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岸邊， 狂瀾渡口， 小街上有一家藥房叫一錢堂。
掌櫃的是喝黃河水長大的， 他家老幾輩子都這樣。 後來， 西醫診所多了起來， 一錢堂似乎沒落了。 應該不應該沒落， 這很不好說。 一錢堂只賣藥不行醫， 街坊們覺得甚是不便。 身子嬌貴人家一有頭疼腦熱的都信了青黴素， 一錢堂的魚腥草越來越沒人問津。 掌櫃的袖著手眯著眼， 並不在乎別人去用青黴素， 嘿嘿笑。
掌櫃的叫郝麥冬， 五十郎當歲。 賣菜的， 賣包子的， 賣小百貨的都喜歡他， 從來不還價， 說多少就多少。 他也說， 你們來買藥不還價， 我要是還價那不是不要臉嘛。
其實到藥房說閑的人並不多， 他太需要幾個數落別人的機會了， 但總是找不到。 這時候， 都能聽見他和老婆抬杠子。 都知道他是神仙， 兒子在北京醫院， 閨女在上海醫院， 不缺錢花。 家裡只有老婆子能抬杠， 這也是一個樂子。
有一次， 倆人吵起來了。
一打聽才知道， 老婆子要扔掉兩包東西， 郝麥冬不讓， 聲音略微高了點。
東西沒有扔掉， 就有了嘟囔， 說：灶心土黑礬遍地都是， 就你當寶貝， 還裡三層外三層。
郝麥冬不緊不慢說， 壓塌地皮了嗎？你知道灶心土叫什麼？
老婆子繼續嘟囔：不就是伏龍肝嗎， 誰來買過？
郝麥冬嘿嘿笑， 說， 黑礬叫什麼？
老婆子嚷：喲呵， 成先生了， 兒子說了， 叫硫酸亞鐵， 當我不知道。
知道還扔？
老婆子不吭聲了， 一摔門出去打麻將了。
郝麥冬賣藥差不多是送， 但話多。 比如先放哪味藥， 藥引子要幾月成熟的， 火候啥的。 還寫下單子要抓藥的照做， 好多人都說郝麥冬太囉嗦， 不就兩服藥嘛。 眼尖的人也能看見他抓藥上秤， 些許錢厘也要計較， 心裡就笑郝麥冬太迂腐。 郝麥冬聽說了便赤急， 你當那是芝麻？多一錢一厘會吃死人的！愚蠢！
家家戶戶都有了點錢， 面子就重要了。 郝麥冬囉嗦且死板， 有不少人就賭氣不看中醫不抓中藥， 打點青黴素不是一樣會好？切！
郝麥冬會抓住一切機會說藥， 他說， 就說枇杷葉吧， 必須是去年從樹上摘下來的老葉， 樹齡少說得五年。 鬃刷把枇杷葉背面的毛刷得一毛不剩， 放竹墊上晾， 八九成幹。 然後一葉一葉碼好用繩子紮起來， 再立起讓它徹底乾燥。 做藥時候， 拿出來， 用藥刀切成半公分厚絲， 鍋里加煉熟的蜂蜜和適量開水， 放入枇杷絲拌勻， 用文火炒到枇杷絲既能很均勻地沾上蜜， 又不黏手， 取出放涼就能上櫃。 你看現在， 我親眼看到， 都是直接用一根金屬的或者竹制的長簽紮地上的落葉， 管它老葉、新葉。 很多葉子在泥裡已經腐爛， 再一下雨， 浸泡過後還有什麼用？采回來洗都不洗， 毛也不去， 曬乾一紮。 炮製的時候， 甚至連繩子都不解， 蜜炙就更不用提了，
聽的那人直撓頭， 好不容易聽郝麥冬說完才說， 麥冬， 我家丫頭考上醫學院了， 錢不趁手， 想問你借點。
