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人
壹
前些日子， 唐言撿到個極有趣的小玩意兒， 那個極有趣的小玩意是個小丫頭。
本來， 他對這種黃毛丫頭是沒什麼興趣的，
先前的那個， 與其說是自己領回來的， 倒不如說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先前的那個， 喚作空色， 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空色。 唐言時常取笑空色取了個姑子的法號當做名字。
把那個小丫頭領回府裡的時候， 空色正倚在木香花下的軟榻上， 眯著眼輕輕哼著， 咿咿呀呀， 貝齒微露。
“向人微露丁香顆， 一曲清歌， 暫引櫻桃破。 ”唐言心底不經意的冒出這句話來， 真是要命。
他搖頭笑笑， 揚手叩了叩扇柄。
軟榻上的人兒渾不在意的輕瞥一眼， 那一瞥， 她看到了千黛。 暮春的晚風裡，
唐言愛江山， 也愛美人， 可惜他的江山為著先帝幼女的任性而支離破碎了。 一個執筆之手被廢的畫師， 一個右手連酒杯都握不穩的廢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來明日愁。 ”所以唐言更愛把酒言歡， 流連于美人與美酒之間。
唐家的主母只是皺著眉拂袖低喝：“荒唐！”
荒唐之後的更荒唐， 一個個的美人翩遷而至， 一盞盞的美酒傾杯交錯， 何為酒池肉林？
千黛說：“空色， 這就是你愛的人？”
空色的神情迷戀複迷茫：“他才傾天下， 一手丹青出神入化。 ”
千黛輕歎：“你說的那個唐言已經死了。 ”
空色笑的輕佻萬分：“死了？那現在的這個人又是誰？而你， 又是為何而來？”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千黛的容顏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遠處的喧鬧聲漸行漸遠， 濃郁的酒香卻愈發彌漫， 伴著破碎的腳步聲， 唐言撐著額頭倚在香樟樹下， 遠遠的， 他輕喚：“空色， 過來。 ”
茂密的香樟擋不住十五的月色， 斑駁的光影下， 是空色廣袖盈盈飛奔的身影， 同那月亮門下的影子。
貳
涼夏， 空色一襲青衫依偎在唐言身旁， 潑墨般的長髮隨風飄揚， 額間的翡翠花鈿涼幽幽的泛著一股綠光。 唐言眺望著不遠處的荷塘， 這是雨後的新荷， 尚未盛開， 卻也引人入勝。
唐言撚起空色一縷青絲， 嗅了嗅， 思索一會， 不懷好意的湊到空色耳邊道：“懶人兒， 你是多久沒沐浴了， 你聞聞這味兒， 嘖嘖。 ”
空色自然不信， 只瞥了他一眼， 不過看唐言在一邊嘖嘖有聲， 卻也忍不住悄悄地聞了下自己的衣衫，
唐言曖昧地笑著， 一把攔腰抱住空色走向荷塘， 邊走邊調笑著：“聞出來沒？”還故意壓低嗓音道， “你瞧瞧你， 一股子女兒香， 熏得讓人只恨春宵苦短， 怕是再也踏不出這溫柔鄉了！”
不待空色反應， 便將她扔進荷塘裡。
“撲通” 一聲， 一股水浪朝空色打來， 嗆得她好不狼狽！幸而水池的水不算深， 她惱怒的抬起頭來， 瞪著始作俑者， 發現他正慢條斯理地解著腰帶……
空色不可置信的在水裡愣著， 唐言挑眉， 放聲大笑道：“怎麼， 我想同你洗次鴛鴦浴， 如何？”旁的一干隨從侍女們紛紛識趣的退下， 只剩兩個心腹侍女遠遠的守在一旁。
到底是抵不過臉皮子薄， 空色一臉緋紅的輕啐道：“好不不知羞！”卻引得那人更加大笑不已。
香囊暗解， 羅帶輕分， 午後的暖日映著水波， 零零灑灑的一片波光溫柔的圍繞在那對璧人身旁， 果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二人在蓮池裡泡了半晌才打算起身， 一旁早有侍女在涼亭裡鋪好軟榻， 準備好乾淨的衣物候著了。 空色任由侍女侍弄著她的長髮， 自個兒閉著眼懶洋洋的躺在那裡， 白淨的身子只有一襲素色的綢子包裹著， 香肩玉足一覽無遺。
唐言也在一旁斜躺著， 撐著腦袋就這麼看著空色。 不知過了多久， 突兀的吐出句話來， 他說：“空色， 你知我並非良人。 ”
空色像是睡著了， 並未言語。
長長久久， 久到午後變作了傍晚， 空色才低聲歎道：“我知。 ”可身旁的那人早就離去。
我知你非良人， 可你知我亦非善類嗎，唐言？
空色在心裡悲哀地想著，任憑愁色攀爬眉眼。
三
唐言最近老是夢魘。
