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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傻子母親

圖片來自網路

你若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會咬著指頭, 害羞地將頭勾下來, 想是想起了一件頗有意義的事情。 接著嬌態百出, 偏頭一笑:我寫給你看。

從嘴裡拿出手指頭, 在地上畫起來, 邊畫邊教導:先這樣寫, 再這樣寫……她畫了一個圈, 然後又畫了一個圈。 畫完後把指頭塞進嘴裡, 盯著自己的作品欣賞半天, 抽出來, 指著兩個圈圈說:看到沒, 這就是我的名字, 第一個字是金, 第二個字是蘭, 嘻嘻!

金蘭姓陳, 嫁給楊家村老實巴焦的放牛倌。 結婚當晚, 聽說喜宴就是一頓湯圓, 我和她的兒子方亮是同齡, 從我記事始, 就知道她是一個傻子。

在金蘭眼裡, 從無青紅皂白的分別, 世界在她看來, 只有好壞兩種, 評判標準是根據自己的好惡。 惹惱了她, 毫無道理可講, 拍著巴掌大罵, 呼天搶地, 情狀激憤。 在我小時候, 逢村裡幹部收人頭稅時就能聽到她抑揚頓挫的罵娘聲,

表達自己對收稅的不滿:雙手時而揚起向天, 時而“劈啪”拍打著大腿, 右腳配合節奏用力地跺著, 嘴裡吐沫星子四濺飛舞, 指名道姓地從村支書罵到村長, 從村長罵到小組長, 一路從村口水塘罵到村子對面的山上。 在罵聲中享受著樂趣。 路人碰到她笑著打趣:金蘭, 你罵得還不夠大聲。 金蘭眼睛翻白, 蔑視路人一眼, 繼續罵。 村幹部聽到了, 一笑了之:“這個金蘭, 又犯了瘋病——放牛的, 該管管你家媳婦!”放牛倌笑而不語, 抱一捆稻草, 去喂自家的黃牛。

罵得累了, 金蘭去菜園子裡撥些蘿蔔青菜, 洗了, 回家做飯。 村長在她門口逗她, 朝屋裡喊:金蘭, 給我留一碗飯。 金蘭的罵聲從屋子裡傳出來:不留, 留給狗也不留給你!幹部一行人哈哈大笑,

金蘭樂了, 也笑。

在我的印象裡, 金蘭永遠只有兩種表情:開心而爽朗的大笑, 怒氣衝天, 捶胸頓足的大罵。 心無雜念, 簡單如斯。

金蘭對讀書人極好, 我放假回家, 被她撞見了, 一定要討我的書本看, 叫著我的小名:小二, 讓我看一下你的書本——你將來啊, 一定是個大學生!我不給, 遠遠地躲開, 她也不惱火, 跟著我細細數著我小時候種種:你出生的時候, 我喝了兩大碗的紅糖水呢!是七婆接生的……小時候你很胖, 很白, 頭上還生瘌痢!差點長不出頭髮……

“金蘭, 去你的!”我從來不喜歡別人提我小時侯頭上長瘌痢的往事, 仿佛那是一件極其丟人的恥辱。 而她, 卻總是提起, 一次又一次, 不知厭煩。 金蘭還說:不對哦, 不對, 按輩分, 你應該叫我金蘭婆, 你還應該叫我兒子方亮為叔!我從不叫她兒子為叔,

總是羞於提及, 也從不叫她婆, 在年少的心裡, 總覺得她這樣一個邋遢貨, 衣衫襤褸, 滿面惡俗的女人哪有資格位尊於我之上呢?

