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伯在五十歲的這天， 重新遇見了嫦娥。 五十歲是個知天命的年紀， 可河伯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天命， 因為有這個天命的存在， 他今日才能參加西王母的蟠桃宴， 才能重新遇見嫦娥。
嫦娥看起來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她與他笑著打了招呼， 只不過那雙宛若秋水般靈動的眸子已經被壓抑了波紋的韻動， 眼神空洞如門客間的寒暄， 使她整個人看起來靜若寒潭。
她安靜地坐著， 一隻手拿起瓜子， 輕輕送入了嘴裡去， 瓜子皮被她紅豔的嘴皮嚼碎， 碾轉， 然後一股腦地吐了出來， 變成了黑白相間的殘骸。
他記得她曾經最愛幹的事情就是嗑瓜子，
他發現她正盯著他看， 似乎想要看看他有什麼變化， 於是他就仔細想了想自己的變化。
河伯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 果然是有許多地方都不一樣了。 比如說從前他特別喜歡下棋並且棋風淩厲， 最愛在棋盤上把對手打個片甲不留。 現在他年紀大了， 仍然喜歡下棋， 但棋風變得保守被動，
他仔細掂量了一下， 這麼多年他唯一不變的恐怕就是對年輕姑娘的熱愛了， 嫦娥依舊是那麼年輕， 可惜他已經老了。
他瞟了嫦娥一眼， 嫦娥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嬌柔一笑， 下意識地把衣裙往下扯了扯， 露出如羊脂玉般的肌膚來。 河伯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聲音大到旁邊的幾個小神仙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還以為他是年紀大不抗餓了， 於是先給了他兩個長得像蟠桃一樣的點心， 俗稱壽桃， 來填填他的肚子。
河伯一邊吃著壽桃一邊在心裡嘀咕， 那句話果然沒錯， 食色性也。 看見年輕姑娘而咽口水的聲音和看見美味佳餚咽口水的聲音是一樣的。 他又咽了口口水，
嫦娥用筷子夾了一條魚， 放到了他的碗裡來， 媚眼如絲地瞧著他。 他則低頭看著那條魚， 只見那魚白色的眼珠狠狠爆了出來， 白花花的的肚皮被剜掉了一塊， 肚子裡被填充上了蔥薑蒜。 估計是嫌這條死魚的造型不好看， 盛魚的盤子邊上特意點綴了幾多蘿蔔花， 使得這條魚宛若葬在巨大的花車中一般， 只不過那被煮熟的屍體散發著一股腥臭味， 讓這本該美麗的葬禮變得有些滑稽了。
他知道嫦娥為什麼給他夾了一條魚， 因為除去年輕姑娘這個愛好， 他的另一個愛好就是做魚。
做魚這件事來源於他的職業， 因為他是河伯，
吃魚刺可不是這麼容易的， 河伯為此想了多種辦法， 用醋泡魚刺想把魚刺給泡軟乎了， 還用酒釀過魚刺， 又用米飯團包過魚刺， 試來試去他發現對他而言， 吃魚刺是另一種風味， 再加上沒有別人吃魚刺， 他瞬間就覺得自己高雅了起來。
如今嫦娥成了天界女神之一， 受到不少民間男人們的崇拜敬仰， 天界也有不少仰慕嫦娥的， 比如說那個天蓬元帥吧，
因為嫦娥曾看過這位天蓬元帥一眼， 所以天蓬元帥走哪裡都不忘提及這件事， 後來好多神仙聽得煩了， 自然要反擊他。 於是有一陣子天界有一股特別奇怪的風氣， 好像誰都在證明自己曾經與嫦娥有過什麼似的。 比如， 有人說嫦娥曾經給他送過月餅；有人說嫦娥給他織過毛衣；有人說嫦娥的玉兔就是他送的。
河伯聽到這些， 心裡定是不屑的。 他覺得他們這些人編的東西未免也太無趣了， 看來神仙就是神仙， 腦子裡雖然想的是一套， 但說出來就都變成另一套， 害得他都不能提他和嫦娥做過的那些事了， 因為在他們胡編亂鄒的冠冕堂皇下，他千真萬確的聲色犬馬倒像是個假的了。可惜他這人爭強好勝，自然也要來上那麼兩句。
“嫦娥吃過我做的魚刺！”
此言一出，從此他被當做了智障，沒被當面笑話死，也要被背後那些議論聲給淹死。河伯卻不在乎，因為他知道他自己說的是真的，所以這幫嘲笑他的人才是一幫智障。
河伯想到這裡，臉上嘲弄的笑意就越來越明顯。
2
河伯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枚俊美的男子。
那時候的他有很多幻想，也有很多追求。他不滿足於只做河伯，因為他特別討厭“伯”這個字，顯得老氣橫秋。他的父親上一代河伯死了以後，他就直接由河童變成河伯，中間連個河男或者河人、河叔的過渡都沒有。現在他五十歲了，但他仍舊是河伯，他想當河爺，河大爺，河老爺，可惜沒有這個叫法，所有人見了他還是叫他一聲河伯。
