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zhuzhubang | 禁止轉載
1
陸湛明被救護車送到醫院的時候， 任冉剛剛下了一台手術。
分明已經痛得齜牙咧嘴， 陸湛明仍舊挑著雙含情帶笑的桃花眼，
小姑娘被這一句說得面上緋紅， 正要打趣回去，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 頓時將這曖昧氣氛降到冰點。
“小周， 你去把那個人的腿抬到病房。 ”
陸湛明嘴角一抽， 護士轉身迎上去， 喊了一聲“任醫生”。 陸湛明透過人群的縫隙， 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 腳底一雙極簡單的黑色平底鞋， 在醫院光潔的地磚上踏下清脆的響聲。
陸湛明忍著腳踝骨折的劇痛， 慢慢抬眼， 目光落到扣得一絲不苟的衣領， 再往上， 是張漂亮冷豔的面容， 嘴角隨即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開口說了句什麼，
陸湛明此人， 風流無狀， 輕佻自我。 這等性情， 任冉在他住院的這麼多天裡摸了個透， 最終給出了這麼個評價。
好在跟在任冉身後的實習生只有兩個女生， 可是就僅僅是這兩個女生， 任冉已經覺得不勝其擾。
比如在查房的時候， 讓任冉身邊的實習生小姑娘給他遞一杯近在咫尺的水， 即便陸湛明傷的是腿不是胳膊， 稍微側一側身就能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比如隨便拿起親友探望送來的花束， 感慨著毫無意義的天氣， 然後一轉手就把玫瑰遞到護士手裡；比如不為著什麼事就要拖著傷腿下床去走，
任冉見狀大多不理會， 身後的小姑娘卻殷勤。 任冉看著手裡的表單， 淡淡開口:“陸先生， 我建議你可以回家休養， 不知道打算幾時辦理出院手續？”
陸湛明笑得招展， 堪比床前那束紅色玫瑰花， “家裡怎麼比得上醫院， 任醫生不用想著給我省錢。 ”
任冉冷笑掛在唇邊， 合上資料夾轉身就走， 身後的實習生們亦步亦趨， 烏泱泱把VIP病房的門口堵了個結結實實， 陸湛明的聲音卻還能撥開一堆人傳進任冉耳朵， 是他那帶笑輕佻的嗓音， “任醫生慢走， 任醫生中午見。 ”
任冉剛走陸容雲就來了， 看到陸湛明吊在床尾的傷腿， 驚呼著撲過來， “哥你怎麼弄成這樣了！”
陸湛明乾笑一聲，
這一句說得陸容雲也不大高興了， 轉身走到梁崇身邊， 疑惑問他：“你在看什麼？”
梁崇恍恍惚惚回過神來， 隨口敷衍了聲， 轉眼看到躺在病床上老大不高興的陸湛明， 心裡歎了口氣， 只好走過去喊他， “湛明。 ”
陸湛明不答應， 沒聽見似的， 陸容雲便走過去， “哎呀哥， 你難道還和梁崇斤斤計較， 小時候穿一條褲子的交情， 這時候倒生分了？”
陸湛明扯扯嘴角， “我哪敢和他生分。 ”
梁崇走上前去， “湛明， 那事……”
“別給我提那破事， 我不想知道。 ”陸湛明頓了頓，
一句話將陸容雲心頭浮雲沖散， 她笑顏逐開， “真的啊哥？我還說呢， 你總不會就因為我去了趟德國和梁崇在一起了就看不上樑崇， 畢竟高中那會兒， 你們可是稱兄道弟的情分呢。 ”
陸湛明心裡還是冷笑， 心道， 可不嘛， 稱兄道弟， 最後卻把自己妹妹給拐跑了。
2
陸湛明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 出院的時候拄著根拐杖， 看著任冉依依不捨， “任醫生啊， 我這一出院， 可就沒法一天見你三次了， 一想到這裡， 我現在就有點想你。 ”
任冉在簽字的間隙裡抬眼極快地瞥了他一眼， 然後又低下頭， “哦。 ”
陸湛明不依不饒， “那你也想我了？”
任冉這時候寫完了， 抬起頭對他露出個笑來，明明是巧笑倩兮，陸湛明卻還是覺得裡頭摻了冰碴子，“你還是別希望我想你的好，如果我夢想成真，你恐怕一輩子都得待在醫院裡。”
任冉說完剛好來了個電話，她轉身離開去接，陸湛明在原地哭笑不得，只聽到她對電話裡說：“可以呀，那你要照顧好姨媽哦。”那語氣當真是罕見的溫柔。正逢容雲辦好了出院手續上來，走到陸湛明身邊的時候還扭頭回去向著任冉離開的方向看，“怎麼，捨不得人家？”
陸湛明睨她一眼，沒說話，容雲已經笑起來，“說起來我覺得那醫生還挺面熟，不會是你以前的什麼風流債吧？”
陸湛明心裡一沉，心道，如果是我的風流債倒好了，嘴上卻說：“得了吧，別敗壞我名聲。”
陸湛明對任冉的心思，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在家養傷的那段時日，陸湛明幾乎每天一捧花轟炸任冉的辦公室，那段時間整個醫院從護士長到保潔阿姨，天天都有人捧著新鮮紅玫瑰回家。
一開始任冉還能指著花上的卡片笑陸湛明的一手字寫得比她們科室主任還要難認，後來都無所謂了，直接把玫瑰花往護士站一放。那天任冉剛放完花，忽然聽見背後傳來個幽幽的聲音，在說：“早知道你不喜歡玫瑰，我改送別的。”
任冉頭都沒回，逕自道：“送什麼都是一樣的扔。”
陸湛明無奈歎氣，“任醫生你怎麼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任冉一面笑一面往回走，“陸少爺的面子難道還要我來給？”
說到這兒，迎面正走來一個男醫生，眉眼深邃五官鮮明，黃皮膚上兩隻冰藍色的眼珠隱在一副無框眼鏡下頭，向任冉喊了聲“冉”。
那語調怪異，隨即就說出一大串外文，陸湛明聽得懂皮毛——那時候容雲去德國遊學之前學了些德語，陸湛明瞟了兩眼，知道這醫生是在跟任冉寒暄，但是後頭的話就聽不懂了。
任冉同他說完幾句話那醫生便離開，陸湛明抬了抬眉毛，“德國人？”
“中德混血，我在德國讀書時候的學長，呂政期。這次回國參加聯合手術。”
說完覺得自己多嘴，向他解釋那麼多幹什麼？
陸湛明卻尤為高興，“不是男朋友就好。”
那之後陸湛明往醫院跑得十分勤快，又擔心任冉不高興，總是藉口自己有朋友住院，任冉於是笑他，“那你的朋友可真倒楣。”
陸湛明便對她露出個明朗的笑來，“那為了不讓我朋友白倒楣，任醫生你就答應跟我吃頓飯吧。”
任冉仍舊是拒絕，“今天真不行。”
陸湛明實在氣悶，正逢容雲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是梁崇拿了個大專案，不如晚上聚一聚，陸湛明握著電話看了任冉一眼，然後應聲說好。
