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南塘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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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達金陵時， 夜幕正隱隱籠下， 萬家燈火都裹著朦朧的繁華。 隨意找了個藉口支開陪同前來的鐵玉， 聶雲亭輕籲了一口氣， 想著曼羅就在這城中， 他反而不如前些時候那樣急切了。
時間趕得倒是巧， 這幾日正是金陵城一年一度的花燈節。
“公子， 可要為心上人買盞蓮花燈？”聽見老爹的招呼， 聶雲亭怔了一下， 方慢慢踱了過去， 細細挑了一盞蓮燈， 又問老爹借了一支筆， 低頭寫了句什麼， 眉目之間卻是三分抑鬱七分溫柔， 惹得路邊的女兒嬌笑著紅了臉卻恍然不覺。
放下筆， 聶雲亭溫和有禮地道了謝， 雙手捧著蓮燈往河邊走去， 想起與曼羅初見之時， 她也是蹲在河邊較真地放著蓮燈……
肆意千番世莫論， 盈盈邪笑戲紅塵。
當年曼羅初出醫穀不足三個月， 便在江湖上贏得了這個評語。 偏偏她行蹤不定， 聶雲亭尋找不得，
那一日軟雨如煙， 細風似熏， 聶雲亭一反常態地邀了幾個豪紳游湖。
果然曼羅就混在邀來助興的那群舞女之中， 一襲黑紗踮足擰腰回眸旋身， 最後軟軟倒在聶雲亭的懷中。
那雙眼邪氣狡黠， 含了幾絲媚意直直地看著他， 生生讓聶雲亭莫名無措， 只得狼狽地推開曼羅， 告了聲罪便踏水離開。
上岸後， 聶雲亭尋到曼羅定下的位子後便自斟自飲， 慢慢平復心緒。
今日一見， 不得不感慨， 原來這世上， 真有這樣慧極的女子。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嘈雜， 聶雲亭起身去看時， 才發現湖面上已然沒有了他的船。 曼羅就那樣衣袂飄飄恍若水妖一般涉水而來， 他一時看得癡了， 曼羅卻在看到他時冷哼了一聲，
聶雲亭有些訝然， 沒想到她就這樣走了。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 小二期期艾艾地上前向他討一千兩銀子來付帳，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湖面， 忽的朗聲大笑起來， 自己被算計了也沒有惱怒， 心中只是感慨果然如此。
小二見聶雲亭沒有生氣， 便大著膽子悄悄指了個方向。
城中每到十五月圓， 便會有小女兒帶上蓮燈出門放在護城河之中前來祈願， 聶雲亭從來不曾來過這樣的地方， 如今一路走來， 心中卻很是好奇。
原來就算是江湖中的女兒， 也免不了這樣的心思。
彼時曼羅正在石拱橋下面的角落處蹲著， 口中不知低聲念叨些什麼， 可晚上無風， 蓮燈靜靜地在她跟前打著旋兒， 沒有一點兒要離開的痕跡。
曼羅霍地轉過頭， 眯眼看了身旁的人半晌， 噘著嘴撒嬌般地笑了起來， 手卻猛地伸出一把將聶雲亭朝著河中推去。
猝不及防之下， 聶雲亭連換了幾個身形， 才堪堪沒有摔進水中， 再跳回岸邊時， 衣擺到底還是濕了。
聶雲亭隱忍著怒意， 面無表情地看著曼羅， 卻到底還是敗給了她那一臉近乎無辜的笑顏， 有些無奈地擰了擰濕掉的衣角， 抬腳往樹下的小茶攤走去。
對他變幻的神情視而不見， 曼羅毫不在意地坐在聶雲亭對面， 把玩著他倒給她的茶， 左手卻伸出食指慢慢繞著杯口摩挲， 帶著幾分情意綿綿的味道， 看得聶雲亭不禁又紅了臉。
“我欲邀姑娘為表妹予柔醫治， 聽聞姑娘為尋西域紫金蓮奔波許久， 在下願以滿池清蓮相贈， 待紫金蓮開， 姑娘可自行離去， 不知姑娘是否同歸？”聶雲亭見她打定主意不開口， 只得將自己的來意道明， 他之所以確定曼羅會來， 也是因為這個故意散播出去的消息。
“三番兩次都不惱， 盟主如此心誠， 自然是允的。 ”曼羅懶懶啜了一口茶， 偏首微笑， 帶著幾分小女兒的嬌軟回應。
面前那人這會兒看起來倒乖巧得很， 哪怕知她本性頑劣， 聶雲亭還是好心情地笑了起來。
住在留春居的予柔， 是聶雲亭放在手心裡呵疼的人。
見有外人前來， 一屋子服侍的人忙不迭地落下帷幔， 曼羅看著伸出床幔的那一截皓腕， 只似笑非笑地看著聶雲亭：“奴家又不是登徒浪子， 用得著如此小心？何況病容憔悴，也無甚讓人貪圖的。”
見他仍面色糾結，曼羅冷哼了聲伸袖一拂，便有微風吹開輕盈的帷幔，可卻只看了一眼靠窗而臥面有羞色的予柔後，連脈也不曾診就奕奕然走了出去，然後在庭中石凳上閑然而坐。
綠樹繁花，銀衣烏髮，聶雲亭安撫好有些受驚的表妹走出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美景，他有些頭疼地走過去，口氣頗為責備：“予柔非江湖中人，曼羅姑娘你今日有些嚇到她了。”
曼羅心下不悅，語含譏諷：“非江湖人，卻中著江湖奇毒，倒是難得，枉你一番心思尋我前來，我亦無法。”言罷便甩手離開。
花心繞，名字聽來隻覺綺豔的毒，發作起來卻十分地霸道，予柔被折磨得身體孱弱，聶雲亭與家中老大夫尋覓良久，查遍典籍才得知幾十年前醫谷之人曾解過此毒。
他有些頭疼地走進後花園，見曼羅正在花圃旁席地而坐，呆呆地出了神。他半蹲下身將手遞了過去。
曼羅立馬抬眼看來，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又愣愣地看著裙邊散落的被自己無意識揉碎的花，然後面無表情地拍了拍裙子站起來，狠狠踩了他一腳之後飛速離開了。
聶雲亭站在原地笑彎了腰，全然不在意身後小僕詫異的眼神。他幼年無依，全仗姑母一家扶持，後來只剩他與表妹相濡以沫。
聶雲亭看似年少風光，可各種辛苦實不足向外人道，表妹替他受過身中奇毒之後，他心思沉重，已很久沒有這樣放鬆了……