夢中一幕一幕他不願回想起的往事紛紛浮起，每一個細節，每一絲痛苦，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聽到皮肉被剝離的聲音，那是他被折斷的右手發出的慘叫。
他從來不願細想的往事，就在夢中清晰的浮現，半分不留慈悲，像一把利刃直戳他心口。他像是失掉所有的力氣似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被人折斷，還有一旁身著紫色華服的女子，冷冷地看著他。
那個女人，先帝的幼女，長清公主，那個他曾經心心念念的女人。他一直以為她的離經叛道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在深宮中的孤苦，帝王之愛不可期，哪怕那個帝王是她的父親。深宮寂寂裡，就連她的母妃都算計著她，除了她自己以外，真真是無人可以依靠了。
唐言覺得長清公主很可憐。
真是可笑，一個平民竟然開始可憐起了高高在上的公主？年少的唐言天真的希望公主可以信任他依賴他。那時他還是風流的才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得到公主的青睞。
昌南行宮裡的一個賭注，他賭他能贏得她的人，可誰想到他會輸，輸得慘不忍賭，連同右手一併輸掉。
黑白廝殺的圍棋，了結了一個年輕畫師的希望。
長清公主高傲地抬著下巴，冷然道：“你既為一個畫師，卻輕易將執筆之手拿來作為賭注，可見你也並非對它有多看重，你既將它看做一個兒戲，不若便把你的右手送給本宮吧。”
未等唐言反應，公主的侍從早已將他按在地上，刀起刀落之間，一股鑽心的疼痛自他的右手而起。在他幾近昏厥的時候，長清公主慢慢踱步過來，在他耳旁說道：“你記著，本公主從來不為人賭注，你既說你喜歡我，可你卻拿所愛之人作為賭注，你就算贏了，也會輸掉。”
自此，唐言的右手便廢掉，也被禁止再出入昌南行宮了。
本以為，此事便是到此為止了，不想，卻傳來了公主突然暴病身亡的消息。
唐言恨透了她，恨她這般輕易的廢黜了他的右手。他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叫她付出代價！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死了，在他還未來得及舒展心中的怨恨。
無休止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折磨著他摧殘著他。那個女人，她怎麼敢這麼說他？怎麼敢對他做出這些事之後便撒手人間！
肆
千黛畫得一手好畫，這是唐言料想不到的事。小小年紀，卻筆觸老練，三分畫骨，七分畫情，唐言很是欣賞，總是感歎道：“若是早個兩三年，我定與你一較高下！”
區區一介婢女，卻得如此誇耀，千黛的畫技可見一斑。
大約世人總是對自己曾經擁有卻失去的東西格外珍視，唐言將千黛看作是自己失而復得的右手，恩寵格外厚重，平日裡走哪都帶著她，其他姬妾一概不理，哪怕是怒不可遏的空色。
仲夏時節，昌南一帶望族的公子哥兒們打著吟詩作對的旗號，紛紛聚在碧波江上恣意漂流的畫舫裡，吟詩作對倒是不假，美人在懷亦是不落人後。
舫間裡，千黛靠在唐言的懷裡，兩人執手相依。
唐言道：“卿卿，你畫幅畫兒來給我看看。”
說完鬆開千黛，軟弱無力的右手卻握住千黛的執筆之手，他說：“你來走筆，我跟著你。”那一刻，千黛感到她的右手上有一種微弱卻有力的力量，她突然想到一個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千黛笑了笑，從容作畫，半響，一幅煙雨朦朧的美人便屹立在畫中，美人很美，卻看不清楚面容，整個畫紙上像被蒙了一層霧氣，極是氤氳。
雖看不清容顏，但唐言覺得這美人還是熟悉的很，問：“這美人倒是眼熟的很，卻為何畫得這般模糊？”
“世人常言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如今我作霧中美人，可不有趣，看不真切的，也是美的，說不準，看得太清反而不好。”
末了，千黛在畫上題了兩句：本自好顏色，奈何徒染妝。
千金
“聽說，唐家窯坊曾經輝煌一時，期間掌窯人為唐老太公唐潛時，此人曾燒制一尊瓷美人，可有此事？”
“確實，李公子何故問此？”
“家父愛好古玩瓷器，志在雲羅天下珍奇玩物，下月恰逢家父六十大壽，在下想為家父送上一份壽禮，正四處搜羅古玩瓷器，不知唐家那尊瓷美人可否買賣？”
“李公子不若前去打探一二。”
……