3
當電燈泡真沒意思。當晚陸湛明坐在包廂裡看著對面兩個人你儂我儂，手上把玩著打火機這樣想。
實在受不了了，陸湛明轉身出了包廂。在餐廳幽靜雅致的過道裡剛點了一根煙，就看到拐角有個人影靠牆，面容掩在一株高大的鳳尾葵後頭影影綽綽，卻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低聲說：“我也想你。”
陸湛明的目光在一瞬變得危險，腳步已經不聽使喚地走過去，在落到任冉跟前的時候意料之中地看見她略微訝異的臉。
手機那頭傳來甜甜的聲音，響在任冉耳側，“媽媽，媽媽……”
任冉應答：“乖，我一會兒就回去。”
掛了電話，任冉多少有點尷尬，“好巧。”
陸湛明卻忽然湊到她眼前，淡淡的煙草氣息噴上她的鼻尖，他問：“你也想誰？”
任冉那一瞬間忽然不知作何應答，這時他們包廂的門忽然開了，裡面走出來兩個人，是一起聚餐的同事，前頭的那個人還說：“任醫生去哪兒了怎麼還不……”
話音未落就看到陸湛明虛虛攏著他們任醫生，好一番親昵姿態。
前頭的年輕醫生嚇得趕緊折回去，又撞上後頭的人，陸湛明看了一眼，自人群中一下就看到後面的某個人，可不就是白天在醫院見到的混血醫生。
於是嘴角彎出一抹笑意，捧起任冉的臉就吻下去，任冉他們聚餐的包廂立馬就把門關上了，幾乎是同時，容雲和梁崇也把包廂的門打開了。
陸容雲剛想喊哥哥，就被梁崇指引著看向陸湛明所在的方向——他在擁吻一個女人，這毫無疑問看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個女人隱沒在綠植後頭，幾乎看不見半點面容。
陸容雲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根本看不見陸湛明有所察覺地向他們這裡投過來一瞥，那一瞥眸色清冷，毫無親吻時本該有的意亂情迷，越過重重阻擋與妨礙，最後極準確地、而又近乎刻薄地，落在了梁崇身上。
4
那天晚上，任冉不知道是怎麼回家的，只記得陸湛明開車把她送回公寓，面對著她幾乎倉皇的逃竄，好整以暇地說了句：“任醫生，你就承認吧，你其實喜歡我。”
任冉恍恍惚惚開了家門，看到妹妹正在客廳裡教安安寫作業，心裡忽然就踏實了。
安安喊她：“媽媽！”
任冉換了鞋走過去在安安臉上親了親，目光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投向客廳窗外，即使除了夜色她什麼也看不見。
爾爾撐著下巴看她們母女倆，然後說：“姐，爸爸和林姨都挺想安安的，你什麼時候帶安安回去一趟？”
任冉替安安整理寫作業時擦黑的袖套，一面漫不經心地答她：“上個月不是剛回去過。”
“老人家想安安了唄，”爾爾軟磨硬泡，“雖然爸爸那時候那樣說你，可後來不也很喜歡安安嗎？現在安安都五歲了，爸爸早就不在乎那件事了，你又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不在乎了？任冉不這樣想。爸爸素來守舊，五年前她從德國回來，懷著安安，一句也沒告訴爸爸，後來生了安安瞞不住了，爸爸幾乎是沖到她們醫院，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敗壞門風，就差沒打斷她的腿。
真是可笑，都什麼年代了，老爺子還堅守女人就該相夫教子那一套，如果任冉告訴他她就是因為不想結婚才跟安安爸爸分開，老爺子豈不是要氣昏過去。
直到現在，偶爾任冉帶安安回家吃飯，爸爸都不會主動跟她多說一句話。
爾爾見她油鹽不進，也是沒辦法，只好告訴她說：“那就算你不願意回家，下個月爸爸和林姨的結婚紀念日你總是要來呀，那天爸爸一定會很高興……”
“爾爾，”任冉打斷她，語氣仍是平和，卻聽得爾爾眼淚都要出來，“那是爸爸和另一個女人的結婚紀念日，你也知道喊她林姨，不是媽媽。”
爾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任冉把安安帶到衛生間洗漱，淡淡嗓音似是不經意地傳到爾爾耳中：“有空給媽媽打個電話吧，雖然你小時候就不在媽媽身邊，可在德國的時候，媽媽沒有一天不想你。”
5
晚上哄安安睡覺的時候安安忽然拉住任冉的手，問她：“媽媽，你讓姨媽給外婆打電話，那我是不是也該給爸爸打個電話？”
任冉不知道這小丫頭怎麼會這樣想，她笑著對安安說：“安安，媽媽跟你說過了，爸爸媽媽早就分開了，爸爸現在還在慕尼克，我們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呀。”
安安卻揚起小臉，“才不是呢，我上次看見爸爸了。”
任冉哭笑不得，“媽媽不是說了，那不是爸爸……”
安安卻哇地哭出來：“那就是爸爸！”
任冉的心忽然被她的一聲大哭揪緊了。
任冉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或是喝止她，好幾次安安這樣無理取鬧的哭喊，都讓任冉不知所措。這五年來，她獨自撫養安安，最難的不是兼顧孩子和工作，而是安安哭著喊著問她要爸爸，她卻無法給她那註定殘缺的父愛。
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像這樣將安安抱在懷裡，哄著她：“安安不哭，媽媽從前的同事今天告訴媽媽慕尼克那邊有一個需要媽媽的職位，如果安安想回去見爸爸，那咱們一個月後就回慕尼克，好不好？”
這不是謊話，今天他們的聚餐，不只是為了慶祝手術順利，也有一部分意思，是呂政期借回國開會之便，邀請她重回德國。
安安哽咽著問她：“真的嗎？”
任冉篤定地回答她，腦海中卻驀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臉來，那張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偏過頭看向她，對她說：“你就承認吧，你其實喜歡我。”
真可惜啊，任冉苦笑著想，她幾乎就要承認，她是真的喜歡他。
第二天陸湛明給任冉打了一天的電話，可只回復是無人接聽。後來任冉下班走到停車場，就看到站在她車前等得垂頭喪氣的陸湛明。