說回河伯年輕時的追求，就是擁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女人。因為河伯喜歡年輕姑娘，村民們為了讓村子能風調雨順就經常利用他這個愛好，把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往他懷裡送，和他有過肉體關係的女人實在太多了，可是他並不認為那種關係叫做屬於。
就拿他喜歡做魚刺這件事來說吧，村民送來的姑娘們吃魚刺總是卡著喉嚨，久而久之她們就把魚刺藏在舌頭底下，最後趁他不注意之時將魚刺吐掉。這些事他都看在眼裡，她們卻以為自己演技高超騙過了他，昧著良心誇他魚刺做得好吃，還讓他多給她們吃一些。河伯剛開始不明白為什麼她們如此虛情假意，後來他倒是想通了，她們之中分為兩撥人，一撥是想要回到村子裡的，一撥是希望能在他這裡舒坦一些的，但不管是哪種，她們的目的都是要討好他，只可惜他並不是傻子，她們討好的技術未免太低下，讓他一眼就能識破。
由此河伯得出了一個結論，真正的屬於並不是排山倒海般的應和，而是不敷衍他、懂他、理解他並且欣賞他。所以這幫姑娘中沒有一個是屬於他的，因為她們並不是因為愛他而接近他，而是因為怕他所以不得不屈從於他，他想要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女人。
這種想法伴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強烈了起來，再加上他不是一個空想家，光說不練是他最瞧不起的事情。他去拜訪過很多山河，問過很多朋友，終於有一天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得到了一本禁書。這本書之所以是禁書是因為書上的東西太過邪惡，告訴了他究竟該如何遇見一個屬於他的女人。不過與其說是“遇見”，倒不如說是“製造”，既然他想要一個屬於他的物品，他就勢必要傾盡自己的心血去鍛造出來。
若是想製造一個完美的女性，他需要去取下其他女人身上為他所愛的部位，將那些部位拼接在一起放入黃泥之中，輔以女媧娘娘傳下來的造人之術將其塑造成形，這是第一步。第二步，這個他所製作的女人雖然是他喜歡的外貌與身形，但卻沒有性格，需要由他來進行教導。
若此書只有第一步，河伯倒還不是很樂意，他喜歡的女人無非是胸大腿長腰細的，這類女人不難找。真正打動他的是第二步，若他能將她的性格塑造成與自己想像中的一樣完美，若她與他能有一樣的興趣愛好想法，若她能打從心底裡崇拜他欣賞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一定要將她製造出來。
河伯已經下了決心，可心裡還有些過意不去，畢竟為了製造這個完美女性他需要殺不少無辜的女人。不過只一天的時間他就說服了自己，他雖然官職不大，但也是一個小神，人類對他來說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肉塊，神的殺戮人類沒有任何發言的權力。
身為實幹家的河伯說做就做，取下了其他女人身上為他所愛的部位，這一個個美妙的模子讓禁書的殘忍與邪惡變得溫和與迷幻，時刻提醒著他，讓他永遠忘不了那些無處安放所以氾濫成災的欲望。
河伯花費了一年時間將那些部位組裝在一起，施以法術，使得那些拼接而成的肉塊成了整體，慢慢有了生命。他聽見他的心跳與那完美女人的心跳混合在一起，撲通撲通的聲音此刻成了最美妙的隱喻，讓他忘卻了手上沾染的血跡，癡迷于被他創造出的鮮活生命。
那生命緩緩睜開了眼睛，他已找不出任何詞語來形容她給他帶來的震撼。她的嘴角並沒有一絲微笑，為整張美豔的面容添了恰到好處的清冷，濃黑上挑的眉毛下那雙丹鳳眼正直直盯著他，那是一雙沒有情緒又沒有內容的眼睛，空洞如同乾枯了的井底，連對人世的好奇與探究都如不存在一般。他換了個方位看她，她本能地讓目光隨著他移動，光影讓她低斂的側顏變得柔順又謙卑。他捏了她一把，她感到了疼痛，只靜靜地淌著眼淚，但那眼淚卻沖刷不掉她紅豔的嘴唇與面頰，褪不掉粘在她臉上的顏色，她不像個活人，宛如被鮮豔紅綠所塗抹的陶俑娃娃，沉寂而陰森。
河伯對這個作品甚是滿意，他制定了詳細的計畫，從說話開始教她，勵志要讓她成為最完美的女性。他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小娥。娥這個字右邊是一個“我”，左邊是一個“女”，河伯堅信她就是女的他，她是屬於他的。
如今河伯吃著壽桃，嫦娥坐在他的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著話。他這人有一個毛病，就是吃東西的時候不容易分神，說話不經過腦子。嫦娥就是知道他這一點，所以問出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且毫無意義與新意、但卻總是被各種癡男怨女津津樂道的問題。
“你愛過我嗎？”
