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總是被一個夢纏繞著， 還是她七、八歲的懵懂年紀， 在山東紅色根據地的識字班上， 不知什麼原因， 老師關切地問起了這個問題。
這， 一直是她的傷疤， 在心靈最隱秘的角落裡無法痊癒， 不能碰撞甚至不能觸摸。 然而， 老師還是滿眼關切， 彎著腰， 探尋地問了句：“你爹爹——？”
那棵楊樹的綠蔭隨著話音刹那間罩在了她頭頂。 烈焰升騰的火苗突然黯淡下來。 那棵每條枝頭都綠葉翻飛， 濃影婆娑的楊樹， 一下子闖進她的世界。 她又一次聽到了藍天包圍中楊樹上急切的鳥鳴， 淒切悲涼的鳴叫瞬間覆蓋了她， 可她卻無暇追著奔突的鳥叫聲穿過濃密的枝葉仰頭望天， 一股神秘的力量緊緊拉著她， 沿著褐色粗糙的樹幹一直往下探， 枝杈聚攏生髮的樹身在淺褐色的泥土中突然像被風吹亂的頭髮，
就像愛或者恨， 這些與生俱來， 一旦點燃就無法輕易熄滅的感情。
而她爹爹就坐在那密匝匝的根須之下， 透著粉色的枝條像從爹爹頭頂長出的藤蔓， 纏繞牽絆著向四面八方葳蕤而去。
無數次， 媽媽腦海裡總是出現以下的場景， 這個時候她已和爹爹融為一人， 呼吸困難的她分不清此刻到底是爹爹還是她，
爹爹之前跟隨親戚參加了山東八路軍獨立營。 這是一支打鬼子和漢奸的隊伍。 這次他推著獨輪車行走在黃河岸邊的一個小鎮上， 完全是農家弟子的裝扮， 可是還是被偽軍認出來了。 隨即被抓， 吊在了一戶農家的屋樑上。
這是媽媽無數次極力拒絕， 然而它們像每天必然來臨的日落一樣闖入她腦中的景象。 她感到奇怪的是，
她獨自揣著這個秘密， 在每一個寂靜的暗夜裡昏昏入睡。 黑沉沉的夜裡， 她隱約聽到轟隆隆的水流聲， 感到來自神秘之地的深情注視。 她感覺到了爹爹留下的溫暖氣息一直在她的周身汩汩而行。
它沒有間斷， 沒有停歇， 一刻不停地， 那些來自空氣中的氧氣源源不斷地進入胸腔。 它們與血液、與一個個細小的紅色水泡融合， 再一個個經由來時的路途， 姍姍離去。 這個過程沒有開頭， 沒有結束。
多年之後， 在楊樹皮透過白膜泛出青色， 乾枯緊縮的枝頭點上了星星般的亮綠時， 那雙一直隱匿的眸子突然像被驚雷擊中一樣被點亮了。
那個神秘的力量牽引著媽媽， 回到闊別多年的山東老家， 專程去看望姥爺曾經八路軍獨立營的戰友。
其實， 幾十年的光陰， 有的是時間讓她瞭解爹爹。 然而， 背著地主成份從家鄉逃到西安， 在一次次的紅色風暴中苟延殘喘， 大半生的時光非但沒解開她心頭的疑惑， 反而讓她像行走在愈來愈濃厚的霧霾中， 頭昏眼花， 不知所以。
推開刷了防銹漆的暗紅大門，繞過草棚下咀嚼碎麥杆被打斷而茫然的黃牛，轉頭看到堂屋時，大把的光線像密集的箭簇穿過黑漆漆的堂屋齊刷刷沖向那個老人，他似乎仍在沉睡中的眼睛被簇擁的光亮喚醒，沉重的雙眸似乎閃過了一絲太陽的暖意。
他只是咧著嘴、眯著眼，笑，沒有任何聲息的笑。直到我們離開，他可能都沒有搞清我們是誰。只是笑，從年代久遠而辯不出顏色的太師椅上起身，又坐下，手邊的拐杖放下，又拿起，迎著我們進屋，看著我們坐下，呵呵呵，咧著掉光了牙齒之後顯得黑洞洞的嘴，沒有聲息的笑，盯著媽媽和我。
媽媽作了自我介紹。
“啊哦！”
似乎知道了，可是說話的當口，他又微微抬手，乾枯僵硬的手，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們。嘴裡含混不清的嗚嗚著。
“你和俺爹是戰友”媽媽試圖喚醒他的記憶。
“啊哦”他似乎明白了。但我知道，不出幾分鐘，他裝滿了歲月塵埃的腦子裡又會糾結一團，理不出頭緒。
此時頭腦發昏的還有我，恍惚中覺得眼前這個人就是姥爺，他們有一樣的年齡，相似的經歷。他們曾頂著同一片濃雲在黑漆漆的暗夜，在同一條鄉道上急行軍。一場戰鬥後，荒山野廟裡，他們在同一個鐵鍋裡攪勺把，唱山歌。
永遠停留在18歲的姥爺，如果健在，也會是這個模樣？
姥爺是在集鎮上被敵人認出來的。雖然當時完全是百姓的模樣，推著小推車，旁邊走著還有鎮上的親戚，來人一把抓住他，得意的喘著粗氣。
而姥爺當年的這位戰友也有同樣的遭遇。他們幾乎是同時被抓的，只是在不同的地方，遇見了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結局。