翌日一早，曼羅推開窗子趴在窗邊看著不遠處的林子裡聶雲亭仗劍而舞，風姿颯颯，便支著頭笑吟吟地看了一會兒，隨即抱了一把古琴踏樹而去，在聶雲亭不近不遠處盤膝而坐，信手拈來一曲《破陣子》。
琴音陡然傳來，聶雲亭回頭看了曼羅一眼，劍勢一轉，憑增了幾分殺伐之氣，一時間樹葉紛紛而墜。
曼羅漸漸收了琴音，臉上一時間有些悲喜難辨，晃了晃頭，她輕輕合掌拍了幾下：“好劍法，看來我眼福不淺呐。”
聶雲亭執劍而立，見對面的女子雙手負在身後嘴角含笑，雙眼卻滿是狡黠之意，也是挑眉一笑：“一技之長罷了，姑娘可有興趣陪在下過幾招？”
她向來不喜拳腳功夫，唯一擅長的便是一身精妙的輕功，闖蕩江湖靠的是毒術和醫術，這些聶雲亭肯定早早調查清楚了，今日開口相邀，分明是存心要看她為難。
她解下平日裡當束腰的軟劍，斜斜向聶雲亭刺去，赫然是逍遙劍起勢，聶雲亭有些驚訝，隨即舉劍來擋，朗聲笑了起來，當日收到消息說曼羅此人聰慧至極，過目不忘，他還以為言過其實，此時方知當真不假。
伸手取下落在她髮髻間的綠葉，聶雲亭看著她笑著的雙眼，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這個一直笑著的女子著實給他帶來了意外之喜。
曼羅雖說無解，卻還是盡心地調養著予柔的身體。聶雲亭也以為予柔的身體在慢慢地好轉，直到予柔那次喝完藥之後，咳了幾聲。他攬著予柔瘦削的肩膀，抱在懷中柔聲哄了幾句，隨即緊緊握住手中粘了血絲的錦帕。
那晚他在予柔的院外站立良久，直到屋中燈火盡熄才轉身慢慢走回自己的住處。曼羅不知何故總不肯施手相助，要他去逼迫那個女子，他也實在不願……
“曼羅……”一時間思緒萬千，他有些無奈地念出這個名字，任它在唇齒間輾轉不休。
“雲郎你倒真是一副深情模樣，夜半還念起我……”
聶雲亭正欲推開屋門的手停住了，訝然偏首看見從拐角處悠然走來的女子。看著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樣子，他不禁心頭一跳。
快步走過去拉著她微涼的手往屋中帶，語氣有些疲憊：“予柔病發，我忙得久了些，天寒露重，你何苦在屋外等我？”
曼羅並未搭理他，只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切上脈，哼笑一聲：“江湖兇險，你這樣以內力護她，終有一日，會死在她前面。”
他伸手摩挲了下曼羅微挑的眼角，彎下腰把頭埋在她肩窩悶悶地笑了幾聲，雖然她的眼神嘲諷毒辣，他卻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分擔憂。
那個時候他便明白了，只要他開口，予柔，便可解脫了。
輕輕擁她在懷裡，聶雲亭溫聲笑言：“寄身之恩，相扶之情，予柔，我是一定得保下的，所以在下的命，可要多多勞煩姑娘了。”
“你要我救她，哪怕是以我命換她命？”她的唇幾乎要印上他的唇，氣息吞吐間滿滿的都是蠱惑，“那不如你說說看，你可以付給我的，是什麼樣的代價？”
聶雲亭確實被蠱惑了，他心中叫囂著要離開這個危險的女子，眼神卻不自覺地柔軟起來：“若表妹之毒能解，我亦再無牽掛，原說以滿池金蓮做謝，若還不夠，待表妹覓得良人終身有托，我前去尋你與你同遊可好？”
可惜，聶雲亭許下的承諾，還沒有來得及實現，便弄丟了曼羅。
那個時候，曼羅怔愣了半晌，忽的彎了眉眼，卸去一身強勢軟軟倒在聶雲亭的懷裡，閉眼輕輕蹭了蹭：“好啊，可是雲郎，我不是你養在後院等你恩寵的嬌花，你若心思不定，他日，可莫要後悔……”
“我後悔了，你肯定知道的吧，曼羅。”聶雲亭伸手撥弄了下小巧的蓮燈，輕輕巧巧地一推，含笑看著那抹微光晃悠悠地遠去。
時隔三年，在這個終於又有曼羅在的城中，他坦坦蕩蕩地笑著承認：“你想必早就知道了，才敢這樣折磨我。”
在曼羅離開他的第一年時光過去之後，聶雲亭除了外出尋覓，便是在別院之中精心侍弄那些蓮花，鐵玉每每看見總要取笑，他也只是笑笑絲毫不在意。
如今紫金蓮盡頭的那個小山坡上，種滿了妖嬈惑人的曼陀羅，隨風搖曳時總會讓他想起曼羅那含了幾絲狡黠的眼睛。
除了曼羅離開時他生生嘔出一口血之外，聶雲亭總是面色清淡地等著消息的到來，即使撲了一場空，他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傷心。
可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如何疼痛入骨地思念著曼羅。那一日小環兒低著頭站在他身後幫他束髮，握著不經意間生出的一根白髮紅了眼，哽咽著道：“公子，你總是在等著，可姑娘要何時才回來？她都不心疼你嗎？”
聶雲亭眯起眼有些無奈地低聲笑言：“我也不知道啊。”環兒從鏡中看到他眼中都要溢出來的繾綣情深，只得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聶雲亭想，或許，能重來一次的話，他不會再將那些話說出口，用情做要脅逼迫曼羅救治予柔，自己那時倒也真是卑劣。
可惜，縱使動了心愛上了曼羅，予柔，卻仍是他放在手心裡呵疼並愧疚的表妹。
他近乎本能地想去愛護這個從小護到大的表妹。
不知道曼羅用了何種方法，予柔身上的毒解了之後，她反而沉睡了兩天才醒來，神色也一直懨懨的，聶雲亭心中不是滋味，把曼羅管得也嚴格了起來，連床都不許下。
曼羅躺得骨頭都要乏掉，趁著聶雲亭處理事情的時間，披了披風跑到蓮池旁盤膝坐下，托著腮不知不覺出了神。
予柔找到她的時候，曼羅正意態懶散地坐在那兒，予柔強忍著怒氣，輕聲細語地道謝：“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叨擾姑娘日久，卻不知姑娘何時離開，好讓予柔一盡心意？”
