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月下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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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芳齡五百， 是東海一隻丟進魚群裡就遍尋不到的妖精。 夜叉小七十分鄙夷我對自己身份的定位， 她執著一柄鋼叉， 威風凜凜地跳出來， 食指一伸攔住我：“呔,那小人魚， 你要從此逃去哪裡？”
彼時我對所有海底外面世界的印象全部來自於一條垂垂老矣的大海龜， 臨行之前海龜老爺爺曾經提醒我， 此去落雲書院一路窮山惡水， 路途遙遠千里迢迢， 最要當心的就是不要遇到黑社會……
肩上包袱裡有我省吃儉用攢下的二十兩銀子， 若還未出海就被人劫去——我將銀子抱在胸前，
凡間的書上說， 剪徑的匪首大都有一套強悍的說詞：此路是我開， 此樹是我栽， 要想從此過，
許是她身為女流之輩卻依舊可以統領一方的霸氣鼓舞了我， 不容她將強盜宣言念完， 我已甩開膀子撲了上去， 與她大戰了三百回合。 結局是慘烈的！我被她的鋼叉插得全身衣裙皆破， 而她也好不到哪裡去， 被我撓得滿臉是傷， 連頭盔都被我一把拽下， 如瀑青絲飛揚在風裡， 驚呆了一幫跟著她混的蝦兵蟹將。
人說不打不相識，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對了這只夜叉的胃口， 當我和她坐在海邊礁石上喝酒吃肉時， 互通姓名的我們已經義結金蘭， 情同姐妹。
流連多日後， 她舉杯為我踐行， 祝我在落雲書院學業有成， 早日榮歸。 我將酒一口飲盡， 拍拍這夜叉姑娘小七的香肩， 也衷心地祝福她得償所願。
困擾我的姐妹夜叉小七的是一樁寤寐思服的愛情。
車馬勞頓之後我已經站在落雲山下， 對於這聲震寰宇的書院我是萬分敬仰的。 淵博如東方夫子， 倜儻如天界的文曲星， 文采風流自不必細說。 單論武略， 連天上地下將一把流雲劍舞得所向披靡的雲遠仙君也曾在此執教， 出過多少驚才絕豔的人物。 尤為讓人心動的是， 落雲書院不以仙妖有別、人鬼殊途而歧視眾生。 只要有一顆向學的心， 平凡如我一尾小魚也可以來此潛心修煉。
話說鮫人的魚尾化為雙腳攀緣上可通天的石階實在是苦不堪言，
因自己的罪過害人承受滅頂之災簡直不可原諒。 身後之人跌落之前被我一把抱住， 風聲從耳邊掠過， 我將他反手推上石階， 心下悲涼地想：此澗深若地獄， 號稱一萬八千丈， 到得穀底， 我這條人魚若非小命休矣就是遍體鱗傷。
正自哀歎， 落下的身體卻從上方被人拽住。 我迷惑地睜開眼，
一個男子， 白皙勝雪的膚光， 偏似驚鴻的身姿， 月白衣袍上竹葉青的絲線繡了淡墨花開的圖紋。 我懵懵懂懂地被人拉了上去， 懵懵懂懂地趴在川流不息的上山人群裡。 至他從我掌中抽出手去， 背影消失， 我仍未從那驚心動魄的一眼裡回轉過神。
一百三十年的舊時光， 如浩瀚無垠的東海之水， 在我的面前流淌無聲。 就這樣， 我又一次見到了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人。 他施施然地轉身， 月白緞的袍角， 輕柔地從我的臉上拂過去。 他禮貌地對我微笑， 忘盡前塵的眼裡全是陌生。
後來， 落雲書院的芸芸眾生以事實告訴了我， 初見就出此洋相並非是我見識淺薄、孤陋寡聞。那坐在大轎中金尊玉貴被抬著上山的女子是龍族的公主玉瑤，統領四海的老龍王的掌上明珠。東海公主之美天上地下人盡皆知，身份的尊貴養成了她驕傲放縱的脾性。當然看在她傾國傾城的美貌上我決定不與她計較那飛來的一鞭，其實我只是不無羡慕嫉妒恨地想，我若一定要計較，也並沒有法子。
當那氣質出眾聲線優雅的男子款款起身對席上夫子一拜到底，說“夢潮生見過先生”時，整間書院幾乎沸騰。仙魔妖、天地人三界多少女仙和女妖精的雙眼刹那失神。很多年以後，夢氏少主留在落雲書院的傳奇並非他文才武略的出眾，而是他出塵的美貌和秋水之姿。
在角落裡的我又想起他的那個笑，彼時落雲書院裡翠色如流，而那抹笑便是碧水煙波里的千瓣桃紅。
庸碌平凡如我在大飽了眼福之後依然犯愁吃飯的問題，二十兩銀子做了入院的學費，好說歹說才求動廚房的老嬤嬤允許我幫工抵飯錢。每天天昏地暗地修煉之後端著稀飯饅頭，吃下去幾乎辨不出冷熱酸甜。
讓我無比沮喪的是，於術法上我並無甚精進。夫子常常踱步到我面前，頗為失望地搖頭，那表情，讓我萬分慚愧地想到“朽木不可雕也”。每每于此我發達的第六感總是告訴我那俊采風流的夢公子正目光平淡地看著我，若有所思，但我從來不敢深思那是什麼。
我承認萬物出生自有貴賤，諸如我和東海公主都出自水族，她就玲瓏心肝一點就透，而我則是個榆木腦袋，縱然夫子當頭棒喝我還是一知半解。為此夜晚又白白耗費了許多蠟燭，與我同室的是一隻蟾蜍精，芳名金寶兒，每晚醒來看我還在用苦功不免瞪著銅鈴般的大眼勸我：“碧落落，認命算了。反正無論怎樣，你將來總是不會受窮。”
我張大了嘴巴表示不解。
“滄海月明珠有淚啊，你們人魚的眼淚就是珍珠，一顆抵萬金呢。”
我很快就因為這“昂貴的眼淚”惹來橫禍。某個午後正在陰涼大樹下琢磨仙法的我聽到了蟾蜍精的嗚咽聲，以無雙的美貌碾壓一眾姿色平凡的妖精仍覺不足的公主帶著手下圍住了卑微的小妖。
“聽說你是叫金寶兒的，想想這個金尊玉貴的名字，再看看你這張臉，你覺得自己也配？”
玉瑤公主的不爽只是因為前些日子蟾蜍精在路上偶遇了散步歸來的夢潮生公子，芳心可哥的金寶兒等在道旁送了他一枝新采的白蓮。公子容色之美總是引得膽大的女妖精奮不顧身，更可堪意淫的是，那夢家的少主待人溫文爾雅。哪怕舉院皆知夢家少主與公主玉瑤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又怎麼阻擋得了女仙和女妖精們對他前赴後繼地大獻殷勤。
蟾蜍精金寶兒被幾個龍女按住掙扎的身體，淺薄的法術在公主的逼迫下不足以維持一個平凡姑娘的外形。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眼裡呈現出絕望。
這樣的跋扈，這樣的刁蠻任性。我實在是忍無可忍，走過去擋了在她的身前。“夠了，公主！她叫金寶兒並沒有冒犯到您。”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要在這裡替她強出頭？”美麗的公主昂著下巴，尊貴的鳳眼一瞥，掃過我全身。“一條卑賤的人魚罷了，修習了這麼久的仙術也只能勉強將那條魚尾化為人腿，身上的鱗片都還未褪盡，也敢管我的事。”
我凝視著她，慶倖她不再認得我，心下想她的毒舌真是和美貌成正比。“公主也是有龍尾的，難不成公主對自己的尾巴很嫌棄。”