唐家大堂迎來了一位稀客，此人正是希望買下那尊瓷美人的李公子。
唐家主母協一干唐家主事聚在一起商量，畢竟李家願意開出千兩黃金求得瓷美人。而唐家，在昌南雖算一個世家，奈何裡子已空，空留外表看起來還略略光鮮的殼子。千兩黃金，足以讓唐家上下再光鮮舒坦的支撐若干年。
瓷美人雖是唐老太爺的心頭之寶，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瓷器。唐家主母原是想同唐言一併商量，但看到唐言整日沉醉於聲色之中，真真是怒其不爭，到底還是拂袖而去了，匆匆行走間，遮不住兩鬢稍顯斑白的髮絲和一色蒼容。
唐家後院裡，空色滿面驚怒的闖進唐言的書房裡，看到的卻是他斜躺在軟榻上，懷裡攬著千黛，兩人髮絲相依偎著，很有琴瑟相諧之感。
空色無視千黛，顫抖著說道“聽下人們說，你要將你親手著色的瓷美人賣了？”
唐言只是皺著眉，漫不經心地答道：“喔，那尊寶貝疙瘩他們也捨得賣了？”對於空色怎麼知道瓷美人的事，他並不關心，左右不過，那只是一尊瓷器而已，賣與不賣，與他何干？
“這麼說，你並不知道他們要將瓷美人賣了？”空色眼裡燃起了希冀的神色，而唐言的下一句，卻讓她跌入寒冰之中。
“賣了也好，到底不過是前人無人欣賞的敗筆罷了。”
這時千黛翻了翻眼皮子，看著空色卻對唐言說道：“無人欣賞的敗筆也有人肯花黃金千兩來求呢。”
唐言大笑：“黃金千兩？怪不得，倒也算是值了。”
黃金千兩，倒也也算是值了？
暮春的晚風依舊飄飄搖搖，木香花一朵並著一朵肆意綻放，相似的景色，不同的是曾經躺在軟榻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人兒現在卻失魂落魄的晃蕩其間。
風聲獵獵，是千黛的聲音：“空色，你可是痛了？痛了就放下罷，這不過是你入世的執念而已。”
伍
先帝在世時，千秋之節上，百官為討得先帝的歡心，曾在民間大肆收集奇珍異寶。而唐家私窯之主唐潛便借此機會，托其在京為官的友人將他費盡心血的一尊瓷美人作為貢品獻給先帝，希求一個揚名天下的機會，而這私窯之主唐潛便是唐言的祖父。
奈何時運弄人，這在京為官的友人卻因一個小小的風寒不幸暴病而亡！唐潛只得另求他法，然而四處碰壁。
其後病逝友人的長子看唐潛苦苦尋求而不得其法，終於忍不住對唐潛勸言道：“此物美則美矣，終究寡淡。 ”
終於在千秋之節裡，唐潛心灰意冷，從此一振不厥，鬱鬱寡歡而終。臨死前一直對著眾人念叨：世有庸人令美玉蒙塵，想不到老朽也有如此境地云云。
之後瓷美人便一直被收在庫房裡，無人問津，任憑蒙塵。可歎唐潛費勁一生心血的得意之作，竟得如此下場。
許是上天眷顧，亦或是唐潛執念不散，這尊無人問津的瓷美人卻漸漸修得一點靈氣，成了一尊靈物。死物想要修得一點靈氣，不論資質與否，沒有千年，也得歷時百年才可成器，果真是造化。
倒是機緣巧合吧，唐言閑來無事，發現了瓷美人，覺其美如璞玉，且瓷美人的神態栩栩如生，妙不可言，於是細細執於手上玩耍。某日心血來潮，為美人描上了丹青彩繪，使得原本冰清玉潔的美玉成了一朵妖嬈的牡丹。
那時，唐言不知，這尊瓷美人已修得靈性。而經他之手，更是悟得人性。在那臘月的雪夜，借著月華，一位妙齡女子緩緩步出，乘著白梅的暗香，瓷美人成了真真正正的美人。那個女子，便是空色。
陸
“自古人妖兩殊途。”一個身著玄色長袍的年輕男子低歎著。
空色想仔細看那個男子，卻始終看不清楚面容。
她知道，這是她做的一個夢，可她一個妖精，連睡覺都是不必的，怎麼會做夢呢？空色心裡想著。
那個男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你若希望我是男子，我便是，你若希望我為女子，我亦可以作女子，世間萬物，陰陽相生，我既是陰又是陽。”
漸漸地，男子模糊的輪廓變得清晰起來，那張臉，分明是千黛的眉眼！
“空色，我知道你做過什麼。辛苦得來的修為，為了那人，究竟是值與不值？”
“你究竟是誰？”
“我？”男子輕笑道：“曾經，世人叫我丹青之妙筆，能將萬物融於麾下，現在，我叫千黛。空色，我說過，我既是陰又是陽。”
那男子走到空色身旁，指尖輕觸她的眉心，一股光暈緩緩升起，空色陷入了暈厥之中。
模糊的感官世界裡，耳旁是一陣喧囂聲，以及一個女子的歌聲，那個女子的聲音很是低沉哀怨，歌聲像一股幽幽的怨氣散開來，“感歡初殷勤，歎子後遼落。打金側玳瑁，外豔裡懷薄。”
又一個聲音響起來，“你可知，我是他的心愛之人，你殺了我，猶如殺了他！你瞧見他那副行屍走肉的樣子沒？”咯咯咯的笑聲此起彼伏，猶如魔音。
