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周小凡 | 禁止轉載
1
陳遠哲睜開眼睛時又是七點十七分， 於是他有種輕微的錯亂感， 好像自己還停留在昨天，
昨天早上， 他也是在七點十七分準時醒來， 妻子也和他一樣， 兩個人如同往常那樣起床洗漱， 吃烤麵包和太陽蛋， 又分別乘坐不同的地鐵去上班。 晚餐在李婧怡最愛的那家日料店裡， 事先預定了牡丹蝦和活鰻， 還有他精心準備的玫瑰花和項鍊。 李婧怡喝了些清酒， 回到家中時她臉頰緋紅， 送給陳遠哲一個漫長而焦灼的吻。
然後兩個人做了愛， 做到第三次的時候李婧怡在他耳邊呢喃：“我們要個孩子吧。 ”
陳遠哲本以為自己能多睡一會， 昨晚的性事透支了他的體力， 睡下的時候甚至覺得腰疼， 他把鬧鐘刻意調晚了半個小時， 可依舊一大早就醒了， 牆上的多功能電子鐘顯示時間又是七點十七分。
李婧怡翻過身， 右手臂搭上他的胸口：“你也醒啦？”
陳遠哲笑笑， 起床穿上褲子， 李婧怡到衛生間去刷牙洗臉， 然後走進廚房烤麵包煎雞蛋。 陳遠哲穿外套的時候， 感覺口袋裡有個盒子， 他把拿出來一看， 是昨天送給妻子的禮物， 一個雙環玫瑰金項鍊。
“怎麼放在我口袋裡。 ”陳遠哲遞給李婧怡， 嘴裡嘟囔了一句。
“大概是我放錯了。 ”李婧怡朝他做了個鬼臉， “昨晚喝得有點多。 ”
陳遠哲吃完早餐， 把餐盤隨意堆放在水池裡， 然後先出門乘坐地鐵去上班。 一路上遇見的人和事都很熟悉， 好像在某個遙遠的夢境裡遇見過， 又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陳遠哲下意識地掏出手機， 日期顯示在七月十七日早上的八點零五分。
他在飛馳的地鐵上玩手機， 手機刷來刷去都是昨天的新聞， 走進辦公室， 同事打招呼的方式也和昨天一樣。 明明昨天就處理好的檔， 打開電腦卻發現只完成了一小半， 好像時光真的倒流了， “唰”地一下回到了昨天。
陳遠哲給妻子發了一條語音：“今天是七月十八號， 沒錯吧？”
李婧怡回復他：“當然是啦， 你四不四傻？”
很快的， 李婧怡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 本來今天是她的調休， 正準備鑽進被窩裡睡個回籠覺，
李婧怡很詫異：“今天十八號， 我休息。 ”
沒想到領導的怒火撲面而來：“你自己看看日曆， 今天到底是多少號？”
李婧怡下意識地反駁：“昨天十七號， 我的結婚紀念日， 我不會記錯的。 ”
“那你今天別來了， 本月績效扣光， 月底通報批評。 ”領導丟下一句話， 冷冷地掛斷了電話， 留下李婧怡獨自盯著手機上的日期發呆。
“怎麼會呢？”李婧怡自言自語：“難道我和他都弄錯了日子？”
而陳遠哲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是在下午四點二十五分， 他接到了日料店的電話， 向他確認今晚的訂座。 陳遠哲再三向日料店確認， 得知自己和妻子昨晚並沒有去過， 明明鮮活在記憶裡的那些片段，
他匆匆忙忙趕回到家中， 李婧怡正坐在沙發盯著電視上的新聞發呆， 電量將盡的手機趴在一旁發出有氣無力的呻吟聲。
“遠哲， ”李婧怡將茫然的目光投向他， “我們是不是都瘋了？”
陳遠哲摟住妻子的身軀， 輕聲安慰她：“睡一覺吧， 睡一覺醒來， 一切就都好了。 ”
陳遠哲和李婧怡簡單吃了點東西， 拖著的疲憊的身軀鑽進被窩， 然後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陳遠哲和李婧怡同時醒來， 不約而同地盯著牆上的多功能電子鐘。
七月十七日， 早晨七點十七分。
2
“參與實驗的夫婦， 並不會擁有實驗的相關記憶， 是這樣吧， 石博士？”許一航問：“這一點究竟是怎麼實現的？”
石峰認真地回答：“實際上這是某種催眠， 志願者在進入夢境系統以後， 大腦會自動遮罩掉關於實驗的所有記憶內容。”
“所以說，這對夫婦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開始連續的時間迴圈，是嗎？”然後許一航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是在幾乎真實的夢境裡。”
“是的，在睡眠狀態下，志願者的能量消耗很少，只需要輸液就足夠供能。另外支援者對時間的敏感力也會上升，夢境狀態下時間和現實的比例大約是九比一。”石峰說：“我們會二十四小時監控志願者的身體狀況，一旦出現任何不良反應，實驗就會立即終止。”
“那麼這個實驗會持續多久呢？”
“四十天。”石峰頓了頓，又補充道：“對於志願者來說，他們要把同一天過上三百六十五遍。”
3
早晨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同時睜開雙眼，迎來了生命中的第七個結婚紀念日。
沒有七年之癢，他們的婚姻才走過一年零七天，這七天卻遠比七年還要漫長。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兩個人就這樣被困在了結婚紀念日裡。在陷入時間迴圈的第四天，陳遠哲提議用熬夜來對抗時間，也許只有不眠不休才能逃脫時間之神的惡作劇。可是一到淩晨十二點，儘管兩人喝了咖啡和濃茶，陳遠哲還買來自己吃不慣的檳榔，他們依舊不由自主地睡著了，醒來時又是早上七點十七分。