她怒得揚手一個巴掌，我躲閃不及，面上挨了清脆的一耳光。這就是逞口舌之快的下場，她的三五僕從摁住我，她居高臨下地拽住我的頭髮：“討嫌得很，我們東海水族，沒有見過你這樣牙尖嘴利的東西……我聽說人魚的眼淚能化成珍珠，來，哭一個給本公主看看。”
我聽到颯遝的腳步聲，仿佛有人在那樹蔭下站了許久，一個略帶清冷的聲音喚著“玉瑤”，我抬眼去看，那人已近得身前。他正垂目望我，容色如玉的臉占盡春光，月白色的長袍，依舊屐履風流。
我霎時明白金寶兒眼中的絕望，一隻卑微的蟾蜍，如何能忍受在心儀的夢潮生面前化作最醜陋的樣子。而彼時，正是我最醜陋的樣子。
他眼光在我身上稍稍停駐，又流水般無痕地掠過去，再出聲時是帶了笑意的，如清冷的玉：“昨日不是說今天要去幽蘭渡的嗎，讓我好找。”
公主的臉由白轉紅，這淡漠而溫柔的語氣讓她暫態記起了自己的身份，豐神如玉的公子的邀約，讓她從震怒與刻薄中變回甜美嬌憨的女孩。她起身時那夢氏少主已踏步出去，疾步追上的她纖纖玉手握住他的衣袖，那公子走得淡若清風，始終沒有回頭。
月上柳梢時我正在院中練劍，古有秘法說月圓之夜狐魅精怪皆可吐納月之精華，功力必會大增。一招禦劍而飛卻被我施展得兇險無比，又一次以平沙落雁式摔下劍來落得人魚啃泥時我欲哭無淚。一定是老祖宗們口口相傳的錯誤，或者，就是遺傳註定了一條人魚不適合修仙。我幾乎是抱頭痛吟：“落落你為什麼不是一隻狐狸。”
“若是一隻狐狸，看來也必是一隻笨狐狸。”
將我狼狽的醜態盡收眼底的某人踏著滿地月光與清淺落花悠然行來，寬袍廣袖靜立于海棠深處。明月映出他的容顏，風儀無雙的男子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語氣裡並無半點諷刺。
我無從解釋自己的心傷和絕望，沒有來由地失落。我懷疑自己是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到這落雲書院，遇到一個此生無法觸及也註定不能忘記的人。
手中長劍無比沉重，夜風流淌，其實我雖整夜練劍卻還是惦記著他說要帶那美麗的公主去幽蘭渡。而那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是躲在暗處連嫉妒都不配有的人。
他的出現令我惶然和可憐自己的感情，我分秒都想在他面前拔腿逃跑，但我想是從飛劍上跌落太多次，摔得兩腿青紫，所以只能沉默地站著等他轉身離去。
“研習仙法並不可急功冒進，咒語也得心領神會，再融會貫通。”他平靜地說著，言語猶如玉石叩擊。我愕然抬頭，驚覺他已跨步至我身前。他揚手自邊上的花樹上折下一枝容光玉豔的海棠。幽深的眼波一轉：“要不再試試？”
在那個落雲書院暮春午夜的圓月裡，我于滿天清光中飛身踏著一枝海棠前行。習習夜風拂過我的清影素衣，在整個書院所有女仙和女妖精都肖想不已的公子溫柔目光的注視下，我終於不能將浪漫進行到底，大叫一聲跌了下去。
原諒我，我畢竟是一個還未吃過晚飯的可憐人魚。
那枝紅香散亂的海棠不勝風力地墜下落雲山的深谷中去，在我嚇得嗷嗷直叫的時候，有人飛身而至，一雙溫暖手臂將我攬到懷抱裡。
落於山徑上的夢潮生公子十分不解道：“沒有哪裡出錯啊……怎麼會這樣呢？”
回應他的是我腹中響亮的轟鳴，我從未如此狼狽，但世間又有哪一種仙法，可以讓一個姑娘為了愛情而忍住饑餓的咆哮。
他抬頭詫異地看著我，清秀的眉微微地蹙起。他是不忍使人難堪的佳公子，在我羞愧得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他說：“你是還沒有吃過晚飯嗎，體力不足，導致腳步虛浮？”
很多年後我總是憶起落雲山上荒廢小屋裡的那一堆篝火，夢氏少主潮生公子為我烤的那一塊噴香的獸肉。我吃得頭也不抬，相對那些以求學為名不遠萬里而承受的摸爬滾打、遍體鱗傷和諸多羞辱也就不值一提。
哪怕他，從開始到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火光與月色映出身側之人冠玉般的臉，他偏頭問我：“聽說你是東海水族，你們美人魚，滴淚成珠，織水成綃，又怎麼會……落到如此境地？”
公子風雅體貼，斟詞酌句，只是不好直接說我窮。
“祖籍南海的美人魚並不是天生就會流淚，傳說中她們落淚成珠，號啕一場便能富可敵國，那不過是她們有了所愛的人，為愛而落下的眼淚，這樣才能晶瑩璀璨，化為明珠。”
這溫文的公子安靜地注視著我，琉璃般的眼睛似乎要從我面上看出什麼端倪。“原來如此。”半晌後他點頭，唇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我若愛一個人，必不會捨得讓她流淚，哪怕滴淚成珠，明珠千斛。”
他說的是那東海公主吧。人人都道公主刁蠻，卻不知道他們青梅竹馬，他對她的愛意可以追溯到少年時候。只是那樣尊貴的人，生來錦衣玉食，生活怎麼會迫使她滴淚成珠呢？
長夜裡他語氣平淡地問我家鄉的風物與景致，記得自己同他說起遙遠浩瀚的東海，那三千碧水，水下笨拙爬行的老海龜，海藻長成陰鬱的森林，珊瑚礁裡有我和娘親住了五百年的老房子，金烏升起時，龍宮的琉璃水晶頂會變成彩虹的樣子……
他間或應答一聲，唇邊總含著微微笑意，這樣似曾相識的融洽氛圍，使我忘了那些好時光已過去了整整一百三十年，我再不是那個戴著花環奔跑在柔軟沙灘上追著英俊少年的東海小女孩。事實上我已一無是處，但暫容我珍惜這與他相處的一分一秒，哪怕只是，一分一秒。
他笑著說：“西夢淵往南三千里，有一片滄瀾海，海的盡頭就是夢氏族人的領地。陸上遍植紫竹，竹林中盛開幽藍如夢的花朵。”
那傳說裡，連天帝都要高看一眼的，能予人好夢的神秘氏族。
隱約記得落雲山上的篝火漸滅，東方泛出晨曦將至的魚肚白，涼月懸在天邊，潮生公子起身輕聲對我說道：“我們回去。”
他站在飛劍上向我伸手，袍袖便流雲一樣垂下。我和他並肩而立，俯瞰微明天色裡落雲山成片的桃花和海棠。他突然側身問我：“碧落落，你在想什麼？”
我想說，可不可以讓白天慢點來臨，可不可以讓這微明天色都變陰翳，可不可以要求你的禦劍之術不這麼精深高明。那我腳下的這把飛劍就會在視線灰暗中顛簸震顫，而我，就會有藉口安心地倒向你。
我不敢說。我知道那都是妄想。天明後我憶起與他的這一夜，會懷疑是這夢氏的少主送了我一朵得償心願的幽藍花朵。我只是在夢裡夢見了他。
於是我只能沉默地跳下飛劍，在轉身離去時才對他說：“沒有什麼，謝謝你。”
他含笑喚住我，躊躇著，好像有句話要對我說。彼時一輪旭日從雲層中掙破，萬道霞光自他身後而來，將他襯托得有如神祗。在我的不知所措裡，他輕聲問我：“碧落落，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為什麼你給我的感覺這麼熟悉？”