河伯差點被壽桃噎著，忙喝了水壓驚，嫦娥卻把臉撇了過去，好像剛才那句話不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一樣。河伯想要回答，可見她神情淡若，讓他不覺有些懷疑自己是因為上了年紀而出現了幻聽，所以他也就不回答了，恰好這時蟠桃拉開了序幕，就算他想回答也由不得他。
河伯吃著鮮嫩的蟠桃，不由就想起來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愉悅時光。那時小娥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說話，並且經過他的努力使得她與他有了許多共同興趣，其中最令他滿意的就是小娥也喜歡吃魚刺，且尤其喜歡吃他做的魚刺。小娥並不會奉承與討好，因為河伯沒有教會她這項在俗世中必須要掌握的生存技能，所以經小娥之口所說出的每一句讚揚都真心實意。
小娥也非常崇拜他，因為他給了她性格，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有一點她不太滿意，那就是河伯不准讓她出門，但這點兒不滿意與生活的悠閒富足比起來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久而久之她也就並不在意了。
3
那天河伯回來，看見小娥用魚刺雕刻了一朵花，靜靜地擺在他的面前。
她雙手疊放在胸前，滿目期待地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褒獎。他心裡突然湧出一股悲哀的警覺，他從未教過小娥用魚刺雕花，他也根本沒想過魚刺還能雕花，可小娥卻想到了並且將這種東西做了出來，這是他力不能及的。他瞧著小娥的笑臉，她微微低了下頜，身後的光景在他眼裡變得模糊了起來，只有她的面容越發清晰，明與暗在她的眼底一來一回，交相出現然後離去，她便宛若融入在了這團柔影裡，如水的眼波透著超越了恩澤的期許。
挺好的。河伯乏力地說了一句，倒頭就睡了。
這時的他神職受到了威脅，殺取人間女子之事被與他不和的傢伙曝光于天庭，天庭正在緊急商定對他的處理，他疲于應付，每日精力已然不夠，所以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小娥看著他彎曲背對著她的身影，又看了看雙手上被紮破了的細小窟窿，突然覺得指尖火辣辣得疼痛了起來，就像螞蟻啃噬的那種，雖不足以致命但卻難以忍受。她躺在他的身旁想像往常一樣去握他的手，卻被他硬生生地推離，她目光向下看著床單上的牡丹花紋，那花紋的顏色由淺入深，好像一層層波浪在她的眼底翻湧著，讓她心裡的不安隨之飄揚與擴大。
然而河伯在她猝不及防下轉過身，對上她的目光，告訴她，他可能會被開除神職。
小娥安靜地聽完，原本的不安一掃而空，她握住他的手，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依偎著他，空空如也的目光中有著驚駭般的浮動，如霜溪般清冷、綿長。
“如果你真的卸去了神職，我們就一起到村子裡面去過普通農家夫婦那樣的生活。”她道。
就是這一句話讓河伯瞬間驚醒，她的話如同悶雷砸到了地上，將本就置身于懸崖邊上的他又往後推了一把，他只得面目猙獰地穩住腳步，一雙眼睛透著血紅色，憤怒洶湧的目光如驚濤拍岸般掠過她的面龐。
“我本來就不普通，怎麼可能過普通人的生活！”
“這只是最壞的打算……”
“我寧願死也不願意變成任神明屠宰的低賤動物！”
河伯狠狠轉過身去，悲愴之感油然而生，宛若今晚的月光般冷颼颼的，從腳底直直穿過他的頭頂，偏偏他又躲不開這隨處可見的冷意。他閉上眼睛，小娥是他創造出來的，理應是最懂他的女人，可為何她會說出令他最厭惡的言論，讓他去做他最瞧不起的種群？他隱隱聽見她的啜泣聲，他最厭煩女人的哭泣，因為哭泣是包裹在軟弱外衣下的威脅，逼迫他於無形間不得不選擇屈服與退讓。以前的小娥沒有這個壞習慣，一點兒也沒有。
他想起了她用魚刺雕刻的花，現在那朵花就拓印在了他的腦海裡，顫抖著發出如同蒼蠅般的嗡嗡聲音，倔強地叮著他這個有縫的蛋，他怎麼驅趕都揮之不去。他忘記了她是會變化的，在他創造出她的那一刻、教會了她某些東西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不屬於他了，她會慢慢不受他的掌控，而他對她的要求也會隨著心境的不同而不同。就好像他永遠都不可能想出用魚刺也能雕花，而她卻能做到；他不希望她會雕花，可她就是會。
河伯忙於保住自己的職位而四處奔走，把下輩子的笑臉也都賠了進去，由於見到那幫能在天庭說上話的傢伙，他就要點頭哈腰面帶微笑，他還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脊背給折彎了，再用棍子把嘴皮子支撐拉扯起來，省得麻煩。