“下作的東西！一個才修得靈性的玩物居然殺了天家的公主，還將魂魄給吞噬了，真是膽大妄為！”
“空色，你逃得了初一，還逃得過十五嗎！”
“你真以為你可以瞞他一輩子嗎？別忘了，你是妖，一個殺了他心愛之人的妖。”
空色頭疼欲裂，無數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又一個聲音傳來，是唐言的冷笑：“空色，你知我並非良人，我的心早都給你弄死了，是你殺了長清。”
一股似曾相識的墨香飄來，空色被包圍其間，那是千黛的懷抱：“你戀慕唐言，不過是因為他為你執筆而已，可是空色，為你著色的卻是我啊。”千黛伸手撫了撫空色的眼角，“你為一個凡人犯下了殺孽之罪，終有一天，天道會應在你身上的，屆時，無人可再救你了。”
柒
空色是聞著血液的味道跟著她的，那個女人身上有股令人作嘔的味道，那是冷虐的氣息，空色並不愛這個味道。
當然，她也不愛這座宮殿的味道，這是一個莊重裡帶著腐朽氣息的墳塋，還有那天家不可侵犯的龍氣。幸而這只是一座小小的行宮，龍氣並不大昌盛。而她也是一隻乾淨的妖，並未殺過人見過血氣，所以這座殿裡的正氣也傷不了她什麼。但她終究是妖，正氣雖不傷她，卻也壓制住她的精魄，空色覺得有點難受。
雖說呆在裡邊確實不舒服，然而也僅僅只是不舒服而已，與這點不舒服相比，她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今日她所來，是為了來拿人頭的，而那個人頭，自然是長清公主的。
不過她並不著急，她想好好看看，看看唐言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女人。
那個女人褪去華服，摒退所有的侍女，一個人隻身穿著白色褻衣撐著胳膊斜躺在軟榻上，長及腳踝的墨發鋪了一地，但她並未理會，只一心一意注視著燭火，一遍又一遍的用金簪子撥弄那燈芯，神色極為清冷。
“今日，你傷了不該傷的人？”
突兀的聲音讓長清公主的手一抖，手中的燭火頓時熄滅了。一隻冰涼的手掌已然貼在了她細嫩的脖頸上了。
到底是天家的公主，除了一開始的訝異外，很快便恢復平靜，連一絲恐懼都不見。長清公主眉心微皺，微微仰了仰頭。空色收攏掌心，湊到她耳旁輕輕說道：“今日是我第一次同人動手，所以手腳並不很利索，你若亂動，要是不小心將你捏碎了，可怪不著我。”
夜色朦朧，長清公主只能勉強看清那白色雲紋的袖口，她冷漠的問著： “你是何人？”
“無關緊要之人，不過……”空色頓了頓，繼續道：“也是殺你之人。”
公主一陣輕笑，嘲諷著：“好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空色並不理會輕嘲，只是掌心收攏，她現在就要了結她！
長清公主的臉頰漸漸漲紅起來，卻並不掙扎，眼看就要被活活掐死了，突然一陣痙攣，用力抓住空色的手腕，指甲狠狠的陷進去，她嗓音嘶啞的叫著：“我早就不想活了，但想要加害我的人，也休想好好地活著！”
空色那裡還肯讓她再吐半個字，掌心用力，一聲“喀嚓”響起，長清公主的脖子便不正常的垂在一旁，只是那雙眼睛，還死死地瞪著前方，似乎還想在看清楚什麼。
了結了一樁事，空色準備離去，不過剛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她對著屍體勾了勾手指，一股淡綠色的輕煙從長清公主的眉心飄出來，慢慢停在空色面前，最後消失了。
空色微笑著。
只是當她剛踏出殿門口時，一股強大的氣澤便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不知何時，一尊殺氣凜冽的麒麟立在那裡低頭嘶鳴，看起來暴躁無比。
麒麟看到空色走出來，一聲咆哮，利爪迅速向她拍去，空色一口血頓時嘔出來。不等她緩神，麒麟已經將她壓在身下，眼看一張大口就要將她吞下，眼前卻一陣暈眩，在五感喪失之前，她只覺得一股墨香將她包圍住，之後她便未再聽到麒麟的嘶吼了。
捌
空色慢慢轉醒，抬眼看著那個男子：“當初，是你救了我的，是嗎？”
千黛模糊的笑著，說：“你想起來了。”
“是，我想起來。”
“空色，你還要回到唐言身邊嗎？”
空色並不說話，她看著千黛，眼神裡都是乞求。
“你知我當初為什麼會救你？”
“我是你筆下的一縷淡墨。”
“你可知當初我是如何救你的？那昌南行宮的麒麟同我有言，它說我若是能讓你放棄對唐言的執念，向善修行，它便留你一條命贖罪。”
“我若是不呢？”
“若是不？”千黛苦笑，“若是不，它叫我七月十五日為你收殮屍骨，哪怕這樣，你還是要到他那裡去？”
