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很多山河， 走過很多城郭， 聽過很多故事， 只想和你說。
【一】
唐國境內， 興村。
昔日裡空曠的樹蔭下， 如今圍著一層層的人， 有的是扔下了手頭農活的漢子，
位於圈中央的， 是一個衣衫樸素的書生， 他拿著一副副畫， 連指帶比劃， 雖然不發出聲音， 卻似乎有種神奇的魔力， 能讓對方聽懂自己的在說什麼。
只見他指了指畫上那個名為二郎神的少年， 又指了下那座巍峨的大山， 右手高高舉起， 用力向下一劈， 圍觀的人便深切感受到那股劈開山巒的氣勢與決然。
故事的最後， 書生舉起那副母子相擁的畫， 然後躬身作揖， 示意故事已經完結。
“好！”不知是那個男人帶的頭， 人群中響起一陣陣的掌聲， 書生卻仿佛聽不見一般，
這是他在這個村莊的最後一天。
在他來到這個村莊的半個月裡， 他用這種方式講了不下二十個故事， 場場都被全村人圍觀， 然而他卻從未收取半分報酬。
如今故事已經講完， 自己到了該離去的時候了。
人們在這半個月裡， 已經稍微瞭解了點這個從來不說話的說書先生的脾氣， 知道對方要離開， 也不阻攔， 有些熱心腸的村民為了表示感謝送了些乾糧， 書生一一放入自己的行囊， 然後背起那個大大的背簍， 向下一個村莊進發。
人群逐漸散去， 樹蔭下逐漸就剩下了一個瘦小的身影， 一個姑娘盯著書生遠去的背影， 咬了咬牙， 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敖三三背著那個看上去大的嚇人的背簍，
興村是他路過的第三十四個村莊。 每過一個村莊， 他就會給當地的村民講一些故事。 然而村民不知道的是， 敖三三不但講故事， 而且還在收集故事， 每次講完故事之後， 他總會坐在那個樹蔭下， 聽著村中的老人聊天， 收集新的素材， 編出新的故事。
暗夜深林， 難免有些陰森。 敖三三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企圖找到計畫過夜的那所破廟。
突然， 一個人從背後碰了他一下。
敖三三仿佛觸電般轉過身去， 揮拳便打。
“請問你……”對方只來得及說出這幾個字， 就被敖三三一拳打暈。
借著月色， 敖三三低頭查看， 發現自己好像打錯人了。 來著並不是劫道的悍匪， 而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
敖三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覺得姑娘的臉有些面熟。
他低著頭猶豫了會兒， 將姑娘放在一旁的乾草上， 轉身離開。
獵物的新鮮氣息吸引了夜間捕獵的老虎， 猛獸踩著柔軟的草地， 逐漸接近著那個沉睡中的獵物。 百步……十步……它拱起自己的身子， 企圖撲向她。
忽然， 它的眼中出現了另一隻獵物。 那個獵物看上去很瘦弱， 沒有任何威脅， 於是它決定將這兩個人都吃掉。
書生看了眼姑娘， 歎了口氣， 他本來打算就這樣把這個姑娘舍在這裡， 她的生死與自己無關然而不知道犯了什麼邪， 心裡難受的厲害， 還是決定回來再看下。
老虎看見書生似乎注意到了自己， 發覺被發現的它發出一聲怒吼， 準備開始進行這場似乎毫無難度的捕獵。
書生看著它， 張開了嘴。
一個空靈的聲音就這樣從書生口中發出， 老虎仿佛見到了什麼恐怖至極的事物， 夾著尾巴奪命狂奔而去。
那是龍吟。
【二】
敖三三很是後悔惹了這麼個麻煩。
“敖三三， 再給我講一個， 就一個！”吳素兒死命抱著敖三三的腰， 敖三三死命護住身前的背簍， 不讓裡面的畫落在身後的女魔頭手中。
那天敖三三救了這個女孩之後， 第二天女孩醒來， 本想走人的敖三三卻被女孩死死抱住， 然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堆兇神惡煞的壯漢， 生拉硬拽地把敖三三劫回了女孩的家。
“你叫什麼名字啊， 你告訴我我就放你走。 ”
“哦原來你叫敖三三， 我叫吳素兒， 你能給我講個故事嗎， 講完我就放你走。 ”
“能不能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就放你走。”
“再來一個吧……”
敖三三有很多次想跑出去，卻都被門外的家丁抓住後扔回來。“請來的那個說書的要跑了！快給我抓住他！”敖三三就是一個書生，哪能打得過那麼多身強力壯的家丁，於是只能被迫待在吳素兒給他準備的屋子裡，不停地給她講故事。
“敖三三，再給我講講吧，就再講一個！”吳素兒信誓旦旦道。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張口喊了一聲。
聲音很嘶啞，很難聽，而且這似乎是他唯一能發出的音節。
吳素兒這才明白，這個說書的不是不喜歡說話，而是個啞巴。
敖三三本以為對方得知自己是個啞巴，便會生出憐憫之心放自己離開，沒料想吳素兒眼圈一紅，轉身沖門外招呼道：
“來人啊，準備被褥房間，給我佈置好了。說書先生太可憐了，以後我來養著！”
敖三三瞬間哭了出來，淚水浸濕了畫卷。
【三】
敖三三的房間裡。
孤單而又熱烈的掌聲響起來，掌聲的主人吳素兒站起身來大喊：“還有嗎還有嗎？我想知道後來李大俠和孫女俠怎麼樣了！”
敖三三兩隻手比了個手勢，示意兩個人成了親。
吳素兒眼中冒出憧憬，敖三三看著吳素兒一臉天真的樣子，心裡不禁嘲笑了一番。
這麼多天過去，敖三三早已諳熟吳素兒喜歡看哪種類型的故事，大多是都是那些武林兒女的傳奇，若是最後加上一個比翼齊飛的結局，那就更好了。
“喂，敖三三，你一個啞巴，為什麼喜歡做說書這件事呢？”吳素兒將頭枕在胳膊上，好奇地問道。
敖三三沉默了會兒，拿出紙筆，在空白的紙上寫下幾個字：“因為我喜歡。”
“你為什麼會變成一個啞巴呢？感覺你也沒有家人，怎麼活到現在的。”
敖三三低頭不語，毛筆被擱置在筆架上。半晌，他抬起頭來，提筆寫道：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吳素兒連忙點頭，她巴不得敖三三主動給她講故事。
於是敖三三鋪開了自己的畫卷，開始畫畫。
第一幅畫上，是一棟金碧輝煌的宮殿，奇怪的是，護衛宮殿的不是身披鎧甲的士兵，而是長相兇惡的螃蟹和蝦怪。一個龍首人身的人站在宮殿口，抬著頭，不知道在仰望什麼。
第二幅畫上，是一片海灘，一個青衫書生從海中爬起，抬頭看向那片陸地。書生的五官畫得很模糊，嘴巴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第三幅畫上，是一個背著很多畫的書生，走在山河中央，拿著紙筆，似乎在記錄著什麼。
第四幅畫上，書生來到一座村莊，身邊圍著很多人，似乎在訴說什麼。
之後敖三三又鋪開了很多的畫紙，卻沒有再作畫，只是呆滯地盯著它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吳素兒歪了歪頭，迷惑道：“這講的是個啥？”