小娥深知他的疲憊，所以就變著法兒折騰魚刺想讓他開心些，在某一天他終於驚訝地發現她竟然能用魚刺做出點心和麵條來。
可惡！這實在是太可惡了！河伯怒從心來，這明明是他的愛好，如今他比較倒楣沒時間弄了，她就整日整日地刺激他，恨不得向全天下宣佈她做魚刺的水準要比他高。他氣不過，打算做出個驚世駭俗的魚刺來，結果嘗試了半天皆以失敗告終，還不小心把房子給點著了，害得兩人沒了住所，不得不去朋友家借助一宿。
那是小娥第一次看見窗外的景色，雖然這景色不見得有多美，但卻讓她生出了一股力量。那是最原始的能量，來自於對某種她說不出來的東西的嚮往，只不過這個嚮往太過昂貴，她要想將其變成現實就必須要捨棄現在的自己。儘管如此，她的信念卻越來越堅定，宛如鐵箍卡住了脖頸一般，讓她喘不過氣來。
河伯依舊忙於交際應酬，想要保住自己的神職。小娥也忙於研究新的菜譜，為的是得到出河伯以外之人的認可。兩人肉身相擁得越緊，靈魂就被壓榨得越松。
終於有一天，小娥問出已經與她許久沒說過話的河伯一個問題：你究竟是想和現在的我在一起，還是想和以前的我在一起？
這種問題不好回答，因為河伯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可是正確答案並不代表正確，正確是相對的。她眼裡的正確與他心中的正確，從來就不是一個東西，又或者曾經是相同的東西。
他看著她，她的長相依舊是那樣完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風恰好揚過她的頭髮，她看似漫不經心的提問被剝離掉表皮，變成了顯而易見的小心翼翼。她垂下眼瞼，露出的鎖骨上還殘留著他的齒痕，他突然想起了那些晝夜不分的日子，想起他是如何製造出她的。他用過的那些鮮血不僅成就了她，也磨滅了他自己，他以為他創造了她，她又何嘗沒有馴化他。
只要是你，我都喜歡。
說出這句話的河伯，覺得自己明顯不一樣了。
多年以後她再回想起這件事時，美麗依舊的面容宛若被風霜拂過般，透著與之並不相稱的滄桑。那時候她覺得他是在敷衍她，可是後來想想，倒是她自己固執了。
她永遠記得在河伯回答之後，她說了些什麼。
你何必勉強自己？我知道你終究會離開我。你不過是在和我的相處中找你自己的優越，我在你面前越來越沉默寡言，你也越來越剛愎自用，最終我們會變得貌合神離，與這世上的其他人無異，當神仙又有什麼了不起？就這樣一個東西你還苦苦抓著，竟然還為了保住它而用違反人體結構的方式，將自己扭成不明形狀的麻花。
河伯不由大怒：我要保住神職是為了天下蒼生著想，正是因為有我在才不至於讓洪水氾濫成災！我把自己扭成麻花是因為我有更大的目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小娥冷笑：這只不過是你冠冕堂皇滿足自己欲望的理由，你的確制止了洪水氾濫，但你也收穫了不少村民獻祭的姑娘，不是嗎？你在滿足自己的同時順便滿足了一下百姓，你的這些話不過是出於對失去神職的恐懼，而給違背自己本心的行為找的高尚藉口罷了。
河伯怒極，不禁伸手推了她，只見她配合地往後跌了兩步，以一種旋轉跳躍閉著眼的姿勢摔倒在地上。河伯頓時有些後悔，不過他並不是後悔他沖柔弱的她發了脾氣，而是發現他中了她的圈套。她不過是想尋找一個離開他的契機罷了，可他偏偏在上鉤了以後才反應過來，這就讓他顯得既不聰明又不可愛。
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應該接受虛偽的奉承，不該動了塑造真實的念頭，不該讓幻想長成現實，因為現實的意義就是用來打擊人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他想明白了這一點，但是後悔也晚了，可惡，真是可惡！
不過他意識到了小娥並未意識到的一個問題。她之所以故意激怒他，並不僅僅是因為她近日來她開始進入叛逆期了，也不僅僅因為他點頭哈腰的姿態使得她對他的崇拜驟減，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出於要保住神職的壓力而變得心浮氣躁，給她留下了一個大破綻。如果他還是那個手握生殺大權的閒散神人，他就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慢慢陪她耗著，再把她耗回原來的樣子。所以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出在“河伯”身上，她沒有發現這一點，為此他沾沾自喜，覺得扳回了一城。
此時的河伯想起了往事，不禁笑出了聲音來：“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
嫦娥抬眼看了他一下，他不再年輕的臉上那雙曾經滾圓的眼珠被皺紋堆了起來，擠得她看不見那雙心靈的窗戶。
“差一點。”
嫦娥明白他回答的是你有沒有愛過我這個問題：“你說就說吧，為什麼還要帶著一臉譏笑？”