夜叉小七成了我這一場單相思的唯一傾聽者。我的日子比初來落雲書院時不知道要艱難多少倍，現今我不僅要為了一日三餐的稀飯饅頭費心勞神，更要為了每三天一至的紙鶴附上郵資。
翩然而至的紙鶴帶來了小七給我的回信，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的單相思，如當日我們在東海碧波上撒潑打滾兒，她手中銳利鋼叉插得我渾身破洞，彼時她犀利的言辭也讓我無地自容。“落落，我以為你是個自由勇敢的如風女子，原來你根本不是，你就是一個愛上了男人也不敢表白的烏龜蛋！”
我原諒小七的狂妄無知，她不知道他有多麼好，襯托得我是多麼卑微渺小。
我在落雲書院的廚房裡卷起袖子奮力劈柴的時候，老嬤嬤面帶桃花地進來喊我：“碧落落，外面有人找。”
不待我將蓬頭垢面狀如小鬼的形象稍加修飾，一人已緩步踱了進來。月白的錦衣，春山秋水的眉目，果然這玉樹臨風的公子秒殺了書院上至八千與下至八歲的女性生物。嬤嬤殷勤備至地奉上茶水，不忘使喚我：“落落，快給這位公子搬張椅子。”
來人立在院中，閑閑地負著雙手，一雙美目上下打量著我，半晌問道：“你為什麼躲著我？”
“並沒有。”
“我已命人付清了你在書院欠下的所有伙食銀兩，怎麼你看起來好像還是沒有胖。”
旁邊不知內情的做飯嬤嬤震驚得張大了嘴巴，那不可置信的程度簡直催人淚下。果然一個沒有了美貌的妖精是不配擁有愛情的，即便她身體裡還是那顆最初的心。
他一步跨過來，拽住我的手，拉了我就往門外走。
落雲山下是凡人居住的祥和的古老小鎮，有錢就是任性的夢公子點了滿滿一大桌的酒菜。他如玉的手指執著筷子，敲敲我面前的碗：“先別說你的解釋。”
我想表示我真的很餓，午飯的兩個饅頭不足以填飽一個吃貨的胃。但是，廉者尚且不受嗟來之食，何況是我那卑微到泥潭裡卻仍要努力顯出驕傲的愛情。
我從貼身的衣兜裡掏出他向書院支付的紋銀，平靜地放在他面前。他蹙著眉頭，額間擰成小小的川字。“夢公子，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雖不能落淚成珠，但我有手有腳，絕對可以過得很好，謝謝夢公子的好意。還有，落落斗膽請您三思，您這樣公然帶了我出來，書院裡會有人非議。”
他不言不語，深邃的目光看著我，良久，齒間迸出冰冷的詞句：“誰會非議？”
這個人。這個人。他明明和東海的公主打得火熱，坊間甚至傳言東海龍宮將要和滄瀾海的夢家聯姻，連小七給我的信裡都要提上一筆東海正要操辦千年不遇的大喜事。他怎麼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來質問我？他將我對他的感情，哦，他並不知道，那些沉甸甸的感情，一百三十年乃至今天每晚都弄濕我枕頭的感情，置於何地？
下一刻我幾乎驚叫出聲，是他隔座伸過來的手，攥住我的下頜，迫我抬起頭。陡然的四目相對裡，我看見這個從來瀟灑倜儻豐神如玉的公子眼中的掙扎。對於事事美滿婚期將近終於要抱得美人歸的夢氏少主，我不明白他的掙扎是什麼。
我咬緊下唇，在將要出血的疼痛裡提醒自己神智堅定。
一根微涼的手指，輕觸過我空茫的眼瞼，他喃喃地說：“我以為，會看見美人魚滴淚成珠。”
腦內繃緊的弦“哢嚓”一聲脆斷。他對我說了什麼？他對我說了什麼！為什麼我一字一句都聽不清。
似下定決心的夢公子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人間的名釀，辛辣如火的液體將他薄白如玉的臉頰燒出滾燙。他說：“我是夢氏的少主，掌管著天下所有人的夢境，卻看不破自己的魔障。”
他一杯一杯地飲著酒，絮絮地在我耳邊說：“碧落落，你不過是個出身平凡的東海水族，萬千鮫人裡最普通的一個，修煉的成績也不出眾，為人笨拙，卻好不自量力的英勇。山道上撞了人，自己都要小命休矣卻還想著把別人推上去，真是又蠢又呆。”
我無言以對，深深低下頭。他說得沒錯，我真是又蠢又呆。
“幸好我拽住你，你當落雲書院真是佛門之地廣結善緣？修仙也要看各人的緣法，落雲澗底多少飛禽走獸的屍體，白骨累累也不差你一隻人魚。”
我更低地低下頭，想到我當日不聽海龜爺爺的勸阻，一意孤行要上落雲山，修煉仙法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的幌子，我是為了某個人付出的代價，真是果報如此。
“我斷定我從未見過你，為什麼你給我的感覺會這樣熟悉。我看著你，像看著一個遙遠女孩子的過去。單純、倔強、俠義、不肯認輸，從飛劍上摔下來遍體鱗傷還是想要繼續。
“看著別人被欺負，冒冒失失地就想著擋上去。那金寶兒捂在被子裡哭了一宿，挨了一耳光的卻是你……
“我給你的銀子也不要，脊背挺得筆直，像接受了我的好意就會低人一等……
“是什麼令你這樣驕傲又這樣委屈，是什麼令你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裡……”
他說得越來越小聲，壺中殘留的酒液被他伏倒的手臂碰下去，流淌出滿滿一桌子的淚跡。
我握住他的手，隱忍在心底一百三十年的秘密就要傾瀉而出，喉頭卻被什麼堵住，只能哽咽喚他的名字：“夢潮生……”
醉了的夢公子無知無覺，眉間仍蹙起不散的川字，我扶了他向客棧外走。古老的小鎮，寧靜的青石長街，孤雁般的弦月貼在天邊，漸漸星光幽涼，曠野裡夜風輕柔。
他在我的懷裡，不用我謀算天時與地利，不用去糾結一把飛劍的顛簸與震顫，不用我偽裝著一不小心地倒向他，夢氏的少主潮生公子就在我懷裡。
是日復一日綿延無盡的相思也好，是酒壯了小人魚的膽也好，我在這寂寥無人的荒野，英勇無畏地飛快俯身吻在了他的嘴唇上。涼而溫柔的觸感，帶著那一口杏花釀的甜香。
後來我知道人是不能發昏的，以為天知地知己知的事情還是要想一想“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面前夢公子俊美無儔的臉，纖長濃密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倏然大睜的眼眸有著墨玉般的瞳仁，清澈如三千東流水的眼波截住我。那燃燒的惶恐和無措。那樣辛酸的、卑微的、無人得知卻終於被他得知的愛。
他說：“這並不是我故弄玄虛，我在夢中總是夢見你，若不能想個法子，我也無從知道你的心意。如果整個落雲書院都知道夢氏的少主使盡渾身解數也追不到一條人魚，我簡直沒有臉面繼續活下去。”
我氣得發昏，但心底有怦然炸開的歡喜。因為他突然傾身對我說：“落落，我很愛你。哪怕東海的玉瑤公主有著傾國傾城的美貌，但我還是很愛很愛你。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總是牽念著你。”
