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國漫筆
18
在土國沙漠裡， 每天卻是吃著家鄉風味的菜肴， 很幸福。 但是， 家鄉味畢竟與家常味區別還是很大的， 久而久之便厭倦了食堂的伙食。
家門啊， 我何時才可以把你叩響！
沒有別的辦法， 我試著在床上憑想像自創一桌家宴， 聊解懷鄉之苦澀。
第一道菜， 叫做撲朔迷離。 取雌雄仔兔各一隻， 得兔頭二兔腳八， 去皮洗盡， 文火清燉至湯水快幹即可。 湯內置姜片黃花木耳。 菜名來歷為《木蘭辭》：雄兔腳撲朔， 雌兔眼迷離。 該菜品清淡有加， 為女賓首選。
第二道菜， 叫做春江水暖。 鴨蹼半斤， 野山椒一兩， 鮮蕨菜四兩（沸水煮熟切段）。 爆炒三分鐘起鍋， 裝盤時輔以桃花瓣點綴， 再用高濃度白酒淋於其上。 正式用餐時將白酒點燃， 待火焰熄滅即可食用。 此菜名源於：春江水暖鴨先知。
第三道菜叫做鐵馬冰河。
第四道菜是時令園蔬， 名喚二十四橋。 取檸檬一片作明月狀， 再用鹽漬苦瓜切為段， 二十四橋足矣。 另大蔥數段洗盡去葉也切為段， 作簫狀， 一併裝盤。 旁邊再擺放四個相同蘸碟， 內盛生抽雞精等等供來賓蘸食。 菜名源自杜牧：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四菜已足， 尚欠一湯。 此湯就叫寒雨連江。 取三指寬蜀地野生鯽魚數尾， 並老薑數片， 文火煨至魚湯如月下江水， 再放精鹽少許。 菜名源自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 平明送客楚山孤。 此湯最好用冰清玉潔之器皿來盛。
家宴已就緒， 專候有心有緣人赴約。 我還應該寫下請柬， 就用白居易的《問劉十九》來請客最妥。 全文這樣的：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唐詩到了白先生手裡， 刻露淺白已是登峰造極。 好在白先生情趣還值得學， 凡有好酒， 當與好友同樂。 這是品德問題， 比一首詩歌的流傳重要好多哦。
睡在喀拉庫姆沙漠活動營房292上鋪， 一些身影陸陸續續地敲我夢境之門， 來赴我心靈之約。
他們來了……
19
今天是2009年6月29日， 來土庫曼斯坦已經94天了。
好久沒有繼續我的漫筆。 原因很簡單， 就是人太孤單太懷鄉， 幾近癡呆的狀態， 還怎麼寫？何況我的稿紙也用完， 本段文字也只有寫在寫了字的稿紙的背面。
其實消耗殆盡的何止是稿紙。 我的茶葉估計也就只夠十來天， 我的熱情呢， 恐怕十來天也支撐不下去了。 今天築爐隊裡傳來好消息， 液硫池將在7月10日完工， 那時我們可以回家休整十五天。 無論消息確切與否， 晚飯後我一定要去見見築爐隊的吳隊。
如果可以回家， 我將喝幾頓小酒， 當然是和不同類型的朋友分別喝。 由我作東， 老婆去買單。 然後再陪著家人， 安排一下家務。 最後是給阿Z茲和舒赫拉特買點禮物， 這兩個土國朋友， 在我人生非常寂寞的時候， 真誠幫助我艱難度過， 太不容易啊。
命運是個愛開玩笑的傢伙。 我還在寫上句話的時候， 寢室裡的人回來說， 回國的事沒指望了， 我們要在土國幹到十月份。
20
七月十九日午， 氣溫六十五度， 連續兩個多月沒有下雨。
沙漠裡的王者是風， 他氣勢恢宏， 力拔山兮， 肆意驅趕著眾生， 在赤日下揮汗如雨。
從昨天起， 我除了繼續從事光譜工作外， 還成了一名升降車司機。 一輛日本原裝的三菱， 儘管使用還不到半年， 卻沒有了左大燈和左後燈， 甚至沒有了刹車。 好在車內空調好得出奇， 比起光譜組配的那輛豐田皮卡還要舒適許多。 在生活中， 我們以貌取人的時候多了去咯。 這輛升降車， 如果是個人的話， 他早年瞎了左眼， 慘狀可以想見，但他卻沉默地堅韌地繼續著他的理想。
漫筆寫到這裡，我續下去的興趣已經降至零。這些天來，我受盡了漫筆之害。我時常會拿它來通讀，讀一次傷一次，越讀越憂鬱，越讀越無語。想家的念頭從無到有，由弱到強，都是因了它。
不如不讀，不如不寫。
回國的日子日漸清晰，大約在冬季……
我告訴自己，是停下的時候了。窗外的風也停下了，而寢室裡的鼾聲此起彼伏。他們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午休，我得到了什麼？我得到了就此住筆的念頭和理由。自今以後，我再不去扳著指頭算日子，讓無盡的工作和史無前例的疲憊去擊倒孤獨與思念吧。
別了，我夢中的沱江，時時閃念的那麼多名字。在喀拉庫姆，我會忘記所有的過去，至到……回來。
21
離開光譜檢測組的日子到了。從四月十二日開始，直到今天八月二十一日，那麼多的日日夜夜，並肩作戰的同事們，寫有自己名字的工具，甚至還有被切割為四塊的小法蘭，無一不讓我留戀。別了，這一切熟悉的事物已在我人生舞臺上演出完畢，紛紛退到幕後去吧！
離開光譜工作室，是早上九點一刻。夏旭東老師叫司機杜斯蒂姆把豐田皮卡開上送我，我分明看到，司機杜斯蒂姆那眼神中的一份不舍和遺憾。我握著他和阿古巴德的手說，大家把像照了我再走。合影之後，我得走了，真的，必須走了。
去築爐隊的路上，我和杜斯蒂姆都沒有說話，各自默默抽著煙。車窗外又起風沙了，車內放著土庫曼音樂。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放在平時，這完全是不可想像的。就在這時，杜斯蒂姆把MP3選到第七十一首。那是一首我不知名的中文歌曲，歌詞大意就是離愁別恨，恰好契合一點點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所以我感激地看了一下他，誰料他也在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車到築爐隊，我下車繞到司機座位那方，再遞一支煙給他，握著手說：杜斯蒂姆，亞德魯克（我的朋友，俄語），拜拜！
重新回到築爐隊，回到那個還沒有熟悉就已經離開的作業隊，未知的工作在等著我。我竟然沒有那份底氣大聲說：築爐隊，我來了。