河伯不再說話了，他不覺得自己是譏笑，他只是想到了可笑的事情，自然流露出了這種表情罷了，既然她覺得是，那就是吧，反正每個人都覺得只有自己和比自己強的人才是對的。如今的他職位沒嫦娥高，待遇沒嫦娥好，身體一天天老去，牙齒也一天天脫落，最後他免不了老態龍鍾老眼昏花，嫦娥怎麼可能會認同他這樣的人的想法呢。況且當年的小娥，就已經不認同他了。
他回想起來這件事，覺得自己還是挺偉大的，最起碼有一瞬間他不是那麼自私了。他歎了一口氣，然後漫不經心問嫦娥：“這麼多年你過得怎麼樣？”
嫦娥也吃了口蟠桃，冷冷淡淡回答他：“就那樣，有些倒楣。”
河伯看了她面帶唏噓的表情，心裡湧動的快樂如同敲打起了戰鼓一般，看來她過得也不怎麼樣，嗯，既然如此，他就放心了。
4
小娥在自力更生之後給自己改了名兒，變成了小嫦。她由於沒了生活依靠不得不去洗盤子度日，在快要撐不下去打算回家向河伯低頭認錯之時，她邂逅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的究竟叫什麼，小嫦也不知道，但是名字不重要，無非是一個符號罷了，把這個符號去掉了，她仍然是她，他也仍然是他，懦弱的人並不會變得勇敢，蠢人也不會因此變得聰明，名字的存在可能只是方便區分，當然也方便風水師們賺錢。比如說小嫦就堅信著，她自己運氣變好就是因為她改了個好聽的名兒。
如今嫦娥已經記不太清楚那個人的長相了，所以她發現有時候名字還挺重要的，在快要忘記的時候想起對方的名字來，狠狠咒駡幾句或是懷念的喃喃自語，還都挺有後勁兒的。
當時小嫦刷完盤子準備睡覺，恰好遇見過來吃飯的客官，這位客官生得和別人不同，雖然單論長相不是標準的帥哥，但卻是小嫦喜歡的類型。客官也看見了她，她足夠美，於是他被她的美貌所迷煞，高聲向她表白，並且誠實地承認他愛上的就是她的臉，因為在漂亮的女人面前說自己只是喜歡她的性格或才華，那就是耍流氓。
令他驚喜的是小嫦並不是個空殼腦袋美女，她有著與他同樣的志趣愛好，這簡直讓他飄飄欲仙，也足以讓他不違心地誇讚出來：我並不僅僅愛你的長相，我愛你的全部！
他喜歡和她泛舟湖上，湖水被散去雲霧後的金色陽光染得青中泛黃，但細細看去，又覺得那水紋泛著靛青色澤，美人配湖色，簡直妙不可言。
他是一個琴師，而她吃完飯後習慣性地撫琴，他就坐在她旁邊，有時眯著眼聽，有時揚著唇聽。她停下來休息的片刻，他便會指導她兩下，她悟性極高，學得很快，現在已經不需要他指導了，他於是成了一個聽眾，也成了一個伴奏者，琴聲交融於一處，偶爾有輕淺的笑聲，疊加飄在院內。
但是他最喜歡的事情還是看她嗑瓜子，晚上他回了家裡來，屋內基本上沒有一點兒動靜，直到他關上了門，那長腿懶懶耷在床沿的女子才微微抬頭，她的手上還留著嗑剩下的瓜子皮，一雙眼睛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仿佛用濕漉漉的舌尖吮過了瓜子皮那般，紅唇吐出瓜子，水仙花似的長指甲輕輕撥弄，將手心中的瓜子皮全部散在了地上，淩亂卻不狼藉。
一般情況下，她都會問上一句：“想喝水嗎？”他不言語，她便使個眼色讓他自己去倒。他走到水爐跟前，看著水壺底部已經被火苗熏成了炭黑色，咕嚕嚕地冒著熱氣，沸騰的水翻來倒去，好不熱鬧。他拿了一塊抹布端起水壺，倒入破了口的杯裡，她才終於將雙腿收了回來踩在凳子上，左手撐著桌沿，右手端起水杯輕輕吹了吹，然後一飲而盡。淺紅色的薄衫子從香肩滑落，在鎖骨的位置戛然而止，脖頸雪白晶瑩如同被潑濺了牛奶般透著隱晦的嫵媚與慵懶。他靜靜地看著她，像觀察一件藝術品，一件由他發現並且收藏的藝術品。
她知道他有妻室，知道他不願納妾，也知道自己不願當妾。但是她不在乎。在她眼裡，言語、道德、準則本來就是後出現的東西，她不在乎，她知道他也不會在乎，兩人之所以能長久在一起，靠的不是衛道士般的責任，而是愛。
直到一年以後，他對她有了厭倦的苗頭。兩年以後，他對她徹底厭倦。
這時候的他不喜歡喝她煮的水，也不喜歡彈琴了，他從她的身上尋找不到靈感，所以也不再寫曲子了。他迷上了旅遊，他的目標是遠方，他嚮往的是體驗。
小嫦記得他曾與自己說過，他討厭他的老婆，因為他的目標是山河大海、是日月星辰，可是他老婆卻妄圖將他束縛在家裡的織布機上。小嫦也看不起這種行為，她也追求一種自然而然的無拘束、一種超脫了的激情，所以她理解他、贊同他、支持他。不過這時她才發現人說話不能說太滿，如今她也面對著同樣的選擇。他來向她道別，她究竟是要留下他，還是放他走。
如果要做到滿不在乎，那她沒有那麼高超的演技，佔有欲這種東西是天生的，她對河伯都有，更何況是對他呢。她也不願承認其實她並沒有那麼有魅力，他與她在一起的保鮮期只有兩年。她現在面臨兩種選擇，一是死皮賴臉地把他留下來，二是裝作大方地放他走，讓他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與他有著共同的理想、美夢與追求。
