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版電影《海底兩萬里》劇照
科幻小說存在兩個特徵鮮明的傳統。 第一個傳統是由瑪麗·雪萊、愛倫·坡和H.G.威爾斯逐漸建立起來的。 他們在小說中表達的思想, 尤其是對科學和技術的描寫與評判, 往往相對複雜, 立場也幾乎總是因作者個人的傾向而顯得頗為不同, 唯一的共通點, 是他們幾乎總是與當時的社會思潮、文學文化現象保持密切的聯繫。 因此, 這些科幻作品和作者, 時常能夠匯入所謂“嚴肅文學”的洪流當中。
至於在凡爾納手裡開創並迅速成熟起來的另一個傳統, 就主要是在大眾閱讀市場上獲得名望的。
一個初看令人覺得尷尬的事實是, 但凡離文學越遠, 凡爾納所獲得的評價往往也就被抬得越高。 被科幻小說框定了眼界的“科幻迷”們, 甚至發明了“軟科幻”與“硬科幻”這一對強行彼此對立的概念,
同樣令人尷尬的是, 潛水艇其實早在達芬奇筆下就已經出現, 而第一艘真正下水航行, 並擊沉了軍艦的潛艇, 是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被製造出來的——後面這件事件與凡爾納的時代相去不遠, 因而也一般被看成是凡爾納《海底兩萬里》的直接創意來源。 因此, 從預言性的角度去讀凡爾納式的科幻, 往往會讓人有買櫝還珠的感覺。
此外, 我們也很容易注意到, 在這些科幻小說當中, 也往往充斥著種種科學或非科學的“硬傷”。 例如凡爾納在《從地球到月球》中, 設想依靠資本運作成立了大炮俱樂部, 並在巴爾的摩建造了一門巨型大炮, 把宇航員裝在炮彈裡打到月球上去——這在科學上的確是可能的, 但在炮彈出膛的瞬間, 巨大的加速度會把其中的一切都壓成肉醬, 而炮彈本身則會因為與空氣的劇烈摩擦變成一個大火球。
然而, 正如金斯利·艾米斯在《地獄的新地圖》裡所言, 科幻讀者卻總是“沉迷”于這些文學性和科學性都往往欠奉的作品,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 凡爾納最好的小說, 距離今天都已經有100多年, 講述的也極少是中國的故事, 但我們身邊卻總有熱衷和迷戀凡爾納的讀者。 他們坐著鸚鵡螺號在海面下行駛, 乘著熱氣球跨越山峰;一邊趕在80天之內環遊地球、在神秘島上重建文明, 一邊又馬不停蹄地從火山口奔向地心;他們目睹美洲的暴雨匯成洪水、赤道上的機器島化作碎片、宇航員在地月之間來來往往。 他們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虛構的,
凡爾納開始寫科幻, 起初是打著“把地理與文學相結合”的念頭動筆的, 而最後他的作品也統一冠以“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中的奇異旅行”。 那麼旅行途中碰到的自然景象與人造物, 自然是讀者遇見的最初印象, 同時也是沉迷其中的第一要素。 但我們應當注意, 凡爾納之所以與此前詩人們對自然風光的描寫不同, 恰恰是在於他描寫的立場, 從根本處就在於“科學”。 最顯而易見的表現方式, 即是凡爾納大量地引入了科技術語, 並且刻畫了潛水艇、熱氣球等科技造物, 但這也並非關鍵之所在——我們應當注意到, 凡爾納筆下的景象雖然有人類的介入,甚至直接描寫就是人造的事物,但其中個體的身份、性格、心理等傳統文學慣於描寫卻並不突出。居於視野正中間的,要麼是事物、景象本身所遵循的規律和法則,要麼就是人物利用這些規律和法則來解決問題的過程。
在這樣的情況下,凡爾納就很好地避免因為過多地書寫“技術奇觀”,而使得它們不再新鮮、陷入日常化的可能。放到今天,我們實際上已經對火車、鐵軌都相當熟悉,對熱氣球、潛水艇多少也能有些間接的感知經驗,但在凡爾納的小說裡,他並不只是在描繪這些產品的外觀、功能,以及對人類的效用,而是遵循著事物本身的規律,一部分一部分地向讀者展現“奇觀”的內部邏輯——作者因此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複雜的新奇性。