敖三三沒有解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自己要休息。吳素兒不甘心地又問了幾句，得不到任何回應之後，氣鼓鼓地離開了敖三三的房間。
吳素兒走後，敖三三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著房梁，閉上眼睛緩緩睡去。
【四】
“我要收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故事，然後把他們講給所有生靈聽！”
“神界的故事太無聊了，我喜歡的故事還是在人間。”
“父皇，難道龍真的不能變成人形嗎……”
“……”
敖三三從夢中醒來，眼神中透著平和。昨晚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自己的過往，以及那個為之付出了一切的夢想。
他並不後悔，因為他已經他在了那條實現夢想的路上。
屋裡亮的有些刺眼，敖三三好不容易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時間已經到了中午，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以往這個時候，吳素兒早就來敲門讓自己起床講故事了。
他起身穿衣，走到門前，輕輕叩了下門。不一會兒，一個家丁將門打開一絲縫隙，不耐道：“幹什麼？要吃飯？”
敖三三寫了張字條：“吳素兒姑娘去了哪裡？”
家丁晃了晃手，道：“我家小姐昨夜著了涼，如今正在自己房間歇息，今天怕是沒力氣來找你了。”
敖三三低頭想了下，寫道：“在下略懂醫術，可否能讓在下去看看？”
家丁想了下，轉頭看了看遠處吳素兒房間的方向，說道：“等一會兒我來叫你。”
一炷香之後，敖三三的房門被打開，他被推搡著走向吳素兒的房間。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恰好從吳素兒的房間裡出來，打量了下敖三三，眼神有些不善。
“孫公子，這是小姐這幾天請來的說書的，專門用來解悶的。”家丁連忙解釋道，生怕這個公子哥動了怒。
孫公子這才將眼神從敖三三身上移開，對家丁說道：“我和素兒馬上就要成親了，這幾天你們一定要把她給我看好了，萬萬不能再讓她跑掉。”
家丁連連點頭，諂媚笑道：“放心孫公子，之前的那次怎麼也不會再出現了。”
孫公子倨傲地看了眼敖三三，輕哼一聲，轉身離去。待孫公子離開後，家丁的臉變了一百八十度，一腳踢在敖三三的腿彎上，罵道：“那天那個小賤人要不是為了找你，怎麼可能能從老子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敖三三迷惑地看著家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家丁懶得跟他解釋，把他推到吳素兒的房門口，硬生生地推了進去。
屋裡，精氣神十足的吳素兒正坐在床頭，看著一臉懵逼的敖三三，咧著嘴，打了個招呼道：“嗨。”
【五】
敖三三指了指吳素兒，又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我沒病，是騙那個剛剛進來的人的。”吳素兒臉上帶著得意。
敖三三指了指孫公子遠去的方向。
“我是他的童養媳啦，從小就被他們家挑出來的，誰讓我長得好看呢。”吳素兒無所謂道。她指了指身前的的椅子，示意敖三三坐下。
“我從小就被我爹賣給他們家了。姓孫的他們家是一個大戶，聽說縣令都敬他們家三分，我爹賣了我之後就帶著我娘離開了，把我扔在這裡。”
“孫家覺得自己花了錢也不能就這麼把我扔了，於是就把我在這個院子裡養大，從小到大我鮮少出去過，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是這個小院子。然後等有一天我足夠大了，能生孩子了，孫公子就會娶我做妾，給他們家傳宗接代，那個時候我才能出去。”吳素兒坐在床頭，踢著小腿，輕鬆地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我可想出去看看了，我遇見你那天是我第一次逃跑成功，本來能跑得更遠點的，結果在那個村子裡，一聽你講的故事，我就想，哇，原來這個世界這麼有意思。所以我就跟上你，想讓你再講給我聽，誰料想孫公子早就知道我在哪，把那個林子圍了個嚴嚴實實，我知道自己跑不了了，就只能把你也截回來咯。”
敖三三聽著，沉默不語。
“敖三三，你喜歡講故事對嗎？你說我這樣的人生，是不是也能當成一個故事來講呢？”吳素兒笑道，眼角閃著淚花。
敖三三抬起頭，看著吳素兒紅腫的眼眶，她沒有生病，卻比生病還讓人心疼。
吳素兒打開大門，轉身對敖三三說道：“敖三三，你自由了，記得寫下我的故事，故事的結局要有一個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英雄把我從婚禮上救走，然後我們雙宿雙飛，逍遙天下。”
敖三三背起自己的畫卷，走出屋門。
一直以來，他都是那個記錄故事的人。吳素兒的故事也是，也很想是。
他出門，來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拿出紙筆，向人詢問孫府的位置。
但是想是，終究不是。
這一次，他終究成了故事裡的人。
【六】
三日後。
敖三三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打開了吳素兒的房門。
身著嫁衣的吳素兒茫然地看著那些突然逃走的家丁，又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書生，眼中冒出驚喜的光。
書生走到新娘的身前，微笑，然後寫下一行字。
“女俠，雙宿雙飛，逍遙天下可好？”
吳素兒眼裡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捂住嘴拼命點頭。
三日前。
孫府有龍吟傳出，旁觀者數百人。
次日，消息報入皇宮，剛剛坐上帝位的皇上大怒，疑心這戶人家身負龍氣，企圖謀朝篡位，當即派兵出動，于孫府長子孫福大婚當日，抓捕孫府上下一百餘口，以儆效尤。
【七】
蛇盤山的村子裡最近新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
男人是個柔弱的書生，從來不說話，似乎是個啞巴。女人比男人彪悍的多，每天挺著一個大肚子，纏著男人給她講故事。
男人似乎有很多故事。在村子裡定居下來之後，男人沒幾天就會在村口拿出那些畫卷，靠著給村裡人講故事為生，好心的村民也會給男人一些糧食。兩人的日子不算富裕，但也算能勉強度日。
“敖三三你快過來，從這看這條河真好看！”吳素兒挺著大肚子站在鷹愁澗的山巔上，好奇地將身子向下望。
敖三三連忙沖上去，把吳素兒向回拉，生怕她出了半點危險。
