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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劼︱《午夜凶鈴》:一則關於圖像的寓言

一位在業餘時間從事心理學研究的朋友告訴我說, 看恐怖片有助於減緩工作壓力。 我試了試, 果然很有效。 要是我早知道這個小秘密, 就不至於這麼晚才初識恐怖片的經典《午夜凶鈴》了。 上個世紀末, 這部片子剛剛在中國大陸火起來時, 我正在緊張地備戰高考, 堅決抵制一切誘惑。 當同學跟我說起這部片子如何恐怖, 以至於有人看到中途嚇得把VCD機扔出窗外時, 我只是想著, 等考完再去找來看……這一等, 就等了將近二十年。

在這將近二十年中, 影視作品的呈現方式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 我是在連接著wifi的平板電腦上看完《午夜凶鈴》的——高中生時代的我怎麼也不會預想到這樣的觀影方式。

《午夜凶鈴》裡的日本人還生活在錄影帶時代, 整個故事就圍繞一盤詭異的錄影帶展開。 或許導演也沒有想到, 未來十年、二十年的數位技術將如何改變人類生活, 視覺文化將進化到多麼先進的版本, 不過以今天的眼光回頭來看, 影片中多次出現的對圖像的指涉, 仿佛表明創作者已經預見到或者意識到, 我們生活在一個圖像無所不在的時代。 在我看來, 《午夜凶鈴》就是一則關於圖像的寓言。

《午夜凶鈴》英文海報

雖然從電影名字上看, 最核心的恐怖元素似乎是聲音——半夜裡響起的電話鈴聲足夠駭人, 但真正致命的還是圖像。 看過那盤神秘錄影帶的人, 必將在一周之後死去。 在現實生活中, 當我們說某一幅圖像具有“殺傷力”時, 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說法, 但在影片裡, 圖像則真正具有了奪人性命的功能。 圖像既是充滿誘惑的, 又是暗藏著危險的。 對於今天貪婪吞食種種誘人圖像的人來說,

這不啻是一個警示。 如果說“致命性”是創作者幻想出來的圖像屬性, 那麼圖像的可複製性和快速傳播性則尤其是在現代生活中真實存在的。 影片女主角之一淺川玲子是電視臺記者, 她的工作就是製造和傳播新聞圖像。 神秘錄影帶所蘊含的巨大新聞價值誘使她一步步走入這個謎團, 直到自己身陷其中。 而她的親身經歷又證明, 逃避錄影帶所造成的必死命運的唯一辦法, 就是複製它、給另一個人觀看。 照著這樣的故事邏輯, 觀看和複製這段神秘錄影將成為一個永不停止的接力遊戲, 到最後所有人都會看到這段錄影……《午夜凶鈴》的故事是我們時代的隱喻:我們的生活已經被不斷更新也不斷重複自己的圖像所包圍,
它們正在慢慢吞噬我們的生命。

《午夜凶鈴》劇照

我們總是對違反常理的事情感到恐懼。 恐怖片利用了人類的這一心理弱點, 不斷製造背離自然規律的事件。 《午夜凶鈴》在好幾個意義上打破了我們關於圖像的慣常認知, 從而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第一, 在我們的常識裡, 尤其是在習慣了觀看影視劇的眼睛看來, 連續的圖像應是一個完整的、或者說至少有內在邏輯的敘事, 而《午夜凶鈴》的那盤錄影帶呈現出的則是一連串相互之間看似沒有聯繫的畫面。 一個對鏡梳妝的女子;報紙上飄動的文字;在地上爬行的身影;頭上蒙著白布的站立者;一口井……當這些圖像無組織無紀律地出現在螢幕上時, 我們看到的仿佛是一個荒誕的夢, 這個帶有兇險意味的夢好像是由記憶的碎片拼貼而成。 在藝術史上, 西班牙畫家戈雅首開夢魘入畫的先河, 他在馬德里城郊的深夜裡拿起畫筆, 將頭腦中的幻象塗抹在居所的牆壁上。 誰也無法完全說清楚, 這個喪失了聽覺的畫家畫下的這些陰森可怖的形象究竟是什麼。展示夢境已經成為恐怖片慣用的嚇人手段之一,在這方面,戈雅的“黑畫”系列提供了可資參鑒的先例。戈雅製造的這些圖像,每一幅單獨看都挺嚇人,而《午夜凶鈴》錄影帶的夢魘式圖像是整體營造出恐怖效果的——每一個畫面單獨看都不覺得如何恐怖,只有當它們連續出現時,才顯得神秘駭人。日本導演的這種圖像敘事的能力,真是可怕!

