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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楊絳先生回憶童年未刊稿:幼年往事

【導讀】楊絳先生在102歲高齡寫完 《憶孩時》(五篇, 刊於2013年10月31日《文匯報·筆會》)後, 又曾乘興寫下兩篇回憶童年的短文——《幼年往事》及《猢猻精》。 楊絳先生遺物清理小組的同志發現後, 特地交由筆會刊出。

▲楊絳先生手跡

我三四歲的時候, 家住(北京)東城, 房主是很闊氣的旗人, 我常跟著媽媽去看看那家的大奶奶、二奶奶。 她們家就像《紅樓夢》裡的景象, 只是《紅樓夢》裡沒有滿地的哈叭狗。 我怕狗, 挨著媽媽坐在炕上, 不敢下地。 不過她們家的哈叭狗不咬人。

後來我爸爸當了北京京師檢察廳長, 檢察廳在西城, 我家就搬到東斜街25號,

房東是程璧。 房子不小, 前後兩個寬暢的四合院。

門房是臧明, 他和一個小廝同住門口一間屋裡, 裡面是一隻大炕, 可以睡不止兩個人呢。

我爸爸上班坐馬車。 我家有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車, 一匹馬, 兩個馬夫。 大馬夫趕車, 小馬夫是大馬夫的下手, 只管洗馬、刷馬、喂馬、遛馬。 兩個馬夫同住後門口一間小小的屋裡, 旁邊就是馬房。 前面院子裡晾著四個匾:兩匾乾草。 兩匾黑豆。 我看馬吃草吃豆吃得很香, 偷偷兒抓了一把黑豆嘗嘗, 不料黑豆是苦的, 忙又偷偷兒放還原處。

前門不大, 後門是馬車出進的門, 是很大的一扇紅門, 門上又開一個小門, 下人出入都走這小門, 不走前門。 我平時也只在前院玩, 很少到後面去。

前院有五間北屋,

五間南屋。 北屋、南屋完全是對稱的。 北屋東頭是兩間臥房, 西頭又是一間臥房, 中間是一間很大的客廳。 我黑地裡不敢過那間大客廳, 害怕。

媽媽很忙, 成天前前後後、忙這忙那。 有一晚, 她特地到我和三姐同睡的臥房來看看我們。 三姐和我不睡一頭。 我睡在她腳頭。 我們要好的時候, 彼此拉拉直褲腳;不要好的時候, 我就故意把她的腳露在外邊。 我人短, 我的腳總歸是安全的。 姐姐也難得和我吵架。 有一次媽媽睡前來看看我, 媽媽掀開被子, 只見我褲腳紮得緊緊的, 褲腿紮在襪筒裡, 褲子緊緊地紮在衣服外。 衣服上有兩個口袋, 一個口袋裡塞著一個鼓鼓的皮球;另一個口袋裡是滿滿一口袋碎玻璃, 紅的、綠的、黃的……各色的都有。

媽媽解開衣服, 發現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媽媽問三姐, 碎玻璃有什麼好玩。 三姐說:“照著看天的, 紅玻璃裡看紅天, 綠玻璃裡看綠天。 ”媽媽把皮球放在我床頭, 碎玻璃全給扔了。 吩咐三姐告訴我, 以後別再把皮球、碎玻璃裝在口袋裡。 我很聽話, 以後不再把衣服那麼緊的結成一串, 也不把玩意兒都裝在口袋裡了。

北屋有一間廂房, 是我們的吃飯間, 有電話, 我爬上凳子, 可以給同學打電話, 講講私房話。 例如“我跟你好, 不跟誰誰誰好”(什麼人不記得了)。 靠門口, 有一張兩抽屜桌子, 臧明戴著一副銅邊眼鏡記帳。 我非常羡慕臧明戴著眼鏡記帳, 心中暗想, 我長大了, 也要戴著眼鏡, 坐在書桌前, 記事。