天空中的太陽，不知不覺就曬到了頭頂。
22
難得今天放半天假，早上集合點名的時候，鄢隊宣佈下午不上班，換上乾淨工作服到裝置區列隊合影，慶祝八月三十一日機械完工。是的，來工區第一天，我就曾看見倒計時牌上寫著：距機械完工一百五十六天。一轉眼工夫，這日子就被無數雙孤獨和思鄉的手給翻過去了。
機械完工，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達摩意”（俄語回家），接下來的工作重點就是防腐保溫。我什麼都不會，就該當幫別人打下手。只要有活幹，人就不會閑下來，沒有閑的工夫，就不會放出思想裡的鳥來亂飛。愚愚鈍頓地，機械地幹下去，也是一種人生態度。
在國內的時候，我們的生活處處充滿了悖論。活得太明白的人，又過得太累，事事都有並且都要計算。糊塗如我者的，連真糊塗是什麼滋味都不曾曉得。前一種人俺們不想做，後一種人，又需要所謂的什麼境界，以至於還可以吟詠：百代興旺朝複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這樣的人我還沒有看到過，肯定我也就做不來咯。
我好像遊走在明白和糊塗這兩條平行線之間。
出門太久，懷鄉比思考人生意義更真實更酸澀。喀拉庫姆那麼大，滿眼沙海，與其放眼遠望家國，莫如俯下身來拾起一抔沙子慢慢端詳。總有那麼幾顆沙粒，在我手中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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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
這是誰的詩，不知道。全詩已忘，就記住這兩句，還不就是丈夫戍邊後女人的內心獨白。有時候，在遠離漢語的地理環境，我腦子裡會支離破碎地跳出些古舊的詩詞來。其中一部分是離愁別緒，但偶爾也有壯懷激烈的東西，真是奇了怪了。尤為奇怪的是腦中出現這些詩詞的時候，大都是在鍋爐房總控室電腦螢幕前（這段日子我在烘爐），隨著螢幕上爐膛溫度曲線地波動而無序地閃爍。
我從來不和任何同事談論詩詞，我希望這樣就可以獨自擁有這一份陽光。但是，我絕不是一個離群索居的怪人。在我口中，和所有人一樣，說說上月的工資，本月的活計，甚至秀秀黃段子。無論哪一種角色，高雅抑或低俗，於我都很真實，都是我。就如喀拉庫姆的日溫差一樣，酷熱和嚴寒都是同一天的真實天氣。
故鄉遠了，人就慢慢地變了。天南海北的口音不斷地衝擊著耳鼓。一不小心，自己的鄉愁便失去了個性，成為別人的鄉愁。一批批的人流陸續回國，一片狼藉的營區，多少不眠之夜熊熊燃燒的鄉愁，而今被他們幸福地拋棄了。留下我，遠遠看著地上淩亂的空礦泉水瓶發呆。
哎，燕支山下莫經年。說的極其十分以及完全的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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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九年九月九日，當然不是王維的那個九月九日，更沒有山東兄弟可憶。
過去十年，久在江湖少在書屋，荒廢了無數的光陰。而今早已記不清誰在酒桌上倒賣過薄如蟬翼的友情，誰在我耳邊絮叨過無堅不摧的赤膽忠誠，誰在我厄運籠罩時沉默不語，誰又在共我沐浴春風。是誰啊，這麼多模糊不清的身影，能讓我在今日用文字來記憶。
去年此時，我時常去會一位老友。他喜歡在北門大橋下，府南河邊一個叫老地方的茶館喝茶。我倆相對而座，偶爾還有簡銳也來參加。秋日的陽光鋪在身上，暖在心上。我們一坐就是半天，然後就尋個地方，喝老友後備箱裡的紅花郎去也。沒有高不可及的人生哲理探討，沒有文學創作交流，更沒有小青年的時尚話題。依稀記得說些青海呀蟲草呀震級呀，轉來轉去話題總就跑到我們共同的家鄉富順那邊去了。在成都尚且如此，而今在喀拉庫姆沙漠，土庫曼斯坦到中國的輸氣管線零公里處，怎不憶當年。
成都，中國的大都市吧。在那裡，我倒還做了一件值得記錄的事情。老友在上班的電梯裡，遇到李華從自貢來省作協辦事，便通知了我。三個富順人商量著驅車去郫縣看望周校長。校長家宴款待，言笑甚歡。我們三個後生，多年前先後都得到過周校長的點撥和鼓勵。這樣的拜訪絕不是做給任何人看的，更不是去感動德高望重的周校長，而是再一次讓周校長的胸懷和真情感動一回自己。
九月九日，古人已經做好了詩，我就不再做了，寫幾句尚未褪色的回憶文字，還顧忌著這新曆的九月九日，會讓方家笑掉大牙。果如此，方家的牙周炎一定很厲害，改日一定得去看牙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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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本段文字是獨立的一篇文章，那麼它的題目就該叫《土國志異》。這裡所志之異，是相對中國而言的不同之所在。
首先，土國家庭水電氣以及九年義務教育不花錢，尤其是自來水不花錢，讓人難以理解。要知道土國國土面積百分之八十多是沙漠，喀拉庫姆沙漠更是世界上最乾旱的地方之一。
其次，土國的生育政策更令我歎為觀止。他們每生育一個男孩政府就每月補貼三十五美元，直到年滿三歲，而生育女孩則沒有這筆錢。婚姻方面，雖則法律上規定一夫一妻，但現實社會中，只要你有錢，並且你的髮妻同意，你就可以擁有三宮六院，並得到社會承認。在我身邊的土國朋友，年輕者居多，他們一般都只有一個妻子，而他們的父輩，人人都像一個縱欲的國君。
又次，一部分土國男人上廁所大便從不帶手紙。在土國，中國手紙是奢侈品，一筒在國內賣兩元的捲筒紙，在土國要賣到一美元。他們上廁所，手裡捏一個礦泉水瓶，裡面盛滿自來水。有一天我在浴室洗澡，突然進來一個土娃，我知道他是來淋浴，誰料他只脫褲子不脫上衣，原來他只是來沖洗下面。天啦，廁所和浴室至少有一百多米呀！難怪土國男人一般都愛在身上灑香水。