對於這種新奇性,著名科幻理論家達科·蘇恩文認為,乃是科幻小說所獨有的審美特徵之一,它從形式上可以被歸納成“認知性的陌生化”。也就是說,科幻首先總是遠離我們周邊的生活,因而往往是陌生的;但同時它具有可認知的特徵——所謂認知,即是“對現實的一種反映和思索”,“它是批判性的”,這就使得科幻小說與其它幻想小說不同,他提供的一架潛望鏡,能夠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我們的生活,而不至於僅僅成為一個逃避現實的場所。
當然,蘇恩文對凡爾納也有毫不留情的批評:他認為凡爾納過於注重那些“易於理解的新的科技形式”,以至於未能在科幻小說所應達到的人文與社會深度方面有所拓展。但恰恰是因為凡爾納選擇了相對更加娛樂化,特別是因為與作為個體的“人”相距較遠的自然和事物進行書寫,使得他在全世界範圍內獲得了更多的讀者:科學技術本身是無國界的,所以凡爾納描繪的潛水艇也可以在現代社會中獲得最多的認同;而人物一旦被賦予了文化、社會、國家的背景,便不可避免地會帶有地域風格,這就讓作品進一步複雜化了。凡爾納雖然也的確塑造過許多個性鮮明的形象,但畢竟最終把注意力放在人物形象之外的地方,因而始終保持著樸實剛健、平易近人的寫作風格。
正是因為凡爾納總在帶領讀者一起深入到事物的肌理當中,去認識、理解這些科技奇觀,同時也從事實上培養了讀者反過來思考我們自己生活的習慣——凡爾納與另一傳統當中的威爾斯不同,他所書寫的科學幻想內容,總是十分地貼近現實生活,以至於時常使人認為,他不過是在一個幻想的前提之下進行現實主義的寫作。通過閱讀凡爾納,讀者很容易獲得一種更新的眼光——科學的、極客的眼光,來觀察、理解我們身邊的事物。(作者為北京師範大學科幻專業在讀博士生)
凡爾納筆下的景象雖然有人類的介入,甚至直接描寫就是人造的事物,但其中個體的身份、性格、心理等傳統文學慣於描寫卻並不突出。居於視野正中間的,要麼是事物、景象本身所遵循的規律和法則,要麼就是人物利用這些規律和法則來解決問題的過程。在這樣的情況下,凡爾納就很好地避免因為過多地書寫“技術奇觀”,而使得它們不再新鮮、陷入日常化的可能。放到今天,我們實際上已經對火車、鐵軌都相當熟悉,對熱氣球、潛水艇多少也能有些間接的感知經驗,但在凡爾納的小說裡,他並不只是在描繪這些產品的外觀、功能,以及對人類的效用,而是遵循著事物本身的規律,一部分一部分地向讀者展現“奇觀”的內部邏輯——作者因此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複雜的新奇性。
對於這種新奇性,著名科幻理論家達科·蘇恩文認為,乃是科幻小說所獨有的審美特徵之一,它從形式上可以被歸納成“認知性的陌生化”。也就是說,科幻首先總是遠離我們周邊的生活,因而往往是陌生的;但同時它具有可認知的特徵——所謂認知,即是“對現實的一種反映和思索”,“它是批判性的”,這就使得科幻小說與其它幻想小說不同,他提供的一架潛望鏡,能夠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我們的生活,而不至於僅僅成為一個逃避現實的場所。
當然,蘇恩文對凡爾納也有毫不留情的批評:他認為凡爾納過於注重那些“易於理解的新的科技形式”,以至於未能在科幻小說所應達到的人文與社會深度方面有所拓展。但恰恰是因為凡爾納選擇了相對更加娛樂化,特別是因為與作為個體的“人”相距較遠的自然和事物進行書寫,使得他在全世界範圍內獲得了更多的讀者:科學技術本身是無國界的,所以凡爾納描繪的潛水艇也可以在現代社會中獲得最多的認同;而人物一旦被賦予了文化、社會、國家的背景,便不可避免地會帶有地域風格,這就讓作品進一步複雜化了。凡爾納雖然也的確塑造過許多個性鮮明的形象,但畢竟最終把注意力放在人物形象之外的地方,因而始終保持著樸實剛健、平易近人的寫作風格。
正是因為凡爾納總在帶領讀者一起深入到事物的肌理當中,去認識、理解這些科技奇觀,同時也從事實上培養了讀者反過來思考我們自己生活的習慣——凡爾納與另一傳統當中的威爾斯不同,他所書寫的科學幻想內容,總是十分地貼近現實生活,以至於時常使人認為,他不過是在一個幻想的前提之下進行現實主義的寫作。通過閱讀凡爾納,讀者很容易獲得一種更新的眼光——科學的、極客的眼光,來觀察、理解我們身邊的事物。(作者為北京師範大學科幻專業在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