那日敖三三救出來吳素兒之後，兩人找了個破廟，搞了個很簡單的儀式成了親。之後兩人便過上了浪跡天涯的生活，每到一個村莊，就會和以前一樣講那些故事，只不過和以前不同的是，如今的故事有了聲音，吳素兒變成了敖三三的喉嚨，把每一個故事講的更加動人。
半年前，吳素兒突然有了身孕，敖三三決定暫停下自己的旅程，和吳素兒定居在這個叫蛇盤村的村莊。
吳素兒不滿地掙開敖三三的懷抱，氣哼哼道：“不讓看就不看，我還不稀罕。”
敖三三面露萎靡之色，心裡實在是不知道該拿吳素兒怎麼辦。
正當兩人嬉鬧之時，山下的河水中爆發出一陣巨響，浪花飛起數十丈後又高高落下。吳素兒見狀興奮地大叫：“這個是什麼！”
敖三三臉色卻陰沉如水，他轉頭對吳素兒比劃道：“回家。”
吳素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然而敖三三的表情讓她沒有反駁，擔憂地下了山。
“我在家裡等你。”她走到半路，回頭大喊。
“弟妹還真是喜歡你。”一個龍首人身的傢伙從空氣中顯現出來，看著吳素兒遠去的的背影，笑道。
“好久不見了，大哥。”敖三三張嘴道。假如任何人在這裡，都不會聽明白他在說什麼，因為那是龍吟。
“好久不見，三弟。”龍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的利齒。
【八】
“大哥怎麼想起來來這裡了。”敖三三警戒道。
“半年前在一個鎮子裡出現了龍吟，我當時便猜到了你，一路尋找，卻發現你居然住在了這麼一個地方。”龍人抬頭掃視了一下周圍，嘖嘖道，“三弟，龍宮就這麼不好？連座這麼破舊的村莊都比不上？”
“龍宮雖好，卻太無聊了一些。”敖三三負手于身後，傲然道。
“所以你就寧願散盡畢生法力，寧肯不能說話，也要保持這身柔弱的皮囊？”龍人眯起眼睛，眼中似乎有怒火要湧出。
敖三三歎了口氣道：“大哥，你也知道，小弟平生最愛，乃是各種故事傳奇。在我看來，蒼穹之下，地府之上，沒有比人間有更多故事的地方。”
“可是我們是龍，龍是要吃人的。”龍人冷笑，“你喜歡人間喜歡人類，卻不知他們將我們視為什麼？高高在上的神？被崇拜的獸？都不是。”
“是怪物啊。”龍人面色猙獰。
敖三三沉默不語。
“你忘了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還不是因為你害怕人類看見龍首人身的你會將你看做怪物。我們龍族從生下來就是神，導致我們不能像那些低等妖怪一樣能化為人形，最多保持龍首人身的樣子。你為了融入人間，施展秘法，硬生生將自己變作人類，卻喪失了語言能力，只能裝作啞巴。”
龍人指著敖三三的鼻子大罵：“看清楚現實敖三三！你就是個有著愚蠢期望的白癡！我們龍，怎麼能和低等的人在一起！”
“夠了！”敖三三打斷了龍人的話，拂袖道：“大哥若是是來勸我返回龍宮的，那麼可以回去了。”
龍人冷笑道：“我不會勸你，你如今已變成人類，我怎麼可能與你扯上瓜葛。”說罷龍人高高躍起，一條巨龍就這樣在空中伸展開身體，墜入下方的深淵。
敖三三背起自己的畫卷，皺著眉頭，回到了自己的家。
敖三三推開草屋的門，發現吳素兒已經睡著了。
桌上擺著今天的晚飯，敖三三疲憊地臉上露出笑意，他放下背簍，像個幹完農活歸來的丈夫，在燭光下，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
飯菜很快被掃蕩的乾乾淨淨，敖三三看著床上熟睡的妻子，第一次用龍的聲音說了話：
“素兒，從很久很久之前，當我第一次從龜丞相那裡聽到那些大俠的故事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這一生應該做些什麼事。”
“我想走遍人間，收集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故事，然後讓它被每一個人知曉。我不喜歡神界，因為那裡的故事太過無聊，我也不喜歡陰間，那裡的故事太過恐怖。我更喜歡人間的故事，會溫暖會熱血會讓人感到動容微笑哭泣。”
“於是我決定當一個人，即使喪失了法力和聲音，也要融入這片土地，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
“但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旁觀者，直到我遇見了你，我才真正成了故事裡的人。”
“所以我真的很喜歡你，從我第一次在那片林子見到你就喜歡你。”
“我相信我們的故事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像我之前給你寫的那些故事一樣。”
吳素兒仿佛聽見了什麼，身體扭動了一下，但是依然沒有醒過來，燭光下，她睡的很是香甜。
【九】
四月十七，雨。
吳素兒緊咬著牙齒，汗如雨下。接生婆著急地搓著雙手，不斷地在那個破舊的茅屋裡走進走出。
“怎麼偏偏挑這麼個時候，孩子他爹去鎮上買紙，要不是我路過他家聽見了吳姑娘的叫聲，沒准娘倆就危險了。”接生婆絮絮叨叨道。
門週邊著全村的村民，每個人臉上都仿佛寫著著急兩字。
接生婆又進去了，這一次，屋裡終於傳來了動靜。只不過不是孩子的啼哭，而是一聲嘹亮的龍吟，緊接著的，是接生婆的慘叫。
“怪物！”
敖三三趕回家的時候，屋子已經被燒成了廢墟。
他瘋了似的紅著雙眼沖進那片被燒得漆黑的斷壁殘垣，發現了兩具焦黑的屍體。
淚水從他的眼眶中大顆大顆的滾下，牙齒仿佛要被他咬碎。
為什麼自己偏偏挑這天去市集？為什麼自己想不到自己和素兒的孩子一定不會像個正常人？為什麼自己這麼天真的以為村民即使發現了也不會做出太過激的反應？
“怪物的父親回來了！”
“他一定也是個怪物！”
“殺了他！讓他和那兩個怪物一起下地府！”
數不清的村民從四面八方趕來，手裡舉著火把與刀劍，罵著污言穢語，眼裡閃著仇恨的光。
敖三三猛地抬起頭來，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扭曲，一條巨龍就這樣出現在村民們的頭頂上空。
“我要你們死！”他發出驚天動地的龍嘯，驚雷炸響。
村民們終於感到了恐懼，他們哭喊著逃離，卻無濟於事。龍爪從天而降，仿佛獵鷹捕獵雛雞一般抓起，然後丟進自己的血盆大口，鮮血順著嘴角流出，仿佛惡鬼。
忽然一根棒子從遠處飛來，仿佛箭矢一般，擊中了敖三三，將他釘在山壁上。
一隻猴子帶著一個和尚就這樣走了過來。
“惡龍造次，以致生靈塗炭，當殺。”猴子面無表情道。
敖三三掙脫開棒子，惡狠狠地喊道：“猴子，你來試試！”
【十】
敖三三已經忘記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了。
他的腦海裡隱約記得他和猴子打了個平手，然後一個身披白紗的人突兀的出現，自己的身形開始扭曲，等他再次睜開眼時，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匹馬。