金蘭其實挺愛漂亮的。 雖然身上沒有一件無補丁的乾淨衣服, 但卻勤于收拾, 時常在胸前別一朵梔子花, 或者, 春天來的時候, 在山上摘幾朵映山紅, 插在頭上, 村人笑話她:金蘭, 你真好看, 像活仙子一樣。 金蘭的耳朵裡聽不出諷刺, 以為那就是誇獎, 美得哈哈笑, 雙腮飛霞。

然而, 這樣一個傻子, 卻是不准別人叫她“傻貨”的, 只要被她聽見, 就會馬上犯了瘋病, 即刻翻臉, 不管是誰, 都是一頓大罵。 “傻貨”二字, 在她心目中就是極至的侮辱。 人人都認為她是傻貨,

只有她自己, 一生都在維護著自己的名聲。

我讀初二的那年寒假, 正是新年剛過的時候, 金蘭在鄰居家裡手叉在胸前, 悠閒自在的聊天。 一群人都在拿她開玩笑, 想逗她發瘋發傻, 大家好看熱鬧。 不知是誰, 響亮地喊出一聲:“傻貨, 金蘭你就是個傻貨!”一句敏感的話激怒了她, 她頓時面紅耳赤, 開口反擊:你是傻貨, 你全家都是傻貨!圍在她身邊的人哄然大笑。 她認為那些笑聲是對她的挑釁。 於是, 金蘭的罵聲像槍火一樣對準了在場的所有人。

那一場罵戰我現在仍記憶猶新:她睜圓了眼睛, 血脈膨脹, 一句一堆汙言, 一口一堆穢語, 人們開始只是笑, 到後來卻都綠了臉, 喝令她閉嘴, 那金蘭卻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婆娘, 越罵越兇狠, 人們拿她沒辦法,威脅說要打。她不理會,只管罵,眼光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老實的放牛倌過來勸止她,卻沒有效果,放牛倌訥訥地站在一邊,人們指著放牛倌罵他沒用,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丟人現眼。放牛倌笑笑,拉了拉金蘭的衣角,說:回吧,傻貨!

金蘭倔強地甩開丈夫的手,不加理會。她的兒子方亮突然從家裡沖出來,一把將她推倒,摁在地上,揮拳照著她的面門直打下去:“叫你丟人,叫你亂罵!”每一拳都帶著呼呼風聲,破空呼嘯,打在她的臉上,嘴上。金蘭不再罵了,只是拼命地想爬起來,眼角被打破了,鮮血流出來,半張臉頓時腫得像發麵團團,牙齒也打掉了一顆,嘴裡淌出血來。眾人都驚呆了,紛紛上前勸阻,好半天功夫才把方亮拉開,只見他氣喘吁吁,臉色陰沉。

金蘭從地上爬起來,她沒有哭,呸的一口,從嘴裡吐出一口血。

從那以後,金蘭很少再罵人,村人都說:金蘭被她兒子給收拾了!她像往常一樣喜歡哈哈大笑,唱著不著調的山歌。在我的印象裡,她是一個沒有憂傷的人,她不再罵人,我把其中理由簡單歸結為:怕再被人打!

我上高中後,她兒子方亮去了廣東打工,一去三四年不回家。偶爾寄幾百塊錢回來,她便很高興地到處宣傳,在她的夢想裡,她的兒子會在將來某一天帶著一大編織袋的好吃東西回來孝敬她的。

那年我回家,明顯看到金蘭已經大不如前了,雙唇鉛色,眼窩下陷,目無光彩,面容憔悴,體質虛弱。她的頭髮斑白,被丈夫放牛倌用剪刀剪得像牛啃過的草皮。她的牙掉得差不多了,笑起來一嘴空洞,說話漏風。見了我,依舊像小時候一樣靠過來,開心地叫著我的小名:小二,你回啦,見到我家方亮沒有?他在廣東進了廠子,一個月有好多錢呢!年底他就回來,帶餅乾給我吃!時而拿起自己的手指塞進嘴裡,吧唧吧唧地咬。

村人問她:金蘭,你是不是快要死了?昨兒半夜裡,我聽見你鬼哭狼嚎地叫啊!她臉色大變,驚慌失措,撇過臉去:“沒有沒有,你才要死了呢!”說著便逃也似的跑開了!當時的金蘭已經病入膏肓,左鄰右舍半夜都能聽到她肝腸寸斷的痛苦叫聲,聲音淒厲。不忍卒聽。人人都懷疑她命不久已,只有她,還在堅持著和人爭辯:“我才不會死呢!”時常跑到我家門口,討好地笑著:大學生,你看到我家方亮了嗎?他在廣東啊!她的概念總是那麼簡單,只要出門在外的人,一定都是在一起的。

我說:誰見你家方亮了啊,八成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她一臉正經:噯,瞎說,瞎說!