我現在寫作, 總想到小時候羡慕臧明寫賬,

覺得實現了小時候的願望。

我家搬到東斜街, 開始只住一家, 南屋沒人住, 我家也天天打掃, 我和姐姐常到空屋裡去玩。

不久, 我堂姐的姨父姨母也到北京來了, 就住了那五間南屋。 姨父是教育部次長袁觀瀾 (字希濤)。 我家門口有兩個門牌:一邊是無錫楊寓, 一邊是寶山袁寓。

我爸爸因為姨父姨母不是親的, 姨母稱袁大阿姨。 姨父稱袁老伯。

我大弟弟出生上海, 現在的淮海路曾稱霞飛路, 以前又稱寶昌路, 所以取名寶昌。 小弟弟杭州出生, 家住保俶塔附近, 所以取名保俶。 保俶斷奶後奶媽走了。 他自己會走路了。 一天他跑到袁家去, 對袁老伯說:“袁老伯, 你也姓老虎, 我也姓老虎, 爸爸也姓老虎, 媽媽也姓老虎。 ”袁老伯莫名奇妙, 過來問我爸爸。

爸爸想了一想, 明白了, 他對袁老伯說:“你和我同庚吧? 我們夫妻都屬虎, 這孩子也屬虎。 ”袁老伯聽了大笑。 我們兩家很親密。

袁大阿姨能推拿, 這是她的傳家本領, 傳女不傳男。 我家孩子病了, 袁大阿姨過來推拿一下, 就沒事了。 我媽媽也學會了幾招, 如“提背筋”, 孩子肚子痛, 背筋必漲粗, 提幾下, 通了大便, 病就好了。

我和三姐姐常到袁家去玩。 袁大阿姨臥房裡, 近門口處, 掛一張照相, 我知道那是袁世莊姐姐的相片, 她在外國讀書, 要三年後才能回來。 我總覺得三年好長啊, 常代袁大阿姨想女兒。 世莊姐姐的妹妹是世芳姐姐, 她身體不好, 不上學。 三姐學校回家, 總和她同出同進。 我老跟在背後, 世芳姐姐吃了糖或陳皮梅, 包糖或陳皮梅的紙隨手一扔, 我常偷偷撿了舔舔,知道她吃了什麼。她有時也給三姐姐吃。我只遠遠跟著,她們不屑理我這小東西。

那時我在甘石橋大醬坊胡同、小醬坊胡同拐彎處的“第一蒙養院”上學,上學前班。三姐姐上小學。我學前班畢業,得了我生平第一張文憑。我很得意,交媽媽收藏。三姐姐也初小畢業了。我們姐妹都到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附屬小學讀書,袁大阿姨稱“附屬裡”。

不久後,袁家要娶新嫂嫂了。我從不知道袁家還有個兒子,沒有兒子,娶什麼嫂嫂呢。這是三姐姐告訴我的。我的好朋友孫燕華和我兩個陪新娘子。新娘子左等右等沒等到,大家就先吃喜酒了。吃完喜酒,孫燕華就和她家帶她弟弟的臧媽回孫家了。

我吃完喜酒,大發胃病。我的胃病是一個粗心的中醫大夫失誤造成的。他把“厘”寫成“分”。他開的藥是黃柏。我媽媽請他為我開點清火的藥,因為愛生癤,嘴角愛生“熱瘡”。這中醫把六厘黃柏寫成六分黃柏。我記得媽媽用糖湯拌成桂圓核兒大小的丸子,吞一個團子,喝一勺糖湯。我因為是媽媽親自喂,乖極了,雖然很苦,我吞下一個又一個很苦的小團子,沒嫌苦。但從此得了胃病,我的胃至今還是我全身的薄弱環節。

吃完酒席,大家散了,我大發胃病,廚房裡為我炒了很燙的鹽,讓我渥在心口。大家睡了,我因為胃痛還沒睡著。忽聽得各、各、各的皮鞋聲,是新郎新娘回來了,我聽見臧明特地進來,一口蘇北口音告訴爸爸 (臧明稱“老爺”):“新娘子穿的是白的洋鞋子。”洋鞋子已夠洋,又是白的,新娘該穿紅鞋啊,卻是白的,真“洋”得出奇了!