“猴子，你看這馬有點厲害啊，不吃草只吃肉，比我還兇殘。”和尚打量了下敖三三，對牽著馬的猴子說道。
猴子懶得理他，悶聲牽著馬往前走。
敖三三很想把背上的那個和尚吃掉，然而令他很鬱悶的是，似乎他的靈魂已經與這匹白馬隔離開來，如今的他只能感知到周圍的一切，卻不能做到任何事情。
“嘖嘖嘖，十萬八千里，就算是個龍也得走廢了。”和尚摸了摸白馬後頸上的毛，心疼道。
後來敖三三逐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他看見一隻豬離開那個有著一個胖姑娘的村莊時偷偷留下的淚水。
他看見一個兇惡的和尚分分鐘變成一副慫樣。
他看見那只文質彬彬的猴子總是在黃昏看著天邊的晚霞。
他看見那個和尚看春宮圖。
他逐漸拾起了以前的愛好，開始在腦海中記錄著這一切。他聽說這個世界上有轉世一說，那麼當有一天吳素兒再次來到這個人間的時候，這些故事就是她最好的歡迎禮物。
【十一】
敖三三本以為自己直到死都會是一匹馬。
然而當那個莫名其妙的禁制被破解掉之後，一臉茫然地他站在變成老虎的和尚面前，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老虎正趴著打盹，慵懶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敖三三，喵了一聲偏過頭去，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忽然，一道異常的思緒傳入他的大腦，他這才明白，原來當日觀音給自己下禁制的同時也下了一道符咒，當有一日猴子豬頭沙僧都不在和尚身邊，而和尚又面臨生死危機時，他就會暫時性的恢復人身，保護和尚的安全。
敖三三歎了口氣，感歎自己如今竟然變成一個打手，可是人身的自己法力全無，怎麼可能打得過那個打跑豬頭活捉沙僧的黃袍怪？
奎木狼憂心忡忡地看著百花羞。
“羞兒，我們這麼做是錯的。”他終於開口說道。
沉浸在即將永生的幻想中的百花羞抬起頭，奇怪道：“錯，為什麼？”
“我們不能殺那個和尚，我們不是妖怪，不能吃人。”奎木狼說。
“可是夫君不是想永遠和我在一起嗎？”百花羞抱住奎木狼的腰，“你是神仙，能活很久，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總得做點自己不喜歡的事。”
奎木狼看著埋在自己胸前的這個柔弱的女子，一股陌生感突然從他的心頭升騰起來。
永生是最究極的誘惑，這種誘惑能讓一個天真的少女變成惡毒的怪物。
奎木狼感到有些煩悶，他把百花羞從懷裡推開，交到剛剛走進來的侍女手中，說道：“送她去休息。”
侍女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百花羞的喉嚨上，嘴裡發出陌生的音節。
“怕是不能了。”奎木狼是神，能聽得懂龍語，自然聽懂了那句話，狼牙棒憑空出現在手中，揮向那個看似柔弱的宮女。
【十二】
奎木狼屈辱的躺在地上，冒火的雙眼死死盯住敖三三。
“你也別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興許是觀音在解開我封印的時候順便解開了我人身裡約束著的法力。”敖三三聳了聳肩，猜測道。
敖三三本以為自己必輸無疑，沒想到關鍵時刻卻恢復了法力，奎木狼哪裡是他的對手，只能屈辱落敗。
“奎木狼自知做錯，甘願受罰，但是此事與百花羞無關，還請……”
“別說假話了，以為我沒聽到嗎？”敖三三打斷了他的話，奎木狼不再辯解，偏著頭不再去看那個女子。。
咣當，匕首落在地上。奎木狼的懷中被扔了一個昏迷了的宮女。
“有了老婆，就要好好保護。”敖三三說。
“我不會追究你，你去把那兩個和尚放出來就行。不過，”敖三三在奎木狼驚詫的目光中詭異一笑，“我要你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
【十三】
“所以老兄其實是個說書人？”奎木狼與敖三三碰了下杯，烈酒被一飲而盡。
“只是個愛聽故事的人罷了。”敖三三笑道。
“這次多謝老兄了，百花羞此次應該也是被永生迷失了頭腦，她本性不壞的，只要你們離開，過段日子就會想開。”奎木狼慚愧道。
“可惜你們可能沒有過段日子了。”有雷霆從天而降，數萬天兵伴隨著雷光出現在寶象國上方。
奎木狼認得為首的巨靈神，驚道：“你們怎麼 會來這裡！”
“奎木狼，你身為天界罪臣，私通凡間女子，我奉天界之命，特來將你和那女人緝拿。”巨靈神冷聲道。
敖三三依舊喝酒，笑吟吟地看著身前的一切。
奎木狼連忙朝敖三三喊道：“老兄快走！你師父和師兄已經被我放出，這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若是老兄有意幫我，則幫我把百花羞一併帶走，這裡我能攔住！”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笑道：“若是有一天老哥真的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那請把我寫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一切罪過駡名，我奎木狼一人承擔！”
巨靈神冷笑道：“你們走不了的。”然後轉頭對敖三三道：“白龍，你不要來趟這趟渾水，觀音告訴過我，以你如今的狀態，要是和我一戰，怕是得落得個神魂俱滅的下場，永世不得超生！”
敖三三輕笑，忽的站起身子，一條白龍就這樣憑空出現在奎木狼和巨靈神中間。
巨龍將龍爪探入百花羞所在的房間，輕輕交到奎木狼的手中，在奎木狼錯愕的目光中，笑道：“你可得把你懷裡的人保護好了。”
奎木狼還想說些什麼，敖三三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龍尾一掃，把奎木狼向遠方送去。
“你這是想與天庭為敵？”巨靈神握緊了戰錘。
“不然？”敖三三居高臨下地掃視著身下的敵人，傲然道。
“那就殺了你。”巨靈神的身形猛地變大，戰錘砸向敖三三的龍首。
“不自量力。”巨靈神整了整身上破碎的鎧甲，心有餘悸地說道。
一萬天兵，如今已不足百人，而自己，也已無力再戰。
他將手伸進那個巨大的龍頭裡，企圖抓到敖三三的靈魂，他說過要讓他神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一道影子忽的在他眼前閃過，原本握在手中的靈魂消失不見。
“什麼人？”
“死者為大，魂靈不應被如此對待。”匆匆趕來的猴子抬起頭，眼裡仿佛冒火，“若你不服氣，我可以再陪你打。”
猴子站在那匹白馬前，將那絲微弱的靈魂火苗塞進馬的身體裡。
“你靈魂受傷太重，我也無能為力，只能讓你的靈魂與這匹馬原有的意識融合，或許千年之後，我們能再次相見。”
白馬的眼中閃過一絲感激的光，搖了搖尾巴，蹄子用力踏了兩下，似乎對前路充滿期待。
【十四】
一千年後。