可曼羅卻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邊笑邊擺手：“雲郎邀我來看紫金蓮開，待紫金蓮開，我便要走了……只可惜……”
曼羅施施然背著手走到她身邊，偏頭湊近她耳邊輕笑：“你大概不知，紫金蓮，永遠不會開……”
予柔心中猛地一緊，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怒意，曼羅卻毫不在意，捏著她的下巴笑得諷刺：“這麼凶的眼神，你表哥可曾見到過？”
口中“嘖嘖”兩聲，曼羅繼續笑嘻嘻地逗她：“讓我猜猜看，你是不是，恨不得我從來沒有救過你……”
予柔扶住曼羅的肩，嘴角也帶了幾分嘲諷的笑容，輕聲而肯定地道：“沒有你，就好了。”
曼羅皺了皺眉頭，慢吞吞地低頭看了看順著她的手緩緩委頓在地上的予柔，一瞬間臉色變得難看極了。
予柔卻虛弱地勾起帶血的唇角示威般地笑了笑：“你醫不好我的毒……又怎麼能留下呢？”
匆忙趕來的聶雲亭焦急地抱起陷入昏迷的予柔，連頭都沒有回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將予柔安置好後，伸出的手卻拉了個空，聶雲亭這才後知後覺地扶額，順著原路找回去，果然見曼羅還站在蓮池旁。
見他回來，曼羅抬眼定定地看了聶雲亭半晌，眉頭微微皺起。
猶豫了一下，聶雲亭還是問了出來：“予柔她……”
曼羅見他吞吞吐吐不好問出口，也不為難他，挑了挑眉：“是花心繞不錯，雲郎，我當初說幫她解毒就是解了，你不是要懷疑我吧？”
見他立刻搖頭，曼羅心情才好一些，可說出的話卻仍滿是譏誚：“至於她又如何中了毒，你得去問你的好妹妹了。”
“曼羅，”聶雲亭溫聲打斷她，有幾分懇切地拉住她的手，“這些稍後我定會查清，你能否……”
他眼底的擔憂曼羅再熟悉不過了，相處的這段時日，這樣的情緒全是為了他那個好表妹，曼羅有些憤憤地甩開聶雲亭的手，後退一步抬著下巴冷聲拒絕：“不行，上次為了救她，你用自己來換，這一次你什麼都沒有了，我……”
“那如果我求你呢？”
“拿什麼求我？”曼羅氣得哈笑一聲，怒聲問，“跪下來求我嗎？”
孰料聶雲亭竟然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溫聲應下了：“你若要求，我也可……”說著便一撩下擺就要跪下。
曼羅下意識地伸手一攔，卻被聶雲亭抓住手一把拉到懷裡，他溫熱的氣息撲在曼羅臉上，竟惹得她一瞬間心頭酸澀。
見她悶聲不語，聶雲亭附在她耳邊低聲喚：“曼羅……”
曼羅倏地抬手捂住耳朵，滿臉不虞。聶雲亭見狀低低一笑，攬著她向留春居走去。
“雲郎，我之前就說過，若是用我的命來換予柔的命才能解毒，你……”抬手推開門的那一刻，曼羅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又聽到她這樣的言論，聶雲亭的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責備地捏了捏曼羅的面頰，斥道：“不許亂說話。”
河燈已經漸漸遠去，聶雲亭卻立在河邊出了神。
那一次解毒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曼羅。關上門時他站在門外，隱隱看到曼羅似乎落下一滴淚，他心裡灼灼地疼，不自覺地想抬腳跟進去，門卻啪的一聲關上了。
曼羅進去不久，家中的老大夫卻提了藥箱急匆匆地趕來，看到聶雲亭在門外站著，蒼老的臉上佈滿怒意：“家主你，糊塗啊！”
花心繞確實無解，醫谷傳人卻有套針法，可以以身過毒。聶雲亭聽到老大夫的解釋，突然間雙耳轟鳴。
原來他以為的戲言，竟然是真的。是自己親口要求的，以曼羅的命，換了予柔的安康。予柔卻又央求了老大夫，拿回了自己曾經染毒的血悄悄飲下。
原來他聶雲亭，竟然逼了曼羅兩次。曼羅必然傷心極了，蓮池旁他說可以跪下求她，想著那會是他以後的娘子，丟了面子也不算什麼，曼羅卻必然以為自己為了予柔逼她用性命交換。
所以，那不是錯覺，曼羅在關上門的那一刻，真的被自己惹哭了。聶雲亭有些茫然地張了張口，驀地一口血吐了出來。
收到消息自大漠趕回時，曼羅已經不知所蹤了月餘，鐵玉趁夜翻牆而來，見到的便是聶雲亭孤孤單單地站在蓮池旁，鬱色都刻在了臉上。
聽見動靜轉身便看見鐵玉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中，聶雲亭有些解脫地笑了笑：“鐵玉，你終於回來了。”
就是那個笑容震住了鐵玉。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還是接替了盟主之位，而後聶雲亭迅速在江湖隱退，只帶了家中舊僕在小孤山上建了曼羅莊，深居不出。
三年間，順著蛛絲馬跡去尋，卻總是失望。直到那一晚，聶雲亭在莊中的涼亭之中宿醉醒來，卻在餘光瞥見茶杯下麵壓著的東西時愣住了。
那是一張絹紙，已沾了小片的水漬。
鐵玉從山下趕來時，聶雲亭還在怔愣。鐵玉支支吾吾地說著得來的消息：“金陵那邊說這半年來有人建起了一間醫館，每日只醫兩名女子，可惜無人得見醫者容貌，同時，金陵最近死了幾名男子，死者身邊被放了一枝曼陀羅，大哥……”
“是她。”聶雲亭回過神，小心翼翼地將那份絹紙收在懷裡，整個人都有了輕鬆的意味。曼羅，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金陵醫廬，銀衣素手。巧笑取人心，問情癡或寡。”那已然模糊掉的字跡，仍字字戳著聶雲亭的心。
聶雲亭卻只想歡喜地笑出聲來。
那晚紅燭燈下，她眉眼彎彎宛若狡狐：“你可莫要後悔啊。”
他想趕快找到她，把她擁在懷裡疼惜道歉。如今，曼羅終於肯再見他。
“你是要哭了嗎？”
聽到身後帶著幾分疑惑的嬌軟嗓音，聶雲亭晃了晃頭，不慌不忙地回過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帶著面紗的姑娘提了盞燈籠，笑吟吟地捂著嘴看著自己。