第二天早上,我胃也不痛了,我學著臧明的腔調告訴了三姐姐,我們倆立即到袁家去看新嫂嫂。新嫂嫂玉立亭亭,面貌美極了,我和三姐姐都迷上了。我媽媽怕我們去打擾,不許我們老去看新嫂嫂。新嫂嫂卻很會做人,哄我們一起造一條一尺寬的小路通到月洞門。月洞門外是程璧家的荒園,我和姐姐常去玩的。

一尺寬的小路剛造完,我家“回南”了,袁家也同路回南,但是我們兩家在火車上不在一處。

到了天津的旅館裡,我們只知道袁家也住這旅館,我家住的是便宜的房間,袁家卻不知在哪裡。新嫂嫂就此不見了。

我媽媽的傢俱,隨著我們家搬遷。媽媽衣櫥裡,我的第一張文憑已扔掉了,但是新嫂嫂和新郎的照相,有一本書那麼大小,貼在硬紙上的,仍在原處。我常常開了媽媽衣櫥的門,拿出新嫂嫂和新郎的照片,看了又看,因為我老想念我的“新嫂嫂”。我閉上眼,還能看見她。她是我幼年往事裡的一顆明星。

我父親年輕時曾任上海申報館記者,同事有張仲仁、包天笑等。包天笑曾寫過《人間地獄》,在《申報》上連載。包天笑是蘇州人,口才敏捷,“猢猻精”是他給一位元記者同事的綽號。這一群記者,晚飯後不得睡覺,需等候各地發來的消息。半夜十二點後,各地消息一一發來,他們編成新聞,登報發行。

▲楊絳先生手跡

我妹妹阿必,聽門房送進名片,我父親說,“‘猢猻精’來了。”我們姊妹從不出見父親的客人,但阿必還小,她就獨自跑到長廊盡頭、爸爸接見來客的“書房”門外看看“猢猻精”。她看了很失望,我們問她看見“猢猻精”了嗎?她很失望,來的不是什麼精妖,他只是一位客人,連尾巴都沒有。

這一群記者,自然而然成了密友。有一次,他們同遊動物園(當時叫“萬牲院”),他們從“禽鳥館”出來,被一群鳥兒的叫聲叫得心煩,一人忽然發現“猢猻精”不見了。“猢猻精”走在最前面,忙說“在這兒呢!”他自己承認他是“猢猻精”,因為他雙目也炯炯,特別神氣。

我在上海“狗耕田”般的做校長時,我說:“我要去看‘猢猻精’,他是蘇州振華女校的校董。”錢瑗說:“我也要看看‘猢猻精’!”我去看了“猢猻精”,我也很失望;他非但沒有尾巴,他雙目也不復炯炯有神了。

伊何人?伊何人?袁世凱機要秘書張一麐之胞弟,張可之父,王元化之丈人張一鵬也。

我常偷偷撿了舔舔,知道她吃了什麼。她有時也給三姐姐吃。我只遠遠跟著,她們不屑理我這小東西。

那時我在甘石橋大醬坊胡同、小醬坊胡同拐彎處的“第一蒙養院”上學,上學前班。三姐姐上小學。我學前班畢業,得了我生平第一張文憑。我很得意,交媽媽收藏。三姐姐也初小畢業了。我們姐妹都到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附屬小學讀書,袁大阿姨稱“附屬裡”。

不久後,袁家要娶新嫂嫂了。我從不知道袁家還有個兒子,沒有兒子,娶什麼嫂嫂呢。這是三姐姐告訴我的。我的好朋友孫燕華和我兩個陪新娘子。新娘子左等右等沒等到,大家就先吃喜酒了。吃完喜酒,孫燕華就和她家帶她弟弟的臧媽回孫家了。

