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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的堂屋

鄉村的堂屋

劉立勇

小時候跟院裡的夥伴捉迷藏, 唯一沒藏過的地方是堂屋。 是恐懼踏腳石旁齜牙咧嘴的石獅?是恐懼銅質的叮噹扣響的怪面門環?還是恐懼幽緲的香煙中, 神龕上端坐的威嚴的祖宗?我都說不清楚, 只覺得鄉村挺普通的堂屋有些神秘。

堂屋丈二見方, 居房舍之中, 除神龕香桌外, 一般不再堆放他物。 它平日裡冷清肅穆, 只有到了春節耍獅燈、唱土地的來了, 堂屋才在鞭炮聲中彌漫少有的熱鬧和歡樂。 很早父親便指著神龕告訴我, 誰是祖父誰是曾祖父誰是曾祖父的祖父。 他們一樣的臉容,

一樣的膚色。 夜幕降臨, 母親燃亮雕像旁的桐油燈, 裝上長香。 祖宗大概夜裡是醒著的吧?他們跟父親一樣患有失眠症。 父親憂慮他的兒子, 他們憂慮誰?漸漸地, 我認識了“天地國親師位元”, 認識了“中山堂上宗祖”。 天最大呢, 地次之, 國次次之, 然後即是咱們的祖宗了。 父親還教我們仁、義、禮、智、信, 教我們伯仲叔季高下尊卑, 教我們孝悌忠順。 你做錯了事, 就對不起祖宗, 得向祖宗悔過。

九歲那年, 我在大堂屋聽到羅哥最淒慘的一聲哭叫, 羅哥那回很餓, 偷摘了人家幾條拇指大小的嫩黃瓜。 拄長竹鞭煙杆的八爺捋著白鬍鬚生冷地對羅哥父親說:做賊都從偷瓜起, 子不教, 父之過, 你說怎辦?羅哥父親沒說一句話, 牽著兒子跪進大堂屋。

點上香紙, 磕頭、磕頭、再磕頭, 額頭滲出殷紅的血。 這時, 我看見羅哥父親從八爺手中接過一把雪亮的小刀, 深吸口氣, 只一揮——一截血淋淋的中指便劃一道弧線飄飛了,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便永久地縈繞於我的耳際。 羅哥還握著殘指恭恭敬敬向眾人鞠躬, 許多人把臉背了過去。 那年羅哥只十三歲。 那以後我就想:家是一個縮小的國。 國設朝廷縣設衙門, 家便設置堂屋。 可它的國君是父親, 是八爺, 還是祖宗?

無論如何山裡人對祖宗懷有無比深厚的虔誠。 逢殺豬宰羊或過年過節, 得先請祖宗列席, 擺香案, 置五牲, 做六祝, 一家大小齊刷刷下跪, 由年長者直接跟祖宗說話。 祖宗祝大家福祥平安, 方可叩首起身, 再吃祖宗已用過的筵席。

婚嫁大喜, 新郎新娘在堂屋行九拜大禮, 也是請祖宗回來喝酒。 陪祖宗坐堂屋的須是輩份最大的正親戚, 南為尊, 北為卑, 依次落座。 設若遺漏了哪位大爺姑舅, 即使他平素一聲不響抑或家境寒酸窮窘抑或年紀不大, 但他這回也可當著眾多白鬍子罵他個脖根紅脹嗓門嘶啞的。

人死後辦喪事也在堂屋。 據說停屍堂屋靈魂才有安息之處。 封棺閉殮前, 得抬著屍體從左廂房穿過右廂房, 再回到堂屋, 這是死者對生者的最後告別。 這時候生者會想起死者的諸多囑咐:不要吵嘴, 一間堂屋的人;吃飯時不要把相對的門關上, 吃蘿蔔、白菜也叫一聲;進別人家, 要打堂屋進……想著這些, 心存芥蒂的弟兄是會撫棺慟哭的。

不是哭爹娘, 是哭自己呢。 也有規矩, 在外邊遭凶死的人是不能進堂屋的, 只能在屋外另紮靈棚。 因而, 我八十余歲的外祖母硬是不願離開她的老屋。 天天坐院坪看太陽從東邊升起, 從西邊沉落。

曾經多少年鄉里人就這樣守望著堂屋。 在祖宗的目光下, 他們從出生後的三朝酒到終年瞑目, 都在古老的堂屋裡, 仿如填寫八股文般填寫著平平淡淡和悲悲喜喜。

(劉立勇, 生於1971年, 現就職于新化金鳳鄉中心學校, 湖南省優秀鄉村教師。 曾在《農民日報》《中國教師報》《新創作》《藝術世界》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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