再次，土國人能歌善舞還可以理解，但是土國男人的毽子踢得出神入化確實讓我大開眼界。我問阿Z茲，你們男生為什麼踢得這麼好，他說，我們男生嘛自小就玩這個。我說那女生呢，他說，她們又不玩這個東西。
最後，土國的勞動法規也饒有興趣，普通工人每月只能工作十五天就必須休息。放在今日之中國，哪裡去找這樣的好事啊。
土庫曼，我算服了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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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枉自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列隊合影曬的那點太陽，十天后就拿到了兩百美元的慰問金，簡直哈拉所（好極了，俄語）。
傳說再等幾天，九月十五號項目部向阿姆河公司正式移交第一和第二套裝置成功，還要搞慶典發美金，然後就是國慶中秋，仍然繼續發美金。
幸福就是這樣，來得毫無徵兆而又如此迅疾。比起後勤部三天兩頭下的西瓜雨，項目部下的美金雨實在是刺激。好個後勤部，發的東西不值錢，幽默細胞倒不少。發西瓜的通知居然是首打油詩，全詩如下：
西瓜大又甜，要票不要錢。單位搞福利，兩天就發完。
其實，喀拉庫姆沙漠，不單是世界最乾旱的地方，也是我心靈最乾涸最寂寞的場所。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境，無論美金雨還是西瓜雨，有雨就好。
俄語大作家高爾基大聲吼道：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如果他泉下有知，曉得我把他的名句用在這裡，一定一定氣得要活轉來。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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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二零零九年九月十四晚九點，終於有心情躺在床上寫幾個字。
誰會想到，我也經歷了一次別樣的“9·11”騷亂。九月十一日晚九點，部分土國工人醉酒後與專案部就個人所得稅以及勞務合同發生勞資糾紛。經翻譯解釋和耐心勸告無效後，土國工人開始在營區針對中方員工瘋狂打砸搶，並衝擊專案部和人力資源部，破壞車輛，辦公電腦和電話以及門窗。淩晨時分，營區磚頭滿天飛，一塊石頭砸碎我的美夢，隨之而來是門口的大功率路燈被砸滅。稍後，對講機裡傳來“129寢室告急，130寢室告急。。。。。。”。終於有領導在對講機裡要求全體中方員工做好防身準備，迅速撤離寢室到飛機場集合。我的宿舍是292，距機場不過百米。跑出門時，我隨手提了一把自製的西瓜刀。這刀剛做好兩天，並且還是土工幫我們做的，沒有想到派上了這個用場。再看其他宿舍，門口都是火星四濺，原來他們都在用切割機切割螺紋鋼條。十分鐘內，一千多中國人，每人一根尺許的鋼條，那情景真是風聲鶴唳。隨後各作業隊點名，我們築爐隊竟然少了八人。隊長決定組織人力進入土工圍困的宿舍營救被困工人，並分兵接應守夜的兩名工人撤回集合地。幸運的是，從法拉普趕來的員警及時鳴槍示警，築爐隊被困工人才得以全身而退。
是夜，中方員工受傷三十六人，其中重傷六人連夜轉送查爾朱市醫院。最為慘痛的是130宿舍，被八批次土工先後洗劫，屋內一片狼藉。電腦沒了，美元沒了，連枕頭和被子都被土工撕開找美元。接下來的兩天，整個廠區一律停止作業，並不得擅自進入，營區也是死氣沉沉的。不過中國人就是中國人，膽小的仍然抓緊時間完善防身武器，膽大的鬥地主早已輸了幾大千了。我呢，端把椅子倚門而坐，一杯茶一包煙，對門寢室也是同一飛機來土國的，所以就同他們聊聊這次事件的發生發展及未來走勢。
但心緒就此不寧靜了，唯恐國內的家人知道，為我擔驚受怕，所以暗自決定回國之前暫不給家裡說這次騷亂。打電話也就說說工作說說休息，縱使某天家人知道有這次騷亂，一定會知道我一直都是平安的。
今天，平安復工，平安下班。見了土工，熟悉的還是用俄語問候一句：喀克傑拉（近來好嗎）？總可以得到一句：哈拉所（很好）！
所以，一切形勢還是哈拉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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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第一次坐在數米高的工作平臺上，將紙放在板凳上，板凳權當桌子，寫字。工作平臺是鏤空的冰涼鐵板，坐在上面不僅又冷又硬，還砢屁股。現在是土庫曼時間零九年九月二十三日零點三十四分，國內時間三點三十四分，秋分。我在滿天星光下寫字，獨自一人打發漫長的夜班的時間。
我的夜班沒有更多的工作，就是用雙眼的餘光覆蓋左右兩邊正在燃燒的兩朵火焰。如果那一朵火焰熄滅，便要用對講機通知另一方位的同事關閉天然氣閥門，等待爐內燃氣置換後，重新點火即可。如果全天火焰不曾熄滅，那我就是二十四小時坐在這裡，聽那絲絲的氣流聲，看那兩個跳舞的妖精沒完沒了地舞動火紅的腰肢。
今日秋分，按說夏至是白天最長夜晚最短的，冬至則相反，白天最短夜晚最長。那秋分和春分就該是晝夜相等的日子吧。不知我這道題做對沒有，哪怕王小丫來考我，我也是這個答案。