那一瞬間任冉幾乎就要扔下包撲進他的懷裡，因為他抬起頭看見她過來的時候沒有絲毫不悅，只是微笑開口：“工作難道那麼忙，都不接我電話。”
那語氣聽來，似乎還有一絲委屈。
任冉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剛想說出打好的腹稿，卻被陸湛明有所察覺地捂住嘴。
“如果是我不想聽的話，就不要說給我聽。”
可任冉還是說了：“陸湛明，我想過了，我們不合適。”
就是這一句。陸湛明從前有過那麼多女朋友，分手時也不過這敷衍似的一句“不合適”，可到底是怎麼不合適，陸湛明從沒說清楚過。
就好像任冉對他，也不預備說清楚。
“你身邊不缺女孩兒，我也未必是你認真的那一個，更何況，我的過去也許比你還要複雜，你不會願意接受。”
“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接受？”
“我父母在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還有個妹妹，可是妹妹跟了爸爸，我就跟了媽媽去德國生活。”
“我接受。”
“我在德國念書、生活、戀愛，甚至曾有一個同居兩年的男朋友。”
“我接受。”
“我五年前回國，國內的生活習慣至今還有些不適應，我的脾氣很差，所以身邊沒什麼貼心的朋友，更重要的是……”
她說到這一句，幾乎就要告訴他她的一切，可是陸湛明卻吻住她。
輾轉廝磨，陸湛明在她唇邊曖昧低語：“說了這麼多，其實還是想聽我親口告訴你，我什麼都不在意吧。”
任冉一時怔住，陸湛明已經抵住她的額頭，笑著說：“我確實什麼都不在意，所以就別鬧彆扭了，媳婦兒。”
6
那是任冉這幾年來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安安放了暑假，被爾爾接到那邊住一段時間，任冉得了空，日子一下子變得悠長起來。
陸湛明帶她走過K市的大街小巷，兩個人手牽手一起聽市井生活裡的吳儂軟語，仿佛是要把任冉不在K市的這麼多年，在這幾天裡一起惡補回來。
兩個人走到中山路的繁華街頭，任冉遠遠看著婚紗店的櫥窗，陸湛明拉著她的手先一步走過去，“喜歡嗎？”
任冉只笑不說話，陸湛明已經說：“容雲小時候就喜歡這些，我不止一次地見過她把家裡的窗簾、床單、絲巾像這樣蒙在頭上問我好不好看，所以我想，大概這樣的白紗是每個女孩子從小的夢想。”
“於是我也有了個夢想。”
任冉似乎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可是她笑了聲道：“你也想穿婚紗？”
陸湛明簡直要對她翻個白眼，兩個人正調笑著，婚紗店裡忽然走出來個人，穿著曳地的白色長裙，喊陸湛明：“哥！”
那一瞬間陸湛明只覺一個頭變兩個大，從未有如此失算的時候，明明容雲前陣子跟他說過的，要在中山路的婚紗店試婚紗，卻叫他忘了個一乾二淨。
任冉在一旁微笑，容雲走出來好奇地看著她，“我是不是見過你？”
陸湛明攬住任冉，對容雲道：“就你那臉盲症，對誰都似曾相識。”
“才不是呢！”
容雲說笑歸說笑，轉身卻拉起任冉的手，“你是我哥的女朋友，不如進來給我看看哪件禮服好看？”
“看什麼看，”陸湛明卻攬著任冉就要走，“我們還有安排，你自己瞎選選吧。”
說完就要帶著任冉離開，陸容雲站在原地莫名其妙，任冉在轉身的間隙裡回頭看了她一眼，對她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陸容雲越發覺得眼熟，確信自己曾見過她，可又不免奇怪：哥哥怎麼好像很不想女朋友跟自己多待似的？
7
晚上的時候，陸湛明接到一個電話，獨自走到露臺去聽，任冉在裡頭看著電腦，偶爾目光落到落地窗外，就看到陸湛明也回過頭來，對她露出一個微笑。
任冉也微笑，然後回過神來看著電腦螢幕上顯示的郵件，寄件者的名字顯示呂政期。
她回好郵件後便關了視窗，這時陸湛明打完電話走了進來，任冉問他什麼事說了這麼久，陸湛明便歎氣：“過兩個禮拜我媽要去參加個宴會，總想著讓我陪她，其實她哪裡是想有人陪，不過是這類宴會上有的是門當戶對的女孩子，她總覺得我能挑到合適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陸湛明始終看著任冉，可任冉並沒有什麼他所期望的反應，陸湛明覺得喪氣，乾脆扳過她的肩，無奈道：“我說這些，你一點都不妒忌？”
任冉於是笑：“妒忌什麼？”
陸湛明要被她氣笑了，“我媽是想給我找媳婦兒呢，可是正主在這兒啊。”
“我又沒說要嫁給你。”
“那我現在問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這樣的一問忽然與記憶中某段對話重合，任冉忽然觸電似的一縮，陸湛明愣了愣，而任冉已經起身，一面走去衛生間一面對他說：“很晚了，我去洗澡。”
陸湛明仍然保持著那一個俯身的姿勢，半晌，自嘲般地直起身子，卻在同一時刻驀然瞥見電腦下方的固定欄裡，閃過一個異樣的字眼。
陸湛明沒有多想便點開來看，螢幕上赫然顯示出一條航班資訊：八月三日，K市—慕尼克。
8
爾爾說的那個紀念日就在眼前，那邊又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催，任冉聽著話筒裡頭女兒清脆地喊著媽媽，心裡到底是想念，安安迫不及待地跟任冉說：“媽媽媽媽，外公外婆說紀念日的時候要給姨媽找個男朋友，你也快回來呀，安安也給你找個男朋友！”
任冉頓時失笑，隨即忽然像是心裡頭陷了一小塊下去：“安安，媽媽如果找了新的男朋友，你高興嗎？”
“嗯，也不是特別高興，那樣的話媽媽就不能總陪著安安了，可是媽媽如果不是只有安安陪的話，應該會更高興吧？”
小孩子說得顛顛倒倒，可任冉聽著只覺得鼻子發酸。她想起陸湛明在她身邊的時候，不止一次地像上次那樣旁敲側擊地問她結婚生子的事情，可是她無法給他答案，就連現在這樣和他在一起，都是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頭的。
可是現在安安告訴她，她可以找個新的男朋友。
她幾乎就要做一個荒唐的決定，八月回去慕尼克，帶安安見一次爸爸，然後拒絕呂政期的offer，回國來就和陸湛明在一起。
和安安告別之後任冉便打電話給陸湛明，問他七月二十九號有沒有時間，任冉沒記錯的話，那天就是那邊的結婚紀念日，屆時她會把安安接過來，帶到陸湛明面前，告訴他她早已有個五歲的女兒。