被扔在玉米地裡時，天已傍晚。鼻口邊是熟悉的土腥氣味，恍若身陷墓穴。然而，剛剛挪動胳膊就有了細碎的聲響，那是乾燥玉米杆的碰撞聲。不是地獄，他覺得結成石頭般堅硬冰涼的心瞬間融化了。
有趕集晚歸的鄉鄰抄近路走小道，發現了玉米地裡奄奄一息的他。後來得知埋他的土坑已經挖好，他們張羅著吆喝人到刑場看熱鬧。這天正逢上趕集，沒出五服的本家叔叔來這裡趕集，認識那幫人的頭領.而且交情不一般。
“沒碰上不說，這不，我碰上了！”他的叔叔極力勸說。
“我回去怎麼給人家爹娘交代？”
居然說動了。
他成功脫險。代價是不能再跟著八路獨立團幹。
就這樣，他成為另一幫隊伍的倉庫管理員。
他們的頭領赫赫有名，威震鄉間。
傳說，從這位頭領身邊經過的人，只要他覺得不順眼，立即拿下。
“哪裡的？找誰？有保人嗎？”
只要你目光閃爍，言語遲疑，或者神情怠慢，稍有猶豫，就會被一刀斃命。他以血腥殘酷名震鄉里。
刨膛挖心，沾鹽就醋送進嘴裡，他端著裝有血淋淋心肝的碗，臉上浮著冰冷的笑意，拎著酒瓶子大口咀嚼，招搖過市。
對待無法忍受他的兇殘，企圖離開的結拜兄弟，這位頭領抬出來寒光閃閃的大鍘刀。
“認個錯，認個錯就成！”
既然死扛，別怪不講情面。他一揮手，刀落血濺。一條人腿竄進人堆。血腥氣隨著一片驚叫聲蔓延。雖說不講情面，他還是選擇了先鍘左腿，為兄弟留條右腿。
“認個錯！”他湊到曾經的結拜兄弟臉前：“只要認錯，我養你一輩子”
面對沉默，他再揮手。
那一條右腿從大腿根噴著血在黃土地上頹然落下。
他抽刀上手，對著昏死過去的曾經的兄弟，直取要害：“我不讓你受罪了！兄弟一場！”
然後，對昏厥過去的女人義氣沖天的說：“我重給你找個男人。”
就是這個沒有人敢於冒犯的土匪頭子，居然也會低頭了。
日本鬼子在周邊村子製造了多場血案。大大小小的隊伍不是散夥，就是被收編。惶惶不可終日的殘餘力量處在危在旦夕的時刻。
日本人需要漢奸的配合，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他受邀帶著隊伍來到縣城。城門外站崗的鬼子需要他的一個敬禮，很簡單，很平常。來來往往出入這個縣城的中國人都得用這樣的行動表示臣服。
他，多少年來，除了當放羊牧童時仰人鼻息，什麼時候還看過別人的臉色，他是用刀槍來說話的，一直以來習慣的是別人對他的臣服。
起碼在日本鬼子藐視的那一瞬間。
一聲槍響，剛剛還囂張的鬼子像一截朽木，直戳戳倒斃在汙血中。
鬼子追趕到幾十裡外的黃河岸邊，他的隊伍埋伏在祠堂裡。鬼子逼近的時候他脫了白褂子，赤著上身打響了第一槍。黃昏時分，雙方死傷慘重，槍聲漸漸稀少，就在這個時候，他倒下了，子彈從斜後方射入。
戰死。人們都這樣說。儘管有人嘀咕是被仇家從背後謀殺。
這一仗讓他名垂青史，以前的一切作為一律歸零，而是以抗日烈士的身份，安葬在烈士陵園高大的青松樹下，接受人們的紀念膜拜。
而眼前的這個爺爺則遵從了保命的承諾，脫離了八路，成為倉庫管理員。這支隊伍被人們稱為土匪。
“就是掃掃地，開個門，記個帳”說到這件事，他永遠頭腦清楚，不打磕絆。
其實，後來他還遭遇了一次劫難，而且又一次大難不死。
頭領死後，土匪隊伍四散。他得以重回共產黨的隊伍。
這次是騎著自行車進濟南城。
“他們太狡猾了，”他呵呵笑著，粗糙的手抹去嘴角流下的哈喇。
自行車空心的車梁裡裝著拆開的槍支零件，它們七零八落的塞進了自行車的空鋼管中，空隙的地方塞上了破布絮和棉花，這樣就不會產生鋼鐵相撞的脆響聲。
一定是緊張的神情出賣了他，又入獄了，這次是鬼子的大獄。
後來幾個國民黨穿戴的士兵架著他換了監獄，他們打著哈哈說：“兄弟，到咱這裡就好辦了，起碼死不了了！”
這一次是家裡托人救了他。最關鍵的原因是到了鬼子投降的前夜。
因為經歷複雜，既參加過八路又當過土匪，也當過國軍，又有兩次被抓居然活命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他一生在家鄉的土地上刨食。也曾戴過高帽被遊鬥，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沉重的擊打在他的脊樑骨上。
然而，被更多的人知曉，則是這幾年。因年過九旬，作為高齡壽星上了省城的報紙。
“福大命大”他笑呵呵的總結。
媽媽日漸渾濁的眼睛裡此時依然充滿了困惑：爹爹如果健在，會是怎樣的遭遇？