“並沒有，在下……”聶雲亭細細打量了面前的人，也不在意她毫不遮掩的探究眼神，溫顏笑了笑，取出懷中藏著的絹紙遞了過去，“要尋一個重要的人，姑娘能給我指路嗎？”
並沒有走近聶雲亭身邊，那姑娘把手中提著的燈籠抬得高了一點，看了眼便隨意伸手指了指：“喏，這邊街角轉彎便是了。”
站在原地看著那姑娘娉娉婷婷走遠了，見她並沒有回頭，聶雲亭含笑彎了彎嘴角，順著她指的相反的方向一路走去，果然便瞧見了那座醫廬。
鐵玉已早早在門口候著，見聶雲亭到來，便拔身而起踩著屋頂先一步溜了進去。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大大方方地推門進去，聶雲亭一眼便看見那個斜斜倚坐在柳枝上的女子，她有些天真地歪了歪頭，疑惑道：“我這醫館，可從不醫男子，二位郎君可是走錯了地方？”
見聶雲亭不言，她忽地捂嘴咯咯笑了起來：“我這醫館，醫的是傷心人，出過人命，殺的，卻是負心人，不知何處不妥，引了二位盟主前來拿我？”
她的聲音嬌嬌軟軟的，被蝴蝶紋樣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看得並不真切，只笑彎了眼覷著聶雲亭，嘴角掛著一分清淺的笑，眼角眉梢卻流露出了絲絲情誼，像極了與情郎撒嬌癡纏的深情模樣，自柳梢輕飄飄地落下，雙手負在身後，輕快地向聶雲亭走近了兩步：“可真是，惶恐得很呐……”
被識破之後也一直坐在屋頂上的鐵玉忽然間是真的疑惑了，眼前自在無羈的女子，若真是曼羅，三年來聶雲亭所受的煎熬簡直是場毫無意義的折磨。
一個月前，鐵玉孤身前來金陵打探，曼羅撐傘立於官道攔在他馬前，神色複雜，靜默良久卻問了一句：“他，可還記得我？”
鐵玉幾乎被氣笑了，聶雲亭三年來日夜難眠，旁人尚要動容的拳拳之心，她卻這樣質疑。
“看大哥被耍得團團轉，你很得意是嗎？他為你這樣心機毒辣的女子沉迷，你若無心，何不放開他？”
曼羅眨了眨眼睛，輕輕“哦”了一聲，慢慢搖了搖頭：“他當初既招惹了我，就別想再逃開了。”
“他尋來的蓮種，是我用溫水泡過的，你在大漠得到的消息，是我送去的，三年間所有的假消息，也是我授意的。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設計逼我搏命救了予柔，我三年間生死輾轉，不是為了讓他忘記我的。
“我只是，愛上了一個人。”
她抬頭，見鐵玉面上頗不以為然，眨了眨眼笑得輕顫：“你覺得我迷惑了他？可我向來不肯吃虧，遇上雲郎，卻沒有討得半點兒便宜。”
被一個女子讀出心思，鐵玉不由得有些窘迫，她歪頭打量了鐵玉半晌，擺了擺手轉身向城內走去。
“若不是他愛我，垂死之下，我又何須費盡心力掙扎呢？你今日所見，大抵不過一座孤墳罷了。”
想起那一日的交鋒，幾句話下來，他竟無言以對，鐵玉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卻還是緊緊盯著下麵不敢鬆懈。
可聶雲亭卻忽然笑了笑，慢慢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三年前，我曾傷我至愛，日夜輾轉，死結難解，方知，情之一字，纏綿欲死，姑娘可有解救之法？”
“唔，”曼羅轉了轉眼，恍悟般地拍了拍手，抽出縛在腰間的軟劍，隨意一指，“那麼，死了就好了吧……”
聶雲亭靜靜瞧了一會兒不遠處仗劍而立的女子，低低笑了聲：“如此嗎？也好。”
利劍穿胸而過的聲音驚得鐵玉幾乎跳起來，可聶雲亭只皺眉低頭看了看稍稍偏離心臟的劍，便繼續向前一點點挪著腳步。
對面的女子握劍的手有些微微地顫抖，一直笑著的眉眼都淡了下去。
聶雲亭卻忽然笑了起來，猛地一使力，就攬臂將她緊緊帶入了懷中，卻痛得吸了吸氣，然後顫抖著手拿下她縛在臉上的面具，微笑地看著她有些發白的臉：“曼羅，若我僥倖不死，當日之約，你可，莫要耍賴啊……”
曼羅看著聶雲亭慢慢倒下去，一身白衣被鮮血染得斑斑點點，似喜似悲地“哈”了聲，緩緩跌坐在地，兩行清淚順著捂著臉的指縫滑落。
千般設想之中，萬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局面。
鐵玉有些頭痛地扶額，從屋頂跳落下來，蹲在曼羅身邊咳嗽了聲，提醒道：“你若再哭下去，我大哥他可真的要死了。”
放下手扭頭有些呆滯地看了鐵玉一眼，曼羅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伸手，報復似地在聶雲亭雖然昏過去卻仍然含著笑的嘴角使勁擰了一下，口中憤憤不平地嘟囔：“一次兩次的，就會用苦肉計對付我，我就那般好欺負嗎？”
“哼，哪有那麼便宜的事……”然後站起來用腳尖輕輕踢了踢聶雲亭，轉身奕奕然回屋了。
鐵玉看得目瞪口呆，認命地背起聶雲亭跟著進了屋中。他原以為，聶雲亭在倦怠了江湖殺伐之後，會娶一位妻子，縱然不是予柔，也必定是位溫婉柔順的女子，然後，白頭偕老。
將聶雲亭的傷口清理好之後，鐵玉抱臂看著猶自不平的曼羅，忽就釋然了，有些好笑：“那也不過是，他吃准了你會對他心軟罷了，你放出那麼多假消息來折騰他，也該扯平了。”
或許是長久以來的願想終於實現，聶雲亭並未昏迷多久，便掙扎著醒了過來，有些驚喜的眼睛在看見守在床邊的人時，又黯淡了下去。
鐵玉看得嘴角抽搐，上前扶他起身，倒也真心為他高興，不由帶了幾分戲謔：“恭喜大哥夙願得償啊。”
余光瞧見被隨意扔在角落裡的東西，正是昨晚見到的蒙面女子所提的燈籠。
聶雲亭眼中滿是真切的笑意，靠在鐵玉身上任他扶著，聲音微啞，笑著回道：“托天之幸罷了，曼羅她……”他的聲音忽然哽住，猛地瞪大了眼睛推開鐵玉，腳步不穩地向前跑去。
“這是……”聶雲亭急切地握住曼羅有些過分瘦削的手腕，“這是，怎麼回事？”