晝夜相等，卻互不能擁有，這句話說給哲學家聽，就會說出一大堆完全正確的廢話來。在我這裡，上一個班，我就擁有了白天和黑夜，原因太簡單，我幹二十四小時嘛。哲學是哲學家的，來源於我們的生活，卻端的讓他們人五人六地生活。到最後，我們還可以聽到他們由衷地說：真的，哲學高於生活。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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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國離家之前，春暖花開的日子，坤約我到咖啡館坐坐。沒有喝咖啡，點了兩杯普洱，就這樣兩個人相對而坐。這情形印象中不是太多。彼此說點分別的話語，談著談著就談到讀書上面來。他希望我獨自享受離群索居的那份寂寞孤獨，借此沉下來讀一批好書。我知道遠離家園，置身國門之外那種滋味，更明白沒有朋友甚至沒有敵人的那份空虛，不是唾手可得的，當倍加珍惜。一個上午，我笑了無數次，沉默了無數次。只記得他反復說，背一大包書出國去讀吧。
真正離開富順的前一夜，我卻無從收拾行李。原因是雲昌兄的父親仙逝，我得去坐坐，而那是十數裡的鄉下。回來時的確也就太晚，母親和老婆已經把行李幫我裝好，手紙都裝了，單就沒有裝一本書。看看鼓鼓囊囊地兩大提包，我只得隨手在床頭櫃上拿了三本書。它們是：《儒林外史》《唐人絕句精華》《唐宋詞選注》。三本舊書，每本都伴我十年以上。翻舊了的書，書脊得用不乾膠粘牢，脫了的書頁，則要按頁碼夾還原。讀這樣的書，其實很辛苦。尤其是在床上讀，第二天起床往往要在被窩裡找脫落的書頁是在腳邊還是枕頭邊。我總覺得，反復讀的書其實就是自己的親人，至於從前讀過而今多半已經忘記的，只好算個熟人。還有一些從前讀過的書，沒有忘，但絕少或是無緣再讀，就當是個朋友吧！
在喀拉庫姆沙漠，在一個叫巴格德雷的天然氣處理廠，我寂寞所以我思念，我思念所以我需要靈魂的自我救贖，那就是懷想我的那些特殊的朋友——絕少再見又十分想讀的書籍。現羅列於下：
《聊齋志異》 《安徒生童話集》 《基督山伯爵》 《水滸》 《呐喊》 《多情劍客無情劍》 《百年孤獨》 《草葉集》 《朦朧詩精選》 《永別了！武器》 《少年維特的煩惱》 《在水一方》 《魯賓遜漂流記》 《簡·愛》
向這批朋友致敬，從中學時代開始，至今我亦不惑，仍記得你們給我的不同時期帶來的不同顏色的光芒。
同時，向坤弟致歉，我沒有背一大包書籍到土國的沙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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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日，倒班休息。土國工人阿古巴德在老家挖來的沙龜，加上輝哥在食堂要來的三隻雞，以及一點鹽一點味精花椒老薑，便耗去我整整一個下午。從午飯後我一直守在電磁爐前煨沙龜雞湯。晚上七點，寢室和隔壁的人都回來，大家很不客氣地一掃而光。此次違紀燉沙龜雞湯吃，參與人數共十一人。
十月一日，放假看閱兵式。數百人聚在一起看投影電視，除了世界盃實在很難得看見這樣的場面。人一多氣氛自然就熱烈，自豪感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散播開來。下午看土工籃球賽，球技不敢恭維，裝備就更差勁。好幾人都是赤腳奔跑在水泥場地上。那是肉啊，生生的在曬得發燙的水泥地上劈啪作響，叫人心生敬畏。接下來是中方和土方混編隊伍的拔河比賽，場面十分熱烈，賽後一人發一塊日本石英表以作留念。
十月三日，中秋，倒班休息。九點半，國內就是十二點半，午飯時分。我儘管在人力資源部一個熟人都沒有，但我還是闖了進去，抓起于部長辦公桌上的電話就往家裡撥。許是于部長也曉得今天是什麼日子，知趣地挪了挪自己的座椅，好讓我的空間更大一些。謝謝他了，好人呀。
十月五日，IPMT突然要求品質部對部分裝置的管線和法蘭全面光譜檢測。一紙調令，我又從築爐隊回到光譜組。老天真是無眼，這樣一來二去，我至少損失上千。
十月六日，由於工程已近尾聲，大量人員回國，寢室調整終於在今天變成現實。下午五點半，輝哥在對講機裡呼我回寢室搬家，我自駕一輛中國一拖的東方紅移動電站，光譜組的皮卡由撒列夫開著，輝哥開的是三菱升降車。如此龐大的搬家隊伍，著是讓其他作業隊的人豔羨了一番。新的寢室在營區的最尾端，緊靠垃圾山和土工廁所。五十米外就會讓人噁心，簡直就是豬圈。寢室內部設施一般，空調沒有遙控器（第二天補發）。一天內須得滅蒼蠅五次以上，每次不低於三十只。
十月十日，築爐隊首批回國人員共八名，於下午兩點出發，朝著東方朝著家園挺進。
之所以我如此的方式寫下這些日子，看得出來我是孤獨的枯燥的煩惱的甚至是癡呆的過著日子。過去常掛在嘴邊的羈旅離愁，宛如天邊的雲彩，離我太遠，更不會去奢談鄉關故園。生活或者生存本就這樣，平淡地一分一秒向終點走去，只有在回頭的那一刻，我們才可以看到倒在地上的身影和長長的艱苦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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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能確定具體回國的日子，但誰都明白這一天即將來到。正如一千個人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面對回國，每個人的心情都是完全不同的。我呢，心情也很複雜矛盾。
來土庫曼斯坦兩百多天，從料峭春寒到高溫酷暑，一一艱難度過。流汗流血，還好沒有流淚，為的是多掙點錢，讓家裡的日子從此有些改觀。中秋節那天，萬里之外的家裡兩桌人吃飯，好不熱鬧。和母親通話的那一刻，我仍然沒有讓眼淚決堤，只是聽，聽母親說她的血壓她做的葡萄酒。我想說話，卻哽咽著發不出聲來。
現在，就快回國了。珍惜這段記憶，或許會令自己未知的來路走得穩健一點。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晚上，我從客廳的沙發上醒來（我時常在那裡看著電視就睡著了），伸一伸懶腰，拿起《土國漫筆》來看，然後，傻傻地笑。拉開落地窗簾，一輪明月，滿陽臺清輝。