戈雅的自畫像

第二,在影像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我們總是傾向於相信,照相機、攝像機所拍攝的圖像是物理現實的忠實摹本,我們在照片上看到的自己就是真實的自己,儘管真實的自己不一定能讓我們自己接受——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熱衷於使用“美圖秀秀”。我們總以為照片就像鏡子一樣可以精准地投射現實,如果相片上的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在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不是自己,想想是不是覺得很恐怖呢?比這更恐怖的是,正如在《午夜凶鈴》中所出現的那樣,凡是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在照片上的形象都會失真——照片上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唯獨人像面容成了漫漶不清的一團,就像戈雅“黑畫”中的那些畫家用手指或抹刀塗擦而出的鬼怪,完全看不清哪個是鼻子哪個是眼睛,如此形象的視覺衝擊力加上常識規律的又一次被打破,又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恐怖製造。

戈雅的銅版畫:《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戈雅畫作

第三,我們在常識中一方面承認圖像可以精確再現現實,一方面又否認圖像等於物理現實。馬蒂斯對當面向他指出他作品中的人物手臂過長的觀畫者說,“這不是一個女人,這是一幅畫”。現代主義者醒悟到,繪畫不過是色塊和線條構成的平面而已,圖像不等於圖像所表現之物。在影院裡,我們可以獲得越來越“逼真”的體驗,但銀幕上的英雄美女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跳到觀眾座椅上的——歸根結底,我們看到的都是幻象。《午夜凶鈴》最恐怖也是最精彩的地方,就是讓電視畫面裡的人爬出螢屏,從虛擬實境強力侵入真實現實。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會在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自家電視機螢幕閃爍,然後螢幕上顯現出錄影帶中出現過的那口井,接著披頭散髮的貞子從井口爬出來,一步一步走近,直至爬出電視機螢屏……據說這一經典片段還真的把人嚇死過。對“圖像成真”的虛構,中國人不應感到陌生。我們從小就熟知“神筆馬良”的故事,神筆劃出什麼,就真的有什麼。中國古代志怪故事中也不乏這類想像。巫鴻在他研究中國美術史的文章中就指出,畫屏上的美女走下屏面、幻化成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持久不衰的主題。他發現,那些引起驚懼的“噩屏”往往和夢魘、死亡、女禍有關。看來,噩屏魔女和貞子是一路人。不知《午夜凶鈴》的創作者是否從中國古代文學中獲得過靈感呢?從畫屏到電視,承載圖像的媒介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如果說圖像製造的恐怖效果的程度與圖像逼真的程度成正比的話,從電視機裡爬出來的女鬼無疑要比從畫屏上走下來的女鬼更嚇人。考慮到現在已經有比電視機還要逼真的圖像媒介,我們還可以想像出新的嚇人故事,比如在VR中閃現的倩影忽然走入了你的真實生活……“圖像成真”真正令我們不安的是什麼?博爾赫斯在提到堂吉訶德讀《堂吉訶德》這一耐人尋味的文學片段時寫道:“如果虛構作品中的人物能成為讀者或者觀眾,反過來說,作為讀者或觀眾的我們就有可能成為虛構的人物。”類似地,我們也可以說:如果圖像中的虛幻人物可以成為真人,反過來想,身為真人的我們就可能成為虛幻的圖像。一個沉浸在VR提供的虛擬世界中的人,最終可能會完全地遁入那個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或許未來的人類將不再生活在物理現實中,而是在虛擬影像的世界中度過終生……想想真是太可怕了,得看一段《午夜凶鈴》壓壓驚。

這個喪失了聽覺的畫家畫下的這些陰森可怖的形象究竟是什麼。展示夢境已經成為恐怖片慣用的嚇人手段之一,在這方面,戈雅的“黑畫”系列提供了可資參鑒的先例。戈雅製造的這些圖像,每一幅單獨看都挺嚇人,而《午夜凶鈴》錄影帶的夢魘式圖像是整體營造出恐怖效果的——每一個畫面單獨看都不覺得如何恐怖,只有當它們連續出現時,才顯得神秘駭人。日本導演的這種圖像敘事的能力,真是可怕!