我吃完喜酒,大發胃病。我的胃病是一個粗心的中醫大夫失誤造成的。他把“厘”寫成“分”。他開的藥是黃柏。我媽媽請他為我開點清火的藥,因為愛生癤,嘴角愛生“熱瘡”。這中醫把六厘黃柏寫成六分黃柏。我記得媽媽用糖湯拌成桂圓核兒大小的丸子,吞一個團子,喝一勺糖湯。我因為是媽媽親自喂,乖極了,雖然很苦,我吞下一個又一個很苦的小團子,沒嫌苦。但從此得了胃病,我的胃至今還是我全身的薄弱環節。

吃完酒席,大家散了,我大發胃病,廚房裡為我炒了很燙的鹽,讓我渥在心口。大家睡了,我因為胃痛還沒睡著。忽聽得各、各、各的皮鞋聲,是新郎新娘回來了,我聽見臧明特地進來,一口蘇北口音告訴爸爸 (臧明稱“老爺”):“新娘子穿的是白的洋鞋子。”洋鞋子已夠洋,又是白的,新娘該穿紅鞋啊,卻是白的,真“洋”得出奇了!

第二天早上,我胃也不痛了,我學著臧明的腔調告訴了三姐姐,我們倆立即到袁家去看新嫂嫂。新嫂嫂玉立亭亭,面貌美極了,我和三姐姐都迷上了。我媽媽怕我們去打擾,不許我們老去看新嫂嫂。新嫂嫂卻很會做人,哄我們一起造一條一尺寬的小路通到月洞門。月洞門外是程璧家的荒園,我和姐姐常去玩的。

一尺寬的小路剛造完,我家“回南”了,袁家也同路回南,但是我們兩家在火車上不在一處。

到了天津的旅館裡,我們只知道袁家也住這旅館,我家住的是便宜的房間,袁家卻不知在哪裡。新嫂嫂就此不見了。

我媽媽的傢俱,隨著我們家搬遷。媽媽衣櫥裡,我的第一張文憑已扔掉了,但是新嫂嫂和新郎的照相,有一本書那麼大小,貼在硬紙上的,仍在原處。我常常開了媽媽衣櫥的門,拿出新嫂嫂和新郎的照片,看了又看,因為我老想念我的“新嫂嫂”。我閉上眼,還能看見她。她是我幼年往事裡的一顆明星。

我父親年輕時曾任上海申報館記者,同事有張仲仁、包天笑等。包天笑曾寫過《人間地獄》,在《申報》上連載。包天笑是蘇州人,口才敏捷,“猢猻精”是他給一位元記者同事的綽號。這一群記者,晚飯後不得睡覺,需等候各地發來的消息。半夜十二點後,各地消息一一發來,他們編成新聞,登報發行。

▲楊絳先生手跡

我妹妹阿必,聽門房送進名片,我父親說,“‘猢猻精’來了。”我們姊妹從不出見父親的客人,但阿必還小,她就獨自跑到長廊盡頭、爸爸接見來客的“書房”門外看看“猢猻精”。她看了很失望,我們問她看見“猢猻精”了嗎?她很失望,來的不是什麼精妖,他只是一位客人,連尾巴都沒有。

這一群記者,自然而然成了密友。有一次,他們同遊動物園(當時叫“萬牲院”),他們從“禽鳥館”出來,被一群鳥兒的叫聲叫得心煩,一人忽然發現“猢猻精”不見了。“猢猻精”走在最前面,忙說“在這兒呢!”他自己承認他是“猢猻精”,因為他雙目也炯炯,特別神氣。

我在上海“狗耕田”般的做校長時,我說:“我要去看‘猢猻精’,他是蘇州振華女校的校董。”錢瑗說:“我也要看看‘猢猻精’!”我去看了“猢猻精”,我也很失望;他非但沒有尾巴,他雙目也不復炯炯有神了。

伊何人?伊何人?袁世凱機要秘書張一麐之胞弟,張可之父,王元化之丈人張一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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