殘酷的是，現在土國沙漠裡的月兒也圓著，沒有飄香的月桂，更無錦書從雲中寄來。今夜的月亮還是李易安看到的那輪滿西樓的月亮，不敢多看它一眼，怕染淒淒慘慘戚戚之類的東西。
停止記錄，睡吧，在夢裡，肆無忌憚地看月亮的陰晴圓缺。
32
《漫筆》記到今天，十一月二十五日，我下決心把它結束。
原因很多。忙是主因，每天加班。次因是我買了筆記型電腦後，要整理過去半年在土庫曼寫的其他東西，從表達的角度來說，我更樂於用詩歌。還有一點，《漫筆》不是太嚴謹，儘管敝帚自珍，但總是有些忐忑示人。我試圖在文字裡多一點獨特感受，以至於還妄想涵蓋更多……
哎！俱往矣。
過往的日子，就留在心裡。以後的日子，陪著家人和朋友一起笑著走下去。有過一次信馬由韁的心靈記錄，我很知足了。其實自今天以後，我還要在土庫曼堅持，堅持和心靈作戰，堅持和性格作戰，堅持和惡劣氣候作戰，直到十二月中旬中央領導來剪綵以及元旦的慰問金兌現，就是歸期，就是巴山夜雨時。
再見，我的每顆文字每個斷續的念頭以及有緣讀完它的人！
（完）
劉建斌，四川富順人，出版有散文集《十年書》等。現居重慶。
慘狀可以想見，但他卻沉默地堅韌地繼續著他的理想。漫筆寫到這裡，我續下去的興趣已經降至零。這些天來，我受盡了漫筆之害。我時常會拿它來通讀，讀一次傷一次，越讀越憂鬱，越讀越無語。想家的念頭從無到有，由弱到強，都是因了它。
不如不讀，不如不寫。
回國的日子日漸清晰，大約在冬季……
我告訴自己，是停下的時候了。窗外的風也停下了，而寢室裡的鼾聲此起彼伏。他們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午休，我得到了什麼？我得到了就此住筆的念頭和理由。自今以後，我再不去扳著指頭算日子，讓無盡的工作和史無前例的疲憊去擊倒孤獨與思念吧。
別了，我夢中的沱江，時時閃念的那麼多名字。在喀拉庫姆，我會忘記所有的過去，至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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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光譜檢測組的日子到了。從四月十二日開始，直到今天八月二十一日，那麼多的日日夜夜，並肩作戰的同事們，寫有自己名字的工具，甚至還有被切割為四塊的小法蘭，無一不讓我留戀。別了，這一切熟悉的事物已在我人生舞臺上演出完畢，紛紛退到幕後去吧！
離開光譜工作室，是早上九點一刻。夏旭東老師叫司機杜斯蒂姆把豐田皮卡開上送我，我分明看到，司機杜斯蒂姆那眼神中的一份不舍和遺憾。我握著他和阿古巴德的手說，大家把像照了我再走。合影之後，我得走了，真的，必須走了。
去築爐隊的路上，我和杜斯蒂姆都沒有說話，各自默默抽著煙。車窗外又起風沙了，車內放著土庫曼音樂。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放在平時，這完全是不可想像的。就在這時，杜斯蒂姆把MP3選到第七十一首。那是一首我不知名的中文歌曲，歌詞大意就是離愁別恨，恰好契合一點點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所以我感激地看了一下他，誰料他也在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車到築爐隊，我下車繞到司機座位那方，再遞一支煙給他，握著手說：杜斯蒂姆，亞德魯克（我的朋友，俄語），拜拜！
重新回到築爐隊，回到那個還沒有熟悉就已經離開的作業隊，未知的工作在等著我。我竟然沒有那份底氣大聲說：築爐隊，我來了。
天空中的太陽，不知不覺就曬到了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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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今天放半天假，早上集合點名的時候，鄢隊宣佈下午不上班，換上乾淨工作服到裝置區列隊合影，慶祝八月三十一日機械完工。是的，來工區第一天，我就曾看見倒計時牌上寫著：距機械完工一百五十六天。一轉眼工夫，這日子就被無數雙孤獨和思鄉的手給翻過去了。
機械完工，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達摩意”（俄語回家），接下來的工作重點就是防腐保溫。我什麼都不會，就該當幫別人打下手。只要有活幹，人就不會閑下來，沒有閑的工夫，就不會放出思想裡的鳥來亂飛。愚愚鈍頓地，機械地幹下去，也是一種人生態度。
在國內的時候，我們的生活處處充滿了悖論。活得太明白的人，又過得太累，事事都有並且都要計算。糊塗如我者的，連真糊塗是什麼滋味都不曾曉得。前一種人俺們不想做，後一種人，又需要所謂的什麼境界，以至於還可以吟詠：百代興旺朝複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這樣的人我還沒有看到過，肯定我也就做不來咯。
我好像遊走在明白和糊塗這兩條平行線之間。
出門太久，懷鄉比思考人生意義更真實更酸澀。喀拉庫姆那麼大，滿眼沙海，與其放眼遠望家國，莫如俯下身來拾起一抔沙子慢慢端詳。總有那麼幾顆沙粒，在我手中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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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