這天他們都沒去上班，關掉手機縮在家裡，把所有和時間迴圈有關的電影都看了一遍，主人公陷入困境的方式千奇百怪，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麼。
晚上十點半，夫妻倆癱在沙發上，李婧怡有氣無力地說：“你把《明日邊緣》再放一遍吧。”
陳遠哲一下子來了精神：“你有頭緒了？”
李婧怡搖搖頭：“我就是覺得阿湯哥挺帥的。”
第六天，第七天，時間依舊停頓在七月十七號，固執得不肯向前多走一步。
在這對小夫妻生命中第七個結婚紀念日的早晨，陳遠哲和李婧怡肩並著肩，望著天花板的乳白色圓形玻璃燈發呆。手機早已關機，這樣不會接到領導憤怒的電話，反正醒來後又是今天。儘管肚子餓得開始抽搐，他們依舊打不起精神吃飯。
第五天的時候，李婧怡不小心被菜刀劃傷了手，第六天醒來傷口也消失了，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你說，如果我們死了，是不是醒來還是一樣？”李婧怡有氣無力地說。
“也許吧。”陳遠哲的回答同樣無精打采。
李婧怡突然在床上坐起來，嚇了陳遠哲一跳。
“我們自殺吧。”李婧怡說完，跳下床一路小跑到廚房，拿著水果刀回到床邊，用刀刃對準自己的手腕：“試一試，也許我們死了，這個迴圈就結束了。”
陳遠哲起身奪過李婧怡手裡的刀，甩手扔到地上。
“萬一真死了呢？”陳遠哲哭笑不得：“能好好活著幹嘛非要死？”
李婧怡說：“活著，這能算活著嗎？翻過來倒過去怎麼都是同一天，朋友圈裡都是一樣的東西，新聞每天都一個樣，追的劇也不會更新了，最重要的是，工資再也不會發了，都幾天了？我那錢包裡還是兩百塊錢，一分錢都沒多過！”
話音剛落，陳遠哲腦海中靈光一閃：“兩百塊錢？”
“對啊，兩百零五塊，一塊錢不多一塊錢不少。”
“我們還有八萬的存款！”陳遠哲的音調突然高昂起來：“我們把這些錢都取出來，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錢不夠就找人借，反正永遠也不用還！也不用上班了，我們出去旅遊，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把周邊的地方都玩個遍，把好吃的好喝的都享受一遍，這不就是我們一直追求的生活嗎？”
生活之所以奇妙，因為未來是一片充滿驚喜與未知的叢林，人們帶著期盼行走在其中，品嘗一顆野果的酸甜，被藤蔓劃過皮膚的痛楚，烏雲壓頂帶來的瓢潑大雨，都是將生活進行下去的理由。但如果這些都不復存在，叢林化作方寸可見的綠洲，行走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
但無論如何，對於陳遠哲和李婧怡來說，生活總算是翻開了新的篇章。他們去最貴的餐廳消費，買以前捨不得買的奢侈品，坐上飛機火車到周邊旅遊，在異地他鄉的酒店裡相擁而眠，醒來又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一天。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百天，還是兩百天？漸漸地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沒什麼意思，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凍結在了時間長河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像兩隻無拘無束的魚兒，在空蕩蕩的大海裡暢遊，卻只能和彼此分享喜悅與悲傷。
李婧怡不再愛刷朋友圈了，她已經精確地知道幾點幾分誰會發什麼樣的狀態，買來的奢侈品換著花樣秀了上百遍，好友羡慕的留言也變得空洞起來。陳遠哲越來越不愛說話，他想自己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中意的那支球隊會不會獲得勝利。他把手游網遊換著花樣玩了一遍，可第二天數據就會化為烏有，對朋友炫耀也毫無意義。
有那麼幾天，陳遠哲和李婧怡醒來，都頗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誰也不提今天要去什麼地方，要開始怎樣的新生活。陳遠哲靠在沙發上，李婧怡躺在床上，一個人看著電視，一個人捧著手機發呆。
早晨九點零七分，領導給李婧怡打來了電話，開口就怒氣洶洶：“怎麼還不來上班？都幾點了？”
“上你媽的班！”李婧怡罵完把電話一摔，感覺心裡舒暢了不少。
“我喜歡你。”
回復消息頃刻刷爆了陳遠哲的手機，他一條條地看著，大多是反問他：“你有病吧？”“吃錯藥了？”稍微溫和一些的會回復：“是不是發錯了？”“什麼意思？”也有人直接把他拉黑。陳遠哲邊看邊笑，像個惡作劇後的孩子，直到他點開一條回復，回復只有簡單的三個字。
“我也是。”
陳遠哲像在凍水裡僵死的魚，忽然被一股暖流包圍，從頭到腳都變得精神起來。他這才注意到回復的人是誰，他的同事徐曼麗，個子小小的不愛說話，皮膚嫩白得像正月十五的月亮。剛來單位的時候，陳遠哲教過她不少東西，所以兩人私交還不錯。他拿起手機，反復琢磨著徐曼麗的心思，正在想要怎麼回復，徐曼麗卻又發來一條消息。
“可是你已經結婚了。”
4