許是身上也沾了不少血的緣故，曼羅又換了一身寬大的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顯得無比單薄，周身還帶著未幹的水汽。
她有些迷茫，順著聶雲亭的眼神看去，發尾處不時滴下點點墨色的水漬，隱隱可見下麵被遮住的白色，想來是剛才沐浴的時候不小心沾濕了。
曼羅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年紀正好，若滿頭白髮，豈不被人當作妖孽？一點點遮掩罷了，你……”她眉梢高挑，有些危險地睇著聶雲亭，“嫌棄我了？”
聶雲亭如遭雷擊，半晌無言，眼睛都紅了起來：“是……花心繞……”
曼羅有些喟歎地撫上他的臉，歎息般地道：“我以為，你來找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她輕輕踮著腳勾住他的脖子，帶著幾分纏綿意味，偏首莞爾，“兩次死裡逃生，已是萬幸了雲郎，我會死的……”
她輕輕巧巧地從他懷中退了出來，大大方方展開雙臂任聶雲亭打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我會死的……”
欺身上前又把她捉在懷裡，聶雲亭有些氣息不穩地道：“你不會死，你還未看紫金蓮開，我還未陪你遊戲江湖，你不會死……”
曼羅只固執地搖頭：“你得明白，我會死的。”見聶雲亭眼神狠厲惶恐，她忽地軟了口氣，“好吧，我不會死……”
得了想要的承諾，聶雲亭忽地拂上曼羅的啞穴，然後松了口氣將她緊緊抱在懷裡。鐵玉在後面看得清楚，聶雲亭他，終於落了淚。
可是，不經意間看見曼羅眼中透 出的狡猾笑意，鐵玉嘴角抽了抽，有些不確定，是不是該提醒下大哥。
雙手攀上聶雲亭的脖頸，曼羅貼著他的耳朵細聲問：“昨晚你在蓮花燈上寫了什麼？”
瞧見大哥有些窘迫卻仍滿是寵溺的神情，鐵玉不由得大大歎了口氣，他才不信曼羅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對著屋中狡猾如狐的女子晃了晃手中的酒罈，一口飲盡後，拍了拍衣服大笑著離開了。
用得著如此小心？何況病容憔悴，也無甚讓人貪圖的。”見他仍面色糾結，曼羅冷哼了聲伸袖一拂，便有微風吹開輕盈的帷幔，可卻只看了一眼靠窗而臥面有羞色的予柔後，連脈也不曾診就奕奕然走了出去，然後在庭中石凳上閑然而坐。
綠樹繁花，銀衣烏髮，聶雲亭安撫好有些受驚的表妹走出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美景，他有些頭疼地走過去，口氣頗為責備：“予柔非江湖中人，曼羅姑娘你今日有些嚇到她了。”
曼羅心下不悅，語含譏諷：“非江湖人，卻中著江湖奇毒，倒是難得，枉你一番心思尋我前來，我亦無法。”言罷便甩手離開。
花心繞，名字聽來隻覺綺豔的毒，發作起來卻十分地霸道，予柔被折磨得身體孱弱，聶雲亭與家中老大夫尋覓良久，查遍典籍才得知幾十年前醫谷之人曾解過此毒。
他有些頭疼地走進後花園，見曼羅正在花圃旁席地而坐，呆呆地出了神。他半蹲下身將手遞了過去。
曼羅立馬抬眼看來，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又愣愣地看著裙邊散落的被自己無意識揉碎的花，然後面無表情地拍了拍裙子站起來，狠狠踩了他一腳之後飛速離開了。
聶雲亭站在原地笑彎了腰，全然不在意身後小僕詫異的眼神。他幼年無依，全仗姑母一家扶持，後來只剩他與表妹相濡以沫。
聶雲亭看似年少風光，可各種辛苦實不足向外人道，表妹替他受過身中奇毒之後，他心思沉重，已很久沒有這樣放鬆了……
翌日一早，曼羅推開窗子趴在窗邊看著不遠處的林子裡聶雲亭仗劍而舞，風姿颯颯，便支著頭笑吟吟地看了一會兒，隨即抱了一把古琴踏樹而去，在聶雲亭不近不遠處盤膝而坐，信手拈來一曲《破陣子》。
琴音陡然傳來，聶雲亭回頭看了曼羅一眼，劍勢一轉，憑增了幾分殺伐之氣，一時間樹葉紛紛而墜。
曼羅漸漸收了琴音，臉上一時間有些悲喜難辨，晃了晃頭，她輕輕合掌拍了幾下：“好劍法，看來我眼福不淺呐。”
聶雲亭執劍而立，見對面的女子雙手負在身後嘴角含笑，雙眼卻滿是狡黠之意，也是挑眉一笑：“一技之長罷了，姑娘可有興趣陪在下過幾招？”
她向來不喜拳腳功夫，唯一擅長的便是一身精妙的輕功，闖蕩江湖靠的是毒術和醫術，這些聶雲亭肯定早早調查清楚了，今日開口相邀，分明是存心要看她為難。
她解下平日裡當束腰的軟劍，斜斜向聶雲亭刺去，赫然是逍遙劍起勢，聶雲亭有些驚訝，隨即舉劍來擋，朗聲笑了起來，當日收到消息說曼羅此人聰慧至極，過目不忘，他還以為言過其實，此時方知當真不假。
伸手取下落在她髮髻間的綠葉，聶雲亭看著她笑著的雙眼，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這個一直笑著的女子著實給他帶來了意外之喜。
曼羅雖說無解，卻還是盡心地調養著予柔的身體。聶雲亭也以為予柔的身體在慢慢地好轉，直到予柔那次喝完藥之後，咳了幾聲。他攬著予柔瘦削的肩膀，抱在懷中柔聲哄了幾句，隨即緊緊握住手中粘了血絲的錦帕。
那晚他在予柔的院外站立良久，直到屋中燈火盡熄才轉身慢慢走回自己的住處。曼羅不知何故總不肯施手相助，要他去逼迫那個女子，他也實在不願……
“曼羅……”一時間思緒萬千，他有些無奈地念出這個名字，任它在唇齒間輾轉不休。
“雲郎你倒真是一副深情模樣，夜半還念起我……”
聶雲亭正欲推開屋門的手停住了，訝然偏首看見從拐角處悠然走來的女子。看著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樣子，他不禁心頭一跳。
快步走過去拉著她微涼的手往屋中帶，語氣有些疲憊：“予柔病發，我忙得久了些，天寒露重，你何苦在屋外等我？”