戈雅的自畫像

第二,在影像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我們總是傾向於相信,照相機、攝像機所拍攝的圖像是物理現實的忠實摹本,我們在照片上看到的自己就是真實的自己,儘管真實的自己不一定能讓我們自己接受——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熱衷於使用“美圖秀秀”。我們總以為照片就像鏡子一樣可以精准地投射現實,如果相片上的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在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不是自己,想想是不是覺得很恐怖呢?比這更恐怖的是,正如在《午夜凶鈴》中所出現的那樣,凡是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在照片上的形象都會失真——照片上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唯獨人像面容成了漫漶不清的一團,就像戈雅“黑畫”中的那些畫家用手指或抹刀塗擦而出的鬼怪,完全看不清哪個是鼻子哪個是眼睛,如此形象的視覺衝擊力加上常識規律的又一次被打破,又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恐怖製造。

戈雅的銅版畫:《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戈雅畫作

第三,我們在常識中一方面承認圖像可以精確再現現實,一方面又否認圖像等於物理現實。馬蒂斯對當面向他指出他作品中的人物手臂過長的觀畫者說,“這不是一個女人,這是一幅畫”。現代主義者醒悟到,繪畫不過是色塊和線條構成的平面而已,圖像不等於圖像所表現之物。在影院裡,我們可以獲得越來越“逼真”的體驗,但銀幕上的英雄美女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跳到觀眾座椅上的——歸根結底,我們看到的都是幻象。《午夜凶鈴》最恐怖也是最精彩的地方,就是讓電視畫面裡的人爬出螢屏,從虛擬實境強力侵入真實現實。中了錄影帶魔咒的人會在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自家電視機螢幕閃爍,然後螢幕上顯現出錄影帶中出現過的那口井,接著披頭散髮的貞子從井口爬出來,一步一步走近,直至爬出電視機螢屏……據說這一經典片段還真的把人嚇死過。對“圖像成真”的虛構,中國人不應感到陌生。我們從小就熟知“神筆馬良”的故事,神筆劃出什麼,就真的有什麼。中國古代志怪故事中也不乏這類想像。巫鴻在他研究中國美術史的文章中就指出,畫屏上的美女走下屏面、幻化成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持久不衰的主題。他發現,那些引起驚懼的“噩屏”往往和夢魘、死亡、女禍有關。看來,噩屏魔女和貞子是一路人。不知《午夜凶鈴》的創作者是否從中國古代文學中獲得過靈感呢?從畫屏到電視,承載圖像的媒介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如果說圖像製造的恐怖效果的程度與圖像逼真的程度成正比的話,從電視機裡爬出來的女鬼無疑要比從畫屏上走下來的女鬼更嚇人。考慮到現在已經有比電視機還要逼真的圖像媒介,我們還可以想像出新的嚇人故事,比如在VR中閃現的倩影忽然走入了你的真實生活……“圖像成真”真正令我們不安的是什麼?博爾赫斯在提到堂吉訶德讀《堂吉訶德》這一耐人尋味的文學片段時寫道:“如果虛構作品中的人物能成為讀者或者觀眾,反過來說,作為讀者或觀眾的我們就有可能成為虛構的人物。”類似地,我們也可以說:如果圖像中的虛幻人物可以成為真人,反過來想,身為真人的我們就可能成為虛幻的圖像。一個沉浸在VR提供的虛擬世界中的人,最終可能會完全地遁入那個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或許未來的人類將不再生活在物理現實中,而是在虛擬影像的世界中度過終生……想想真是太可怕了,得看一段《午夜凶鈴》壓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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