“石博士，您覺得這樣的實驗能夠反映出人性最真實的一面？”
“是這樣的。”石峰點頭：“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每一個人的生活軌跡，都深深陷入在群體當中。當志願者進入實驗狀態後，整個群體的時間是停滯的，實際上人是處於一種完全孤立的狀態，所有社交其實都喪失了意義。隨著時間的推移，志願者的孤獨感會被放大到一種極限。”
許一航重複：“您說孤獨？”
“是的，孤獨，孤獨是每一個人都擁有的精神屬性，誰都不能避免。”
許一航饒有興致地問：“聽說從單人實驗到雙人實驗，石博士您還遇到了不小的困難。”
石峰面泛紅光：“在夢境系統裡連接兩個人的意識，是技術上頗有難度的突破，好在我們完成了。”
許一航說：“您剛才說到孤獨，可這次的志願者是兩個人，而且是一對夫妻。”
石峰補充：“剛結婚一年的夫妻。”
“兩個人也會覺得孤獨麼？”許一航問。
“實際上，孤獨是一種飽滿的獨立的精神狀態，當人對孤獨感到恐懼而去尋找對抗的方法，孤獨就會變成寂寞。”石峰告訴許一航：“真正對孤獨感的恐懼，往往來源於我們最親密的社交關係。即便是最親密的夫妻，也需要其他社交關係來填補婚姻中的空白，當這些空白無法填補的時候，婚姻很容易變得敏感而且脆弱。從單人實驗到雙人實驗，婚姻關係也是研究物件之一。”
許一航笑了：“如果實驗結束他們的關係破裂了怎麼辦，這是您的責任嗎？”
“那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石峰說得很認真：“你怎麼樣過一天，就會怎樣度過一生。”
5
這天早上七點十七分，陳遠哲照常睜開雙眼，起床洗漱吃早飯，然後穿戴齊整準備出門。李婧怡縮在床上，懶洋洋地問：“你去哪兒？”
陳遠哲回答：“我去上班。”
李婧怡用嘲笑的語氣重複了一遍：“你去上班？”
“嗯，很久沒上班了，想去單位看看。”陳遠哲說：“跟同事們也挺長時間沒見了。”
李婧怡想告訴他，其實你和同事們“昨天”才見過，直到防盜門嚴絲合縫的閉上，這句話終於還是沒有出口。她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打開朋友圈，又像觸電似的把手機關掉，閉上眼睛再睡了許久，起床到廚房吃了幾片烤麵包，然後又回到床上，捧起手機，小心翼翼地打開。
有件事，這麼久以來，李婧怡從沒對陳遠哲說過。
在他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的那天中午，前任給她發來一條信息。怎麼就那麼湊巧，今天正好是李婧怡的陰曆生日，陳遠哲從來都不記得，因為這事兩人吵過幾次，陳遠哲不過陰曆的生日，自然也不會把妻子的放在心上，但是前任居然就記得。
前任發來：“生日快樂。”
第一次李婧怡只是回復了一句“我已經結婚了”，然後把他拉黑，放到心裡面那個垃圾桶裡，永遠地掩埋掉。
然後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李婧怡習慣了在每天固定的時間點，那個曾經讓她肝腸寸斷的男人會發來祝福的短信。她只會拿出手機看一眼，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刪掉，生怕陳遠哲發現。她瞭解丈夫的敏感，這種事情只會惹來不必要的爭吵。
可是今天，李婧怡看著手機螢幕發呆，許久之後，小心翼翼地回復了一句：“謝謝。”
另一邊，陳遠哲的同事們都有些懵，他們覺得陳遠哲今天一定有問題，為什麼好好的結婚紀念日，非要請同事們去日料店聚餐。於是陳遠哲只好解釋，妻子今天突然要出差，臨行前還叮囑自己，訂過的日料店就別再取消了，乾脆請同事們一起去吧。
同事們歡呼雀躍，都誇讚陳遠哲找了個這麼賢慧貼心的老婆。陳遠哲趁機來到徐曼麗的位置旁，彎下腰對她說：“你晚上也來吧。”
徐曼麗說：“好呀。”
事先預定的牡丹蝦和活鰻，都化作了酒精在體內的助燃劑，不管是燒酒清酒梅酒威士卡，日料店裡的酒都被陳遠哲點了一遍，同事們驚歎于他今晚的豪氣，於是對酒精的澆灌也就來者不拒，平時幾乎不怎麼喝酒的徐曼麗，也在眾人的慫恿之下喝了兩杯梅酒，臉頰上飛騰起兩團紅霞。
徐曼麗喝多了，陳遠哲主動送她回家。同事們都不懷好意地笑，有人甚至拿出手機，佯裝在給他妻子打電話的樣子，陳遠哲也不在意，反正明天醒來，這一切就壓根都沒有發生過。和徐曼麗坐在計程車上，她的頭靠在陳遠哲的肩膀上，秀髮和微風一起撩撥著他的臉龐，陳遠哲忽然從心底萌發出一種衝動，脫口而出道：“你喜歡我嗎。”
徐曼麗幾乎是立刻毫不掩飾地回答：“我喜歡你啊。”說完她把頭偏了偏，陳遠哲微微低頭，兩個人的嘴唇只有一個吻的距離。
陳遠哲的喉嚨發幹，一股麻癢的感覺從喉嚨眼一直爬到舌頭上。他咽下一口口水，嘴唇向下挪動了萬分之一公分。
徐曼麗忽然又說：“可是你都結婚了。”
陳遠哲恍然驚覺，他抬起頭看著計程車的後視鏡，女司機的眼睛越看越像李婧怡。
“是啊。”陳遠哲自言自語：“我都結婚了。”
又是新的一天，陳遠哲和李婧怡在七點十七分醒來，李婧怡問他：“昨晚你沒回來，去哪兒了？”
“和同事聚餐去了，喝得比較晚。”
陳遠哲說的是實情，他把徐曼麗送回家已經是十一點五十二分，還沒來得及回家，就睡死在了計程車上，醒來時已經是新一天的早晨。但是李婧怡並不滿意，她帶著質問的語氣問他：“結婚紀念日和同事們聚餐？”
“什麼結婚紀念日。”陳遠哲說：“結婚紀念日早就過了。”