曼羅並未搭理他，只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切上脈，哼笑一聲：“江湖兇險，你這樣以內力護她，終有一日，會死在她前面。”
他伸手摩挲了下曼羅微挑的眼角，彎下腰把頭埋在她肩窩悶悶地笑了幾聲，雖然她的眼神嘲諷毒辣，他卻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分擔憂。
那個時候他便明白了，只要他開口，予柔，便可解脫了。
輕輕擁她在懷裡，聶雲亭溫聲笑言：“寄身之恩，相扶之情，予柔，我是一定得保下的，所以在下的命，可要多多勞煩姑娘了。”
“你要我救她，哪怕是以我命換她命？”她的唇幾乎要印上他的唇，氣息吞吐間滿滿的都是蠱惑，“那不如你說說看，你可以付給我的，是什麼樣的代價？”
聶雲亭確實被蠱惑了，他心中叫囂著要離開這個危險的女子，眼神卻不自覺地柔軟起來：“若表妹之毒能解，我亦再無牽掛，原說以滿池金蓮做謝，若還不夠，待表妹覓得良人終身有托，我前去尋你與你同遊可好？”
可惜，聶雲亭許下的承諾，還沒有來得及實現，便弄丟了曼羅。
那個時候，曼羅怔愣了半晌，忽的彎了眉眼，卸去一身強勢軟軟倒在聶雲亭的懷裡，閉眼輕輕蹭了蹭：“好啊，可是雲郎，我不是你養在後院等你恩寵的嬌花，你若心思不定，他日，可莫要後悔……”
“我後悔了，你肯定知道的吧，曼羅。”聶雲亭伸手撥弄了下小巧的蓮燈，輕輕巧巧地一推，含笑看著那抹微光晃悠悠地遠去。
時隔三年，在這個終於又有曼羅在的城中，他坦坦蕩蕩地笑著承認：“你想必早就知道了，才敢這樣折磨我。”
在曼羅離開他的第一年時光過去之後，聶雲亭除了外出尋覓，便是在別院之中精心侍弄那些蓮花，鐵玉每每看見總要取笑，他也只是笑笑絲毫不在意。
如今紫金蓮盡頭的那個小山坡上，種滿了妖嬈惑人的曼陀羅，隨風搖曳時總會讓他想起曼羅那含了幾絲狡黠的眼睛。
除了曼羅離開時他生生嘔出一口血之外，聶雲亭總是面色清淡地等著消息的到來，即使撲了一場空，他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傷心。
可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如何疼痛入骨地思念著曼羅。那一日小環兒低著頭站在他身後幫他束髮，握著不經意間生出的一根白髮紅了眼，哽咽著道：“公子，你總是在等著，可姑娘要何時才回來？她都不心疼你嗎？”
聶雲亭眯起眼有些無奈地低聲笑言：“我也不知道啊。”環兒從鏡中看到他眼中都要溢出來的繾綣情深，只得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聶雲亭想，或許，能重來一次的話，他不會再將那些話說出口，用情做要脅逼迫曼羅救治予柔，自己那時倒也真是卑劣。
可惜，縱使動了心愛上了曼羅，予柔，卻仍是他放在手心裡呵疼並愧疚的表妹。
他近乎本能地想去愛護這個從小護到大的表妹。
不知道曼羅用了何種方法，予柔身上的毒解了之後，她反而沉睡了兩天才醒來，神色也一直懨懨的，聶雲亭心中不是滋味，把曼羅管得也嚴格了起來，連床都不許下。
曼羅躺得骨頭都要乏掉，趁著聶雲亭處理事情的時間，披了披風跑到蓮池旁盤膝坐下，托著腮不知不覺出了神。
予柔找到她的時候，曼羅正意態懶散地坐在那兒，予柔強忍著怒氣，輕聲細語地道謝：“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叨擾姑娘日久，卻不知姑娘何時離開，好讓予柔一盡心意？”
可曼羅卻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邊笑邊擺手：“雲郎邀我來看紫金蓮開，待紫金蓮開，我便要走了……只可惜……”
曼羅施施然背著手走到她身邊，偏頭湊近她耳邊輕笑：“你大概不知，紫金蓮，永遠不會開……”
予柔心中猛地一緊，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怒意，曼羅卻毫不在意，捏著她的下巴笑得諷刺：“這麼凶的眼神，你表哥可曾見到過？”
口中“嘖嘖”兩聲，曼羅繼續笑嘻嘻地逗她：“讓我猜猜看，你是不是，恨不得我從來沒有救過你……”
予柔扶住曼羅的肩，嘴角也帶了幾分嘲諷的笑容，輕聲而肯定地道：“沒有你，就好了。”
曼羅皺了皺眉頭，慢吞吞地低頭看了看順著她的手緩緩委頓在地上的予柔，一瞬間臉色變得難看極了。
予柔卻虛弱地勾起帶血的唇角示威般地笑了笑：“你醫不好我的毒……又怎麼能留下呢？”
匆忙趕來的聶雲亭焦急地抱起陷入昏迷的予柔，連頭都沒有回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將予柔安置好後，伸出的手卻拉了個空，聶雲亭這才後知後覺地扶額，順著原路找回去，果然見曼羅還站在蓮池旁。
見他回來，曼羅抬眼定定地看了聶雲亭半晌，眉頭微微皺起。
猶豫了一下，聶雲亭還是問了出來：“予柔她……”
曼羅見他吞吞吐吐不好問出口，也不為難他，挑了挑眉：“是花心繞不錯，雲郎，我當初說幫她解毒就是解了，你不是要懷疑我吧？”
見他立刻搖頭，曼羅心情才好一些，可說出的話卻仍滿是譏誚：“至於她又如何中了毒，你得去問你的好妹妹了。”
“曼羅，”聶雲亭溫聲打斷她，有幾分懇切地拉住她的手，“這些稍後我定會查清，你能否……”
他眼底的擔憂曼羅再熟悉不過了，相處的這段時日，這樣的情緒全是為了他那個好表妹，曼羅有些憤憤地甩開聶雲亭的手，後退一步抬著下巴冷聲拒絕：“不行，上次為了救她，你用自己來換，這一次你什麼都沒有了，我……”
“那如果我求你呢？”
“拿什麼求我？”曼羅氣得哈笑一聲，怒聲問，“跪下來求我嗎？”
孰料聶雲亭竟然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溫聲應下了：“你若要求，我也可……”說著便一撩下擺就要跪下。