吳家小子躺在床上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化作一匹白馬，和四個很有意思的人，走過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路。
這個夢感覺很長，然而只不過是一夜。等到第二天起床時，他慌慌張張地穿上衣服，來到離家不遠的葉府。
“素兒，你不知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我變成了一匹馬……”
葉家小姐聽得認真，她最愛聽故事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轉眼間已經到了黃昏，那個故事卻連開頭還沒講完。
“汝忠，不如你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吧，那樣能有更多的人看。”
吳家小子深以為然。
因為他覺得，那都是應該被人記住的故事。
“對了，現在不是流行話本？”葉家小姐靈機一動，“不如你寫一個話本，就講你這個故事！”
“可是叫什麼名字呢？”吳家小子苦惱道，“這麼多人，這麼多故事，怎麼能用一個名字說明白？”
他想了想，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光，“有了！”他連忙拿過紙筆，在素白的宣紙上寫下了那個會被傳播很多年的名字。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萬千喜怒哀樂，說到底，不過是一場向著遠方的遊行。
一路向西行去，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追求自己的夢想。
這真的是最棒的故事。
葉家小姐牽起吳家小子的手，盯著宣紙上兩個墨意淋漓的大字，緩緩念道：
“西遊。”
（圖源011，文章作者山城，本文2017-05-04於腦洞故事板發佈）
“能不能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就放你走。”
“再來一個吧……”
敖三三有很多次想跑出去，卻都被門外的家丁抓住後扔回來。“請來的那個說書的要跑了！快給我抓住他！”敖三三就是一個書生，哪能打得過那麼多身強力壯的家丁，於是只能被迫待在吳素兒給他準備的屋子裡，不停地給她講故事。
“敖三三，再給我講講吧，就再講一個！”吳素兒信誓旦旦道。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張口喊了一聲。
聲音很嘶啞，很難聽，而且這似乎是他唯一能發出的音節。
吳素兒這才明白，這個說書的不是不喜歡說話，而是個啞巴。
敖三三本以為對方得知自己是個啞巴，便會生出憐憫之心放自己離開，沒料想吳素兒眼圈一紅，轉身沖門外招呼道：
“來人啊，準備被褥房間，給我佈置好了。說書先生太可憐了，以後我來養著！”
敖三三瞬間哭了出來，淚水浸濕了畫卷。
【三】
敖三三的房間裡。
孤單而又熱烈的掌聲響起來，掌聲的主人吳素兒站起身來大喊：“還有嗎還有嗎？我想知道後來李大俠和孫女俠怎麼樣了！”
敖三三兩隻手比了個手勢，示意兩個人成了親。
吳素兒眼中冒出憧憬，敖三三看著吳素兒一臉天真的樣子，心裡不禁嘲笑了一番。
這麼多天過去，敖三三早已諳熟吳素兒喜歡看哪種類型的故事，大多是都是那些武林兒女的傳奇，若是最後加上一個比翼齊飛的結局，那就更好了。
“喂，敖三三，你一個啞巴，為什麼喜歡做說書這件事呢？”吳素兒將頭枕在胳膊上，好奇地問道。
敖三三沉默了會兒，拿出紙筆，在空白的紙上寫下幾個字：“因為我喜歡。”
“你為什麼會變成一個啞巴呢？感覺你也沒有家人，怎麼活到現在的。”
敖三三低頭不語，毛筆被擱置在筆架上。半晌，他抬起頭來，提筆寫道：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吳素兒連忙點頭，她巴不得敖三三主動給她講故事。
於是敖三三鋪開了自己的畫卷，開始畫畫。
第一幅畫上，是一棟金碧輝煌的宮殿，奇怪的是，護衛宮殿的不是身披鎧甲的士兵，而是長相兇惡的螃蟹和蝦怪。一個龍首人身的人站在宮殿口，抬著頭，不知道在仰望什麼。
第二幅畫上，是一片海灘，一個青衫書生從海中爬起，抬頭看向那片陸地。書生的五官畫得很模糊，嘴巴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第三幅畫上，是一個背著很多畫的書生，走在山河中央，拿著紙筆，似乎在記錄著什麼。
第四幅畫上，書生來到一座村莊，身邊圍著很多人，似乎在訴說什麼。
之後敖三三又鋪開了很多的畫紙，卻沒有再作畫，只是呆滯地盯著它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吳素兒歪了歪頭，迷惑道：“這講的是個啥？”
敖三三沒有解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自己要休息。吳素兒不甘心地又問了幾句，得不到任何回應之後，氣鼓鼓地離開了敖三三的房間。
吳素兒走後，敖三三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著房梁，閉上眼睛緩緩睡去。
【四】
“我要收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故事，然後把他們講給所有生靈聽！”
“神界的故事太無聊了，我喜歡的故事還是在人間。”
“父皇，難道龍真的不能變成人形嗎……”
“……”
敖三三從夢中醒來，眼神中透著平和。昨晚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自己的過往，以及那個為之付出了一切的夢想。
他並不後悔，因為他已經他在了那條實現夢想的路上。
屋裡亮的有些刺眼，敖三三好不容易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時間已經到了中午，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以往這個時候，吳素兒早就來敲門讓自己起床講故事了。
他起身穿衣，走到門前，輕輕叩了下門。不一會兒，一個家丁將門打開一絲縫隙，不耐道：“幹什麼？要吃飯？”
敖三三寫了張字條：“吳素兒姑娘去了哪裡？”
家丁晃了晃手，道：“我家小姐昨夜著了涼，如今正在自己房間歇息，今天怕是沒力氣來找你了。”
敖三三低頭想了下，寫道：“在下略懂醫術，可否能讓在下去看看？”
家丁想了下，轉頭看了看遠處吳素兒房間的方向，說道：“等一會兒我來叫你。”
一炷香之後，敖三三的房門被打開，他被推搡著走向吳素兒的房間。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恰好從吳素兒的房間裡出來，打量了下敖三三，眼神有些不善。