這是誰的詩，不知道。全詩已忘，就記住這兩句，還不就是丈夫戍邊後女人的內心獨白。有時候，在遠離漢語的地理環境，我腦子裡會支離破碎地跳出些古舊的詩詞來。其中一部分是離愁別緒，但偶爾也有壯懷激烈的東西，真是奇了怪了。尤為奇怪的是腦中出現這些詩詞的時候，大都是在鍋爐房總控室電腦螢幕前（這段日子我在烘爐），隨著螢幕上爐膛溫度曲線地波動而無序地閃爍。
我從來不和任何同事談論詩詞，我希望這樣就可以獨自擁有這一份陽光。但是，我絕不是一個離群索居的怪人。在我口中，和所有人一樣，說說上月的工資，本月的活計，甚至秀秀黃段子。無論哪一種角色，高雅抑或低俗，於我都很真實，都是我。就如喀拉庫姆的日溫差一樣，酷熱和嚴寒都是同一天的真實天氣。
故鄉遠了，人就慢慢地變了。天南海北的口音不斷地衝擊著耳鼓。一不小心，自己的鄉愁便失去了個性，成為別人的鄉愁。一批批的人流陸續回國，一片狼藉的營區，多少不眠之夜熊熊燃燒的鄉愁，而今被他們幸福地拋棄了。留下我，遠遠看著地上淩亂的空礦泉水瓶發呆。
哎，燕支山下莫經年。說的極其十分以及完全的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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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九年九月九日，當然不是王維的那個九月九日，更沒有山東兄弟可憶。
過去十年，久在江湖少在書屋，荒廢了無數的光陰。而今早已記不清誰在酒桌上倒賣過薄如蟬翼的友情，誰在我耳邊絮叨過無堅不摧的赤膽忠誠，誰在我厄運籠罩時沉默不語，誰又在共我沐浴春風。是誰啊，這麼多模糊不清的身影，能讓我在今日用文字來記憶。
去年此時，我時常去會一位老友。他喜歡在北門大橋下，府南河邊一個叫老地方的茶館喝茶。我倆相對而座，偶爾還有簡銳也來參加。秋日的陽光鋪在身上，暖在心上。我們一坐就是半天，然後就尋個地方，喝老友後備箱裡的紅花郎去也。沒有高不可及的人生哲理探討，沒有文學創作交流，更沒有小青年的時尚話題。依稀記得說些青海呀蟲草呀震級呀，轉來轉去話題總就跑到我們共同的家鄉富順那邊去了。在成都尚且如此，而今在喀拉庫姆沙漠，土庫曼斯坦到中國的輸氣管線零公里處，怎不憶當年。
成都，中國的大都市吧。在那裡，我倒還做了一件值得記錄的事情。老友在上班的電梯裡，遇到李華從自貢來省作協辦事，便通知了我。三個富順人商量著驅車去郫縣看望周校長。校長家宴款待，言笑甚歡。我們三個後生，多年前先後都得到過周校長的點撥和鼓勵。這樣的拜訪絕不是做給任何人看的，更不是去感動德高望重的周校長，而是再一次讓周校長的胸懷和真情感動一回自己。
九月九日，古人已經做好了詩，我就不再做了，寫幾句尚未褪色的回憶文字，還顧忌著這新曆的九月九日，會讓方家笑掉大牙。果如此，方家的牙周炎一定很厲害，改日一定得去看牙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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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本段文字是獨立的一篇文章，那麼它的題目就該叫《土國志異》。這裡所志之異，是相對中國而言的不同之所在。
首先，土國家庭水電氣以及九年義務教育不花錢，尤其是自來水不花錢，讓人難以理解。要知道土國國土面積百分之八十多是沙漠，喀拉庫姆沙漠更是世界上最乾旱的地方之一。
其次，土國的生育政策更令我歎為觀止。他們每生育一個男孩政府就每月補貼三十五美元，直到年滿三歲，而生育女孩則沒有這筆錢。婚姻方面，雖則法律上規定一夫一妻，但現實社會中，只要你有錢，並且你的髮妻同意，你就可以擁有三宮六院，並得到社會承認。在我身邊的土國朋友，年輕者居多，他們一般都只有一個妻子，而他們的父輩，人人都像一個縱欲的國君。
又次，一部分土國男人上廁所大便從不帶手紙。在土國，中國手紙是奢侈品，一筒在國內賣兩元的捲筒紙，在土國要賣到一美元。他們上廁所，手裡捏一個礦泉水瓶，裡面盛滿自來水。有一天我在浴室洗澡，突然進來一個土娃，我知道他是來淋浴，誰料他只脫褲子不脫上衣，原來他只是來沖洗下面。天啦，廁所和浴室至少有一百多米呀！難怪土國男人一般都愛在身上灑香水。
再次，土國人能歌善舞還可以理解，但是土國男人的毽子踢得出神入化確實讓我大開眼界。我問阿Z茲，你們男生為什麼踢得這麼好，他說，我們男生嘛自小就玩這個。我說那女生呢，他說，她們又不玩這個東西。
最後，土國的勞動法規也饒有興趣，普通工人每月只能工作十五天就必須休息。放在今日之中國，哪裡去找這樣的好事啊。
土庫曼，我算服了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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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枉自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列隊合影曬的那點太陽，十天后就拿到了兩百美元的慰問金，簡直哈拉所（好極了，俄語）。
傳說再等幾天，九月十五號項目部向阿姆河公司正式移交第一和第二套裝置成功，還要搞慶典發美金，然後就是國慶中秋，仍然繼續發美金。
幸福就是這樣，來得毫無徵兆而又如此迅疾。比起後勤部三天兩頭下的西瓜雨，項目部下的美金雨實在是刺激。好個後勤部，發的東西不值錢，幽默細胞倒不少。發西瓜的通知居然是首打油詩，全詩如下：
西瓜大又甜，要票不要錢。單位搞福利，兩天就發完。
其實，喀拉庫姆沙漠，不單是世界最乾旱的地方，也是我心靈最乾涸最寂寞的場所。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境，無論美金雨還是西瓜雨，有雨就好。