任冉渾身的血脈幾乎要沸騰起來，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任冉呼出一口氣，可是陸湛明聲音卻一如這幾日來的疲憊冷淡，他說：“二十九號我有會要開，改天吧。”
9
七月二十九號，陸湛明沒有開會，而是和妹妹陪母親一起出席了葉家的晚宴。
母親的意思陸湛明知道，照她的話來說，葉家那個小女兒才貌雙全，雖然不是葉夫人親生，但一向相處和睦，可見性情溫恬，這樣的姑娘娶回家，才是福氣。
福氣什麼的陸湛明不知道，只知道就算她性格好，讓所有人都喜歡，可他陸湛明，還是只心心念念一個任冉。
他那樣神色懨懨地敷衍應答，容雲看不下去，在一旁嘟囔：“我知道你什麼心思，可是任冉那樣的女人你又何必執著，如果不是我看到她的照片……”
“陸容雲！”
容雲第一次被哥哥這樣厲喝，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你還幫她！她就是下賤，從德國到這裡，她為什麼總是纏著梁崇陰魂不散！”
“什麼叫她纏著梁崇？五年前她帶著女兒回國，梁崇還不知道在慕尼克怎麼快活呢！”
“陸湛明！”陸容雲幾乎要抓狂。
“陸容雲我告訴你，沒人能指摘她的是非。我介意的，從來不是她和梁崇的過去，更不是什麼你說的她有個女兒。”
說完這句陸湛明轉身就走開，大步進了葉家大門，甩手關門的時候砰地一聲，陸容雲在原地猛地瑟縮了一下。
一場晚宴衣香鬢影，陸湛明卻過得渾渾噩噩，過了一半才知道這是葉家二位的結婚紀念日。
慶祝結束大家都散開，母親便拉著他走到主人跟前，葉家夫人一見陸湛明就覺得滿意，同丈夫說上樓去喊葉爾下來，陸湛明卻始終一副興致缺缺的表情。
幾人坐在葉家客廳裡，葉父先看見了外孫女，目光移開，就看到任冉這個稀客。
真難得，今天還穿了身禮服回來。
“小然，把安安帶過來給阿姨看看。”
陸湛明正低頭撥弄襯衫的袖扣，起先聽到“安安”兩個字沒反應過來，後來忽然像是想到什麼，猛地回頭，就看到牽著任安安走過來的任冉。
任冉在那一瞬間也看到了他，兩人幾乎是同時僵住，安安卻在此時抬起頭：“媽媽？”
這時候林姨也從樓上下來，一臉無奈地笑，身後跟著不情不願的爾爾，挪著慢吞吞的步子，看到任冉才求救似的喊了句：“姐！”
那一瞬間任冉心裡像是經歷了場兵荒馬亂，連邁出一步都覺得艱難，而那邊陸湛明已經起身，帶著某種苦澀的笑意，對她說：“你好，葉小姐。”
任冉鬆開安安的手，認命似的低頭，“你好，陸先生。”
10
兩家的父母都覺得有些糊塗，怎麼看中的葉家小女兒沒被陸湛明看上，反倒是那從未聽過名頭的大小姐，現下卻和陸湛明一同走去了花園。
“你都知道了。”
陸湛明聽到她這樣說，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我是葉爾的姐姐，還有個名字叫葉然。任冉這個名字，是當年和媽媽去德國，改了跟媽媽姓。”
“我有個女兒，你看到的，已經這麼大了。”
“我瞞了你很多事情。”
她每說一句，陸湛明便覺得怒不可遏，說到最後再也無話可說，陸湛明忽然轉過頭狠狠盯住她。
“你要告訴我的就只有這些？”
任冉皺眉。
陸湛明掏出手機，劃出一張相片擺到她面前：“這是你回國供職的履歷表。”他指著那張照片，手都在抖，“你的一切，我早就知道。就像這張照片，在我眼前一覽無遺。你如果記得，三月份你帶著女兒去過雲中色餐廳，那個時候，正是梁崇回國不久，我妹妹告訴我她和梁崇在一起了，我去和他們一起吃頓便飯。”
那天，陸湛明就走在梁崇身後，冷不防聽見後頭傳來一個清清甜甜的嗓音，是在喊“爸爸”。
陸湛明回過頭，第一次看見任安安，確信自己不是聽錯，小女孩就是朝著他們倆的方向疊聲地喊。只是梁崇走得快，沒有聽見。這幾聲“爸爸”，沒能喊住安安真正的父親，卻喊住了陸湛明。
然後陸湛明就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走過去抱起了那個小女孩，那時他還想，這哪裡像是這麼大孩子的媽媽。
關於任冉的一切，陸湛明不久後就查了個清楚，只除了她在國內的身份。其實起初只是想要維護妹妹的幸福，如果那聲爸爸喊的真是梁崇，他勢必要找梁崇算帳，結果當真如他所想的那樣。陸湛明第二天就找到梁崇，二話不說就是一個拳頭，梁崇被打得不明所以，當然是要還手，兩人撕扯著滾在地上，陸湛明邊打邊罵：“你小子在德國那筆風流賬，是不是想爛在肚子裡？”
可是關於任安安是他女兒那件事，陸湛明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最後陸湛明一個不小心，打完梁崇後退的時候一腳踏空，直接從梁崇他們公司的樓梯上摔下去，也算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左腿骨折，當夜就被送去醫院。
似乎是冥冥自有天意，他遇到的醫生，竟然會是任冉。
最開始的時候，陸湛明也不過覺得就是遊戲。可那天梁崇和容雲來探望他，他眼看著梁崇在病房門口幾乎就要認出剛剛離去的任冉，心裡竟然會覺得恐懼。
也許愛上一個人最初的情感，就是始於對於失去她的恐懼。
這恐懼一直持續到如今。陸湛明終於開口：“還有五天。如果你願意為了我放棄回德國……”
“我不願意。”
11
那五天裡任冉再沒見過陸湛明。
她或許能夠為他改變很多事情，如果他是在前一天問她，她一定毫不猶豫地留下。可是太遲了。
他竟然早就認識梁崇。他竟然會是梁崇未婚妻的哥哥。
任冉牽著安安的手走到登機口，不知為什麼還是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來路，安安仰起臉問她：“媽媽，你在看誰？”
任冉回過神來，歎了口氣，蹲下身看著安安的眼睛：“安安，對不起啊，媽媽前幾天才知道爸爸已經不在慕尼克了，他有了一個很好的女朋友，馬上就要結婚了，我們不要去打擾他好嗎？”
安安聽了這話，先是愣住了，愣了一會兒大眼睛眨巴眨巴就要落下淚來，她吸吸鼻子忍住了，眼淚卻還在眼眶裡打轉，扁著嘴聲音都帶著哭腔，“那安安就見不到爸爸了……”
任冉也幾乎要哭出來，她摸摸女兒的小臉，還是安慰她：“但是這次回慕尼克，我們就可以跟外婆生活在一起，安安不是很喜歡外婆嗎？外婆也喜歡安安，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安安聽著任冉的話，點頭，想著想著也就慢慢止住了哽咽。許久，安安又問任冉：“那媽媽的新男朋友呢？媽媽不喜歡他嗎？不跟他在一起了嗎？”