“孫公子，這是小姐這幾天請來的說書的，專門用來解悶的。”家丁連忙解釋道，生怕這個公子哥動了怒。
孫公子這才將眼神從敖三三身上移開，對家丁說道：“我和素兒馬上就要成親了，這幾天你們一定要把她給我看好了，萬萬不能再讓她跑掉。”
家丁連連點頭，諂媚笑道：“放心孫公子，之前的那次怎麼也不會再出現了。”
孫公子倨傲地看了眼敖三三，輕哼一聲，轉身離去。待孫公子離開後，家丁的臉變了一百八十度，一腳踢在敖三三的腿彎上，罵道：“那天那個小賤人要不是為了找你，怎麼可能能從老子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敖三三迷惑地看著家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家丁懶得跟他解釋，把他推到吳素兒的房門口，硬生生地推了進去。
屋裡，精氣神十足的吳素兒正坐在床頭，看著一臉懵逼的敖三三，咧著嘴，打了個招呼道：“嗨。”
【五】
敖三三指了指吳素兒，又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我沒病，是騙那個剛剛進來的人的。”吳素兒臉上帶著得意。
敖三三指了指孫公子遠去的方向。
“我是他的童養媳啦，從小就被他們家挑出來的，誰讓我長得好看呢。”吳素兒無所謂道。她指了指身前的的椅子，示意敖三三坐下。
“我從小就被我爹賣給他們家了。姓孫的他們家是一個大戶，聽說縣令都敬他們家三分，我爹賣了我之後就帶著我娘離開了，把我扔在這裡。”
“孫家覺得自己花了錢也不能就這麼把我扔了，於是就把我在這個院子裡養大，從小到大我鮮少出去過，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是這個小院子。然後等有一天我足夠大了，能生孩子了，孫公子就會娶我做妾，給他們家傳宗接代，那個時候我才能出去。”吳素兒坐在床頭，踢著小腿，輕鬆地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我可想出去看看了，我遇見你那天是我第一次逃跑成功，本來能跑得更遠點的，結果在那個村子裡，一聽你講的故事，我就想，哇，原來這個世界這麼有意思。所以我就跟上你，想讓你再講給我聽，誰料想孫公子早就知道我在哪，把那個林子圍了個嚴嚴實實，我知道自己跑不了了，就只能把你也截回來咯。”
敖三三聽著，沉默不語。
“敖三三，你喜歡講故事對嗎？你說我這樣的人生，是不是也能當成一個故事來講呢？”吳素兒笑道，眼角閃著淚花。
敖三三抬起頭，看著吳素兒紅腫的眼眶，她沒有生病，卻比生病還讓人心疼。
吳素兒打開大門，轉身對敖三三說道：“敖三三，你自由了，記得寫下我的故事，故事的結局要有一個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英雄把我從婚禮上救走，然後我們雙宿雙飛，逍遙天下。”
敖三三背起自己的畫卷，走出屋門。
一直以來，他都是那個記錄故事的人。吳素兒的故事也是，也很想是。
他出門，來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拿出紙筆，向人詢問孫府的位置。
但是想是，終究不是。
這一次，他終究成了故事裡的人。
【六】
三日後。
敖三三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打開了吳素兒的房門。
身著嫁衣的吳素兒茫然地看著那些突然逃走的家丁，又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書生，眼中冒出驚喜的光。
書生走到新娘的身前，微笑，然後寫下一行字。
“女俠，雙宿雙飛，逍遙天下可好？”
吳素兒眼裡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捂住嘴拼命點頭。
三日前。
孫府有龍吟傳出，旁觀者數百人。
次日，消息報入皇宮，剛剛坐上帝位的皇上大怒，疑心這戶人家身負龍氣，企圖謀朝篡位，當即派兵出動，于孫府長子孫福大婚當日，抓捕孫府上下一百餘口，以儆效尤。
【七】
蛇盤山的村子裡最近新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
男人是個柔弱的書生，從來不說話，似乎是個啞巴。女人比男人彪悍的多，每天挺著一個大肚子，纏著男人給她講故事。
男人似乎有很多故事。在村子裡定居下來之後，男人沒幾天就會在村口拿出那些畫卷，靠著給村裡人講故事為生，好心的村民也會給男人一些糧食。兩人的日子不算富裕，但也算能勉強度日。
“敖三三你快過來，從這看這條河真好看！”吳素兒挺著大肚子站在鷹愁澗的山巔上，好奇地將身子向下望。
敖三三連忙沖上去，把吳素兒向回拉，生怕她出了半點危險。
那日敖三三救出來吳素兒之後，兩人找了個破廟，搞了個很簡單的儀式成了親。之後兩人便過上了浪跡天涯的生活，每到一個村莊，就會和以前一樣講那些故事，只不過和以前不同的是，如今的故事有了聲音，吳素兒變成了敖三三的喉嚨，把每一個故事講的更加動人。
半年前，吳素兒突然有了身孕，敖三三決定暫停下自己的旅程，和吳素兒定居在這個叫蛇盤村的村莊。
吳素兒不滿地掙開敖三三的懷抱，氣哼哼道：“不讓看就不看，我還不稀罕。”
敖三三面露萎靡之色，心裡實在是不知道該拿吳素兒怎麼辦。
正當兩人嬉鬧之時，山下的河水中爆發出一陣巨響，浪花飛起數十丈後又高高落下。吳素兒見狀興奮地大叫：“這個是什麼！”
敖三三臉色卻陰沉如水，他轉頭對吳素兒比劃道：“回家。”
吳素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然而敖三三的表情讓她沒有反駁，擔憂地下了山。
“我在家裡等你。”她走到半路，回頭大喊。
“弟妹還真是喜歡你。”一個龍首人身的傢伙從空氣中顯現出來，看著吳素兒遠去的的背影，笑道。
“好久不見了，大哥。”敖三三張嘴道。假如任何人在這裡，都不會聽明白他在說什麼，因為那是龍吟。
“好久不見，三弟。”龍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的利齒。
【八】
“大哥怎麼想起來來這裡了。”敖三三警戒道。
“半年前在一個鎮子裡出現了龍吟，我當時便猜到了你，一路尋找，卻發現你居然住在了這麼一個地方。”龍人抬頭掃視了一下周圍，嘖嘖道，“三弟，龍宮就這麼不好？連座這麼破舊的村莊都比不上？”
“龍宮雖好，卻太無聊了一些。”敖三三負手于身後，傲然道。
“所以你就寧願散盡畢生法力，寧肯不能說話，也要保持這身柔弱的皮囊？”龍人眯起眼睛，眼中似乎有怒火要湧出。
敖三三歎了口氣道：“大哥，你也知道，小弟平生最愛，乃是各種故事傳奇。在我看來，蒼穹之下，地府之上，沒有比人間有更多故事的地方。”
“可是我們是龍，龍是要吃人的。”龍人冷笑，“你喜歡人間喜歡人類，卻不知他們將我們視為什麼？高高在上的神？被崇拜的獸？都不是。”