我心裡忽然被一種傷痛擊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說不出的悲涼。

畢業後,我去了廣東,在一家破敗的小工廠門口,我見到她的兒子方亮,西裝革履,油頭粉面,見了我掏出煙來顯好兒:十塊錢一包,十塊錢一包啊!

他已經好多年沒回家了,三十好幾的人,混在廣東,不明前途,不明方向。

“你媽死的時候,你回去過嗎?”

他吸一口煙,眼神飄忽不定:沒有,我才懶得回去呢——那個傻貨!

(完)

人們拿她沒辦法,威脅說要打。她不理會,只管罵,眼光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老實的放牛倌過來勸止她,卻沒有效果,放牛倌訥訥地站在一邊,人們指著放牛倌罵他沒用,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丟人現眼。放牛倌笑笑,拉了拉金蘭的衣角,說:回吧,傻貨!

金蘭倔強地甩開丈夫的手,不加理會。她的兒子方亮突然從家裡沖出來,一把將她推倒,摁在地上,揮拳照著她的面門直打下去:“叫你丟人,叫你亂罵!”每一拳都帶著呼呼風聲,破空呼嘯,打在她的臉上,嘴上。金蘭不再罵了,只是拼命地想爬起來,眼角被打破了,鮮血流出來,半張臉頓時腫得像發麵團團,牙齒也打掉了一顆,嘴裡淌出血來。眾人都驚呆了,紛紛上前勸阻,好半天功夫才把方亮拉開,只見他氣喘吁吁,臉色陰沉。

金蘭從地上爬起來,她沒有哭,呸的一口,從嘴裡吐出一口血。

從那以後,金蘭很少再罵人,村人都說:金蘭被她兒子給收拾了!她像往常一樣喜歡哈哈大笑,唱著不著調的山歌。在我的印象裡,她是一個沒有憂傷的人,她不再罵人,我把其中理由簡單歸結為:怕再被人打!

我上高中後,她兒子方亮去了廣東打工,一去三四年不回家。偶爾寄幾百塊錢回來,她便很高興地到處宣傳,在她的夢想裡,她的兒子會在將來某一天帶著一大編織袋的好吃東西回來孝敬她的。

那年我回家,明顯看到金蘭已經大不如前了,雙唇鉛色,眼窩下陷,目無光彩,面容憔悴,體質虛弱。她的頭髮斑白,被丈夫放牛倌用剪刀剪得像牛啃過的草皮。她的牙掉得差不多了,笑起來一嘴空洞,說話漏風。見了我,依舊像小時候一樣靠過來,開心地叫著我的小名:小二,你回啦,見到我家方亮沒有?他在廣東進了廠子,一個月有好多錢呢!年底他就回來,帶餅乾給我吃!時而拿起自己的手指塞進嘴裡,吧唧吧唧地咬。

村人問她:金蘭,你是不是快要死了?昨兒半夜裡,我聽見你鬼哭狼嚎地叫啊!她臉色大變,驚慌失措,撇過臉去:“沒有沒有,你才要死了呢!”說著便逃也似的跑開了!當時的金蘭已經病入膏肓,左鄰右舍半夜都能聽到她肝腸寸斷的痛苦叫聲,聲音淒厲。不忍卒聽。人人都懷疑她命不久已,只有她,還在堅持著和人爭辯:“我才不會死呢!”時常跑到我家門口,討好地笑著:大學生,你看到我家方亮了嗎?他在廣東啊!她的概念總是那麼簡單,只要出門在外的人,一定都是在一起的。

我說:誰見你家方亮了啊,八成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她一臉正經:噯,瞎說,瞎說!

我心裡忽然被一種傷痛擊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說不出的悲涼。

畢業後,我去了廣東,在一家破敗的小工廠門口,我見到她的兒子方亮,西裝革履,油頭粉面,見了我掏出煙來顯好兒:十塊錢一包,十塊錢一包啊!

他已經好多年沒回家了,三十好幾的人,混在廣東,不明前途,不明方向。

“你媽死的時候,你回去過嗎?”

他吸一口煙,眼神飄忽不定:沒有,我才懶得回去呢——那個傻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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