任冉在那一瞬間真的落下淚來，可是她笑著對安安說：“媽媽喜歡他啊，可是不是所有互相喜歡的人都能在一起的，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遇得上啊。”
“那安安和外婆在一起，就是很幸運的嗎？”
“是啊。”
“那安安把幸運分給媽媽吧，媽媽快點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啊。”
“……傻孩子。咱們登機啦。”
飛機飛過十二小時，最終抵達弗朗茨約瑟夫機場。
任冉將安安抱在行李箱上，推著她隨著人潮走向慕尼克沉靜寂寥的夜。身邊往來的行人說著不同國家的語言，最多的是她暌違已久的德語，舌尖發出與漢語截然不同的音調，仿佛是在不斷提醒，她已經真的離開了K市，也已經真的見不到他了。
任冉低著頭，沒發覺眼前多出一個黑影，等到抬頭去看的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是日有所思，竟然出現了幻覺。
幻覺裡，眼前站著的人是陸湛明。
身邊的安安已經笑著喊他：“我認識你，媽媽的新男朋友！”
任冉還有些發怔，陸湛明已經伸手去摸安安的頭：“是啊小朋友，我就是你媽媽的新男朋友。”
任冉恍惚回過神來，她愣愣地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湛明笑了，笑著笑著卻歎了口氣：“任醫生，你是真的很難追，不過呢，有志者事竟成，”陸湛明說著彎下一條腿，說起來還就是那時候骨折的那一隻，陸湛明對她說，“事不過三，這次你總不能拒絕我了。”
抬起頭對他露出個笑來，明明是巧笑倩兮，陸湛明卻還是覺得裡頭摻了冰碴子，“你還是別希望我想你的好，如果我夢想成真，你恐怕一輩子都得待在醫院裡。”任冉說完剛好來了個電話，她轉身離開去接，陸湛明在原地哭笑不得，只聽到她對電話裡說：“可以呀，那你要照顧好姨媽哦。”那語氣當真是罕見的溫柔。正逢容雲辦好了出院手續上來，走到陸湛明身邊的時候還扭頭回去向著任冉離開的方向看，“怎麼，捨不得人家？”
陸湛明睨她一眼，沒說話，容雲已經笑起來，“說起來我覺得那醫生還挺面熟，不會是你以前的什麼風流債吧？”
陸湛明心裡一沉，心道，如果是我的風流債倒好了，嘴上卻說：“得了吧，別敗壞我名聲。”
陸湛明對任冉的心思，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在家養傷的那段時日，陸湛明幾乎每天一捧花轟炸任冉的辦公室，那段時間整個醫院從護士長到保潔阿姨，天天都有人捧著新鮮紅玫瑰回家。
一開始任冉還能指著花上的卡片笑陸湛明的一手字寫得比她們科室主任還要難認，後來都無所謂了，直接把玫瑰花往護士站一放。那天任冉剛放完花，忽然聽見背後傳來個幽幽的聲音，在說：“早知道你不喜歡玫瑰，我改送別的。”
任冉頭都沒回，逕自道：“送什麼都是一樣的扔。”
陸湛明無奈歎氣，“任醫生你怎麼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任冉一面笑一面往回走，“陸少爺的面子難道還要我來給？”
說到這兒，迎面正走來一個男醫生，眉眼深邃五官鮮明，黃皮膚上兩隻冰藍色的眼珠隱在一副無框眼鏡下頭，向任冉喊了聲“冉”。
那語調怪異，隨即就說出一大串外文，陸湛明聽得懂皮毛——那時候容雲去德國遊學之前學了些德語，陸湛明瞟了兩眼，知道這醫生是在跟任冉寒暄，但是後頭的話就聽不懂了。
任冉同他說完幾句話那醫生便離開，陸湛明抬了抬眉毛，“德國人？”
“中德混血，我在德國讀書時候的學長，呂政期。這次回國參加聯合手術。”
說完覺得自己多嘴，向他解釋那麼多幹什麼？
陸湛明卻尤為高興，“不是男朋友就好。”
那之後陸湛明往醫院跑得十分勤快，又擔心任冉不高興，總是藉口自己有朋友住院，任冉於是笑他，“那你的朋友可真倒楣。”
陸湛明便對她露出個明朗的笑來，“那為了不讓我朋友白倒楣，任醫生你就答應跟我吃頓飯吧。”
任冉仍舊是拒絕，“今天真不行。”
陸湛明實在氣悶，正逢容雲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是梁崇拿了個大專案，不如晚上聚一聚，陸湛明握著電話看了任冉一眼，然後應聲說好。
3
當電燈泡真沒意思。當晚陸湛明坐在包廂裡看著對面兩個人你儂我儂，手上把玩著打火機這樣想。
實在受不了了，陸湛明轉身出了包廂。在餐廳幽靜雅致的過道裡剛點了一根煙，就看到拐角有個人影靠牆，面容掩在一株高大的鳳尾葵後頭影影綽綽，卻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低聲說：“我也想你。”
陸湛明的目光在一瞬變得危險，腳步已經不聽使喚地走過去，在落到任冉跟前的時候意料之中地看見她略微訝異的臉。
手機那頭傳來甜甜的聲音，響在任冉耳側，“媽媽，媽媽……”
任冉應答：“乖，我一會兒就回去。”
掛了電話，任冉多少有點尷尬，“好巧。”
陸湛明卻忽然湊到她眼前，淡淡的煙草氣息噴上她的鼻尖，他問：“你也想誰？”
任冉那一瞬間忽然不知作何應答，這時他們包廂的門忽然開了，裡面走出來兩個人，是一起聚餐的同事，前頭的那個人還說：“任醫生去哪兒了怎麼還不……”
話音未落就看到陸湛明虛虛攏著他們任醫生，好一番親昵姿態。
前頭的年輕醫生嚇得趕緊折回去，又撞上後頭的人，陸湛明看了一眼，自人群中一下就看到後面的某個人，可不就是白天在醫院見到的混血醫生。
於是嘴角彎出一抹笑意，捧起任冉的臉就吻下去，任冉他們聚餐的包廂立馬就把門關上了，幾乎是同時，容雲和梁崇也把包廂的門打開了。
陸容雲剛想喊哥哥，就被梁崇指引著看向陸湛明所在的方向——他在擁吻一個女人，這毫無疑問看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個女人隱沒在綠植後頭，幾乎看不見半點面容。
陸容雲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根本看不見陸湛明有所察覺地向他們這裡投過來一瞥，那一瞥眸色清冷，毫無親吻時本該有的意亂情迷，越過重重阻擋與妨礙，最後極準確地、而又近乎刻薄地，落在了梁崇身上。