車廂兩頭的鋪位，再往前一步就是兩節車皮的連接處。這裡就像打擺子一樣隨著列車的拐彎刹車而四下裡搖動。廁所的騷味在悶熱的初夏，和著股股煙味，隨著哐哐當當的鐵門叩擊聲湧進車廂。這樣的旅途是難熬的。半躺在下鋪的老人就不住的乾咳。
從上車，他就一直斜靠半躺著。
“八十多了，回了趟老家，”她女兒端著水杯，不時遞到老人嘴邊。
“娘的！問我要票！”他頭上的青筋像湧動的蚯蚓：“這城市是誰打下的？老子拿命換這地方時，你在哪裡呢？”乾瘦的拳頭揮起來時，砸在中鋪的床板上，他卻沒知覺似的繼續舞動：“問我要？”
年過半百的女兒一次次遞上水杯，他連連推開，神情激昂：“叫你們領導來見我！”他指著前方，好像那個阻擋他的人就在那裡。
“他沒文化”她女兒沖我們抱歉的笑笑：“去博物館，去公園，要買票。”
“憑什麼問我要票？”他一下搶過女兒的話：“打濟南是俺們先沖進去的，死了多少人，你們！憑什麼？”
他瞪著眼珠子，擰著脖子，見大家都注意的看著他，慢慢歎了口氣，乾瘦的臉上生出懊惱的神氣：“仗打完了，首長問俺去不去北京，去不去上海，”
說起幾十年前首長的問話，他沉浸在當年對北京上海一無所知的神色中：“那是啥地方呀，有啥好？咱就知道中原出糧食，有吃的，餓不著。這地方多好，來鄭州了，窩這兒了”
“大地方？大地方誰能保，能保你，活到今天！”她女兒不緊不慢的一句話讓他暫時沉默下來。
想來，這個莊稼漢當時的理想很簡單，只是為吃飽肚子。僅此而已！他不會想到日後的生活會呈現出這樣的結果，變化莫測、詭秘難辨與波瀾壯闊、五彩斑斕摻雜相伴，詭異的生活困擾著他。
而戰火紛飛的戰亂時節，能填飽肚子活命，這絕對是最奢侈的理想。
乾咳，他又是不斷地長籲短歎：“那幫龜孫子們，吃香的喝辣的！都他媽混好了！還問老子要票！”
我在他的身上努力尋找姥爺的影子。張爺爺、李爺爺、王爺爺、八路、土匪、烈士、農民、老人。他們或多或少都是姥爺的一部分，他們又共同組成了姥爺的形象。他們的命運就是姥爺的命運。然而，姥爺就是姥爺，他在80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消失了。他們這一代人絕大多數也裹挾進了急促奔忙的歲月洪流。他們的時代結束了，是結束了嗎？
媽媽在顛簸的車輪聲中醒來了，一臉迷茫：“走到哪了？”
車窗外，蔥郁的樹木紛紛後退，青翠的綠色連成一片，它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融入了刺眼的陽光中，不由分說。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學軍，西安市人，媒體從業者，高級記者。
東方散文，感情求真，思想求深，角度求新，視野求廣，語言求美。請支持如下稿件：人性之美、大愛情懷、鄉愁、親情友情愛情、生態情懷、性靈自然等。
不知所以。推開刷了防銹漆的暗紅大門，繞過草棚下咀嚼碎麥杆被打斷而茫然的黃牛，轉頭看到堂屋時，大把的光線像密集的箭簇穿過黑漆漆的堂屋齊刷刷沖向那個老人，他似乎仍在沉睡中的眼睛被簇擁的光亮喚醒，沉重的雙眸似乎閃過了一絲太陽的暖意。
他只是咧著嘴、眯著眼，笑，沒有任何聲息的笑。直到我們離開，他可能都沒有搞清我們是誰。只是笑，從年代久遠而辯不出顏色的太師椅上起身，又坐下，手邊的拐杖放下，又拿起，迎著我們進屋，看著我們坐下，呵呵呵，咧著掉光了牙齒之後顯得黑洞洞的嘴，沒有聲息的笑，盯著媽媽和我。
媽媽作了自我介紹。
“啊哦！”
似乎知道了，可是說話的當口，他又微微抬手，乾枯僵硬的手，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們。嘴裡含混不清的嗚嗚著。
“你和俺爹是戰友”媽媽試圖喚醒他的記憶。
“啊哦”他似乎明白了。但我知道，不出幾分鐘，他裝滿了歲月塵埃的腦子裡又會糾結一團，理不出頭緒。
此時頭腦發昏的還有我，恍惚中覺得眼前這個人就是姥爺，他們有一樣的年齡，相似的經歷。他們曾頂著同一片濃雲在黑漆漆的暗夜，在同一條鄉道上急行軍。一場戰鬥後，荒山野廟裡，他們在同一個鐵鍋裡攪勺把，唱山歌。
永遠停留在18歲的姥爺，如果健在，也會是這個模樣？
姥爺是在集鎮上被敵人認出來的。雖然當時完全是百姓的模樣，推著小推車，旁邊走著還有鎮上的親戚，來人一把抓住他，得意的喘著粗氣。