陳遠哲頗不以為然的語氣讓李婧怡感到不舒服，她立刻反駁：“昨天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今天是，明天也是，一直都是。”
“別鬧了，這鬼日子過著有什麼意思？”
李婧怡放大了聲音說：“你是說和我過日子沒意思咯？”
陳遠哲煩了，下床穿上拖鞋：“你這是在無理取鬧。”
“你才是無理取鬧！”李婧怡從床上蹦了起來：“誰知道你昨晚幹什麼去了，跟同事聚會？我看是女同事吧。反正現在也死無對證了，你做了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有完沒完。”陳遠哲粗暴地打斷她：“我跟同事喝喝酒怎麼了，嗯？你憑什麼說我？每天你那個前男友都給你發資訊吧，你告訴過我嗎？我們究竟誰瞞著誰呢？”
李婧怡一下子啞了火：“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陳遠哲冷哼一聲：“有天在火車上，你睡著了，我看到的。”
李婧怡的聲音瞬間變大：“你居然偷看我手機！”
陳遠哲也把音調調高好幾個分貝：“看你手機怎麼了？我是你丈夫，你都背著我跟前男友聯繫，我看你手機怎麼了？”
在不知道第多少個結婚紀念日的這天，這對小夫妻終於爆發了爭吵，如同曾爆發過的無數次爭吵一樣，唇槍舌劍刀光劍影之後就是冷戰。以往的裂痕總是有時間來寬慰和撫平，可是時間已經停滯了，這座空蕩蕩的時間圍城裡，只剩下了他們自己。
陳遠哲開始習慣早出晚歸，不管是和同事也好跟朋友也好，總之得有一大幫人陪著，才會覺得生活不那麼空洞無聊，即使醒來又是重複的一天，身邊依舊是李婧怡溫暖卻變得有些陌生的身體。
剛開始的時候，李婧怡還會和他爭吵，慢慢地爭吵也失去了力氣。在某天前任發來祝福資訊的時候，李婧怡主動和他攀談了起來。兩人聊著聊著，就聊起了許多往事，雖然都是過去的事情，但李婧怡終於在這凝滯的時空之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情感宣洩口，尤其是當她發現以後的每次聊天，都會隨著自己情緒的變化，走向截然不同的出口。
李婧怡開始留戀這種感覺，每天從早上就捧著手機，等待前任的資訊，到後來甚至迫不及待地主動發資訊給他。
而陳遠哲則發現，徐曼麗是個慢熱的女孩，在經歷了許多天的嘗試，兩人的關係並未出現過實質上的變化。但陳遠哲還是喜歡和她相處，喜歡看她聽見自己吐槽家庭生活婚姻關係時從不說話，只是看著自己淡淡地笑的樣子。有幾天陳遠哲甚至會幻想，如果當初先認識的是徐曼麗，自己哪怕陷進了這個時間漩渦，生活是否會是完全不同的樣子。
在某個七月十七日早晨的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因為一件瑣事又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後陳遠哲坐在床沿喘著粗氣，吐出了一句話。
“我們離婚吧。”陳遠哲說。
6
“第幾天了？”許一航問。
石峰回答：“志願者時間第三百五十八天，距離實驗結束還有七個實驗日。”
“實驗差不多結束了吧，這對夫妻已經選擇要離婚了。”許一航說：“雖然很遺憾，但是應該都在預料之中。”
石峰忽然說：“還沒結束。”
“還沒結束？”
石峰說：“還有七天。”
許一航笑了：“七天恐怕改變不了什麼。”
石峰卻搖搖頭：“哪怕是一天，也能改變很多事情。”
7
七月十七日早晨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同時睜開眼，他們扭頭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
“離婚！”
又一個早晨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醒來，看著天花板說。
“離婚。”
再一個早晨七點十七分，兩人一同醒來，都先沉默了一會兒，李婧怡率先開口說：“還離不離了！”
“離！”陳遠哲說：“誰不離誰孫子。”
……
早晨七點十七分，兩個人同時睜開了雙眼，卻只是靜靜地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誰也沒有先開口。乳白色的半透明圓形吊燈映照出他們的影子，像被困在蛋殼裡的兩個人。
“第幾次了。“陳遠哲低聲說。他又有些錯亂感，這幾天他們都在離婚，然後各自找一幫朋友玩到淩晨，睜開眼睛卻又躺在一起。他忽然就忘記了，昨天那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離婚？
李婧怡卻說：“第三百六十五次。”
陳遠哲下意識地問：“什麼？”
“這一天，我們是第三百六十五次過了。”李婧怡說：“明天，明天是我們的第二年。”
陳遠哲明白李婧怡沒說出口的話，如果時間照常流逝，明天將是他們倆真正的第二個結婚紀念日。他驚訝於她的記憶力，沒想到她在心裡把日子算得這麼清楚，卻又更覺得不可思議。日子過得真快啊，他在心裡想。
他覺得有些餓，下床準備去廚房弄點吃的。家裡冷氣開著，只穿內衣有些冷，他順手拿過外套披在身上。一個絳紫色的，毛絨絨的盒子從口袋裡飛了出來，在地上蹦跳幾下後打開，吐出一串玫瑰金色的項鍊。