她提出跟著他一起走，但如她所料，她的想法被他拒絕了。她深知他對她也是不舍的，只不過現在她對他的吸引力遠沒有外面的世界那樣強烈了，她想告訴他，你去吧我會等著你，但她清楚他會對她的這句話嗤之以鼻，因為這樣她就淪為了他妻子一樣的角色，成為了他和她都不喜歡的那類怨靈。
他歎了一口氣，做了一點兒讓步：“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走，我可以再留一陣子。”
她知道“一陣子”過後他還是會走，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她腦海裡突然莫名奏出了一段旋律，那是她彈慣了的曲子，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她會想到這件事，面對著他決意的離別，她似乎更關注的是他會不會再彈琴，於是她腦海中的琴音開始斷斷續續，宛如若隱若現的鬼影。
她問他：“你以後還會彈琴嗎？”
他點了點頭：“有了靈感就會繼續了，畢竟人的目光若是被陷於一隅，靈魂如果被歸於一處，就會乾枯成冬天的樹枝，明明沒有生命了，卻還得硬挺挺地站著，我可不想以這樣的生命姿態去創作。”
她不說話了，因為她清楚他的決定無法更改。她心裡的滋味已不能用五味陳雜來形容，到頭來她與他的妻子沒有兩樣，都是他踩在腳下的石塊，區別只是他的妻子比她更硌腳，她可能暫時不會讓他不舒服，但踩得多了自然 也會感到不適。
可如果她改變了他，讓他願意為了她留在織布機上，她也不會有一點兒高興。她可以原諒他的遺棄，但她無法原諒他作出的妥協，特別是在理想與女人中，如果他選擇了後者，那麼他將不值得被她銘記。
5
河伯不知道離開他之後的嫦娥經歷了些什麼，但對於他自己他還是清楚的。經過他長期死皮賴臉的行動，終於有越來越多神仙替他說話，使天庭堅信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嫦娥端起酒杯，輕輕碰了河伯的杯子：“這麼多年你都是一個人過的？”
“嗯。”河伯用力點了點頭，他現在覺得謊言是一項最偉大的發明，既能讓別人聽到想聽的，又能讓他編出一個完全不認識但卻完美無缺的自己。
嫦娥果然信了，不覺默不作聲地低了頭。其實她知道河伯待她是極好的，後來她也大概猜出河伯是用那些人間女子塑造了她的生命，而他卻沒有將這一切告訴她，即使在那段他最困苦的日子，他只需要將她上交給天庭處置就能保住他的神職，但他選擇將她留在身邊，獨自去面對所有的壓力。
但她的猜測卻並不正確，河伯之所以不將這一切告訴她，是不想讓她認為他是殘忍冷酷的。他想讓她覺得，在戰爭時期他堪比欲與玉帝試比高的齊天大聖，在和平年代他堪比向前跑迎著陽光與嘲笑的誇父。可既然她認為他這麼做是為了她，那他也樂得不揭穿，反正自作多情人皆有之，他配合配合也無傷大雅。
嫦娥默默垂淚，這天上的神仙沒一個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包括她的前夫後羿。他們都以為她天生貌美，出生高貴，河伯將所有的話都爛到了肚子裡，維護了她的尊嚴與地位。
其實很多次河伯也想吹噓一番他與嫦娥間的二三事，但他這人太有公德心，以天蓬元帥為代表們的屌絲神仙們活得實屬不易，他不忍心戳穿女神的真面目，所以他放過了嫦娥，也成全了他們，哪怕這只是一個假像。
河伯看著嫦娥，她臉上露出了他曾經熟悉的表情，她就這樣靜謐地低著頭，眼皮向下垂著，讓他突然想起他曾經就喜歡這樣瞧著她，那時他們一起站在桃花樹下，花瓣的飄落如同似水的年華，攥在手裡卻最終要回歸塵土，被掩埋成大地的灰燼。
嫦娥似乎也想起來了這些，抬眼凝視著他，在這一刻河伯幾乎可以肯定他們的心意有了一瞬的相通。
於是他一本正經道：“許久不見，宴會休息間，可否去床榻一敘？”
河伯堅信他現在對嫦娥一點兒感情也沒有，之所以邀請她去一敘，不過是他有一個月沒怎麼碰過女人了。這樣粗淺如同吃飯般容易滿足的欲望，經過語言的修飾倒是還有了點文縐縐的意味，所以說，語言不可信，特別是經過修飾的好聽語言，不是用來洗腦就是用來騙人。這不，嫦娥就上了鉤了。
“好。”她目露淚光，點了頭。
算起來，河伯已經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沒碰過嫦娥了，嫦娥看著他，心裡變得不是滋味。河伯的面容在她的眼睛裡放大，連帶著他臉上的褶皺一起放大，她有點想不起來年輕時的他是什麼樣子了。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將那些她以為的堅固摧毀於無形，縱然她擁有了不會老去的容顏，但她仍舊得不到永恆，她永遠是它的奴隸。她這才發現那些記憶脆弱得不堪一擊，在無盡的漫長裡以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流逝著，她突然覺得心底泛起一股冷硬的酸澀，讓她哭出了聲音。