落雲書院裡所有的女仙和女妖精都在瘋狂地討論一件事，她們說夢家的少主潮生公子瘋了，他竟然愛上了一個一無是處的人魚。由此書院掀起了一輪新的審美，以蟾蜍精金寶兒為代表的弱勢小妖們將我平淡無奇的容貌畫在宣紙上，她們說每天對著畫像練習我的行走和回眸可以令她們更為風情萬種和顧盼生姿。
某個夜晚東海的公主紆尊降貴地來找我，她在我狹小的蝸居裡上下打量我，終於窺破什麼的公主笑著對我說：“我不知道過去了一百三十年，姐姐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我這麼眼拙都沒有認出來。”
我想回應她“相由心生”，看著她容色無雙的臉，終於不能出聲。
那是我的臉，一百三十年前被親生的父王換在她最寵愛的龍女身上的臉。這一切，僅僅只是我身為他的女兒，卻是鮫人所生。即使她說整個東海浩瀚水域裡最傾國傾城的美人魚，她也還是一條魚，而不是龍。
“你做這一切，是為了回來報復我嗎？報復我當年讓父王奪走了你的臉，報復我將你趕出龍宮。”
三百七十歲之前我是東海最快樂的美人魚，滄瀾海盡頭的紫竹林裡住著溫潤如玉的小公子，他曾許諾說要和我永不分離。然後那天，看著出現在他面前明珠一樣燦爛的玉瑤公主，他牽起她的手轉身離開，溫柔的話語隨風送進被幽禁在海底的我的耳朵裡，“原來你是東海的公主啊，為什麼總是要偽裝成一條小人魚。”
我將十指在冰冷的珊瑚礁上生生抓破，鮮血橫流，卻沒有人相信我，我是那個他曾許諾要永不分離的女孩。彼時的我蓬頭垢面，狀如瘋魔，而玉瑤有著我的容貌。空自情深似海，卻從來都辯解不得。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奪走了你的臉，恨我讓你顛沛流離，不能再享受一個公主的驕傲與富貴。我還給你好不好？我去求父王，他最疼我，什麼都會聽我的，我去求父王重新封你為公主。”
“然後呢？”我微笑地看著這個在我面前哀求的人。哪怕她的哀求，都是要以這樣屠戮人心的殘忍方式。
“你把夢潮生還給我。我只要你把他還給我。我什麼都不和你爭。”她向我妥協。
父王教會了她許多仙術，給了她萬千寵愛，這個血統純正原身有著犄角和龍尾的女孩子。可父王卻終究沒有教會她，愛並不能以容貌的美醜來轉移。普天之下所有的人，之所以愛著另一個人，從來只是愛著他的心。
“我沒有要和你爭，公主，我只是愛著夢潮生。不管我是一個有著傾國傾城容貌的東海公主也好，還是我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相貌平平的人魚也好，我只是愛他。”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愛他，所以那向來就飛揚跋扈的龍公主才會收斂了尖刻，這般低聲下氣地來求我。聽見我這樣說，她又高昂了纖秀的下頜從容不迫地微笑起來。
“你會同意的，碧落落姐姐。你是父王失散多年的女兒，因為母親鮫人的卑賤身份嫉恨著血統純正的龍族公主，所以想要勾引未來的駙馬以洩憤。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心中早有良人。這一切都只是你接近他從而試圖讓父王乃至整個東海龍族蒙羞的計畫。
“夢潮生居然親自去向父王退婚，為了你這個卑賤的鮫人生下的人魚而不要我。你以為父王會答應嗎？還是你以為，滄瀾海的盡頭，那片植滿紫竹林的大陸沒有了我們東海不歇的碧水灌入，他們能夠支撐多久？
“過不了多少時日他就會親自到東海龍宮求我和父王，夢氏的少主，德才兼備武略不凡，他多麼有心想要和你浪跡到天涯海角去，也得先安排好一族人的生死。你說是不是呢，我的碧落落姐姐？”
龍族的公主邁著優雅的步子轉身離去，將一連串的冷笑留在了 我的小屋子裡。
西夢淵往南三千里，有一片滄瀾海，海的盡頭就是夢氏族人的領地。陸上遍植紫竹，竹林中盛開幽藍如夢的花朵。
而我知道，天下水源皆出東海，沒有那一方碧水，怎樣安撫人心的夢眠花也不能盛放。他的族人，也必將像那幽藍花瓣一樣乾枯零落。
公主說，他為了我親自去向龍王退婚。公主說，他想和我攜手浪跡到天涯海角去。
“你有什麼好？仙法平平，長相平平，出身平平，為人也不知玲瓏變通。又蠢又呆，到底是為了什麼，一百三十年後的他重新遇到你，還是會愛上你？”公主鎖住眼淚的鳳眼瞪著我，咬牙切齒。
我真的沒有什麼好，實在不值得他這樣絞盡腦汁地為我的幸福謀劃。若押上他的整個族人，更是我的罪孽。
我在某個月光如銀的夜晚禦劍而飛，穿過西夢淵和滄瀾海，然後風一樣歇落在那片有鸞鳥歌舞的紫竹林。夢眠花盛開的深處，宮殿裡跪著我已多日不見的潮生公子。他春山秋水眉目間的川字那麼深，适才夢氏老族長“啪”的一記耳光仍舊沒有將那倔強的人打醒。
他說他愛一條人魚，想要給她幸福。全族人的生死逼得他退無可退，他還是堅持：“父親請放心，潮生一定能找到解決水源的辦法。”
他在撒謊。他已瀕臨絕境。我看到鬢髮蒼白的老族長搖頭歎息。我看到，幽藍到心碎的夢眠花正在大片大片地枯萎。那片神秘陸地的土地開始龜裂，煙塵四起如夢潮生唇間灰白乾燥的死皮。
那個夜晚我徘徊在落雲書院的圓月下等到返回的他，輕袍緩帶的公子，抱著我在海棠花樹下。他將頭擱在我的發間，聲音有若歎息：“落落，讓我抱一會兒，抱一會兒就好。”聲音裡都是脆弱。
我沒有說過我愛他，從始至終。所以當我挽著那個白衫、青冠、有著濃黑劍眉和上挑桃花眼的男子緩緩出現在東海龍宮的時候，夢潮生的目光冷劍一樣銳利地逼視著我。東海龍王嫁私生女，擇定的佳婿是南海庶出的王子，這樁婚姻倒也般配。
小七一定會恨我，她不知道這只是一場戲，龍王、玉瑤公主和我導演的一場戲。從她手執一柄鋼叉旋風般奔進水晶殿聲聲質問那面無表情的龍子有沒有愛過她時，已經註定了所有人的心傷。
“沒有。從來就沒有。”他一字一句地回應那英姿颯爽的女夜叉，聲如磐石。正如我無比艱難卻燦爛笑著回答他，我的潮生公子。
“我母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鮫人，愛慕龍王卻不得嫁入龍宮，我是東海龍王親生的女兒，卻要承受奔波輾轉顛沛流離的窮苦。我嫉恨玉瑤，我想要報復她，所以生出種種事端。”
“你是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夢氏的少主青白著一張臉，溫和平靜的聲音，我卻聽得出裡面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怎麼可能呢？”我微笑起來，“夢潮生公子，我怎麼可能愛過你。”我挽緊了身邊人的手臂，將喉中一口甜腥的血用力咽下去。
我看見他眸中的三千春水凝結成冰，他無聲地望著我，良久，良久，終於轉過頭去。這是生離，我知道。從今而後哪怕我禦劍而飛，上窮碧落，他的眼裡都不會再有一條小人魚。
玉瑤公主嫁給了夢氏的少主夢潮生，大婚那日，水晶宮中張燈結綵，歌舞徹夜不息。