陳遠哲愣住，在過去的三百六十四個七月十七日的早晨，這個禮物總是安靜地待在他的口袋裡，起初陳遠哲記得它，會把它親手交到李婧怡的手裡，後來乾脆就隨手一扔，有時換了件衣服，也就徹底遺忘掉它的存在。陳遠哲彎腰，把它撿起來，捧在手心，扭頭看著床上的李婧怡，發現李婧怡也在看著他。
陳遠哲走到李婧怡身邊，把項鍊塞進妻子的手心裡。
“生日快樂。”陳遠哲說。
李婧怡握緊了手中的項鍊，忽然開口說：“我昨天其實去見他了，但是什麼都沒發生。”
陳遠哲說：“哦。”
“我很孤單。”李婧怡說：“這樣的日子會讓我瘋掉的，我想有人懂我，有人理解我，有人陪著我。”
陳遠哲說：“哦。”
李婧怡說：“但我不後悔嫁給了你。”
陳遠哲咬緊嘴唇，好像醞釀了萬語千言，卻只說出四個字。
“我也一樣。”
李婧怡微微地笑了，然後問：“我們還離婚嗎？”
陳遠哲低頭看著她的手心，好久好久，才說：“不離了吧。”
陳遠哲穿上褲子，到廚房去刷牙洗臉，李婧怡到廚房準備早餐，然後兩人分別乘坐不同的地鐵去上班，就像三百六十四天之前的那個七月十七日一樣。晚餐依舊在李婧怡最愛的那家日料店裡，有事先預定的牡丹蝦和活鰻，還有精心準備的鮮花。
“沒有禮物了。”陳遠哲說。
李婧怡撫摸著脖子上的項鍊，笑著說：“沒關係。”
李婧怡喝了不少清酒，陳遠哲也喝了幾杯威士卡。回家以後他們做了愛，做完後一起靠在床上，看著牆上的多功能電子鐘，時間一分一秒走向淩晨。
“明天又是今天，對吧。”李婧怡在他耳邊呢喃：“我們被困在這裡了。”
陳遠哲盯著電子鐘的時間走向十一點五十九分，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遠哲。”李婧怡說：“我很怕。”
“沒關係。”陳遠哲輕輕吻了吻李婧怡的額頭，然後摟緊了她。
大腦會自動遮罩掉關於實驗的所有記憶內容。”“所以說，這對夫婦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開始連續的時間迴圈，是嗎？”然後許一航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是在幾乎真實的夢境裡。”
“是的，在睡眠狀態下，志願者的能量消耗很少，只需要輸液就足夠供能。另外支援者對時間的敏感力也會上升，夢境狀態下時間和現實的比例大約是九比一。”石峰說：“我們會二十四小時監控志願者的身體狀況，一旦出現任何不良反應，實驗就會立即終止。”
“那麼這個實驗會持續多久呢？”
“四十天。”石峰頓了頓，又補充道：“對於志願者來說，他們要把同一天過上三百六十五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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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同時睜開雙眼，迎來了生命中的第七個結婚紀念日。
沒有七年之癢，他們的婚姻才走過一年零七天，這七天卻遠比七年還要漫長。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兩個人就這樣被困在了結婚紀念日裡。在陷入時間迴圈的第四天，陳遠哲提議用熬夜來對抗時間，也許只有不眠不休才能逃脫時間之神的惡作劇。可是一到淩晨十二點，儘管兩人喝了咖啡和濃茶，陳遠哲還買來自己吃不慣的檳榔，他們依舊不由自主地睡著了，醒來時又是早上七點十七分。
這天他們都沒去上班，關掉手機縮在家裡，把所有和時間迴圈有關的電影都看了一遍，主人公陷入困境的方式千奇百怪，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麼。
晚上十點半，夫妻倆癱在沙發上，李婧怡有氣無力地說：“你把《明日邊緣》再放一遍吧。”
陳遠哲一下子來了精神：“你有頭緒了？”
李婧怡搖搖頭：“我就是覺得阿湯哥挺帥的。”
第六天，第七天，時間依舊停頓在七月十七號，固執得不肯向前多走一步。
在這對小夫妻生命中第七個結婚紀念日的早晨，陳遠哲和李婧怡肩並著肩，望著天花板的乳白色圓形玻璃燈發呆。手機早已關機，這樣不會接到領導憤怒的電話，反正醒來後又是今天。儘管肚子餓得開始抽搐，他們依舊打不起精神吃飯。
第五天的時候，李婧怡不小心被菜刀劃傷了手，第六天醒來傷口也消失了，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你說，如果我們死了，是不是醒來還是一樣？”李婧怡有氣無力地說。
“也許吧。”陳遠哲的回答同樣無精打采。
李婧怡突然在床上坐起來，嚇了陳遠哲一跳。
“我們自殺吧。”李婧怡說完，跳下床一路小跑到廚房，拿著水果刀回到床邊，用刀刃對準自己的手腕：“試一試，也許我們死了，這個迴圈就結束了。”
陳遠哲起身奪過李婧怡手裡的刀，甩手扔到地上。
“萬一真死了呢？”陳遠哲哭笑不得：“能好好活著幹嘛非要死？”
李婧怡說：“活著，這能算活著嗎？翻過來倒過去怎麼都是同一天，朋友圈裡都是一樣的東西，新聞每天都一個樣，追的劇也不會更新了，最重要的是，工資再也不會發了，都幾天了？我那錢包裡還是兩百塊錢，一分錢都沒多過！”
話音剛落，陳遠哲腦海中靈光一閃：“兩百塊錢？”
“對啊，兩百零五塊，一塊錢不多一塊錢不少。”