河伯靜靜地看著她，觸感的熟悉本讓他找回了碎裂後的殘骸，本讓他在餘韻中搜索著他創造出她時的初心，他記得那是用美麗包裹了殘忍，用斑斕掩飾的血腥，可是在她留下眼淚的那一刻，他撫摸在她身上的手掌便感到一股鑽心的寒涼。他判斷不出她的眼淚是何意味，但他卻清晰地明白她不是為了他，而是想起了別的人或事情。他突然感到了憤怒，他創造出來的生命體竟然如此淩駕於他的自尊心之上，對他剛剛那一瞬間的惆悵與真心進行著淩遲的酷刑，在這一瞬間他是想要毀了她的。
她看著河伯血紅了的眼睛，憐惜地伸手覆蓋而上，河伯有了一瞬間的停滯，她便輕輕一笑，仿若她窺探到了他隱秘的心思和粗糙的欲念。她深知河伯沒有親人亦沒有朋友，若是哪日河伯死去，給他收葬之人將會是她。他給了她生，那麼她就目送他死，這可能是他們生命最後的交集，亦是臨終的相會。她突然感到手心被浸濕，他微微顫抖的身體讓她忘卻多年的往事隨風蕩月而來，她伸手環住他，以曾經包容的姿態去融化他。
他順勢埋在她的臂彎裡，他以為她看出了他的殺意，所以才會在一瞬間捂住他的雙眼，他以為在某一時刻他們的心意有了相通，就像他創造她的初衷是想要彌補心靈上空虛的縫隙，這一刻他深深認為自己補上了，所以他變得不忍心，特別是在她環住了他的時候，那些被頭腦遺忘但是卻被身體謹記的東西瞬間迸裂開來，讓他埋在了她的臂彎，淚水起初只是點掠似的滑過她的肌膚，最後卻變成了不見首尾的海潮，層層疊疊撲湧而上。
她哄拍著他的腦袋，她深信他一定知道他自己時日無多，也知道她已下了陪他到最後的決心，所以才有了如此失態的崩潰。她向來不怕寂寥，她覺得人是嚮往孤寂的，不然為何所有人拼死都想走到高處不勝寒的峰頂，為何對眼前的美好漠然而視、棄如敝履。但是她又深深相信，人與人總有那麼一兩秒鐘能心意相通，能告別虛假的言語，拋棄無用的修辭，只是單純瞭解最原始的含義。
她認為，此時就是她與河伯為數不多的相通。顯然，河伯也這麼認為。
6
嫦娥想起了後羿。
她記得在一個午後她去河邊盥洗衣服，河水倒映出她的容顏，她那雙眼睛極為空洞，眼神如同無處不在的空氣般毫無品質地漂浮遊走。
領居們路過她的身邊，免不了指指點點，她的言行舉止已經成為了新一輪的道德底線，亦成為了母親教育女兒的反面典型。嫦娥這才發現，她遺失了年華。如今的她漫無目的，宛若四處飄蕩但卻不知去向的怨靈。她伸手摸了摸眼角，曾經光滑的肌膚不知被誰刻上了幾道紋路，雖不至到能夾死蒼蠅的程度，但夾死螞蟻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她倒在湖邊，裙角被水緣沾濕卻渾然不覺，只是呆呆地想著為何英雄終將老矣，美人必然遲暮。在她擁有之時她沒能為自己謀上什麼，在她快要失去的時候她才有所警覺，而就算她察覺，她也只能看著她所珍視的東西流逝而去，如同年復一年的花落花開，日復一日的日升日落，無人能阻止，也無人能逃脫。
她只覺得一陣冰冷讓她龜縮在她的幻想裡，不願抬眼瞧瞧世間的男男女女，可那些男男女女卻突然集合於一體，生出了她數不清的腦袋與臂膀，手拿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向她衝擊而來，宛如老鷹捕捉食物般，俯衝得迅速且不留餘地。
嫦娥這才意識過來，其餘與她差不多的女子都已經成了幾個孩子的母親，她們不用發愁容顏的辭別，因為她們有依靠，她們有丈夫，她們的孩子終會長大還報還她們的養育之恩。可她卻只能孤獨終老，孑然一人，只怕死了連一個給她收屍的人都不會存在。
她放聲大哭，可那些男女老少凝聚而成的怪物不肯放過她，大有一副要追逐她到天涯海角的架勢。它追得越是緊迫，她的懼怕就越是強烈。她不知道這個怪物為何偏偏只纏著她一個人，莫非只是因為她與其他女子不同？又或者，其他人已經屈服，而只有她還在做著無用的掙扎。
她跑得累了，但她不敢停歇，若是她停下腳步，這個怪物就會追上她，令她跪倒在它的淫威之下蠅營狗苟般度日。她做了決定，就算是死她也不會屈服，無論是被怪物拉成長長的皮肉條，還是被它拍成餡餅，她都絕不會低下她不再年輕的容顏。
嫦娥為自己的魄力所驕傲，正喘息間，聽見不遠的地方有兩個男人在議論著。
“後羿你也是時候該成親了，你娘天天來找我娘，說讓我娘幫你物色物色。”
那個被稱為後羿的男人從鼻腔裡發出了一陣不屑的哼聲：“親我是會成的，女人如衣服，隨便找一個不管我的就行了，當然這個女人若是能長得漂亮些最好，反正不能耽誤我和兄弟們聚會，也不能耽誤我做自己的事情。”
嫦娥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後羿這個人她是知道的，他是射日的英雄。她朝他看了過去，他也正好看了過來，兩個人目光相觸的一瞬間就已將對方審視完畢，不覺相視一笑，如出一轍的精明笑容中透著一點小小的喜悅，仿佛一根長相合適、尺寸相當的稻草及時出現，正好能夠用來救命。
於是嫦娥忘記了剛才的宣言，與後羿一拍即合，當場成婚。