一對新人乘著天馬拉著的鸞車往滄瀾海的紫竹林而去，夜半的東海上突起狂潮，波濤洶湧，肆虐的海風吹熄了童子龍女手中執著的琉璃宮燈。
黑色袍袖裹著的醜陋海巫女跪伏在路邊恭送公主，身著紅色喜袍的俊美新郎緩步經過她的身邊，卻聽到她用熟悉的聲音說：“奴婢有一物可為公子掌燈。”
黑暗裡，駐足靜默等待的夢氏少主看見骯髒的巫女撲閃了一下雙睫，有一顆碩大清亮的眼淚，在他的手裡凝結成了光華璀璨的明珠。
在我執著鋼叉掩面哭號著從水晶宮中飛奔而去後三日，那個白衫、青冠、劍眉微挑、桃花眼眯眯笑的南海龍子來找我。他竟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他不愛我，還夥同我的姐妹那條臭人魚碧落落來騙我，簡直不可饒恕！我任憑他站在我的門外喊了三百遍“好小七”才放過他。
因為落落我們才能夠在一起，這條刀子嘴的臭人魚，在答應東海那條昏聵的老龍時提出的附加條件是要他成全我和南海那條笨龍的親事。竟敢騙我！碧落落她竟敢這樣騙我！下次我見到她一定要用鋼叉狠狠地插她！
可惜我再沒有機會見到她，無論是向她道謝還是用鋼叉和她打架。東海龍宮的玉瑤公主出嫁後沒多久就守了寡，那傳說中風華絕代讓落落總是思念愛慕的公子，聽說他在新婚後無疾而終。這讓許多的女仙和女妖精們悲聲感歎：真是天妒美男。
我不信落落已經死了，那樣勇敢的，自由如風的可愛人魚。某個夜晚我和自家那條笨龍潛進了夢氏少主的陵墓，在一顆光華璀璨的夜明珠地照耀下我打開了夢公子的棺槨。我擦了幾把眼睛，疑惑裡面除了一身衣裳什麼都沒有。
南海的那條笨龍跟我說，人死如燈滅，夢公子和落落已經死了，也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拍了拍手，重新蓋好了那具棺槨。我無比地相信，我惦記的落落也許正和那叫作夢潮生的公子在哪裡吟風弄月，又或者是在溫暖的凡間，攜手海角天涯。
當那氣質出眾聲線優雅的男子款款起身對席上夫子一拜到底，說“夢潮生見過先生”時，整間書院幾乎沸騰。仙魔妖、天地人三界多少女仙和女妖精的雙眼刹那失神。很多年以後，夢氏少主留在落雲書院的傳奇並非他文才武略的出眾，而是他出塵的美貌和秋水之姿。
在角落裡的我又想起他的那個笑，彼時落雲書院裡翠色如流，而那抹笑便是碧水煙波里的千瓣桃紅。
庸碌平凡如我在大飽了眼福之後依然犯愁吃飯的問題，二十兩銀子做了入院的學費，好說歹說才求動廚房的老嬤嬤允許我幫工抵飯錢。每天天昏地暗地修煉之後端著稀飯饅頭，吃下去幾乎辨不出冷熱酸甜。
讓我無比沮喪的是，於術法上我並無甚精進。夫子常常踱步到我面前，頗為失望地搖頭，那表情，讓我萬分慚愧地想到“朽木不可雕也”。每每于此我發達的第六感總是告訴我那俊采風流的夢公子正目光平淡地看著我，若有所思，但我從來不敢深思那是什麼。
我承認萬物出生自有貴賤，諸如我和東海公主都出自水族，她就玲瓏心肝一點就透，而我則是個榆木腦袋，縱然夫子當頭棒喝我還是一知半解。為此夜晚又白白耗費了許多蠟燭，與我同室的是一隻蟾蜍精，芳名金寶兒，每晚醒來看我還在用苦功不免瞪著銅鈴般的大眼勸我：“碧落落，認命算了。反正無論怎樣，你將來總是不會受窮。”
我張大了嘴巴表示不解。
“滄海月明珠有淚啊，你們人魚的眼淚就是珍珠，一顆抵萬金呢。”
我很快就因為這“昂貴的眼淚”惹來橫禍。某個午後正在陰涼大樹下琢磨仙法的我聽到了蟾蜍精的嗚咽聲，以無雙的美貌碾壓一眾姿色平凡的妖精仍覺不足的公主帶著手下圍住了卑微的小妖。
“聽說你是叫金寶兒的，想想這個金尊玉貴的名字，再看看你這張臉，你覺得自己也配？”
玉瑤公主的不爽只是因為前些日子蟾蜍精在路上偶遇了散步歸來的夢潮生公子，芳心可哥的金寶兒等在道旁送了他一枝新采的白蓮。公子容色之美總是引得膽大的女妖精奮不顧身，更可堪意淫的是，那夢家的少主待人溫文爾雅。哪怕舉院皆知夢家少主與公主玉瑤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又怎麼阻擋得了女仙和女妖精們對他前赴後繼地大獻殷勤。
蟾蜍精金寶兒被幾個龍女按住掙扎的身體，淺薄的法術在公主的逼迫下不足以維持一個平凡姑娘的外形。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眼裡呈現出絕望。
這樣的跋扈，這樣的刁蠻任性。我實在是忍無可忍，走過去擋了在她的身前。“夠了，公主！她叫金寶兒並沒有冒犯到您。”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要在這裡替她強出頭？”美麗的公主昂著下巴，尊貴的鳳眼一瞥，掃過我全身。“一條卑賤的人魚罷了，修習了這麼久的仙術也只能勉強將那條魚尾化為人腿，身上的鱗片都還未褪盡，也敢管我的事。”
我凝視著她，慶倖她不再認得我，心下想她的毒舌真是和美貌成正比。“公主也是有龍尾的，難不成公主對自己的尾巴很嫌棄。”
她怒得揚手一個巴掌，我躲閃不及，面上挨了清脆的一耳光。這就是逞口舌之快的下場，她的三五僕從摁住我，她居高臨下地拽住我的頭髮：“討嫌得很，我們東海水族，沒有見過你這樣牙尖嘴利的東西……我聽說人魚的眼淚能化成珍珠，來，哭一個給本公主看看。”
我聽到颯遝的腳步聲，仿佛有人在那樹蔭下站了許久，一個略帶清冷的聲音喚著“玉瑤”，我抬眼去看，那人已近得身前。他正垂目望我，容色如玉的臉占盡春光，月白色的長袍，依舊屐履風流。
我霎時明白金寶兒眼中的絕望，一隻卑微的蟾蜍，如何能忍受在心儀的夢潮生面前化作最醜陋的樣子。而彼時，正是我最醜陋的樣子。
他眼光在我身上稍稍停駐，又流水般無痕地掠過去，再出聲時是帶了笑意的，如清冷的玉：“昨日不是說今天要去幽蘭渡的嗎，讓我好找。”
公主的臉由白轉紅，這淡漠而溫柔的語氣讓她暫態記起了自己的身份，豐神如玉的公子的邀約，讓她從震怒與刻薄中變回甜美嬌憨的女孩。她起身時那夢氏少主已踏步出去，疾步追上的她纖纖玉手握住他的衣袖，那公子走得淡若清風，始終沒有回頭。
月上柳梢時我正在院中練劍，古有秘法說月圓之夜狐魅精怪皆可吐納月之精華，功力必會大增。一招禦劍而飛卻被我施展得兇險無比，又一次以平沙落雁式摔下劍來落得人魚啃泥時我欲哭無淚。一定是老祖宗們口口相傳的錯誤，或者，就是遺傳註定了一條人魚不適合修仙。我幾乎是抱頭痛吟：“落落你為什麼不是一隻狐狸。”
“若是一隻狐狸，看來也必是一隻笨狐狸。”
將我狼狽的醜態盡收眼底的某人踏著滿地月光與清淺落花悠然行來，寬袍廣袖靜立于海棠深處。明月映出他的容顏，風儀無雙的男子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語氣裡並無半點諷刺。
我無從解釋自己的心傷和絕望，沒有來由地失落。我懷疑自己是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到這落雲書院，遇到一個此生無法觸及也註定不能忘記的人。