“我們還有八萬的存款！”陳遠哲的音調突然高昂起來：“我們把這些錢都取出來，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錢不夠就找人借，反正永遠也不用還！也不用上班了，我們出去旅遊，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把周邊的地方都玩個遍，把好吃的好喝的都享受一遍，這不就是我們一直追求的生活嗎？”
生活之所以奇妙，因為未來是一片充滿驚喜與未知的叢林，人們帶著期盼行走在其中，品嘗一顆野果的酸甜，被藤蔓劃過皮膚的痛楚，烏雲壓頂帶來的瓢潑大雨，都是將生活進行下去的理由。但如果這些都不復存在，叢林化作方寸可見的綠洲，行走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
但無論如何，對於陳遠哲和李婧怡來說，生活總算是翻開了新的篇章。他們去最貴的餐廳消費，買以前捨不得買的奢侈品，坐上飛機火車到周邊旅遊，在異地他鄉的酒店裡相擁而眠，醒來又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一天。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百天，還是兩百天？漸漸地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沒什麼意思，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凍結在了時間長河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像兩隻無拘無束的魚兒，在空蕩蕩的大海裡暢遊，卻只能和彼此分享喜悅與悲傷。
李婧怡不再愛刷朋友圈了，她已經精確地知道幾點幾分誰會發什麼樣的狀態，買來的奢侈品換著花樣秀了上百遍，好友羡慕的留言也變得空洞起來。陳遠哲越來越不愛說話，他想自己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中意的那支球隊會不會獲得勝利。他把手游網遊換著花樣玩了一遍，可第二天數據就會化為烏有，對朋友炫耀也毫無意義。
有那麼幾天，陳遠哲和李婧怡醒來，都頗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誰也不提今天要去什麼地方，要開始怎樣的新生活。陳遠哲靠在沙發上，李婧怡躺在床上，一個人看著電視，一個人捧著手機發呆。
早晨九點零七分，領導給李婧怡打來了電話，開口就怒氣洶洶：“怎麼還不來上班？都幾點了？”
“上你媽的班！”李婧怡罵完把電話一摔，感覺心裡舒暢了不少。
“我喜歡你。”
回復消息頃刻刷爆了陳遠哲的手機，他一條條地看著，大多是反問他：“你有病吧？”“吃錯藥了？”稍微溫和一些的會回復：“是不是發錯了？”“什麼意思？”也有人直接把他拉黑。陳遠哲邊看邊笑，像個惡作劇後的孩子，直到他點開一條回復，回復只有簡單的三個字。
“我也是。”
陳遠哲像在凍水裡僵死的魚，忽然被一股暖流包圍，從頭到腳都變得精神起來。他這才注意到回復的人是誰，他的同事徐曼麗，個子小小的不愛說話，皮膚嫩白得像正月十五的月亮。剛來單位的時候，陳遠哲教過她不少東西，所以兩人私交還不錯。他拿起手機，反復琢磨著徐曼麗的心思，正在想要怎麼回復，徐曼麗卻又發來一條消息。
“可是你已經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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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博士，您覺得這樣的實驗能夠反映出人性最真實的一面？”
“是這樣的。”石峰點頭：“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每一個人的生活軌跡，都深深陷入在群體當中。當志願者進入實驗狀態後，整個群體的時間是停滯的，實際上人是處於一種完全孤立的狀態，所有社交其實都喪失了意義。隨著時間的推移，志願者的孤獨感會被放大到一種極限。”
許一航重複：“您說孤獨？”
“是的，孤獨，孤獨是每一個人都擁有的精神屬性，誰都不能避免。”
許一航饒有興致地問：“聽說從單人實驗到雙人實驗，石博士您還遇到了不小的困難。”
石峰面泛紅光：“在夢境系統裡連接兩個人的意識，是技術上頗有難度的突破，好在我們完成了。”
許一航說：“您剛才說到孤獨，可這次的志願者是兩個人，而且是一對夫妻。”
石峰補充：“剛結婚一年的夫妻。”
“兩個人也會覺得孤獨麼？”許一航問。
“實際上，孤獨是一種飽滿的獨立的精神狀態，當人對孤獨感到恐懼而去尋找對抗的方法，孤獨就會變成寂寞。”石峰告訴許一航：“真正對孤獨感的恐懼，往往來源於我們最親密的社交關係。即便是最親密的夫妻，也需要其他社交關係來填補婚姻中的空白，當這些空白無法填補的時候，婚姻很容易變得敏感而且脆弱。從單人實驗到雙人實驗，婚姻關係也是研究物件之一。”
許一航笑了：“如果實驗結束他們的關係破裂了怎麼辦，這是您的責任嗎？”
“那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石峰說得很認真：“你怎麼樣過一天，就會怎樣度過一生。”
5