曼羅下意識地伸手一攔，卻被聶雲亭抓住手一把拉到懷裡，他溫熱的氣息撲在曼羅臉上，竟惹得她一瞬間心頭酸澀。
見她悶聲不語，聶雲亭附在她耳邊低聲喚：“曼羅……”
曼羅倏地抬手捂住耳朵，滿臉不虞。聶雲亭見狀低低一笑，攬著她向留春居走去。
“雲郎，我之前就說過，若是用我的命來換予柔的命才能解毒，你……”抬手推開門的那一刻，曼羅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又聽到她這樣的言論，聶雲亭的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責備地捏了捏曼羅的面頰，斥道：“不許亂說話。”
河燈已經漸漸遠去，聶雲亭卻立在河邊出了神。
那一次解毒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曼羅。關上門時他站在門外，隱隱看到曼羅似乎落下一滴淚，他心裡灼灼地疼，不自覺地想抬腳跟進去，門卻啪的一聲關上了。
曼羅進去不久，家中的老大夫卻提了藥箱急匆匆地趕來，看到聶雲亭在門外站著，蒼老的臉上佈滿怒意：“家主你，糊塗啊！”
花心繞確實無解，醫谷傳人卻有套針法，可以以身過毒。聶雲亭聽到老大夫的解釋，突然間雙耳轟鳴。
原來他以為的戲言，竟然是真的。是自己親口要求的，以曼羅的命，換了予柔的安康。予柔卻又央求了老大夫，拿回了自己曾經染毒的血悄悄飲下。
原來他聶雲亭，竟然逼了曼羅兩次。曼羅必然傷心極了，蓮池旁他說可以跪下求她，想著那會是他以後的娘子，丟了面子也不算什麼，曼羅卻必然以為自己為了予柔逼她用性命交換。
所以，那不是錯覺，曼羅在關上門的那一刻，真的被自己惹哭了。聶雲亭有些茫然地張了張口，驀地一口血吐了出來。
收到消息自大漠趕回時，曼羅已經不知所蹤了月餘，鐵玉趁夜翻牆而來，見到的便是聶雲亭孤孤單單地站在蓮池旁，鬱色都刻在了臉上。
聽見動靜轉身便看見鐵玉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中，聶雲亭有些解脫地笑了笑：“鐵玉，你終於回來了。”
就是那個笑容震住了鐵玉。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還是接替了盟主之位，而後聶雲亭迅速在江湖隱退，只帶了家中舊僕在小孤山上建了曼羅莊，深居不出。
三年間，順著蛛絲馬跡去尋，卻總是失望。直到那一晚，聶雲亭在莊中的涼亭之中宿醉醒來，卻在餘光瞥見茶杯下麵壓著的東西時愣住了。
那是一張絹紙，已沾了小片的水漬。
鐵玉從山下趕來時，聶雲亭還在怔愣。鐵玉支支吾吾地說著得來的消息：“金陵那邊說這半年來有人建起了一間醫館，每日只醫兩名女子，可惜無人得見醫者容貌，同時，金陵最近死了幾名男子，死者身邊被放了一枝曼陀羅，大哥……”
“是她。”聶雲亭回過神，小心翼翼地將那份絹紙收在懷裡，整個人都有了輕鬆的意味。曼羅，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金陵醫廬，銀衣素手。巧笑取人心，問情癡或寡。”那已然模糊掉的字跡，仍字字戳著聶雲亭的心。
聶雲亭卻只想歡喜地笑出聲來。
那晚紅燭燈下，她眉眼彎彎宛若狡狐：“你可莫要後悔啊。”
他想趕快找到她，把她擁在懷裡疼惜道歉。如今，曼羅終於肯再見他。
“你是要哭了嗎？”
聽到身後帶著幾分疑惑的嬌軟嗓音，聶雲亭晃了晃頭，不慌不忙地回過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帶著面紗的姑娘提了盞燈籠，笑吟吟地捂著嘴看著自己。
“並沒有，在下……”聶雲亭細細打量了面前的人，也不在意她毫不遮掩的探究眼神，溫顏笑了笑，取出懷中藏著的絹紙遞了過去，“要尋一個重要的人，姑娘能給我指路嗎？”
並沒有走近聶雲亭身邊，那姑娘把手中提著的燈籠抬得高了一點，看了眼便隨意伸手指了指：“喏，這邊街角轉彎便是了。”
站在原地看著那姑娘娉娉婷婷走遠了，見她並沒有回頭，聶雲亭含笑彎了彎嘴角，順著她指的相反的方向一路走去，果然便瞧見了那座醫廬。
鐵玉已早早在門口候著，見聶雲亭到來，便拔身而起踩著屋頂先一步溜了進去。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大大方方地推門進去，聶雲亭一眼便看見那個斜斜倚坐在柳枝上的女子，她有些天真地歪了歪頭，疑惑道：“我這醫館，可從不醫男子，二位郎君可是走錯了地方？”
見聶雲亭不言，她忽地捂嘴咯咯笑了起來：“我這醫館，醫的是傷心人，出過人命，殺的，卻是負心人，不知何處不妥，引了二位盟主前來拿我？”
她的聲音嬌嬌軟軟的，被蝴蝶紋樣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看得並不真切，只笑彎了眼覷著聶雲亭，嘴角掛著一分清淺的笑，眼角眉梢卻流露出了絲絲情誼，像極了與情郎撒嬌癡纏的深情模樣，自柳梢輕飄飄地落下，雙手負在身後，輕快地向聶雲亭走近了兩步：“可真是，惶恐得很呐……”
被識破之後也一直坐在屋頂上的鐵玉忽然間是真的疑惑了，眼前自在無羈的女子，若真是曼羅，三年來聶雲亭所受的煎熬簡直是場毫無意義的折磨。
一個月前，鐵玉孤身前來金陵打探，曼羅撐傘立於官道攔在他馬前，神色複雜，靜默良久卻問了一句：“他，可還記得我？”
鐵玉幾乎被氣笑了，聶雲亭三年來日夜難眠，旁人尚要動容的拳拳之心，她卻這樣質疑。
“看大哥被耍得團團轉，你很得意是嗎？他為你這樣心機毒辣的女子沉迷，你若無心，何不放開他？”
曼羅眨了眨眼睛，輕輕“哦”了一聲，慢慢搖了搖頭：“他當初既招惹了我，就別想再逃開了。”