手中長劍無比沉重，夜風流淌，其實我雖整夜練劍卻還是惦記著他說要帶那美麗的公主去幽蘭渡。而那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是躲在暗處連嫉妒都不配有的人。
他的出現令我惶然和可憐自己的感情，我分秒都想在他面前拔腿逃跑，但我想是從飛劍上跌落太多次，摔得兩腿青紫，所以只能沉默地站著等他轉身離去。
“研習仙法並不可急功冒進，咒語也得心領神會，再融會貫通。”他平靜地說著，言語猶如玉石叩擊。我愕然抬頭，驚覺他已跨步至我身前。他揚手自邊上的花樹上折下一枝容光玉豔的海棠。幽深的眼波一轉：“要不再試試？”
在那個落雲書院暮春午夜的圓月裡，我于滿天清光中飛身踏著一枝海棠前行。習習夜風拂過我的清影素衣，在整個書院所有女仙和女妖精都肖想不已的公子溫柔目光的注視下，我終於不能將浪漫進行到底，大叫一聲跌了下去。
原諒我，我畢竟是一個還未吃過晚飯的可憐人魚。
那枝紅香散亂的海棠不勝風力地墜下落雲山的深谷中去，在我嚇得嗷嗷直叫的時候，有人飛身而至，一雙溫暖手臂將我攬到懷抱裡。
落於山徑上的夢潮生公子十分不解道：“沒有哪裡出錯啊……怎麼會這樣呢？”
回應他的是我腹中響亮的轟鳴，我從未如此狼狽，但世間又有哪一種仙法，可以讓一個姑娘為了愛情而忍住饑餓的咆哮。
他抬頭詫異地看著我，清秀的眉微微地蹙起。他是不忍使人難堪的佳公子，在我羞愧得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他說：“你是還沒有吃過晚飯嗎，體力不足，導致腳步虛浮？”
很多年後我總是憶起落雲山上荒廢小屋裡的那一堆篝火，夢氏少主潮生公子為我烤的那一塊噴香的獸肉。我吃得頭也不抬，相對那些以求學為名不遠萬里而承受的摸爬滾打、遍體鱗傷和諸多羞辱也就不值一提。
哪怕他，從開始到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火光與月色映出身側之人冠玉般的臉，他偏頭問我：“聽說你是東海水族，你們美人魚，滴淚成珠，織水成綃，又怎麼會……落到如此境地？”
公子風雅體貼，斟詞酌句，只是不好直接說我窮。
“祖籍南海的美人魚並不是天生就會流淚，傳說中她們落淚成珠，號啕一場便能富可敵國，那不過是她們有了所愛的人，為愛而落下的眼淚，這樣才能晶瑩璀璨，化為明珠。”
這溫文的公子安靜地注視著我，琉璃般的眼睛似乎要從我面上看出什麼端倪。“原來如此。”半晌後他點頭，唇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我若愛一個人，必不會捨得讓她流淚，哪怕滴淚成珠，明珠千斛。”
他說的是那東海公主吧。人人都道公主刁蠻，卻不知道他們青梅竹馬，他對她的愛意可以追溯到少年時候。只是那樣尊貴的人，生來錦衣玉食，生活怎麼會迫使她滴淚成珠呢？
長夜裡他語氣平淡地問我家鄉的風物與景致，記得自己同他說起遙遠浩瀚的東海，那三千碧水，水下笨拙爬行的老海龜，海藻長成陰鬱的森林，珊瑚礁裡有我和娘親住了五百年的老房子，金烏升起時，龍宮的琉璃水晶頂會變成彩虹的樣子……
他間或應答一聲，唇邊總含著微微笑意，這樣似曾相識的融洽氛圍，使我忘了那些好時光已過去了整整一百三十年，我再不是那個戴著花環奔跑在柔軟沙灘上追著英俊少年的東海小女孩。事實上我已一無是處，但暫容我珍惜這與他相處的一分一秒，哪怕只是，一分一秒。
他笑著說：“西夢淵往南三千里，有一片滄瀾海，海的盡頭就是夢氏族人的領地。陸上遍植紫竹，竹林中盛開幽藍如夢的花朵。”
那傳說裡，連天帝都要高看一眼的，能予人好夢的神秘氏族。
隱約記得落雲山上的篝火漸滅，東方泛出晨曦將至的魚肚白，涼月懸在天邊，潮生公子起身輕聲對我說道：“我們回去。”
他站在飛劍上向我伸手，袍袖便流雲一樣垂下。我和他並肩而立，俯瞰微明天色裡落雲山成片的桃花和海棠。他突然側身問我：“碧落落，你在想什麼？”
我想說，可不可以讓白天慢點來臨，可不可以讓這微明天色都變陰翳，可不可以要求你的禦劍之術不這麼精深高明。那我腳下的這把飛劍就會在視線灰暗中顛簸震顫，而我，就會有藉口安心地倒向你。
我不敢說。我知道那都是妄想。天明後我憶起與他的這一夜，會懷疑是這夢氏的少主送了我一朵得償心願的幽藍花朵。我只是在夢裡夢見了他。
於是我只能沉默地跳下飛劍，在轉身離去時才對他說：“沒有什麼，謝謝你。”
他含笑喚住我，躊躇著，好像有句話要對我說。彼時一輪旭日從雲層中掙破，萬道霞光自他身後而來，將他襯托得有如神祗。在我的不知所措裡，他輕聲問我：“碧落落，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為什麼你給我的感覺這麼熟悉？”
夜叉小七成了我這一場單相思的唯一傾聽者。我的日子比初來落雲書院時不知道要艱難多少倍，現今我不僅要為了一日三餐的稀飯饅頭費心勞神，更要為了每三天一至的紙鶴附上郵資。
翩然而至的紙鶴帶來了小七給我的回信，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的單相思，如當日我們在東海碧波上撒潑打滾兒，她手中銳利鋼叉插得我渾身破洞，彼時她犀利的言辭也讓我無地自容。“落落，我以為你是個自由勇敢的如風女子，原來你根本不是，你就是一個愛上了男人也不敢表白的烏龜蛋！”
我原諒小七的狂妄無知，她不知道他有多麼好，襯托得我是多麼卑微渺小。
我在落雲書院的廚房裡卷起袖子奮力劈柴的時候，老嬤嬤面帶桃花地進來喊我：“碧落落，外面有人找。”
不待我將蓬頭垢面狀如小鬼的形象稍加修飾，一人已緩步踱了進來。月白的錦衣，春山秋水的眉目，果然這玉樹臨風的公子秒殺了書院上至八千與下至八歲的女性生物。嬤嬤殷勤備至地奉上茶水，不忘使喚我：“落落，快給這位公子搬張椅子。”
來人立在院中，閑閑地負著雙手，一雙美目上下打量著我，半晌問道：“你為什麼躲著我？”
“並沒有。”
“我已命人付清了你在書院欠下的所有伙食銀兩，怎麼你看起來好像還是沒有胖。”
旁邊不知內情的做飯嬤嬤震驚得張大了嘴巴，那不可置信的程度簡直催人淚下。果然一個沒有了美貌的妖精是不配擁有愛情的，即便她身體裡還是那顆最初的心。
他一步跨過來，拽住我的手，拉了我就往門外走。
落雲山下是凡人居住的祥和的古老小鎮，有錢就是任性的夢公子點了滿滿一大桌的酒菜。他如玉的手指執著筷子，敲敲我面前的碗：“先別說你的解釋。”
我想表示我真的很餓，午飯的兩個饅頭不足以填飽一個吃貨的胃。但是，廉者尚且不受嗟來之食，何況是我那卑微到泥潭裡卻仍要努力顯出驕傲的愛情。