4
那天晚上，任冉不知道是怎麼回家的，只記得陸湛明開車把她送回公寓，面對著她幾乎倉皇的逃竄，好整以暇地說了句：“任醫生，你就承認吧，你其實喜歡我。”
任冉恍恍惚惚開了家門，看到妹妹正在客廳裡教安安寫作業，心裡忽然就踏實了。
安安喊她：“媽媽！”
任冉換了鞋走過去在安安臉上親了親，目光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投向客廳窗外，即使除了夜色她什麼也看不見。
爾爾撐著下巴看她們母女倆，然後說：“姐，爸爸和林姨都挺想安安的，你什麼時候帶安安回去一趟？”
任冉替安安整理寫作業時擦黑的袖套，一面漫不經心地答她：“上個月不是剛回去過。”
“老人家想安安了唄，”爾爾軟磨硬泡，“雖然爸爸那時候那樣說你，可後來不也很喜歡安安嗎？現在安安都五歲了，爸爸早就不在乎那件事了，你又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不在乎了？任冉不這樣想。爸爸素來守舊，五年前她從德國回來，懷著安安，一句也沒告訴爸爸，後來生了安安瞞不住了，爸爸幾乎是沖到她們醫院，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敗壞門風，就差沒打斷她的腿。
真是可笑，都什麼年代了，老爺子還堅守女人就該相夫教子那一套，如果任冉告訴他她就是因為不想結婚才跟安安爸爸分開，老爺子豈不是要氣昏過去。
直到現在，偶爾任冉帶安安回家吃飯，爸爸都不會主動跟她多說一句話。
爾爾見她油鹽不進，也是沒辦法，只好告訴她說：“那就算你不願意回家，下個月爸爸和林姨的結婚紀念日你總是要來呀，那天爸爸一定會很高興……”
“爾爾，”任冉打斷她，語氣仍是平和，卻聽得爾爾眼淚都要出來，“那是爸爸和另一個女人的結婚紀念日，你也知道喊她林姨，不是媽媽。”
爾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任冉把安安帶到衛生間洗漱，淡淡嗓音似是不經意地傳到爾爾耳中：“有空給媽媽打個電話吧，雖然你小時候就不在媽媽身邊，可在德國的時候，媽媽沒有一天不想你。”
5
晚上哄安安睡覺的時候安安忽然拉住任冉的手，問她：“媽媽，你讓姨媽給外婆打電話，那我是不是也該給爸爸打個電話？”
任冉不知道這小丫頭怎麼會這樣想，她笑著對安安說：“安安，媽媽跟你說過了，爸爸媽媽早就分開了，爸爸現在還在慕尼克，我們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呀。”
安安卻揚起小臉，“才不是呢，我上次看見爸爸了。”
任冉哭笑不得，“媽媽不是說了，那不是爸爸……”
安安卻哇地哭出來：“那就是爸爸！”
任冉的心忽然被她的一聲大哭揪緊了。
任冉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或是喝止她，好幾次安安這樣無理取鬧的哭喊，都讓任冉不知所措。這五年來，她獨自撫養安安，最難的不是兼顧孩子和工作，而是安安哭著喊著問她要爸爸，她卻無法給她那註定殘缺的父愛。
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像這樣將安安抱在懷裡，哄著她：“安安不哭，媽媽從前的同事今天告訴媽媽慕尼克那邊有一個需要媽媽的職位，如果安安想回去見爸爸，那咱們一個月後就回慕尼克，好不好？”
這不是謊話，今天他們的聚餐，不只是為了慶祝手術順利，也有一部分意思，是呂政期借回國開會之便，邀請她重回德國。
安安哽咽著問她：“真的嗎？”
任冉篤定地回答她，腦海中卻驀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臉來，那張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偏過頭看向她，對她說：“你就承認吧，你其實喜歡我。”
真可惜啊，任冉苦笑著想，她幾乎就要承認，她是真的喜歡他。
第二天陸湛明給任冉打了一天的電話，可只回復是無人接聽。後來任冉下班走到停車場，就看到站在她車前等得垂頭喪氣的陸湛明。
那一瞬間任冉幾乎就要扔下包撲進他的懷裡，因為他抬起頭看見她過來的時候沒有絲毫不悅，只是微笑開口：“工作難道那麼忙，都不接我電話。”
那語氣聽來，似乎還有一絲委屈。
任冉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剛想說出打好的腹稿，卻被陸湛明有所察覺地捂住嘴。
“如果是我不想聽的話，就不要說給我聽。”
可任冉還是說了：“陸湛明，我想過了，我們不合適。”
就是這一句。陸湛明從前有過那麼多女朋友，分手時也不過這敷衍似的一句“不合適”，可到底是怎麼不合適，陸湛明從沒說清楚過。
就好像任冉對他，也不預備說清楚。
“你身邊不缺女孩兒，我也未必是你認真的那一個，更何況，我的過去也許比你還要複雜，你不會願意接受。”
“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接受？”
“我父母在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還有個妹妹，可是妹妹跟了爸爸，我就跟了媽媽去德國生活。”
“我接受。”
“我在德國念書、生活、戀愛，甚至曾有一個同居兩年的男朋友。”
“我接受。”
“我五年前回國，國內的生活習慣至今還有些不適應，我的脾氣很差，所以身邊沒什麼貼心的朋友，更重要的是……”
她說到這一句，幾乎就要告訴他她的一切，可是陸湛明卻吻住她。
輾轉廝磨，陸湛明在她唇邊曖昧低語：“說了這麼多，其實還是想聽我親口告訴你，我什麼都不在意吧。”
任冉一時怔住，陸湛明已經抵住她的額頭，笑著說：“我確實什麼都不在意，所以就別鬧彆扭了，媳婦兒。”
6
那是任冉這幾年來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安安放了暑假，被爾爾接到那邊住一段時間，任冉得了空，日子一下子變得悠長起來。
陸湛明帶她走過K市的大街小巷，兩個人手牽手一起聽市井生活裡的吳儂軟語，仿佛是要把任冉不在K市的這麼多年，在這幾天裡一起惡補回來。