“是怪物啊。”龍人面色猙獰。
敖三三沉默不語。
“你忘了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還不是因為你害怕人類看見龍首人身的你會將你看做怪物。我們龍族從生下來就是神，導致我們不能像那些低等妖怪一樣能化為人形，最多保持龍首人身的樣子。你為了融入人間，施展秘法，硬生生將自己變作人類，卻喪失了語言能力，只能裝作啞巴。”
龍人指著敖三三的鼻子大罵：“看清楚現實敖三三！你就是個有著愚蠢期望的白癡！我們龍，怎麼能和低等的人在一起！”
“夠了！”敖三三打斷了龍人的話，拂袖道：“大哥若是是來勸我返回龍宮的，那麼可以回去了。”
龍人冷笑道：“我不會勸你，你如今已變成人類，我怎麼可能與你扯上瓜葛。”說罷龍人高高躍起，一條巨龍就這樣在空中伸展開身體，墜入下方的深淵。
敖三三背起自己的畫卷，皺著眉頭，回到了自己的家。
敖三三推開草屋的門，發現吳素兒已經睡著了。
桌上擺著今天的晚飯，敖三三疲憊地臉上露出笑意，他放下背簍，像個幹完農活歸來的丈夫，在燭光下，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
飯菜很快被掃蕩的乾乾淨淨，敖三三看著床上熟睡的妻子，第一次用龍的聲音說了話：
“素兒，從很久很久之前，當我第一次從龜丞相那裡聽到那些大俠的故事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這一生應該做些什麼事。”
“我想走遍人間，收集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故事，然後讓它被每一個人知曉。我不喜歡神界，因為那裡的故事太過無聊，我也不喜歡陰間，那裡的故事太過恐怖。我更喜歡人間的故事，會溫暖會熱血會讓人感到動容微笑哭泣。”
“於是我決定當一個人，即使喪失了法力和聲音，也要融入這片土地，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
“但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旁觀者，直到我遇見了你，我才真正成了故事裡的人。”
“所以我真的很喜歡你，從我第一次在那片林子見到你就喜歡你。”
“我相信我們的故事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像我之前給你寫的那些故事一樣。”
吳素兒仿佛聽見了什麼，身體扭動了一下，但是依然沒有醒過來，燭光下，她睡的很是香甜。
【九】
四月十七，雨。
吳素兒緊咬著牙齒，汗如雨下。接生婆著急地搓著雙手，不斷地在那個破舊的茅屋裡走進走出。
“怎麼偏偏挑這麼個時候，孩子他爹去鎮上買紙，要不是我路過他家聽見了吳姑娘的叫聲，沒准娘倆就危險了。”接生婆絮絮叨叨道。
門週邊著全村的村民，每個人臉上都仿佛寫著著急兩字。
接生婆又進去了，這一次，屋裡終於傳來了動靜。只不過不是孩子的啼哭，而是一聲嘹亮的龍吟，緊接著的，是接生婆的慘叫。
“怪物！”
敖三三趕回家的時候，屋子已經被燒成了廢墟。
他瘋了似的紅著雙眼沖進那片被燒得漆黑的斷壁殘垣，發現了兩具焦黑的屍體。
淚水從他的眼眶中大顆大顆的滾下，牙齒仿佛要被他咬碎。
為什麼自己偏偏挑這天去市集？為什麼自己想不到自己和素兒的孩子一定不會像個正常人？為什麼自己這麼天真的以為村民即使發現了也不會做出太過激的反應？
“怪物的父親回來了！”
“他一定也是個怪物！”
“殺了他！讓他和那兩個怪物一起下地府！”
數不清的村民從四面八方趕來，手裡舉著火把與刀劍，罵著污言穢語，眼裡閃著仇恨的光。
敖三三猛地抬起頭來，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扭曲，一條巨龍就這樣出現在村民們的頭頂上空。
“我要你們死！”他發出驚天動地的龍嘯，驚雷炸響。
村民們終於感到了恐懼，他們哭喊著逃離，卻無濟於事。龍爪從天而降，仿佛獵鷹捕獵雛雞一般抓起，然後丟進自己的血盆大口，鮮血順著嘴角流出，仿佛惡鬼。
忽然一根棒子從遠處飛來，仿佛箭矢一般，擊中了敖三三，將他釘在山壁上。
一隻猴子帶著一個和尚就這樣走了過來。
“惡龍造次，以致生靈塗炭，當殺。”猴子面無表情道。
敖三三掙脫開棒子，惡狠狠地喊道：“猴子，你來試試！”
【十】
敖三三已經忘記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了。
他的腦海裡隱約記得他和猴子打了個平手，然後一個身披白紗的人突兀的出現，自己的身形開始扭曲，等他再次睜開眼時，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匹馬。
“猴子，你看這馬有點厲害啊，不吃草只吃肉，比我還兇殘。”和尚打量了下敖三三，對牽著馬的猴子說道。
猴子懶得理他，悶聲牽著馬往前走。
敖三三很想把背上的那個和尚吃掉，然而令他很鬱悶的是，似乎他的靈魂已經與這匹白馬隔離開來，如今的他只能感知到周圍的一切，卻不能做到任何事情。
“嘖嘖嘖，十萬八千里，就算是個龍也得走廢了。”和尚摸了摸白馬後頸上的毛，心疼道。
後來敖三三逐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他看見一隻豬離開那個有著一個胖姑娘的村莊時偷偷留下的淚水。
他看見一個兇惡的和尚分分鐘變成一副慫樣。
他看見那只文質彬彬的猴子總是在黃昏看著天邊的晚霞。
他看見那個和尚看春宮圖。
他逐漸拾起了以前的愛好，開始在腦海中記錄著這一切。他聽說這個世界上有轉世一說，那麼當有一天吳素兒再次來到這個人間的時候，這些故事就是她最好的歡迎禮物。
【十一】
敖三三本以為自己直到死都會是一匹馬。
然而當那個莫名其妙的禁制被破解掉之後，一臉茫然地他站在變成老虎的和尚面前，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老虎正趴著打盹，慵懶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敖三三，喵了一聲偏過頭去，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忽然，一道異常的思緒傳入他的大腦，他這才明白，原來當日觀音給自己下禁制的同時也下了一道符咒，當有一日猴子豬頭沙僧都不在和尚身邊，而和尚又面臨生死危機時，他就會暫時性的恢復人身，保護和尚的安全。
敖三三歎了口氣，感歎自己如今竟然變成一個打手，可是人身的自己法力全無，怎麼可能打得過那個打跑豬頭活捉沙僧的黃袍怪？
奎木狼憂心忡忡地看著百花羞。
“羞兒，我們這麼做是錯的。”他終於開口說道。
沉浸在即將永生的幻想中的百花羞抬起頭，奇怪道：“錯，為什麼？”
“我們不能殺那個和尚，我們不是妖怪，不能吃人。”奎木狼說。
