樣的劇情和結尾。
在這故事結尾後的不久，我的中學業已走到了頭。在心情反反復複的不安和煩亂中，我三番五次的給這個故事添加劇情和後來故事的點點滴滴和片斷。
這樣的事當然是一件令人厭煩的事，最後一個句號的上演，標誌它已徹底結束。
寫於2001年，改於2005年5月，再稿於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