兩個人走到中山路的繁華街頭，任冉遠遠看著婚紗店的櫥窗，陸湛明拉著她的手先一步走過去，“喜歡嗎？”
任冉只笑不說話，陸湛明已經說：“容雲小時候就喜歡這些，我不止一次地見過她把家裡的窗簾、床單、絲巾像這樣蒙在頭上問我好不好看，所以我想，大概這樣的白紗是每個女孩子從小的夢想。”
“於是我也有了個夢想。”
任冉似乎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可是她笑了聲道：“你也想穿婚紗？”
陸湛明簡直要對她翻個白眼，兩個人正調笑著，婚紗店裡忽然走出來個人，穿著曳地的白色長裙，喊陸湛明：“哥！”
那一瞬間陸湛明只覺一個頭變兩個大，從未有如此失算的時候，明明容雲前陣子跟他說過的，要在中山路的婚紗店試婚紗，卻叫他忘了個一乾二淨。
任冉在一旁微笑，容雲走出來好奇地看著她，“我是不是見過你？”
陸湛明攬住任冉，對容雲道：“就你那臉盲症，對誰都似曾相識。”
“才不是呢！”
容雲說笑歸說笑，轉身卻拉起任冉的手，“你是我哥的女朋友，不如進來給我看看哪件禮服好看？”
“看什麼看，”陸湛明卻攬著任冉就要走，“我們還有安排，你自己瞎選選吧。”
說完就要帶著任冉離開，陸容雲站在原地莫名其妙，任冉在轉身的間隙裡回頭看了她一眼，對她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陸容雲越發覺得眼熟，確信自己曾見過她，可又不免奇怪：哥哥怎麼好像很不想女朋友跟自己多待似的？
7
晚上的時候，陸湛明接到一個電話，獨自走到露臺去聽，任冉在裡頭看著電腦，偶爾目光落到落地窗外，就看到陸湛明也回過頭來，對她露出一個微笑。
任冉也微笑，然後回過神來看著電腦螢幕上顯示的郵件，寄件者的名字顯示呂政期。
她回好郵件後便關了視窗，這時陸湛明打完電話走了進來，任冉問他什麼事說了這麼久，陸湛明便歎氣：“過兩個禮拜我媽要去參加個宴會，總想著讓我陪她，其實她哪裡是想有人陪，不過是這類宴會上有的是門當戶對的女孩子，她總覺得我能挑到合適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陸湛明始終看著任冉，可任冉並沒有什麼他所期望的反應，陸湛明覺得喪氣，乾脆扳過她的肩，無奈道：“我說這些，你一點都不妒忌？”
任冉於是笑：“妒忌什麼？”
陸湛明要被她氣笑了，“我媽是想給我找媳婦兒呢，可是正主在這兒啊。”
“我又沒說要嫁給你。”
“那我現在問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這樣的一問忽然與記憶中某段對話重合，任冉忽然觸電似的一縮，陸湛明愣了愣，而任冉已經起身，一面走去衛生間一面對他說：“很晚了，我去洗澡。”
陸湛明仍然保持著那一個俯身的姿勢，半晌，自嘲般地直起身子，卻在同一時刻驀然瞥見電腦下方的固定欄裡，閃過一個異樣的字眼。
陸湛明沒有多想便點開來看，螢幕上赫然顯示出一條航班資訊：八月三日，K市—慕尼克。
8
爾爾說的那個紀念日就在眼前，那邊又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催，任冉聽著話筒裡頭女兒清脆地喊著媽媽，心裡到底是想念，安安迫不及待地跟任冉說：“媽媽媽媽，外公外婆說紀念日的時候要給姨媽找個男朋友，你也快回來呀，安安也給你找個男朋友！”
任冉頓時失笑，隨即忽然像是心裡頭陷了一小塊下去：“安安，媽媽如果找了新的男朋友，你高興嗎？”
“嗯，也不是特別高興，那樣的話媽媽就不能總陪著安安了，可是媽媽如果不是只有安安陪的話，應該會更高興吧？”
小孩子說得顛顛倒倒，可任冉聽著只覺得鼻子發酸。她想起陸湛明在她身邊的時候，不止一次地像上次那樣旁敲側擊地問她結婚生子的事情，可是她無法給他答案，就連現在這樣和他在一起，都是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頭的。
可是現在安安告訴她，她可以找個新的男朋友。
她幾乎就要做一個荒唐的決定，八月回去慕尼克，帶安安見一次爸爸，然後拒絕呂政期的offer，回國來就和陸湛明在一起。
和安安告別之後任冉便打電話給陸湛明，問他七月二十九號有沒有時間，任冉沒記錯的話，那天就是那邊的結婚紀念日，屆時她會把安安接過來，帶到陸湛明面前，告訴他她早已有個五歲的女兒。
任冉渾身的血脈幾乎要沸騰起來，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任冉呼出一口氣，可是陸湛明聲音卻一如這幾日來的疲憊冷淡，他說：“二十九號我有會要開，改天吧。”
9
七月二十九號，陸湛明沒有開會，而是和妹妹陪母親一起出席了葉家的晚宴。
母親的意思陸湛明知道，照她的話來說，葉家那個小女兒才貌雙全，雖然不是葉夫人親生，但一向相處和睦，可見性情溫恬，這樣的姑娘娶回家，才是福氣。
福氣什麼的陸湛明不知道，只知道就算她性格好，讓所有人都喜歡，可他陸湛明，還是只心心念念一個任冉。
他那樣神色懨懨地敷衍應答，容雲看不下去，在一旁嘟囔：“我知道你什麼心思，可是任冉那樣的女人你又何必執著，如果不是我看到她的照片……”
“陸容雲！”
容雲第一次被哥哥這樣厲喝，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你還幫她！她就是下賤，從德國到這裡，她為什麼總是纏著梁崇陰魂不散！”
“什麼叫她纏著梁崇？五年前她帶著女兒回國，梁崇還不知道在慕尼克怎麼快活呢！”
“陸湛明！”陸容雲幾乎要抓狂。
“陸容雲我告訴你，沒人能指摘她的是非。我介意的，從來不是她和梁崇的過去，更不是什麼你說的她有個女兒。”
說完這句陸湛明轉身就走開，大步進了葉家大門，甩手關門的時候砰地一聲，陸容雲在原地猛地瑟縮了一下。
一場晚宴衣香鬢影，陸湛明卻過得渾渾噩噩，過了一半才知道這是葉家二位的結婚紀念日。
慶祝結束大家都散開，母親便拉著他走到主人跟前，葉家夫人一見陸湛明就覺得滿意，同丈夫說上樓去喊葉爾下來，陸湛明卻始終一副興致缺缺的表情。
幾人坐在葉家客廳裡，葉父先看見了外孫女，目光移開，就看到任冉這個稀客。
真難得，今天還穿了身禮服回來。
“小然，把安安帶過來給阿姨看看。”