郝麥冬說好好， 就借了錢。
老婆子等那人走了， 放開大笑， 震得郝麥冬耳朵眼生疼。 郝麥冬也不著急， 和不懂的人多說無益， 況且是個女人。 他突然就想兒子了， 還是兒子能懂。
打電話回數不多， 但一打電話沒說兩句就繞到藥上， 兒子也很憤慨， 說浙江八味， 說四大懷藥， 都徹底完蛋了。 郝麥冬這時候就勸兒子， 沒有化肥農藥， 產量上不去， 黨參麥冬魚腥草都吃這個， 能怨誰？其實他自己也清楚， 那些雲南白藥廠家產量驚人， 哪有那麼多重樓等著做藥丸， 都是糊弄人， 都以為有了七葉一枝花那就可以做雲南白藥？王八洗澡水也敢叫鱉精？
老婆子惦記媳婦那事兒， 就和兒子說了很多， 兒子笑著說媳婦已經懷孕了， 老婆子就說了當歸之類的。 郝麥冬一聽急了， 趕緊奪過電話說， 你媽瞎指揮， 你給我重複一遍當歸咋用？兒子也是醫生， 覺得爹這話有點可笑， 卻不能不老實回答， 那是點心意。
放下電話， 郝麥冬就訓斥老婆子：好好的， 吃啥當歸？不知道是藥三分毒？
老婆子說， 兒子咋說？
郝麥冬
嘿嘿一笑說， 不告訴你。
過了兩天， 老婆子大半夜薅起郝麥冬說， 你當我不知道， 我問了， 當歸分三段， 當歸頭止血， 當歸身補血， 當歸尾催血。 甘肅岷縣當歸最好。
郝麥冬說了句神經病， 倒頭繼續睡。
四月天， 那是狂瀾渡口最舒服的天氣， 郝麥冬上山拿著鐮。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砍來當柴燒，一樣東西採集不及時就是雜草，他在乎這個。沒用也要收集。
有人來買藥，郝麥冬就伸了手。
那人拿出一個單子，郝麥冬卻有些驚訝了。
杜仲折斷有絲；黃芩五寸長甘草、大黃三年以上；茵陳、蒲公英、菟絲子無泥沙；丹皮刮皮抽心；白芍去老根；板藍根去根頭；桃仁、杏仁去皮；酸棗仁不含殼；麥冬、蓮子去心；白芷不含硫；黑豆炒首烏；八角茴香、山茱萸、連翹、桔梗、淫羊藿、川貝、五味子、益母草、澤瀉、白術、雞血藤無萃取。
郝麥冬放下單子說，兄弟，你這可是胡慶餘堂的備貨單啊，看看清楚，咱可是一錢堂。
那人穿一個紮絲白褂，紫紅臉膛，要是跨個雙槍，就能水上漂了。以前，河邊這號人太多了。他坐著抽煙，笑笑，說，聽說黃河邊上有一個藥房，生意清淡，藥倒是地道貨，就拐來看看。
郝麥冬說，我這鋪子裡，有幾樣東西可稱全國第一，別的不值一提。
那人說，哪幾樣？
郝麥冬說：黑礬、茵陳、灶心土。
那人說，我信，至少你這三樣東西不是南岸黃芪淮北之橘，我看看。
郝麥冬給那人看了貨，那人感歎說，太難了。
那人臨走放下兩萬元定金，說，我改天來拜請真藥。郝麥冬說好。給識貨的人真貨，那也是一種幸福。
走那天，那人說，現在真藥太少了，不要說金鍋銀鏟這種奢侈東西，就算是糖醋，都懶得用上品去炮製了。你想想，山肉萸摻葡萄皮，黃芩中摻桑寄生，塑膠做穿山甲甲片，樹枝包上毛皮包切成片冒充鹿茸，在海馬肚子裡灌玻璃膠，往蟲草上粘鉛粉。人心不古，自己害自己，這世道簡直是虎狼當道。