空色心裡慢慢的算了算，離七月十五，還有兩日。
那就是後天了，她只有兩天的時間了嗎？七月十五月半夜，不僅鬼門大開，也是他們那群小妖的受劫之日，受月華的影響，饕餮會在那夜蘇醒，那一夜，它會吞噬它所遇到的一切精怪，直到天明為止。
“還有兩日了，空色，就算你躲得過饕餮，你又怎麼躲得了麒麟？”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千黛顯得很是疲憊，“你若是想好了，明日一早便來找我，我們還有時間離去。”
七月十四日，宜出行、祈福、祭祀，千黛從清晨站到了午夜。
在清冷的巷道上，終於，千黛忍不住撐著額頭輕笑：“空色，我早該知道的，你是不會來的了。”冰涼的掌心裡，一片片水澤鋪散開來。
空色回到唐府，四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她曾經居住的地方，最後她來到唐言的居所，只見唐言正如往日那般，斜斜地靠著軟榻上隨意的翻看一本雜書。
她站在角落裡看了很久，當然也不必擔心有人會發現她，她不願意別人看到，別人自然是看不到她的。
她獨自站在那裡輕輕的呢喃著：“我想長長久久的陪在你身旁，可是總不盡人意，最後連你也不喜歡我了。”她頓了頓，勉強撐起一絲笑顏，“你其實並不喜歡我吧，你肯留下我，只是覺得我不失為一個好玩伴而已。可是，到如今，我連玩伴也做不成了。”空色淒淒哀哀的癡望著。
唐言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抬眼看了看空色的方向，可那裡除了一株芭蕉外，什麼都沒有。
七月十五的雨夜，木槿盛著雨露皚皚綻放，庫房裡傳來一聲驚呼，原來收在庫房裡的瓷美人轉瞬間便褪去了一身鉛華，成了一尊毫無半點靈氣的土瓷，只是那眼角，仔細看還泛著些猩紅。
不知什麼時候，昌南街坊裡便有人傳言，說昌南世家的唐家傳家之寶一夜間成了個土疙瘩。又有傳言說，同一日，唐家的公子儲的一位美人也悄無聲息的失蹤了，正如消無聲息的來一般。有好事者在一旁輕嘲，亦有良善之人在低聲歎息。
是了，到如今，美人已去。
可你知我亦非善類嗎，唐言？空色在心裡悲哀地想著，任憑愁色攀爬眉眼。
三
唐言最近老是夢魘。
夢中一幕一幕他不願回想起的往事紛紛浮起，每一個細節，每一絲痛苦，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聽到皮肉被剝離的聲音，那是他被折斷的右手發出的慘叫。
他從來不願細想的往事，就在夢中清晰的浮現，半分不留慈悲，像一把利刃直戳他心口。他像是失掉所有的力氣似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被人折斷，還有一旁身著紫色華服的女子，冷冷地看著他。
那個女人，先帝的幼女，長清公主，那個他曾經心心念念的女人。他一直以為她的離經叛道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在深宮中的孤苦，帝王之愛不可期，哪怕那個帝王是她的父親。深宮寂寂裡，就連她的母妃都算計著她，除了她自己以外，真真是無人可以依靠了。
唐言覺得長清公主很可憐。
真是可笑，一個平民竟然開始可憐起了高高在上的公主？年少的唐言天真的希望公主可以信任他依賴他。那時他還是風流的才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得到公主的青睞。
昌南行宮裡的一個賭注，他賭他能贏得她的人，可誰想到他會輸，輸得慘不忍賭，連同右手一併輸掉。
黑白廝殺的圍棋，了結了一個年輕畫師的希望。
長清公主高傲地抬著下巴，冷然道：“你既為一個畫師，卻輕易將執筆之手拿來作為賭注，可見你也並非對它有多看重，你既將它看做一個兒戲，不若便把你的右手送給本宮吧。”
未等唐言反應，公主的侍從早已將他按在地上，刀起刀落之間，一股鑽心的疼痛自他的右手而起。在他幾近昏厥的時候，長清公主慢慢踱步過來，在他耳旁說道：“你記著，本公主從來不為人賭注，你既說你喜歡我，可你卻拿所愛之人作為賭注，你就算贏了，也會輸掉。”
自此，唐言的右手便廢掉，也被禁止再出入昌南行宮了。
本以為，此事便是到此為止了，不想，卻傳來了公主突然暴病身亡的消息。
唐言恨透了她，恨她這般輕易的廢黜了他的右手。他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叫她付出代價！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死了，在他還未來得及舒展心中的怨恨。
