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業餘時間從事心理學研究的朋友告訴我說, 看恐怖片有助於減緩工作壓力。 我試了試, 果然很有效。 要是我早知道這個小秘密, 就不至於這麼晚才初識恐怖片的經典《午夜凶鈴》了。 上個世紀末, 這部片子剛剛在中國大陸火起來時, 我正在緊張地備戰高考, 堅決抵制一切誘惑。 當同學跟我說起這部片子如何恐怖, 以至於有人看到中途嚇得把VCD機扔出窗外時, 我只是想著, 等考完再去找來看……這一等, 就等了將近二十年。
在這將近二十年中, 影視作品的呈現方式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 我是在連接著wifi的平板電腦上看完《午夜凶鈴》的——高中生時代的我怎麼也不會預想到這樣的觀影方式。
《午夜凶鈴》英文海報
雖然從電影名字上看, 最核心的恐怖元素似乎是聲音——半夜裡響起的電話鈴聲足夠駭人, 但真正致命的還是圖像。 看過那盤神秘錄影帶的人, 必將在一周之後死去。 在現實生活中, 當我們說某一幅圖像具有“殺傷力”時, 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說法, 但在影片裡, 圖像則真正具有了奪人性命的功能。 圖像既是充滿誘惑的, 又是暗藏著危險的。 對於今天貪婪吞食種種誘人圖像的人來說,
《午夜凶鈴》劇照
我們總是對違反常理的事情感到恐懼。 恐怖片利用了人類的這一心理弱點, 不斷製造背離自然規律的事件。 《午夜凶鈴》在好幾個意義上打破了我們關於圖像的慣常認知, 從而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第一, 在我們的常識裡, 尤其是在習慣了觀看影視劇的眼睛看來, 連續的圖像應是一個完整的、或者說至少有內在邏輯的敘事, 而《午夜凶鈴》的那盤錄影帶呈現出的則是一連串相互之間看似沒有聯繫的畫面。 一個對鏡梳妝的女子;報紙上飄動的文字;在地上爬行的身影;頭上蒙著白布的站立者;一口井……當這些圖像無組織無紀律地出現在螢幕上時, 我們看到的仿佛是一個荒誕的夢, 這個帶有兇險意味的夢好像是由記憶的碎片拼貼而成。 在藝術史上, 西班牙畫家戈雅首開夢魘入畫的先河, 他在馬德里城郊的深夜裡拿起畫筆, 將頭腦中的幻象塗抹在居所的牆壁上。 誰也無法完全說清楚, 這個喪失了聽覺的畫家畫下的這些陰森可怖的形象究竟是什麼。展示夢境已經成為恐怖片慣用的嚇人手段之一,在這方面,戈雅的“黑畫”系列提供了可資參鑒的先例。戈雅製造的這些圖像,每一幅單獨看都挺嚇人,而《午夜凶鈴》錄影帶的夢魘式圖像是整體營造出恐怖效果的——每一個畫面單獨看都不覺得如何恐怖,只有當它們連續出現時,才顯得神秘駭人。日本導演的這種圖像敘事的能力,真是可怕!
戈雅的自畫像
第二,在影像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我們總是傾向於相信,照相機、攝像機所拍攝的圖像是物理現實的忠實摹本,我們在照片上看到的自己就是真實的自己,儘管真實的自己不一定能讓我們自己接受——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熱衷於使用“美圖秀秀”。我們總以為照片就像鏡子一樣可以精准地投射現實,如果相片上的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在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不是自己,想想是不是覺得很恐怖呢?比這更恐怖的是,正如在《午夜凶鈴》中所出現的那樣,凡是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在照片上的形象都會失真——照片上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唯獨人像面容成了漫漶不清的一團,就像戈雅“黑畫”中的那些畫家用手指或抹刀塗擦而出的鬼怪,完全看不清哪個是鼻子哪個是眼睛,如此形象的視覺衝擊力加上常識規律的又一次被打破,又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恐怖製造。
戈雅的銅版畫:《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戈雅畫作
第三,我們在常識中一方面承認圖像可以精確再現現實,一方面又否認圖像等於物理現實。馬蒂斯對當面向他指出他作品中的人物手臂過長的觀畫者說,“這不是一個女人,這是一幅畫”。現代主義者醒悟到,繪畫不過是色塊和線條構成的平面而已,圖像不等於圖像所表現之物。在影院裡,我們可以獲得越來越“逼真”的體驗,但銀幕上的英雄美女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跳到觀眾座椅上的——歸根結底,我們看到的都是幻象。《午夜凶鈴》最恐怖也是最精彩的地方,就是讓電視畫面裡的人爬出螢屏,從虛擬實境強力侵入真實現實。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會在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自家電視機螢幕閃爍,然後螢幕上顯現出錄影帶中出現過的那口井,接著披頭散髮的貞子從井口爬出來,一步一步走近,直至爬出電視機螢屏……據說這一經典片段還真的把人嚇死過。對“圖像成真”的虛構,中國人不應感到陌生。我們從小就熟知“神筆馬良”的故事,神筆劃出什麼,就真的有什麼。中國古代志怪故事中也不乏這類想像。巫鴻在他研究中國美術史的文章中就指出,畫屏上的美女走下屏面、幻化成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持久不衰的主題。他發現,那些引起驚懼的“噩屏”往往和夢魘、死亡、女禍有關。看來,噩屏魔女和貞子是一路人。不知《午夜凶鈴》的創作者是否從中國古代文學中獲得過靈感呢?