而姥爺當年的這位戰友也有同樣的遭遇。他們幾乎是同時被抓的，只是在不同的地方，遇見了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結局。
被扔在玉米地裡時，天已傍晚。鼻口邊是熟悉的土腥氣味，恍若身陷墓穴。然而，剛剛挪動胳膊就有了細碎的聲響，那是乾燥玉米杆的碰撞聲。不是地獄，他覺得結成石頭般堅硬冰涼的心瞬間融化了。
有趕集晚歸的鄉鄰抄近路走小道，發現了玉米地裡奄奄一息的他。後來得知埋他的土坑已經挖好，他們張羅著吆喝人到刑場看熱鬧。這天正逢上趕集，沒出五服的本家叔叔來這裡趕集，認識那幫人的頭領.而且交情不一般。
“沒碰上不說，這不，我碰上了！”他的叔叔極力勸說。
“我回去怎麼給人家爹娘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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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功脫險。代價是不能再跟著八路獨立團幹。
就這樣，他成為另一幫隊伍的倉庫管理員。
他們的頭領赫赫有名，威震鄉間。
傳說，從這位頭領身邊經過的人，只要他覺得不順眼，立即拿下。
“哪裡的？找誰？有保人嗎？”
只要你目光閃爍，言語遲疑，或者神情怠慢，稍有猶豫，就會被一刀斃命。他以血腥殘酷名震鄉里。
刨膛挖心，沾鹽就醋送進嘴裡，他端著裝有血淋淋心肝的碗，臉上浮著冰冷的笑意，拎著酒瓶子大口咀嚼，招搖過市。
對待無法忍受他的兇殘，企圖離開的結拜兄弟，這位頭領抬出來寒光閃閃的大鍘刀。
“認個錯，認個錯就成！”
既然死扛，別怪不講情面。他一揮手，刀落血濺。一條人腿竄進人堆。血腥氣隨著一片驚叫聲蔓延。雖說不講情面，他還是選擇了先鍘左腿，為兄弟留條右腿。
“認個錯！”他湊到曾經的結拜兄弟臉前：“只要認錯，我養你一輩子”
面對沉默，他再揮手。
那一條右腿從大腿根噴著血在黃土地上頹然落下。
他抽刀上手，對著昏死過去的曾經的兄弟，直取要害：“我不讓你受罪了！兄弟一場！”
然後，對昏厥過去的女人義氣沖天的說：“我重給你找個男人。”
就是這個沒有人敢於冒犯的土匪頭子，居然也會低頭了。
日本鬼子在周邊村子製造了多場血案。大大小小的隊伍不是散夥，就是被收編。惶惶不可終日的殘餘力量處在危在旦夕的時刻。
日本人需要漢奸的配合，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他受邀帶著隊伍來到縣城。城門外站崗的鬼子需要他的一個敬禮，很簡單，很平常。來來往往出入這個縣城的中國人都得用這樣的行動表示臣服。
他，多少年來，除了當放羊牧童時仰人鼻息，什麼時候還看過別人的臉色，他是用刀槍來說話的，一直以來習慣的是別人對他的臣服。
起碼在日本鬼子藐視的那一瞬間。
一聲槍響，剛剛還囂張的鬼子像一截朽木，直戳戳倒斃在汙血中。
鬼子追趕到幾十裡外的黃河岸邊，他的隊伍埋伏在祠堂裡。鬼子逼近的時候他脫了白褂子，赤著上身打響了第一槍。黃昏時分，雙方死傷慘重，槍聲漸漸稀少，就在這個時候，他倒下了，子彈從斜後方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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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的這個爺爺則遵從了保命的承諾，脫離了八路，成為倉庫管理員。這支隊伍被人們稱為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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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後來他還遭遇了一次劫難，而且又一次大難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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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太狡猾了，”他呵呵笑著，粗糙的手抹去嘴角流下的哈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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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被更多的人知曉，則是這幾年。