這天早上七點十七分，陳遠哲照常睜開雙眼，起床洗漱吃早飯，然後穿戴齊整準備出門。李婧怡縮在床上，懶洋洋地問：“你去哪兒？”
陳遠哲回答：“我去上班。”
李婧怡用嘲笑的語氣重複了一遍：“你去上班？”
“嗯，很久沒上班了，想去單位看看。”陳遠哲說：“跟同事們也挺長時間沒見了。”
李婧怡想告訴他，其實你和同事們“昨天”才見過，直到防盜門嚴絲合縫的閉上，這句話終於還是沒有出口。她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打開朋友圈，又像觸電似的把手機關掉，閉上眼睛再睡了許久，起床到廚房吃了幾片烤麵包，然後又回到床上，捧起手機，小心翼翼地打開。
有件事，這麼久以來，李婧怡從沒對陳遠哲說過。
在他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的那天中午，前任給她發來一條信息。怎麼就那麼湊巧，今天正好是李婧怡的陰曆生日，陳遠哲從來都不記得，因為這事兩人吵過幾次，陳遠哲不過陰曆的生日，自然也不會把妻子的放在心上，但是前任居然就記得。
前任發來：“生日快樂。”
第一次李婧怡只是回復了一句“我已經結婚了”，然後把他拉黑，放到心裡面那個垃圾桶裡，永遠地掩埋掉。
然後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李婧怡習慣了在每天固定的時間點，那個曾經讓她肝腸寸斷的男人會發來祝福的短信。她只會拿出手機看一眼，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刪掉，生怕陳遠哲發現。她瞭解丈夫的敏感，這種事情只會惹來不必要的爭吵。
可是今天，李婧怡看著手機螢幕發呆，許久之後，小心翼翼地回復了一句：“謝謝。”
另一邊，陳遠哲的同事們都有些懵，他們覺得陳遠哲今天一定有問題，為什麼好好的結婚紀念日，非要請同事們去日料店聚餐。於是陳遠哲只好解釋，妻子今天突然要出差，臨行前還叮囑自己，訂過的日料店就別再取消了，乾脆請同事們一起去吧。
同事們歡呼雀躍，都誇讚陳遠哲找了個這麼賢慧貼心的老婆。陳遠哲趁機來到徐曼麗的位置旁，彎下腰對她說：“你晚上也來吧。”
徐曼麗說：“好呀。”
事先預定的牡丹蝦和活鰻，都化作了酒精在體內的助燃劑，不管是燒酒清酒梅酒威士卡，日料店裡的酒都被陳遠哲點了一遍，同事們驚歎于他今晚的豪氣，於是對酒精的澆灌也就來者不拒，平時幾乎不怎麼喝酒的徐曼麗，也在眾人的慫恿之下喝了兩杯梅酒，臉頰上飛騰起兩團紅霞。
徐曼麗喝多了，陳遠哲主動送她回家。同事們都不懷好意地笑，有人甚至拿出手機，佯裝在給他妻子打電話的樣子，陳遠哲也不在意，反正明天醒來，這一切就壓根都沒有發生過。和徐曼麗坐在計程車上，她的頭靠在陳遠哲的肩膀上，秀髮和微風一起撩撥著他的臉龐，陳遠哲忽然從心底萌發出一種衝動，脫口而出道：“你喜歡我嗎。”
徐曼麗幾乎是立刻毫不掩飾地回答：“我喜歡你啊。”說完她把頭偏了偏，陳遠哲微微低頭，兩個人的嘴唇只有一個吻的距離。
陳遠哲的喉嚨發幹，一股麻癢的感覺從喉嚨眼一直爬到舌頭上。他咽下一口口水，嘴唇向下挪動了萬分之一公分。
徐曼麗忽然又說：“可是你都結婚了。”
陳遠哲恍然驚覺，他抬起頭看著計程車的後視鏡，女司機的眼睛越看越像李婧怡。
“是啊。”陳遠哲自言自語：“我都結婚了。”
又是新的一天，陳遠哲和李婧怡在七點十七分醒來，李婧怡問他：“昨晚你沒回來，去哪兒了？”
“和同事聚餐去了，喝得比較晚。”
陳遠哲說的是實情，他把徐曼麗送回家已經是十一點五十二分，還沒來得及回家，就睡死在了計程車上，醒來時已經是新一天的早晨。但是李婧怡並不滿意，她帶著質問的語氣問他：“結婚紀念日和同事們聚餐？”
“什麼結婚紀念日。”陳遠哲說：“結婚紀念日早就過了。”
陳遠哲頗不以為然的語氣讓李婧怡感到不舒服，她立刻反駁：“昨天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今天是，明天也是，一直都是。”
“別鬧了，這鬼日子過著有什麼意思？”
李婧怡放大了聲音說：“你是說和我過日子沒意思咯？”
陳遠哲煩了，下床穿上拖鞋：“你這是在無理取鬧。”
“你才是無理取鬧！”李婧怡從床上蹦了起來：“誰知道你昨晚幹什麼去了，跟同事聚會？我看是女同事吧。反正現在也死無對證了，你做了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有完沒完。”陳遠哲粗暴地打斷她：“我跟同事喝喝酒怎麼了，嗯？你憑什麼說我？每天你那個前男友都給你發資訊吧，你告訴過我嗎？我們究竟誰瞞著誰呢？”
李婧怡一下子啞了火：“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陳遠哲冷哼一聲：“有天在火車上，你睡著了，我看到的。”
李婧怡的聲音瞬間變大：“你居然偷看我手機！”
陳遠哲也把音調調高好幾個分貝：“看你手機怎麼了？我是你丈夫，你都背著我跟前男友聯繫，我看你手機怎麼了？”
在不知道第多少個結婚紀念日的這天，這對小夫妻終於爆發了爭吵，如同曾爆發過的無數次爭吵一樣，唇槍舌劍刀光劍影之後就是冷戰。以往的裂痕總是有時間來寬慰和撫平，可是時間已經停滯了，這座空蕩蕩的時間圍城裡，只剩下了他們自己。
陳遠哲開始習慣早出晚歸，不管是和同事也好跟朋友也好，總之得有一大幫人陪著，才會覺得生活不那麼空洞無聊，即使醒來又是重複的一天，身邊依舊是李婧怡溫暖卻變得有些陌生的身體。