俄語大作家高爾基大聲吼道：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如果他泉下有知，曉得我把他的名句用在這裡，一定一定氣得要活轉來。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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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二零零九年九月十四晚九點，終於有心情躺在床上寫幾個字。
誰會想到，我也經歷了一次別樣的“9·11”騷亂。九月十一日晚九點，部分土國工人醉酒後與專案部就個人所得稅以及勞務合同發生勞資糾紛。經翻譯解釋和耐心勸告無效後，土國工人開始在營區針對中方員工瘋狂打砸搶，並衝擊專案部和人力資源部，破壞車輛，辦公電腦和電話以及門窗。淩晨時分，營區磚頭滿天飛，一塊石頭砸碎我的美夢，隨之而來是門口的大功率路燈被砸滅。稍後，對講機裡傳來“129寢室告急，130寢室告急。。。。。。”。終於有領導在對講機裡要求全體中方員工做好防身準備，迅速撤離寢室到飛機場集合。我的宿舍是292，距機場不過百米。跑出門時，我隨手提了一把自製的西瓜刀。這刀剛做好兩天，並且還是土工幫我們做的，沒有想到派上了這個用場。再看其他宿舍，門口都是火星四濺，原來他們都在用切割機切割螺紋鋼條。十分鐘內，一千多中國人，每人一根尺許的鋼條，那情景真是風聲鶴唳。隨後各作業隊點名，我們築爐隊竟然少了八人。隊長決定組織人力進入土工圍困的宿舍營救被困工人，並分兵接應守夜的兩名工人撤回集合地。幸運的是，從法拉普趕來的員警及時鳴槍示警，築爐隊被困工人才得以全身而退。
是夜，中方員工受傷三十六人，其中重傷六人連夜轉送查爾朱市醫院。最為慘痛的是130宿舍，被八批次土工先後洗劫，屋內一片狼藉。電腦沒了，美元沒了，連枕頭和被子都被土工撕開找美元。接下來的兩天，整個廠區一律停止作業，並不得擅自進入，營區也是死氣沉沉的。不過中國人就是中國人，膽小的仍然抓緊時間完善防身武器，膽大的鬥地主早已輸了幾大千了。我呢，端把椅子倚門而坐，一杯茶一包煙，對門寢室也是同一飛機來土國的，所以就同他們聊聊這次事件的發生發展及未來走勢。
但心緒就此不寧靜了，唯恐國內的家人知道，為我擔驚受怕，所以暗自決定回國之前暫不給家裡說這次騷亂。打電話也就說說工作說說休息，縱使某天家人知道有這次騷亂，一定會知道我一直都是平安的。
今天，平安復工，平安下班。見了土工，熟悉的還是用俄語問候一句：喀克傑拉（近來好嗎）？總可以得到一句：哈拉所（很好）！
所以，一切形勢還是哈拉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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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第一次坐在數米高的工作平臺上，將紙放在板凳上，板凳權當桌子，寫字。工作平臺是鏤空的冰涼鐵板，坐在上面不僅又冷又硬，還砢屁股。現在是土庫曼時間零九年九月二十三日零點三十四分，國內時間三點三十四分，秋分。我在滿天星光下寫字，獨自一人打發漫長的夜班的時間。
我的夜班沒有更多的工作，就是用雙眼的餘光覆蓋左右兩邊正在燃燒的兩朵火焰。如果那一朵火焰熄滅，便要用對講機通知另一方位的同事關閉天然氣閥門，等待爐內燃氣置換後，重新點火即可。如果全天火焰不曾熄滅，那我就是二十四小時坐在這裡，聽那絲絲的氣流聲，看那兩個跳舞的妖精沒完沒了地舞動火紅的腰肢。
今日秋分，按說夏至是白天最長夜晚最短的，冬至則相反，白天最短夜晚最長。那秋分和春分就該是晝夜相等的日子吧。不知我這道題做對沒有，哪怕王小丫來考我，我也是這個答案。
晝夜相等，卻互不能擁有，這句話說給哲學家聽，就會說出一大堆完全正確的廢話來。在我這裡，上一個班，我就擁有了白天和黑夜，原因太簡單，我幹二十四小時嘛。哲學是哲學家的，來源於我們的生活，卻端的讓他們人五人六地生活。到最後，我們還可以聽到他們由衷地說：真的，哲學高於生活。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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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國離家之前，春暖花開的日子，坤約我到咖啡館坐坐。沒有喝咖啡，點了兩杯普洱，就這樣兩個人相對而坐。這情形印象中不是太多。彼此說點分別的話語，談著談著就談到讀書上面來。他希望我獨自享受離群索居的那份寂寞孤獨，借此沉下來讀一批好書。我知道遠離家園，置身國門之外那種滋味，更明白沒有朋友甚至沒有敵人的那份空虛，不是唾手可得的，當倍加珍惜。一個上午，我笑了無數次，沉默了無數次。只記得他反復說，背一大包書出國去讀吧。
真正離開富順的前一夜，我卻無從收拾行李。原因是雲昌兄的父親仙逝，我得去坐坐，而那是十數裡的鄉下。回來時的確也就太晚，母親和老婆已經把行李幫我裝好，手紙都裝了，單就沒有裝一本書。看看鼓鼓囊囊地兩大提包，我只得隨手在床頭櫃上拿了三本書。它們是：《儒林外史》《唐人絕句精華》《唐宋詞選注》。三本舊書，每本都伴我十年以上。翻舊了的書，書脊得用不乾膠粘牢，脫了的書頁，則要按頁碼夾還原。讀這樣的書，其實很辛苦。尤其是在床上讀，第二天起床往往要在被窩裡找脫落的書頁是在腳邊還是枕頭邊。我總覺得，反復讀的書其實就是自己的親人，至於從前讀過而今多半已經忘記的，只好算個熟人。還有一些從前讀過的書，沒有忘，但絕少或是無緣再讀，就當是個朋友吧！
在喀拉庫姆沙漠，在一個叫巴格德雷的天然氣處理廠，我寂寞所以我思念，我思念所以我需要靈魂的自我救贖，那就是懷想我的那些特殊的朋友——絕少再見又十分想讀的書籍。現羅列於下：