從畫屏到電視,承載圖像的媒介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如果說圖像製造的恐怖效果的程度與圖像逼真的程度成正比的話,從電視機裡爬出來的女鬼無疑要比從畫屏上走下來的女鬼更嚇人。考慮到現在已經有比電視機還要逼真的圖像媒介,我們還可以想像出新的嚇人故事,比如在VR中閃現的倩影忽然走入了你的真實生活……“圖像成真”真正令我們不安的是什麼?博爾赫斯在提到堂吉訶德讀《堂吉訶德》這一耐人尋味的文學片段時寫道:“如果虛構作品中的人物能成為讀者或者觀眾,反過來說,作為讀者或觀眾的我們就有可能成為虛構的人物。”類似地,我們也可以說:如果圖像中的虛幻人物可以成為真人,反過來想,身為真人的我們就可能成為虛幻的圖像。一個沉浸在VR提供的虛擬世界中的人,最終可能會完全地遁入那個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或許未來的人類將不再生活在物理現實中,而是在虛擬影像的世界中度過終生……想想真是太可怕了,得看一段《午夜凶鈴》壓壓驚。
這個喪失了聽覺的畫家畫下的這些陰森可怖的形象究竟是什麼。展示夢境已經成為恐怖片慣用的嚇人手段之一,在這方面,戈雅的“黑畫”系列提供了可資參鑒的先例。戈雅製造的這些圖像,每一幅單獨看都挺嚇人,而《午夜凶鈴》錄影帶的夢魘式圖像是整體營造出恐怖效果的——每一個畫面單獨看都不覺得如何恐怖,只有當它們連續出現時,才顯得神秘駭人。日本導演的這種圖像敘事的能力,真是可怕!戈雅的自畫像
第二,在影像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我們總是傾向於相信,照相機、攝像機所拍攝的圖像是物理現實的忠實摹本,我們在照片上看到的自己就是真實的自己,儘管真實的自己不一定能讓我們自己接受——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熱衷於使用“美圖秀秀”。我們總以為照片就像鏡子一樣可以精准地投射現實,如果相片上的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在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不是自己,想想是不是覺得很恐怖呢?比這更恐怖的是,正如在《午夜凶鈴》中所出現的那樣,凡是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在照片上的形象都會失真——照片上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唯獨人像面容成了漫漶不清的一團,就像戈雅“黑畫”中的那些畫家用手指或抹刀塗擦而出的鬼怪,完全看不清哪個是鼻子哪個是眼睛,如此形象的視覺衝擊力加上常識規律的又一次被打破,又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恐怖製造。
戈雅的銅版畫:《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戈雅畫作
第三,我們在常識中一方面承認圖像可以精確再現現實,一方面又否認圖像等於物理現實。馬蒂斯對當面向他指出他作品中的人物手臂過長的觀畫者說,“這不是一個女人,這是一幅畫”。現代主義者醒悟到,繪畫不過是色塊和線條構成的平面而已,圖像不等於圖像所表現之物。在影院裡,我們可以獲得越來越“逼真”的體驗,但銀幕上的英雄美女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跳到觀眾座椅上的——歸根結底,我們看到的都是幻象。《午夜凶鈴》最恐怖也是最精彩的地方,就是讓電視畫面裡的人爬出螢屏,從虛擬實境強力侵入真實現實。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會在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自家電視機螢幕閃爍,然後螢幕上顯現出錄影帶中出現過的那口井,接著披頭散髮的貞子從井口爬出來,一步一步走近,直至爬出電視機螢屏……據說這一經典片段還真的把人嚇死過。對“圖像成真”的虛構,中國人不應感到陌生。我們從小就熟知“神筆馬良”的故事,神筆劃出什麼,就真的有什麼。中國古代志怪故事中也不乏這類想像。巫鴻在他研究中國美術史的文章中就指出,畫屏上的美女走下屏面、幻化成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持久不衰的主題。他發現,那些引起驚懼的“噩屏”往往和夢魘、死亡、女禍有關。看來,噩屏魔女和貞子是一路人。不知《午夜凶鈴》的創作者是否從中國古代文學中獲得過靈感呢?從畫屏到電視,承載圖像的媒介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如果說圖像製造的恐怖效果的程度與圖像逼真的程度成正比的話,從電視機裡爬出來的女鬼無疑要比從畫屏上走下來的女鬼更嚇人。考慮到現在已經有比電視機還要逼真的圖像媒介,我們還可以想像出新的嚇人故事,比如在VR中閃現的倩影忽然走入了你的真實生活……“圖像成真”真正令我們不安的是什麼?博爾赫斯在提到堂吉訶德讀《堂吉訶德》這一耐人尋味的文學片段時寫道:“如果虛構作品中的人物能成為讀者或者觀眾,反過來說,作為讀者或觀眾的我們就有可能成為虛構的人物。”類似地,我們也可以說:如果圖像中的虛幻人物可以成為真人,反過來想,身為真人的我們就可能成為虛幻的圖像。一個沉浸在VR提供的虛擬世界中的人,最終可能會完全地遁入那個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或許未來的人類將不再生活在物理現實中,而是在虛擬影像的世界中度過終生……想想真是太可怕了,得看一段《午夜凶鈴》壓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