無休止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折磨著他摧殘著他。那個女人，她怎麼敢這麼說他？怎麼敢對他做出這些事之後便撒手人間！
肆
千黛畫得一手好畫，這是唐言料想不到的事。小小年紀，卻筆觸老練，三分畫骨，七分畫情，唐言很是欣賞，總是感歎道：“若是早個兩三年，我定與你一較高下！”
區區一介婢女，卻得如此誇耀，千黛的畫技可見一斑。
大約世人總是對自己曾經擁有卻失去的東西格外珍視，唐言將千黛看作是自己失而復得的右手，恩寵格外厚重，平日裡走哪都帶著她，其他姬妾一概不理，哪怕是怒不可遏的空色。
仲夏時節，昌南一帶望族的公子哥兒們打著吟詩作對的旗號，紛紛聚在碧波江上恣意漂流的畫舫裡，吟詩作對倒是不假，美人在懷亦是不落人後。
舫間裡，千黛靠在唐言的懷裡，兩人執手相依。
唐言道：“卿卿，你畫幅畫兒來給我看看。”
說完鬆開千黛，軟弱無力的右手卻握住千黛的執筆之手，他說：“你來走筆，我跟著你。”那一刻，千黛感到她的右手上有一種微弱卻有力的力量，她突然想到一個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千黛笑了笑，從容作畫，半響，一幅煙雨朦朧的美人便屹立在畫中，美人很美，卻看不清楚面容，整個畫紙上像被蒙了一層霧氣，極是氤氳。
雖看不清容顏，但唐言覺得這美人還是熟悉的很，問：“這美人倒是眼熟的很，卻為何畫得這般模糊？”
“世人常言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如今我作霧中美人，可不有趣，看不真切的，也是美的，說不準，看得太清反而不好。”
末了，千黛在畫上題了兩句：本自好顏色，奈何徒染妝。
千金
“聽說，唐家窯坊曾經輝煌一時，期間掌窯人為唐老太公唐潛時，此人曾燒制一尊瓷美人，可有此事？”
“確實，李公子何故問此？”
“家父愛好古玩瓷器，志在雲羅天下珍奇玩物，下月恰逢家父六十大壽，在下想為家父送上一份壽禮，正四處搜羅古玩瓷器，不知唐家那尊瓷美人可否買賣？”
“李公子不若前去打探一二。”
……
唐家大堂迎來了一位稀客，此人正是希望買下那尊瓷美人的李公子。
唐家主母協一干唐家主事聚在一起商量，畢竟李家願意開出千兩黃金求得瓷美人。而唐家，在昌南雖算一個世家，奈何裡子已空，空留外表看起來還略略光鮮的殼子。千兩黃金，足以讓唐家上下再光鮮舒坦的支撐若干年。
瓷美人雖是唐老太爺的心頭之寶，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瓷器。唐家主母原是想同唐言一併商量，但看到唐言整日沉醉於聲色之中，真真是怒其不爭，到底還是拂袖而去了，匆匆行走間，遮不住兩鬢稍顯斑白的髮絲和一色蒼容。
唐家後院裡，空色滿面驚怒的闖進唐言的書房裡，看到的卻是他斜躺在軟榻上，懷裡攬著千黛，兩人髮絲相依偎著，很有琴瑟相諧之感。
空色無視千黛，顫抖著說道“聽下人們說，你要將你親手著色的瓷美人賣了？”
唐言只是皺著眉，漫不經心地答道：“喔，那尊寶貝疙瘩他們也捨得賣了？”對於空色怎麼知道瓷美人的事，他並不關心，左右不過，那只是一尊瓷器而已，賣與不賣，與他何干？
“這麼說，你並不知道他們要將瓷美人賣了？”空色眼裡燃起了希冀的神色，而唐言的下一句，卻讓她跌入寒冰之中。
“賣了也好，到底不過是前人無人欣賞的敗筆罷了。”
這時千黛翻了翻眼皮子，看著空色卻對唐言說道：“無人欣賞的敗筆也有人肯花黃金千兩來求呢。”
唐言大笑：“黃金千兩？怪不得，倒也算是值了。”
黃金千兩，倒也也算是值了？
暮春的晚風依舊飄飄搖搖，木香花一朵並著一朵肆意綻放，相似的景色，不同的是曾經躺在軟榻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人兒現在卻失魂落魄的晃蕩其間。
風聲獵獵，是千黛的聲音：“空色，你可是痛了？痛了就放下罷，這不過是你入世的執念而已。”
伍
先帝在世時，千秋之節上，百官為討得先帝的歡心，曾在民間大肆收集奇珍異寶。而唐家私窯之主唐潛便借此機會，托其在京為官的友人將他費盡心血的一尊瓷美人作為貢品獻給先帝，希求一個揚名天下的機會，而這私窯之主唐潛便是唐言的祖父。
奈何時運弄人，這在京為官的友人卻因一個小小的風寒不幸暴病而亡！唐潛只得另求他法，然而四處碰壁。