我從貼身的衣兜裡掏出他向書院支付的紋銀，平靜地放在他面前。他蹙著眉頭，額間擰成小小的川字。“夢公子，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雖不能落淚成珠，但我有手有腳，絕對可以過得很好，謝謝夢公子的好意。還有，落落斗膽請您三思，您這樣公然帶了我出來，書院裡會有人非議。”
他不言不語，深邃的目光看著我，良久，齒間迸出冰冷的詞句：“誰會非議？”
這個人。這個人。他明明和東海的公主打得火熱，坊間甚至傳言東海龍宮將要和滄瀾海的夢家聯姻，連小七給我的信裡都要提上一筆東海正要操辦千年不遇的大喜事。他怎麼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來質問我？他將我對他的感情，哦，他並不知道，那些沉甸甸的感情，一百三十年乃至今天每晚都弄濕我枕頭的感情，置於何地？
下一刻我幾乎驚叫出聲，是他隔座伸過來的手，攥住我的下頜，迫我抬起頭。陡然的四目相對裡，我看見這個從來瀟灑倜儻豐神如玉的公子眼中的掙扎。對於事事美滿婚期將近終於要抱得美人歸的夢氏少主，我不明白他的掙扎是什麼。
我咬緊下唇，在將要出血的疼痛裡提醒自己神智堅定。
一根微涼的手指，輕觸過我空茫的眼瞼，他喃喃地說：“我以為，會看見美人魚滴淚成珠。”
腦內繃緊的弦“哢嚓”一聲脆斷。他對我說了什麼？他對我說了什麼！為什麼我一字一句都聽不清。
似下定決心的夢公子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人間的名釀，辛辣如火的液體將他薄白如玉的臉頰燒出滾燙。他說：“我是夢氏的少主，掌管著天下所有人的夢境，卻看不破自己的魔障。”
他一杯一杯地飲著酒，絮絮地在我耳邊說：“碧落落，你不過是個出身平凡的東海水族，萬千鮫人裡最普通的一個，修煉的成績也不出眾，為人笨拙，卻好不自量力的英勇。山道上撞了人，自己都要小命休矣卻還想著把別人推上去，真是又蠢又呆。”
我無言以對，深深低下頭。他說得沒錯，我真是又蠢又呆。
“幸好我拽住你，你當落雲書院真是佛門之地廣結善緣？修仙也要看各人的緣法，落雲澗底多少飛禽走獸的屍體，白骨累累也不差你一隻人魚。”
我更低地低下頭，想到我當日不聽海龜爺爺的勸阻，一意孤行要上落雲山，修煉仙法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的幌子，我是為了某個人付出的代價，真是果報如此。
“我斷定我從未見過你，為什麼你給我的感覺會這樣熟悉。我看著你，像看著一個遙遠女孩子的過去。單純、倔強、俠義、不肯認輸，從飛劍上摔下來遍體鱗傷還是想要繼續。
“看著別人被欺負，冒冒失失地就想著擋上去。那金寶兒捂在被子裡哭了一宿，挨了一耳光的卻是你……
“我給你的銀子也不要，脊背挺得筆直，像接受了我的好意就會低人一等……
“是什麼令你這樣驕傲又這樣委屈，是什麼令你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裡……”
他說得越來越小聲，壺中殘留的酒液被他伏倒的手臂碰下去，流淌出滿滿一桌子的淚跡。
我握住他的手，隱忍在心底一百三十年的秘密就要傾瀉而出，喉頭卻被什麼堵住，只能哽咽喚他的名字：“夢潮生……”
醉了的夢公子無知無覺，眉間仍蹙起不散的川字，我扶了他向客棧外走。古老的小鎮，寧靜的青石長街，孤雁般的弦月貼在天邊，漸漸星光幽涼，曠野裡夜風輕柔。
他在我的懷裡，不用我謀算天時與地利，不用去糾結一把飛劍的顛簸與震顫，不用我偽裝著一不小心地倒向他，夢氏的少主潮生公子就在我懷裡。
是日復一日綿延無盡的相思也好，是酒壯了小人魚的膽也好，我在這寂寥無人的荒野，英勇無畏地飛快俯身吻在了他的嘴唇上。涼而溫柔的觸感，帶著那一口杏花釀的甜香。
後來我知道人是不能發昏的，以為天知地知己知的事情還是要想一想“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面前夢公子俊美無儔的臉，纖長濃密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倏然大睜的眼眸有著墨玉般的瞳仁，清澈如三千東流水的眼波截住我。那燃燒的惶恐和無措。那樣辛酸的、卑微的、無人得知卻終於被他得知的愛。
他說：“這並不是我故弄玄虛，我在夢中總是夢見你，若不能想個法子，我也無從知道你的心意。如果整個落雲書院都知道夢氏的少主使盡渾身解數也追不到一條人魚，我簡直沒有臉面繼續活下去。”
我氣得發昏，但心底有怦然炸開的歡喜。因為他突然傾身對我說：“落落，我很愛你。哪怕東海的玉瑤公主有著傾國傾城的美貌，但我還是很愛很愛你。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總是牽念著你。”
落雲書院裡所有的女仙和女妖精都在瘋狂地討論一件事，她們說夢家的少主潮生公子瘋了，他竟然愛上了一個一無是處的人魚。由此書院掀起了一輪新的審美，以蟾蜍精金寶兒為代表的弱勢小妖們將我平淡無奇的容貌畫在宣紙上，她們說每天對著畫像練習我的行走和回眸可以令她們更為風情萬種和顧盼生姿。
某個夜晚東海的公主紆尊降貴地來找我，她在我狹小的蝸居裡上下打量我，終於窺破什麼的公主笑著對我說：“我不知道過去了一百三十年，姐姐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我這麼眼拙都沒有認出來。”
我想回應她“相由心生”，看著她容色無雙的臉，終於不能出聲。
那是我的臉，一百三十年前被親生的父王換在她最寵愛的龍女身上的臉。這一切，僅僅只是我身為他的女兒，卻是鮫人所生。即使她說整個東海浩瀚水域裡最傾國傾城的美人魚，她也還是一條魚，而不是龍。
“你做這一切，是為了回來報復我嗎？報復我當年讓父王奪走了你的臉，報復我將你趕出龍宮。”
三百七十歲之前我是東海最快樂的美人魚，滄瀾海盡頭的紫竹林裡住著溫潤如玉的小公子，他曾許諾說要和我永不分離。然後那天，看著出現在他面前明珠一樣燦爛的玉瑤公主，他牽起她的手轉身離開，溫柔的話語隨風送進被幽禁在海底的我的耳朵裡，“原來你是東海的公主啊，為什麼總是要偽裝成一條小人魚。”
我將十指在冰冷的珊瑚礁上生生抓破，鮮血橫流，卻沒有人相信我，我是那個他曾許諾要永不分離的女孩。彼時的我蓬頭垢面，狀如瘋魔，而玉瑤有著我的容貌。空自情深似海，卻從來都辯解不得。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奪走了你的臉，恨我讓你顛沛流離，不能再享受一個公主的驕傲與富貴。我還給你好不好？我去求父王，他最疼我，什麼都會聽我的，我去求父王重新封你為公主。”
“然後呢？”我微笑地看著這個在我面前哀求的人。哪怕她的哀求，都是要以這樣屠戮人心的殘忍方式。
“你把夢潮生還給我。我只要你把他還給我。我什麼都不和你爭。”她向我妥協。