陸湛明正低頭撥弄襯衫的袖扣，起先聽到“安安”兩個字沒反應過來，後來忽然像是想到什麼，猛地回頭，就看到牽著任安安走過來的任冉。
任冉在那一瞬間也看到了他，兩人幾乎是同時僵住，安安卻在此時抬起頭：“媽媽？”
這時候林姨也從樓上下來，一臉無奈地笑，身後跟著不情不願的爾爾，挪著慢吞吞的步子，看到任冉才求救似的喊了句：“姐！”
那一瞬間任冉心裡像是經歷了場兵荒馬亂，連邁出一步都覺得艱難，而那邊陸湛明已經起身，帶著某種苦澀的笑意，對她說：“你好，葉小姐。”
任冉鬆開安安的手，認命似的低頭，“你好，陸先生。”
10
兩家的父母都覺得有些糊塗，怎麼看中的葉家小女兒沒被陸湛明看上，反倒是那從未聽過名頭的大小姐，現下卻和陸湛明一同走去了花園。
“你都知道了。”
陸湛明聽到她這樣說，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我是葉爾的姐姐，還有個名字叫葉然。任冉這個名字，是當年和媽媽去德國，改了跟媽媽姓。”
“我有個女兒，你看到的，已經這麼大了。”
“我瞞了你很多事情。”
她每說一句，陸湛明便覺得怒不可遏，說到最後再也無話可說，陸湛明忽然轉過頭狠狠盯住她。
“你要告訴我的就只有這些？”
任冉皺眉。
陸湛明掏出手機，劃出一張相片擺到她面前：“這是你回國供職的履歷表。”他指著那張照片，手都在抖，“你的一切，我早就知道。就像這張照片，在我眼前一覽無遺。你如果記得，三月份你帶著女兒去過雲中色餐廳，那個時候，正是梁崇回國不久，我妹妹告訴我她和梁崇在一起了，我去和他們一起吃頓便飯。”
那天，陸湛明就走在梁崇身後，冷不防聽見後頭傳來一個清清甜甜的嗓音，是在喊“爸爸”。
陸湛明回過頭，第一次看見任安安，確信自己不是聽錯，小女孩就是朝著他們倆的方向疊聲地喊。只是梁崇走得快，沒有聽見。這幾聲“爸爸”，沒能喊住安安真正的父親，卻喊住了陸湛明。
然後陸湛明就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走過去抱起了那個小女孩，那時他還想，這哪裡像是這麼大孩子的媽媽。
關於任冉的一切，陸湛明不久後就查了個清楚，只除了她在國內的身份。其實起初只是想要維護妹妹的幸福，如果那聲爸爸喊的真是梁崇，他勢必要找梁崇算帳，結果當真如他所想的那樣。陸湛明第二天就找到梁崇，二話不說就是一個拳頭，梁崇被打得不明所以，當然是要還手，兩人撕扯著滾在地上，陸湛明邊打邊罵：“你小子在德國那筆風流賬，是不是想爛在肚子裡？”
可是關於任安安是他女兒那件事，陸湛明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最後陸湛明一個不小心，打完梁崇後退的時候一腳踏空，直接從梁崇他們公司的樓梯上摔下去，也算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左腿骨折，當夜就被送去醫院。
似乎是冥冥自有天意，他遇到的醫生，竟然會是任冉。
最開始的時候，陸湛明也不過覺得就是遊戲。可那天梁崇和容雲來探望他，他眼看著梁崇在病房門口幾乎就要認出剛剛離去的任冉，心裡竟然會覺得恐懼。
也許愛上一個人最初的情感，就是始於對於失去她的恐懼。
這恐懼一直持續到如今。陸湛明終於開口：“還有五天。如果你願意為了我放棄回德國……”
“我不願意。”
11
那五天裡任冉再沒見過陸湛明。
她或許能夠為他改變很多事情，如果他是在前一天問她，她一定毫不猶豫地留下。可是太遲了。
他竟然早就認識梁崇。他竟然會是梁崇未婚妻的哥哥。
任冉牽著安安的手走到登機口，不知為什麼還是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來路，安安仰起臉問她：“媽媽，你在看誰？”
任冉回過神來，歎了口氣，蹲下身看著安安的眼睛：“安安，對不起啊，媽媽前幾天才知道爸爸已經不在慕尼克了，他有了一個很好的女朋友，馬上就要結婚了，我們不要去打擾他好嗎？”
安安聽了這話，先是愣住了，愣了一會兒大眼睛眨巴眨巴就要落下淚來，她吸吸鼻子忍住了，眼淚卻還在眼眶裡打轉，扁著嘴聲音都帶著哭腔，“那安安就見不到爸爸了……”
任冉也幾乎要哭出來，她摸摸女兒的小臉，還是安慰她：“但是這次回慕尼克，我們就可以跟外婆生活在一起，安安不是很喜歡外婆嗎？外婆也喜歡安安，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安安聽著任冉的話，點頭，想著想著也就慢慢止住了哽咽。許久，安安又問任冉：“那媽媽的新男朋友呢？媽媽不喜歡他嗎？不跟他在一起了嗎？”
任冉在那一瞬間真的落下淚來，可是她笑著對安安說：“媽媽喜歡他啊，可是不是所有互相喜歡的人都能在一起的，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遇得上啊。”
“那安安和外婆在一起，就是很幸運的嗎？”
“是啊。”
“那安安把幸運分給媽媽吧，媽媽快點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啊。”
“……傻孩子。咱們登機啦。”
飛機飛過十二小時，最終抵達弗朗茨約瑟夫機場。
任冉將安安抱在行李箱上，推著她隨著人潮走向慕尼克沉靜寂寥的夜。身邊往來的行人說著不同國家的語言，最多的是她暌違已久的德語，舌尖發出與漢語截然不同的音調，仿佛是在不斷提醒，她已經真的離開了K市，也已經真的見不到他了。
任冉低著頭，沒發覺眼前多出一個黑影，等到抬頭去看的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是日有所思，竟然出現了幻覺。
幻覺裡，眼前站著的人是陸湛明。
身邊的安安已經笑著喊他：“我認識你，媽媽的新男朋友！”
任冉還有些發怔，陸湛明已經伸手去摸安安的頭：“是啊小朋友，我就是你媽媽的新男朋友。”
任冉恍惚回過神來，她愣愣地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湛明笑了，笑著笑著卻歎了口氣：“任醫生，你是真的很難追，不過呢，有志者事竟成，”陸湛明說著彎下一條腿，說起來還就是那時候骨折的那一隻，陸湛明對她說，“事不過三，這次你總不能拒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