其後病逝友人的長子看唐潛苦苦尋求而不得其法，終於忍不住對唐潛勸言道：“此物美則美矣，終究寡淡。 ”
終於在千秋之節裡，唐潛心灰意冷，從此一振不厥，鬱鬱寡歡而終。臨死前一直對著眾人念叨：世有庸人令美玉蒙塵，想不到老朽也有如此境地云云。
之後瓷美人便一直被收在庫房裡，無人問津，任憑蒙塵。可歎唐潛費勁一生心血的得意之作，竟得如此下場。
許是上天眷顧，亦或是唐潛執念不散，這尊無人問津的瓷美人卻漸漸修得一點靈氣，成了一尊靈物。死物想要修得一點靈氣，不論資質與否，沒有千年，也得歷時百年才可成器，果真是造化。
倒是機緣巧合吧，唐言閑來無事，發現了瓷美人，覺其美如璞玉，且瓷美人的神態栩栩如生，妙不可言，於是細細執於手上玩耍。某日心血來潮，為美人描上了丹青彩繪，使得原本冰清玉潔的美玉成了一朵妖嬈的牡丹。
那時，唐言不知，這尊瓷美人已修得靈性。而經他之手，更是悟得人性。在那臘月的雪夜，借著月華，一位妙齡女子緩緩步出，乘著白梅的暗香，瓷美人成了真真正正的美人。那個女子，便是空色。
陸
“自古人妖兩殊途。”一個身著玄色長袍的年輕男子低歎著。
空色想仔細看那個男子，卻始終看不清楚面容。
她知道，這是她做的一個夢，可她一個妖精，連睡覺都是不必的，怎麼會做夢呢？空色心裡想著。
那個男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你若希望我是男子，我便是，你若希望我為女子，我亦可以作女子，世間萬物，陰陽相生，我既是陰又是陽。”
漸漸地，男子模糊的輪廓變得清晰起來，那張臉，分明是千黛的眉眼！
“空色，我知道你做過什麼。辛苦得來的修為，為了那人，究竟是值與不值？”
“你究竟是誰？”
“我？”男子輕笑道：“曾經，世人叫我丹青之妙筆，能將萬物融於麾下，現在，我叫千黛。空色，我說過，我既是陰又是陽。”
那男子走到空色身旁，指尖輕觸她的眉心，一股光暈緩緩升起，空色陷入了暈厥之中。
模糊的感官世界裡，耳旁是一陣喧囂聲，以及一個女子的歌聲，那個女子的聲音很是低沉哀怨，歌聲像一股幽幽的怨氣散開來，“感歡初殷勤，歎子後遼落。打金側玳瑁，外豔裡懷薄。”
又一個聲音響起來，“你可知，我是他的心愛之人，你殺了我，猶如殺了他！你瞧見他那副行屍走肉的樣子沒？”咯咯咯的笑聲此起彼伏，猶如魔音。
“下作的東西！一個才修得靈性的玩物居然殺了天家的公主，還將魂魄給吞噬了，真是膽大妄為！”
“空色，你逃得了初一，還逃得過十五嗎！”
“你真以為你可以瞞他一輩子嗎？別忘了，你是妖，一個殺了他心愛之人的妖。”
空色頭疼欲裂，無數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又一個聲音傳來，是唐言的冷笑：“空色，你知我並非良人，我的心早都給你弄死了，是你殺了長清。”
一股似曾相識的墨香飄來，空色被包圍其間，那是千黛的懷抱：“你戀慕唐言，不過是因為他為你執筆而已，可是空色，為你著色的卻是我啊。”千黛伸手撫了撫空色的眼角，“你為一個凡人犯下了殺孽之罪，終有一天，天道會應在你身上的，屆時，無人可再救你了。”
柒
空色是聞著血液的味道跟著她的，那個女人身上有股令人作嘔的味道，那是冷虐的氣息，空色並不愛這個味道。
當然，她也不愛這座宮殿的味道，這是一個莊重裡帶著腐朽氣息的墳塋，還有那天家不可侵犯的龍氣。幸而這只是一座小小的行宮，龍氣並不大昌盛。而她也是一隻乾淨的妖，並未殺過人見過血氣，所以這座殿裡的正氣也傷不了她什麼。但她終究是妖，正氣雖不傷她，卻也壓制住她的精魄，空色覺得有點難受。
雖說呆在裡邊確實不舒服，然而也僅僅只是不舒服而已，與這點不舒服相比，她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今日她所來，是為了來拿人頭的，而那個人頭，自然是長清公主的。
不過她並不著急，她想好好看看，看看唐言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女人。
那個女人褪去華服，摒退所有的侍女，一個人隻身穿著白色褻衣撐著胳膊斜躺在軟榻上，長及腳踝的墨發鋪了一地，但她並未理會，只一心一意注視著燭火，一遍又一遍的用金簪子撥弄那燈芯，神色極為清冷。
“今日，你傷了不該傷的人？”
突兀的聲音讓長清公主的手一抖，手中的燭火頓時熄滅了。一隻冰涼的手掌已然貼在了她細嫩的脖頸上了。
到底是天家的公主，除了一開始的訝異外，很快便恢復平靜，連一絲恐懼都不見。長清公主眉心微皺，微微仰了仰頭。空色收攏掌心，湊到她耳旁輕輕說道：“今日是我第一次同人動手，所以手腳並不很利索，你若亂動，要是不小心將你捏碎了，可怪不著我。”