因年過九旬，作為高齡壽星上了省城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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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日漸渾濁的眼睛裡此時依然充滿了困惑：爹爹如果健在，會是怎樣的遭遇？
車廂兩頭的鋪位，再往前一步就是兩節車皮的連接處。這裡就像打擺子一樣隨著列車的拐彎刹車而四下裡搖動。廁所的騷味在悶熱的初夏，和著股股煙味，隨著哐哐當當的鐵門叩擊聲湧進車廂。這樣的旅途是難熬的。半躺在下鋪的老人就不住的乾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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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半百的女兒一次次遞上水杯，他連連推開，神情激昂：“叫你們領導來見我！”他指著前方，好像那個阻擋他的人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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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幾十年前首長的問話，他沉浸在當年對北京上海一無所知的神色中：“那是啥地方呀，有啥好？咱就知道中原出糧食，有吃的，餓不著。這地方多好，來鄭州了，窩這兒了”
“大地方？大地方誰能保，能保你，活到今天！”她女兒不緊不慢的一句話讓他暫時沉默下來。
想來，這個莊稼漢當時的理想很簡單，只是為吃飽肚子。僅此而已！他不會想到日後的生活會呈現出這樣的結果，變化莫測、詭秘難辨與波瀾壯闊、五彩斑斕摻雜相伴，詭異的生活困擾著他。
而戰火紛飛的戰亂時節，能填飽肚子活命，這絕對是最奢侈的理想。
乾咳，他又是不斷地長籲短歎：“那幫龜孫子們，吃香的喝辣的！都他媽混好了！還問老子要票！”
我在他的身上努力尋找姥爺的影子。張爺爺、李爺爺、王爺爺、八路、土匪、烈士、農民、老人。他們或多或少都是姥爺的一部分，他們又共同組成了姥爺的形象。他們的命運就是姥爺的命運。然而，姥爺就是姥爺，他在80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消失了。他們這一代人絕大多數也裹挾進了急促奔忙的歲月洪流。他們的時代結束了，是結束了嗎？
媽媽在顛簸的車輪聲中醒來了，一臉迷茫：“走到哪了？”
車窗外，蔥郁的樹木紛紛後退，青翠的綠色連成一片，它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融入了刺眼的陽光中，不由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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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散文，感情求真，思想求深，角度求新，視野求廣，語言求美。請支持如下稿件：人性之美、大愛情懷、鄉愁、親情友情愛情、生態情懷、性靈自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