“他尋來的蓮種，是我用溫水泡過的，你在大漠得到的消息，是我送去的，三年間所有的假消息，也是我授意的。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設計逼我搏命救了予柔，我三年間生死輾轉，不是為了讓他忘記我的。
“我只是，愛上了一個人。”
她抬頭，見鐵玉面上頗不以為然，眨了眨眼笑得輕顫：“你覺得我迷惑了他？可我向來不肯吃虧，遇上雲郎，卻沒有討得半點兒便宜。”
被一個女子讀出心思，鐵玉不由得有些窘迫，她歪頭打量了鐵玉半晌，擺了擺手轉身向城內走去。
“若不是他愛我，垂死之下，我又何須費盡心力掙扎呢？你今日所見，大抵不過一座孤墳罷了。”
想起那一日的交鋒，幾句話下來，他竟無言以對，鐵玉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卻還是緊緊盯著下麵不敢鬆懈。
可聶雲亭卻忽然笑了笑，慢慢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三年前，我曾傷我至愛，日夜輾轉，死結難解，方知，情之一字，纏綿欲死，姑娘可有解救之法？”
“唔，”曼羅轉了轉眼，恍悟般地拍了拍手，抽出縛在腰間的軟劍，隨意一指，“那麼，死了就好了吧……”
聶雲亭靜靜瞧了一會兒不遠處仗劍而立的女子，低低笑了聲：“如此嗎？也好。”
利劍穿胸而過的聲音驚得鐵玉幾乎跳起來，可聶雲亭只皺眉低頭看了看稍稍偏離心臟的劍，便繼續向前一點點挪著腳步。
對面的女子握劍的手有些微微地顫抖，一直笑著的眉眼都淡了下去。
聶雲亭卻忽然笑了起來，猛地一使力，就攬臂將她緊緊帶入了懷中，卻痛得吸了吸氣，然後顫抖著手拿下她縛在臉上的面具，微笑地看著她有些發白的臉：“曼羅，若我僥倖不死，當日之約，你可，莫要耍賴啊……”
曼羅看著聶雲亭慢慢倒下去，一身白衣被鮮血染得斑斑點點，似喜似悲地“哈”了聲，緩緩跌坐在地，兩行清淚順著捂著臉的指縫滑落。
千般設想之中，萬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局面。
鐵玉有些頭痛地扶額，從屋頂跳落下來，蹲在曼羅身邊咳嗽了聲，提醒道：“你若再哭下去，我大哥他可真的要死了。”
放下手扭頭有些呆滯地看了鐵玉一眼，曼羅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伸手，報復似地在聶雲亭雖然昏過去卻仍然含著笑的嘴角使勁擰了一下，口中憤憤不平地嘟囔：“一次兩次的，就會用苦肉計對付我，我就那般好欺負嗎？”
“哼，哪有那麼便宜的事……”然後站起來用腳尖輕輕踢了踢聶雲亭，轉身奕奕然回屋了。
鐵玉看得目瞪口呆，認命地背起聶雲亭跟著進了屋中。他原以為，聶雲亭在倦怠了江湖殺伐之後，會娶一位妻子，縱然不是予柔，也必定是位溫婉柔順的女子，然後，白頭偕老。
將聶雲亭的傷口清理好之後，鐵玉抱臂看著猶自不平的曼羅，忽就釋然了，有些好笑：“那也不過是，他吃准了你會對他心軟罷了，你放出那麼多假消息來折騰他，也該扯平了。”
或許是長久以來的願想終於實現，聶雲亭並未昏迷多久，便掙扎著醒了過來，有些驚喜的眼睛在看見守在床邊的人時，又黯淡了下去。
鐵玉看得嘴角抽搐，上前扶他起身，倒也真心為他高興，不由帶了幾分戲謔：“恭喜大哥夙願得償啊。”
余光瞧見被隨意扔在角落裡的東西，正是昨晚見到的蒙面女子所提的燈籠。
聶雲亭眼中滿是真切的笑意，靠在鐵玉身上任他扶著，聲音微啞，笑著回道：“托天之幸罷了，曼羅她……”他的聲音忽然哽住，猛地瞪大了眼睛推開鐵玉，腳步不穩地向前跑去。
“這是……”聶雲亭急切地握住曼羅有些過分瘦削的手腕，“這是，怎麼回事？”
許是身上也沾了不少血的緣故，曼羅又換了一身寬大的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顯得無比單薄，周身還帶著未幹的水汽。
她有些迷茫，順著聶雲亭的眼神看去，發尾處不時滴下點點墨色的水漬，隱隱可見下麵被遮住的白色，想來是剛才沐浴的時候不小心沾濕了。
曼羅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年紀正好，若滿頭白髮，豈不被人當作妖孽？一點點遮掩罷了，你……”她眉梢高挑，有些危險地睇著聶雲亭，“嫌棄我了？”
聶雲亭如遭雷擊，半晌無言，眼睛都紅了起來：“是……花心繞……”
曼羅有些喟歎地撫上他的臉，歎息般地道：“我以為，你來找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她輕輕踮著腳勾住他的脖子，帶著幾分纏綿意味，偏首莞爾，“兩次死裡逃生，已是萬幸了雲郎，我會死的……”
她輕輕巧巧地從他懷中退了出來，大大方方展開雙臂任聶雲亭打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我會死的……”
欺身上前又把她捉在懷裡，聶雲亭有些氣息不穩地道：“你不會死，你還未看紫金蓮開，我還未陪你遊戲江湖，你不會死……”
曼羅只固執地搖頭：“你得明白，我會死的。”見聶雲亭眼神狠厲惶恐，她忽地軟了口氣，“好吧，我不會死……”
得了想要的承諾，聶雲亭忽地拂上曼羅的啞穴，然後松了口氣將她緊緊抱在懷裡。鐵玉在後面看得清楚，聶雲亭他，終於落了淚。
可是，不經意間看見曼羅眼中透 出的狡猾笑意，鐵玉嘴角抽了抽，有些不確定，是不是該提醒下大哥。
雙手攀上聶雲亭的脖頸，曼羅貼著他的耳朵細聲問：“昨晚你在蓮花燈上寫了什麼？”
瞧見大哥有些窘迫卻仍滿是寵溺的神情，鐵玉不由得大大歎了口氣，他才不信曼羅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對著屋中狡猾如狐的女子晃了晃手中的酒罈，一口飲盡後，拍了拍衣服大笑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