夜色朦朧，長清公主只能勉強看清那白色雲紋的袖口，她冷漠的問著： “你是何人？”
“無關緊要之人，不過……”空色頓了頓，繼續道：“也是殺你之人。”
公主一陣輕笑，嘲諷著：“好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空色並不理會輕嘲，只是掌心收攏，她現在就要了結她！
長清公主的臉頰漸漸漲紅起來，卻並不掙扎，眼看就要被活活掐死了，突然一陣痙攣，用力抓住空色的手腕，指甲狠狠的陷進去，她嗓音嘶啞的叫著：“我早就不想活了，但想要加害我的人，也休想好好地活著！”
空色那裡還肯讓她再吐半個字，掌心用力，一聲“喀嚓”響起，長清公主的脖子便不正常的垂在一旁，只是那雙眼睛，還死死地瞪著前方，似乎還想在看清楚什麼。
了結了一樁事，空色準備離去，不過剛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她對著屍體勾了勾手指，一股淡綠色的輕煙從長清公主的眉心飄出來，慢慢停在空色面前，最後消失了。
空色微笑著。
只是當她剛踏出殿門口時，一股強大的氣澤便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不知何時，一尊殺氣凜冽的麒麟立在那裡低頭嘶鳴，看起來暴躁無比。
麒麟看到空色走出來，一聲咆哮，利爪迅速向她拍去，空色一口血頓時嘔出來。不等她緩神，麒麟已經將她壓在身下，眼看一張大口就要將她吞下，眼前卻一陣暈眩，在五感喪失之前，她只覺得一股墨香將她包圍住，之後她便未再聽到麒麟的嘶吼了。
捌
空色慢慢轉醒，抬眼看著那個男子：“當初，是你救了我的，是嗎？”
千黛模糊的笑著，說：“你想起來了。”
“是，我想起來。”
“空色，你還要回到唐言身邊嗎？”
空色並不說話，她看著千黛，眼神裡都是乞求。
“你知我當初為什麼會救你？”
“我是你筆下的一縷淡墨。”
“你可知當初我是如何救你的？那昌南行宮的麒麟同我有言，它說我若是能讓你放棄對唐言的執念，向善修行，它便留你一條命贖罪。”
“我若是不呢？”
“若是不？”千黛苦笑，“若是不，它叫我七月十五日為你收殮屍骨，哪怕這樣，你還是要到他那裡去？”
空色心裡慢慢的算了算，離七月十五，還有兩日。
那就是後天了，她只有兩天的時間了嗎？七月十五月半夜，不僅鬼門大開，也是他們那群小妖的受劫之日，受月華的影響，饕餮會在那夜蘇醒，那一夜，它會吞噬它所遇到的一切精怪，直到天明為止。
“還有兩日了，空色，就算你躲得過饕餮，你又怎麼躲得了麒麟？”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千黛顯得很是疲憊，“你若是想好了，明日一早便來找我，我們還有時間離去。”
七月十四日，宜出行、祈福、祭祀，千黛從清晨站到了午夜。
在清冷的巷道上，終於，千黛忍不住撐著額頭輕笑：“空色，我早該知道的，你是不會來的了。”冰涼的掌心裡，一片片水澤鋪散開來。
空色回到唐府，四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她曾經居住的地方，最後她來到唐言的居所，只見唐言正如往日那般，斜斜地靠著軟榻上隨意的翻看一本雜書。
她站在角落裡看了很久，當然也不必擔心有人會發現她，她不願意別人看到，別人自然是看不到她的。
她獨自站在那裡輕輕的呢喃著：“我想長長久久的陪在你身旁，可是總不盡人意，最後連你也不喜歡我了。”她頓了頓，勉強撐起一絲笑顏，“你其實並不喜歡我吧，你肯留下我，只是覺得我不失為一個好玩伴而已。可是，到如今，我連玩伴也做不成了。”空色淒淒哀哀的癡望著。
唐言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抬眼看了看空色的方向，可那裡除了一株芭蕉外，什麼都沒有。
七月十五的雨夜，木槿盛著雨露皚皚綻放，庫房裡傳來一聲驚呼，原來收在庫房裡的瓷美人轉瞬間便褪去了一身鉛華，成了一尊毫無半點靈氣的土瓷，只是那眼角，仔細看還泛著些猩紅。
不知什麼時候，昌南街坊裡便有人傳言，說昌南世家的唐家傳家之寶一夜間成了個土疙瘩。又有傳言說，同一日，唐家的公子儲的一位美人也悄無聲息的失蹤了，正如消無聲息的來一般。有好事者在一旁輕嘲，亦有良善之人在低聲歎息。
是了，到如今，美人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