父王教會了她許多仙術，給了她萬千寵愛，這個血統純正原身有著犄角和龍尾的女孩子。可父王卻終究沒有教會她，愛並不能以容貌的美醜來轉移。普天之下所有的人，之所以愛著另一個人，從來只是愛著他的心。
“我沒有要和你爭，公主，我只是愛著夢潮生。不管我是一個有著傾國傾城容貌的東海公主也好，還是我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相貌平平的人魚也好，我只是愛他。”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愛他，所以那向來就飛揚跋扈的龍公主才會收斂了尖刻，這般低聲下氣地來求我。聽見我這樣說，她又高昂了纖秀的下頜從容不迫地微笑起來。
“你會同意的，碧落落姐姐。你是父王失散多年的女兒，因為母親鮫人的卑賤身份嫉恨著血統純正的龍族公主，所以想要勾引未來的駙馬以洩憤。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心中早有良人。這一切都只是你接近他從而試圖讓父王乃至整個東海龍族蒙羞的計畫。
“夢潮生居然親自去向父王退婚，為了你這個卑賤的鮫人生下的人魚而不要我。你以為父王會答應嗎？還是你以為，滄瀾海的盡頭，那片植滿紫竹林的大陸沒有了我們東海不歇的碧水灌入，他們能夠支撐多久？
“過不了多少時日他就會親自到東海龍宮求我和父王，夢氏的少主，德才兼備武略不凡，他多麼有心想要和你浪跡到天涯海角去，也得先安排好一族人的生死。你說是不是呢，我的碧落落姐姐？”
龍族的公主邁著優雅的步子轉身離去，將一連串的冷笑留在了 我的小屋子裡。
西夢淵往南三千里，有一片滄瀾海，海的盡頭就是夢氏族人的領地。陸上遍植紫竹，竹林中盛開幽藍如夢的花朵。
而我知道，天下水源皆出東海，沒有那一方碧水，怎樣安撫人心的夢眠花也不能盛放。他的族人，也必將像那幽藍花瓣一樣乾枯零落。
公主說，他為了我親自去向龍王退婚。公主說，他想和我攜手浪跡到天涯海角去。
“你有什麼好？仙法平平，長相平平，出身平平，為人也不知玲瓏變通。又蠢又呆，到底是為了什麼，一百三十年後的他重新遇到你，還是會愛上你？”公主鎖住眼淚的鳳眼瞪著我，咬牙切齒。
我真的沒有什麼好，實在不值得他這樣絞盡腦汁地為我的幸福謀劃。若押上他的整個族人，更是我的罪孽。
我在某個月光如銀的夜晚禦劍而飛，穿過西夢淵和滄瀾海，然後風一樣歇落在那片有鸞鳥歌舞的紫竹林。夢眠花盛開的深處，宮殿裡跪著我已多日不見的潮生公子。他春山秋水眉目間的川字那麼深，适才夢氏老族長“啪”的一記耳光仍舊沒有將那倔強的人打醒。
他說他愛一條人魚，想要給她幸福。全族人的生死逼得他退無可退，他還是堅持：“父親請放心，潮生一定能找到解決水源的辦法。”
他在撒謊。他已瀕臨絕境。我看到鬢髮蒼白的老族長搖頭歎息。我看到，幽藍到心碎的夢眠花正在大片大片地枯萎。那片神秘陸地的土地開始龜裂，煙塵四起如夢潮生唇間灰白乾燥的死皮。
那個夜晚我徘徊在落雲書院的圓月下等到返回的他，輕袍緩帶的公子，抱著我在海棠花樹下。他將頭擱在我的發間，聲音有若歎息：“落落，讓我抱一會兒，抱一會兒就好。”聲音裡都是脆弱。
我沒有說過我愛他，從始至終。所以當我挽著那個白衫、青冠、有著濃黑劍眉和上挑桃花眼的男子緩緩出現在東海龍宮的時候，夢潮生的目光冷劍一樣銳利地逼視著我。東海龍王嫁私生女，擇定的佳婿是南海庶出的王子，這樁婚姻倒也般配。
小七一定會恨我，她不知道這只是一場戲，龍王、玉瑤公主和我導演的一場戲。從她手執一柄鋼叉旋風般奔進水晶殿聲聲質問那面無表情的龍子有沒有愛過她時，已經註定了所有人的心傷。
“沒有。從來就沒有。”他一字一句地回應那英姿颯爽的女夜叉，聲如磐石。正如我無比艱難卻燦爛笑著回答他，我的潮生公子。
“我母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鮫人，愛慕龍王卻不得嫁入龍宮，我是東海龍王親生的女兒，卻要承受奔波輾轉顛沛流離的窮苦。我嫉恨玉瑤，我想要報復她，所以生出種種事端。”
“你是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夢氏的少主青白著一張臉，溫和平靜的聲音，我卻聽得出裡面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怎麼可能呢？”我微笑起來，“夢潮生公子，我怎麼可能愛過你。”我挽緊了身邊人的手臂，將喉中一口甜腥的血用力咽下去。
我看見他眸中的三千春水凝結成冰，他無聲地望著我，良久，良久，終於轉過頭去。這是生離，我知道。從今而後哪怕我禦劍而飛，上窮碧落，他的眼裡都不會再有一條小人魚。
玉瑤公主嫁給了夢氏的少主夢潮生，大婚那日，水晶宮中張燈結綵，歌舞徹夜不息。
一對新人乘著天馬拉著的鸞車往滄瀾海的紫竹林而去，夜半的東海上突起狂潮，波濤洶湧，肆虐的海風吹熄了童子龍女手中執著的琉璃宮燈。
黑色袍袖裹著的醜陋海巫女跪伏在路邊恭送公主，身著紅色喜袍的俊美新郎緩步經過她的身邊，卻聽到她用熟悉的聲音說：“奴婢有一物可為公子掌燈。”
黑暗裡，駐足靜默等待的夢氏少主看見骯髒的巫女撲閃了一下雙睫，有一顆碩大清亮的眼淚，在他的手裡凝結成了光華璀璨的明珠。
在我執著鋼叉掩面哭號著從水晶宮中飛奔而去後三日，那個白衫、青冠、劍眉微挑、桃花眼眯眯笑的南海龍子來找我。他竟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他不愛我，還夥同我的姐妹那條臭人魚碧落落來騙我，簡直不可饒恕！我任憑他站在我的門外喊了三百遍“好小七”才放過他。
因為落落我們才能夠在一起，這條刀子嘴的臭人魚，在答應東海那條昏聵的老龍時提出的附加條件是要他成全我和南海那條笨龍的親事。竟敢騙我！碧落落她竟敢這樣騙我！下次我見到她一定要用鋼叉狠狠地插她！
可惜我再沒有機會見到她，無論是向她道謝還是用鋼叉和她打架。東海龍宮的玉瑤公主出嫁後沒多久就守了寡，那傳說中風華絕代讓落落總是思念愛慕的公子，聽說他在新婚後無疾而終。這讓許多的女仙和女妖精們悲聲感歎：真是天妒美男。
我不信落落已經死了，那樣勇敢的，自由如風的可愛人魚。某個夜晚我和自家那條笨龍潛進了夢氏少主的陵墓，在一顆光華璀璨的夜明珠地照耀下我打開了夢公子的棺槨。我擦了幾把眼睛，疑惑裡面除了一身衣裳什麼都沒有。
南海的那條笨龍跟我說，人死如燈滅，夢公子和落落已經死了，也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拍了拍手，重新蓋好了那具棺槨。我無比地相信，我惦記的落落也許正和那叫作夢潮生的公子在哪裡吟風弄月，又或者是在溫暖的凡間，攜手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