“可是夫君不是想永遠和我在一起嗎？”百花羞抱住奎木狼的腰，“你是神仙，能活很久，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總得做點自己不喜歡的事。”
奎木狼看著埋在自己胸前的這個柔弱的女子，一股陌生感突然從他的心頭升騰起來。
永生是最究極的誘惑，這種誘惑能讓一個天真的少女變成惡毒的怪物。
奎木狼感到有些煩悶，他把百花羞從懷裡推開，交到剛剛走進來的侍女手中，說道：“送她去休息。”
侍女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百花羞的喉嚨上，嘴裡發出陌生的音節。
“怕是不能了。”奎木狼是神，能聽得懂龍語，自然聽懂了那句話，狼牙棒憑空出現在手中，揮向那個看似柔弱的宮女。
【十二】
奎木狼屈辱的躺在地上，冒火的雙眼死死盯住敖三三。
“你也別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興許是觀音在解開我封印的時候順便解開了我人身裡約束著的法力。”敖三三聳了聳肩，猜測道。
敖三三本以為自己必輸無疑，沒想到關鍵時刻卻恢復了法力，奎木狼哪裡是他的對手，只能屈辱落敗。
“奎木狼自知做錯，甘願受罰，但是此事與百花羞無關，還請……”
“別說假話了，以為我沒聽到嗎？”敖三三打斷了他的話，奎木狼不再辯解，偏著頭不再去看那個女子。。
咣當，匕首落在地上。奎木狼的懷中被扔了一個昏迷了的宮女。
“有了老婆，就要好好保護。”敖三三說。
“我不會追究你，你去把那兩個和尚放出來就行。不過，”敖三三在奎木狼驚詫的目光中詭異一笑，“我要你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
【十三】
“所以老兄其實是個說書人？”奎木狼與敖三三碰了下杯，烈酒被一飲而盡。
“只是個愛聽故事的人罷了。”敖三三笑道。
“這次多謝老兄了，百花羞此次應該也是被永生迷失了頭腦，她本性不壞的，只要你們離開，過段日子就會想開。”奎木狼慚愧道。
“可惜你們可能沒有過段日子了。”有雷霆從天而降，數萬天兵伴隨著雷光出現在寶象國上方。
奎木狼認得為首的巨靈神，驚道：“你們怎麼 會來這裡！”
“奎木狼，你身為天界罪臣，私通凡間女子，我奉天界之命，特來將你和那女人緝拿。”巨靈神冷聲道。
敖三三依舊喝酒，笑吟吟地看著身前的一切。
奎木狼連忙朝敖三三喊道：“老兄快走！你師父和師兄已經被我放出，這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若是老兄有意幫我，則幫我把百花羞一併帶走，這裡我能攔住！”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笑道：“若是有一天老哥真的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那請把我寫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一切罪過駡名，我奎木狼一人承擔！”
巨靈神冷笑道：“你們走不了的。”然後轉頭對敖三三道：“白龍，你不要來趟這趟渾水，觀音告訴過我，以你如今的狀態，要是和我一戰，怕是得落得個神魂俱滅的下場，永世不得超生！”
敖三三輕笑，忽的站起身子，一條白龍就這樣憑空出現在奎木狼和巨靈神中間。
巨龍將龍爪探入百花羞所在的房間，輕輕交到奎木狼的手中，在奎木狼錯愕的目光中，笑道：“你可得把你懷裡的人保護好了。”
奎木狼還想說些什麼，敖三三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龍尾一掃，把奎木狼向遠方送去。
“你這是想與天庭為敵？”巨靈神握緊了戰錘。
“不然？”敖三三居高臨下地掃視著身下的敵人，傲然道。
“那就殺了你。”巨靈神的身形猛地變大，戰錘砸向敖三三的龍首。
“不自量力。”巨靈神整了整身上破碎的鎧甲，心有餘悸地說道。
一萬天兵，如今已不足百人，而自己，也已無力再戰。
他將手伸進那個巨大的龍頭裡，企圖抓到敖三三的靈魂，他說過要讓他神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一道影子忽的在他眼前閃過，原本握在手中的靈魂消失不見。
“什麼人？”
“死者為大，魂靈不應被如此對待。”匆匆趕來的猴子抬起頭，眼裡仿佛冒火，“若你不服氣，我可以再陪你打。”
猴子站在那匹白馬前，將那絲微弱的靈魂火苗塞進馬的身體裡。
“你靈魂受傷太重，我也無能為力，只能讓你的靈魂與這匹馬原有的意識融合，或許千年之後，我們能再次相見。”
白馬的眼中閃過一絲感激的光，搖了搖尾巴，蹄子用力踏了兩下，似乎對前路充滿期待。
【十四】
一千年後。
吳家小子躺在床上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化作一匹白馬，和四個很有意思的人，走過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路。
這個夢感覺很長，然而只不過是一夜。等到第二天起床時，他慌慌張張地穿上衣服，來到離家不遠的葉府。
“素兒，你不知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我變成了一匹馬……”
葉家小姐聽得認真，她最愛聽故事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轉眼間已經到了黃昏，那個故事卻連開頭還沒講完。
“汝忠，不如你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吧，那樣能有更多的人看。”
吳家小子深以為然。
因為他覺得，那都是應該被人記住的故事。
“對了，現在不是流行話本？”葉家小姐靈機一動，“不如你寫一個話本，就講你這個故事！”
“可是叫什麼名字呢？”吳家小子苦惱道，“這麼多人，這麼多故事，怎麼能用一個名字說明白？”
他想了想，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光，“有了！”他連忙拿過紙筆，在素白的宣紙上寫下了那個會被傳播很多年的名字。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萬千喜怒哀樂，說到底，不過是一場向著遠方的遊行。
一路向西行去，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追求自己的夢想。
這真的是最棒的故事。
葉家小姐牽起吳家小子的手，盯著宣紙上兩個墨意淋漓的大字，緩緩念道：
“西遊。”
（圖源011，文章作者山城，本文2017-05-04於腦洞故事板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