《聊齋志異》 《安徒生童話集》 《基督山伯爵》 《水滸》 《呐喊》 《多情劍客無情劍》 《百年孤獨》 《草葉集》 《朦朧詩精選》 《永別了！武器》 《少年維特的煩惱》 《在水一方》 《魯賓遜漂流記》 《簡·愛》
向這批朋友致敬，從中學時代開始，至今我亦不惑，仍記得你們給我的不同時期帶來的不同顏色的光芒。
同時，向坤弟致歉，我沒有背一大包書籍到土國的沙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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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日，倒班休息。土國工人阿古巴德在老家挖來的沙龜，加上輝哥在食堂要來的三隻雞，以及一點鹽一點味精花椒老薑，便耗去我整整一個下午。從午飯後我一直守在電磁爐前煨沙龜雞湯。晚上七點，寢室和隔壁的人都回來，大家很不客氣地一掃而光。此次違紀燉沙龜雞湯吃，參與人數共十一人。
十月一日，放假看閱兵式。數百人聚在一起看投影電視，除了世界盃實在很難得看見這樣的場面。人一多氣氛自然就熱烈，自豪感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散播開來。下午看土工籃球賽，球技不敢恭維，裝備就更差勁。好幾人都是赤腳奔跑在水泥場地上。那是肉啊，生生的在曬得發燙的水泥地上劈啪作響，叫人心生敬畏。接下來是中方和土方混編隊伍的拔河比賽，場面十分熱烈，賽後一人發一塊日本石英表以作留念。
十月三日，中秋，倒班休息。九點半，國內就是十二點半，午飯時分。我儘管在人力資源部一個熟人都沒有，但我還是闖了進去，抓起于部長辦公桌上的電話就往家裡撥。許是于部長也曉得今天是什麼日子，知趣地挪了挪自己的座椅，好讓我的空間更大一些。謝謝他了，好人呀。
十月五日，IPMT突然要求品質部對部分裝置的管線和法蘭全面光譜檢測。一紙調令，我又從築爐隊回到光譜組。老天真是無眼，這樣一來二去，我至少損失上千。
十月六日，由於工程已近尾聲，大量人員回國，寢室調整終於在今天變成現實。下午五點半，輝哥在對講機裡呼我回寢室搬家，我自駕一輛中國一拖的東方紅移動電站，光譜組的皮卡由撒列夫開著，輝哥開的是三菱升降車。如此龐大的搬家隊伍，著是讓其他作業隊的人豔羨了一番。新的寢室在營區的最尾端，緊靠垃圾山和土工廁所。五十米外就會讓人噁心，簡直就是豬圈。寢室內部設施一般，空調沒有遙控器（第二天補發）。一天內須得滅蒼蠅五次以上，每次不低於三十只。
十月十日，築爐隊首批回國人員共八名，於下午兩點出發，朝著東方朝著家園挺進。
之所以我如此的方式寫下這些日子，看得出來我是孤獨的枯燥的煩惱的甚至是癡呆的過著日子。過去常掛在嘴邊的羈旅離愁，宛如天邊的雲彩，離我太遠，更不會去奢談鄉關故園。生活或者生存本就這樣，平淡地一分一秒向終點走去，只有在回頭的那一刻，我們才可以看到倒在地上的身影和長長的艱苦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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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能確定具體回國的日子，但誰都明白這一天即將來到。正如一千個人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面對回國，每個人的心情都是完全不同的。我呢，心情也很複雜矛盾。
來土庫曼斯坦兩百多天，從料峭春寒到高溫酷暑，一一艱難度過。流汗流血，還好沒有流淚，為的是多掙點錢，讓家裡的日子從此有些改觀。中秋節那天，萬里之外的家裡兩桌人吃飯，好不熱鬧。和母親通話的那一刻，我仍然沒有讓眼淚決堤，只是聽，聽母親說她的血壓她做的葡萄酒。我想說話，卻哽咽著發不出聲來。
現在，就快回國了。珍惜這段記憶，或許會令自己未知的來路走得穩健一點。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晚上，我從客廳的沙發上醒來（我時常在那裡看著電視就睡著了），伸一伸懶腰，拿起《土國漫筆》來看，然後，傻傻地笑。拉開落地窗簾，一輪明月，滿陽臺清輝。
殘酷的是，現在土國沙漠裡的月兒也圓著，沒有飄香的月桂，更無錦書從雲中寄來。今夜的月亮還是李易安看到的那輪滿西樓的月亮，不敢多看它一眼，怕染淒淒慘慘戚戚之類的東西。
停止記錄，睡吧，在夢裡，肆無忌憚地看月亮的陰晴圓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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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筆》記到今天，十一月二十五日，我下決心把它結束。
原因很多。忙是主因，每天加班。次因是我買了筆記型電腦後，要整理過去半年在土庫曼寫的其他東西，從表達的角度來說，我更樂於用詩歌。還有一點，《漫筆》不是太嚴謹，儘管敝帚自珍，但總是有些忐忑示人。我試圖在文字裡多一點獨特感受，以至於還妄想涵蓋更多……
哎！俱往矣。
過往的日子，就留在心裡。以後的日子，陪著家人和朋友一起笑著走下去。有過一次信馬由韁的心靈記錄，我很知足了。其實自今天以後，我還要在土庫曼堅持，堅持和心靈作戰，堅持和性格作戰，堅持和惡劣氣候作戰，直到十二月中旬中央領導來剪綵以及元旦的慰問金兌現，就是歸期，就是巴山夜雨時。
再見，我的每顆文字每個斷續的念頭以及有緣讀完它的人！
（完）
劉建斌，四川富順人，出版有散文集《十年書》等。現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