郝麥冬說，你吃這片豬肉有沒有味道？
那人說，嗯，以前，豬油可以直接吃，變了，變了。
七月流火，郝麥冬穿著長袖褂子在街口迎接那貴人。
迎進屋裡，那人拿出兩摞錢說，這是二十萬，買你灶心土黑礬茵陳夠嗎？
郝麥冬說我留下一星點，剩下你全拿走。
郝麥冬到屋裡拿東西，卻怎麼也找不到，急了。
一嗓子吆喝出來，老婆子拿著鞋底子從門外走進來，說，嚎啥？
黑礬呢？
我扔了，過兩天兒子帶媳婦們回來，我看怪醃臢。
郝麥冬嘿嘿一笑，說，那灶心土呢？茵陳呢？
茵陳在平房頂上，灶心土也扔了。
那人聽了說，算了算了，總算天不滅曹。
郝麥冬說，你咋不扔了我呢？
老婆子嘿嘿笑著，露出一嘴黃連素牙。
有人來買藥，郝麥冬就伸了手。
那人拿出一個單子，郝麥冬卻有些驚訝了。
杜仲折斷有絲；黃芩五寸長甘草、大黃三年以上；茵陳、蒲公英、菟絲子無泥沙；丹皮刮皮抽心；白芍去老根；板藍根去根頭；桃仁、杏仁去皮；酸棗仁不含殼；麥冬、蓮子去心；白芷不含硫；黑豆炒首烏；八角茴香、山茱萸、連翹、桔梗、淫羊藿、川貝、五味子、益母草、澤瀉、白術、雞血藤無萃取。
郝麥冬放下單子說，兄弟，你這可是胡慶餘堂的備貨單啊，看看清楚，咱可是一錢堂。
那人穿一個紮絲白褂，紫紅臉膛，要是跨個雙槍，就能水上漂了。以前，河邊這號人太多了。他坐著抽煙，笑笑，說，聽說黃河邊上有一個藥房，生意清淡，藥倒是地道貨，就拐來看看。
郝麥冬說，我這鋪子裡，有幾樣東西可稱全國第一，別的不值一提。
那人說，哪幾樣？
郝麥冬說：黑礬、茵陳、灶心土。
那人說，我信，至少你這三樣東西不是南岸黃芪淮北之橘，我看看。
郝麥冬給那人看了貨，那人感歎說，太難了。
那人臨走放下兩萬元定金，說，我改天來拜請真藥。郝麥冬說好。給識貨的人真貨，那也是一種幸福。
走那天，那人說，現在真藥太少了，不要說金鍋銀鏟這種奢侈東西，就算是糖醋，都懶得用上品去炮製了。你想想，山肉萸摻葡萄皮，黃芩中摻桑寄生，塑膠做穿山甲甲片，樹枝包上毛皮包切成片冒充鹿茸，在海馬肚子裡灌玻璃膠，往蟲草上粘鉛粉。人心不古，自己害自己，這世道簡直是虎狼當道。
郝麥冬說，你吃這片豬肉有沒有味道？
那人說，嗯，以前，豬油可以直接吃，變了，變了。
七月流火，郝麥冬穿著長袖褂子在街口迎接那貴人。
迎進屋裡，那人拿出兩摞錢說，這是二十萬，買你灶心土黑礬茵陳夠嗎？
郝麥冬說我留下一星點，剩下你全拿走。
郝麥冬到屋裡拿東西，卻怎麼也找不到，急了。
一嗓子吆喝出來，老婆子拿著鞋底子從門外走進來，說，嚎啥？
黑礬呢？
我扔了，過兩天兒子帶媳婦們回來，我看怪醃臢。
郝麥冬嘿嘿一笑，說，那灶心土呢？茵陳呢？
茵陳在平房頂上，灶心土也扔了。
那人聽了說，算了算了，總算天不滅曹。
郝麥冬說，你咋不扔了我呢？
老婆子嘿嘿笑著，露出一嘴黃連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