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夢(汪曾祺)
呆少爺早上起來, 問丫頭伶俐:“你昨天夜裡看見我沒有?”
“看見你?——昨天夜裡?在哪裡?”
“夢裡。 ”
“夢裡?——我沒有看見你。 ”
呆少爺操起雞毛撣子要打伶俐。
“幹嘛打我!”
正在洗衣裳的胡媽趕過來, 也問:
“幹嘛打伶俐?”
“昨天夜裡她明明看見我了, 她說沒有!”
胡媽說:
“夢是心中想, 你想她, 她不想你。 你做夢, 她沒有做夢。 你看見她, 她沒有看見你。 做夢怎麼能當真呢?
“那不行!今天夜裡她一定要在夢裡看見我!我在夢裡等著你!”
這天夜裡呆少爺睡得非常實在, 什麼夢也沒有做。 一睜眼, 天已經亮了。 他大聲喊:“伶俐!伶俐!你在夢裡看見我沒有?”
伶俐說:“看見了!”
“你看見我在幹什麼?”
“看見你跟燒火的麻丫頭親嘴。 ”
“什麼?我和麻丫頭親嘴?”
“親得吧唧吧唧的響!”
“還吧唧吧唧的響!——放屁!”
“對, 一邊親嘴一邊放屁。 ”
“什麼!”
“吧唧吧唧, 布布布布……你的屁很特別。 ”
“有什麼特別?”
“光響不臭。 ”
“你到街上喊一個銅匠來!”
“幹什麼?”
“我要打一把鎖把你的夢鎖起來, 不許瞎做夢。 吧唧吧唧, 布布布布, 不像話!”
讀書筆記:
我覺得, 汪曾祺無論寫什麼, 都透著一種可愛範。
讀他寫的文章, 哪怕是一隻瓜、一個蟬鳴的午後, 都是閑閑的感覺, 很少引起情緒上激烈的變化。
這就是可愛之處。
人到了一定境界, 寫出來的東西也多少能浸染些許。
他筆下的人物少有“極品”、“奇葩”, 不是非得靠他們來引動極端的情感變化。
而是讓人覺得很真, 不做作。
人性的複雜、純粹、幽微難解, 都讓人會心一笑。
他曾經寫過一篇類似聊齋筆記式的故事, 情節簡簡單單。
男主角發現妻子給自己戴了綠帽子, 回到家讓妻子自盡。
妻子沒有哭鬧不休, 而是問了他三次, 真要我死啊。
每次男主角都喝著酒答是。
最後一次, 他把酒杯一放, 說一頂綠帽子, 未必就能壓死人。
假如換了《三生三世十裡桃花》之類, 恐怕光誰誰怎麼恨, 誰誰怎麼對不起, 誰誰怎麼絕情就要說一大堆。
把角色都刻畫成極端的性子。
沒有自己的人格, 愛就愛了, 恨就恨了,
有種強名的感覺。
他們只需要一個理由, 將自己的情緒轉換到故事進行的地方。
有點為虐而虐的感覺。
呆少爺和傻丫頭的愛情不是屬於歡喜冤家類的, 而是男女之間滋生出來的奇妙的化學反應, 他因為丫頭沒有在夢裡夢到他而不高興, 無疑他自己肯定夢到了那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姑娘, 卻為她沒有予他情感上的回饋而委屈憤怒。
傻丫頭後來的回答也妙, 她看見少爺和另一個丫頭吧唧吧唧布布布布, 這是情人間的奇怪想法, 會注意到喜歡的人是不是和別人在一起。
少爺才不會去和她互相傷害, 因為他們是那種不會矯情的性格, 他的霸道總裁范只是要把她的夢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