剛開始的時候，李婧怡還會和他爭吵，慢慢地爭吵也失去了力氣。在某天前任發來祝福資訊的時候，李婧怡主動和他攀談了起來。兩人聊著聊著，就聊起了許多往事，雖然都是過去的事情，但李婧怡終於在這凝滯的時空之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情感宣洩口，尤其是當她發現以後的每次聊天，都會隨著自己情緒的變化，走向截然不同的出口。
李婧怡開始留戀這種感覺，每天從早上就捧著手機，等待前任的資訊，到後來甚至迫不及待地主動發資訊給他。
而陳遠哲則發現，徐曼麗是個慢熱的女孩，在經歷了許多天的嘗試，兩人的關係並未出現過實質上的變化。但陳遠哲還是喜歡和她相處，喜歡看她聽見自己吐槽家庭生活婚姻關係時從不說話，只是看著自己淡淡地笑的樣子。有幾天陳遠哲甚至會幻想，如果當初先認識的是徐曼麗，自己哪怕陷進了這個時間漩渦，生活是否會是完全不同的樣子。
在某個七月十七日早晨的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因為一件瑣事又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後陳遠哲坐在床沿喘著粗氣，吐出了一句話。
“我們離婚吧。”陳遠哲說。
6
“第幾天了？”許一航問。
石峰回答：“志願者時間第三百五十八天，距離實驗結束還有七個實驗日。”
“實驗差不多結束了吧，這對夫妻已經選擇要離婚了。”許一航說：“雖然很遺憾，但是應該都在預料之中。”
石峰忽然說：“還沒結束。”
“還沒結束？”
石峰說：“還有七天。”
許一航笑了：“七天恐怕改變不了什麼。”
石峰卻搖搖頭：“哪怕是一天，也能改變很多事情。”
7
七月十七日早晨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同時睜開眼，他們扭頭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
“離婚！”
又一個早晨七點十七分，陳遠哲和李婧怡醒來，看著天花板說。
“離婚。”
再一個早晨七點十七分，兩人一同醒來，都先沉默了一會兒，李婧怡率先開口說：“還離不離了！”
“離！”陳遠哲說：“誰不離誰孫子。”
……
早晨七點十七分，兩個人同時睜開了雙眼，卻只是靜靜地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誰也沒有先開口。乳白色的半透明圓形吊燈映照出他們的影子，像被困在蛋殼裡的兩個人。
“第幾次了。“陳遠哲低聲說。他又有些錯亂感，這幾天他們都在離婚，然後各自找一幫朋友玩到淩晨，睜開眼睛卻又躺在一起。他忽然就忘記了，昨天那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離婚？
李婧怡卻說：“第三百六十五次。”
陳遠哲下意識地問：“什麼？”
“這一天，我們是第三百六十五次過了。”李婧怡說：“明天，明天是我們的第二年。”
陳遠哲明白李婧怡沒說出口的話，如果時間照常流逝，明天將是他們倆真正的第二個結婚紀念日。他驚訝於她的記憶力，沒想到她在心裡把日子算得這麼清楚，卻又更覺得不可思議。日子過得真快啊，他在心裡想。
他覺得有些餓，下床準備去廚房弄點吃的。家裡冷氣開著，只穿內衣有些冷，他順手拿過外套披在身上。一個絳紫色的，毛絨絨的盒子從口袋裡飛了出來，在地上蹦跳幾下後打開，吐出一串玫瑰金色的項鍊。
陳遠哲愣住，在過去的三百六十四個七月十七日的早晨，這個禮物總是安靜地待在他的口袋裡，起初陳遠哲記得它，會把它親手交到李婧怡的手裡，後來乾脆就隨手一扔，有時換了件衣服，也就徹底遺忘掉它的存在。陳遠哲彎腰，把它撿起來，捧在手心，扭頭看著床上的李婧怡，發現李婧怡也在看著他。
陳遠哲走到李婧怡身邊，把項鍊塞進妻子的手心裡。
“生日快樂。”陳遠哲說。
李婧怡握緊了手中的項鍊，忽然開口說：“我昨天其實去見他了，但是什麼都沒發生。”
陳遠哲說：“哦。”
“我很孤單。”李婧怡說：“這樣的日子會讓我瘋掉的，我想有人懂我，有人理解我，有人陪著我。”
陳遠哲說：“哦。”
李婧怡說：“但我不後悔嫁給了你。”
陳遠哲咬緊嘴唇，好像醞釀了萬語千言，卻只說出四個字。
“我也一樣。”
李婧怡微微地笑了，然後問：“我們還離婚嗎？”
陳遠哲低頭看著她的手心，好久好久，才說：“不離了吧。”
陳遠哲穿上褲子，到廚房去刷牙洗臉，李婧怡到廚房準備早餐，然後兩人分別乘坐不同的地鐵去上班，就像三百六十四天之前的那個七月十七日一樣。晚餐依舊在李婧怡最愛的那家日料店裡，有事先預定的牡丹蝦和活鰻，還有精心準備的鮮花。
“沒有禮物了。”陳遠哲說。
李婧怡撫摸著脖子上的項鍊，笑著說：“沒關係。”
李婧怡喝了不少清酒，陳遠哲也喝了幾杯威士卡。回家以後他們做了愛，做完後一起靠在床上，看著牆上的多功能電子鐘，時間一分一秒走向淩晨。
“明天又是今天，對吧。”李婧怡在他耳邊呢喃：“我們被困在這裡了。”
陳遠哲盯著電子鐘的時間走向十一點五十九分，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遠哲。”李婧怡說：“我很怕。”
“沒關係。”陳遠哲輕輕吻了吻李婧怡的額頭，然後摟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