如今嫦娥回憶起當時的婚姻生活，大都記得不清楚了，只有三件事讓她有些印象。
第一件事，她和後羿的床上生活並不怎麼和諧。
後羿不是個溫柔體貼的人，雖然她樣貌身材俱佳，但他由於粗魯的性格使然，並不知怎麼憐惜她。再加上她本來對他就沒什麼興趣，雖不討厭他，但也絕對稱不上有多喜歡，她也就不願在床上上演肉搏大戲。況且她與他的床上運動與她曾經經歷的不同，以前她在其中還能體驗到樂趣，現在則演變成了為繁衍下一代的交配，任何事情抱有目的去做，簡直索然無味。
第二件事則是，她和後羿的床下生活比床上生活還要糟糕。
她喜愛烹飪，也自認水準高超，可她做出來的東西後羿似乎並無興趣，總是狼吞虎嚥且囫圇吞棗，她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他實在是太不尊重食物了。不僅如此，有一次她做了曾經最擅長的魚刺，後羿竟然一口也沒有吃，她哄騙似的想讓他嘗一嘗，誰知他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就急著和兄弟們出門打獵去了。
嫦娥還有彈琴的愛好，對於這一點後羿不僅不支持，還極力反對，並且放出狠話若是她不停止彈琴就要把她趕出去。嫦娥氣得一邊發抖一邊質問他原因，後羿直言只有妓女才會彈琴，可真是要將她氣昏過去。
其實後羿也不明白，嫦娥就好好在家待著，沒事繡繡花，和鄰居的張大娘王大娘多走動走動，這不好嗎？後羿認為自己是為數不多的好男人，他不嫖也不賭，唯一的愛好就是跟兄弟們打獵外加扯淡，如果有了災難他再挺身而出救救蒼生，像他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不想嫁？要不是瞧嫦娥比她們漂亮太多，他才不會娶嫦娥呢。而且他瞧得出來嫦娥似乎認為嫁給他虧本了，可他還覺得委屈沒處訴說呢！
再說說整個家吧，他肩負著養家賺錢的職責，嫦娥應該打理好家內事務，他也沒想著讓嫦娥拖地洗碗，對嫦娥的唯二要求一是繡花、二是生孩子。孩子這事急不來，但繡花麼，嫦娥不僅不會而且不稀罕學，這實在讓他不解。再說做飯吧，他不喜歡鋪張浪費，反正飯菜吃到嘴裡都是一個味兒，可嫦娥天天就在捯飭各種食材，吃不完就扔掉，他看得都心疼。
後羿與嫦娥都意識到對方與自己性格不合，可婚都結了，再不和也要過下去，於是兩個人在同一天晚上有了同一個念頭，這大概也是他們唯一一次同床同夢的時候，兩人決定要將對方按照自己所想的樣子進行大改造！
嫦娥與後羿說幹就幹，做了這個決定的第二天，後羿先是請了幾個女紅老師過來教嫦娥繡花，嫦娥表示要她繡也可以，但是後羿要陪她練琴，後羿覺得這是公平交易，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於是嫦娥開始學繡花，後羿開始撫琴，但琴弦與弓箭實在不同，後羿連續五次因為用力過猛而彈斷琴弦，於是學琴之事不了了之，嫦娥見狀也連忙放棄了繡花。
第一次改造運動以失敗告終，第二次改造運動浩浩蕩蕩地拉開了序幕。
後羿提出讓嫦娥多和鄰居大娘走動，期望通過大娘們的洗腦讓嫦娥有個當妻子的樣兒。嫦娥也沒閑著，與大娘們走動時教了大娘們做菜，大娘們成功通過廚藝留住了自己老公的胃，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後羿一樣不貪戀美食，於是嫦娥成為了大娘們的精神領袖，成功洗腦了不少鄰居大娘，還在家裡辦了學廚班，每日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更有些大娘有著鴻鵠之志，跟著嫦娥學起了彈琴。
第二次改造運動以後羿失敗、嫦娥勝利而告終，嫦娥雖沒與後羿起正面衝突，但卻在一點一滴間令後羿開始懷疑人生，思考是不是其實是他錯了，嫦娥擁有的技能都是好技能，他不應該將其抹殺。不過他連續想了三天三夜後終於明白，嫦娥確實有她的優點，但她的優點除了長相以外，就沒有任何是他想要的了，就好像他也渾身上下優點，但嫦娥就是視而不見。
嫦娥在睡前看著獨自在庭院中沉默的後羿，不覺歎了一口氣，她已經忘記兩人已有多久沒說過話了。她目光上移，打量著頭頂的明月，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寂寞正順著月光流溢而下，印拓在她目所能及之處。她推開窗子，一陣風吹拂起她的長髮，她將身子轉向另一邊，那陣風便順著她另一半的髮絲掠了過去，她任由銀制的光線浸濕她的身體，使她整個人變得沉重了起來，也令她的心隨之涼了下去。
那些她私藏與珍有的記憶在這靜謐中變得洶湧，她面上雖清淡無痕，但記憶的重量讓她在喘息間感到了逃脫不得的燥熱。她回憶起了河伯，回憶起他說過的那句只要是你，我都喜歡。她回憶起了那個不知名的愛人，回憶起了他的你不願意讓我走、我就再留一陣子。但他們都是她流年中的過客，隨著永不終止的時間遊走，她抓不住，也留不得。
讓嫦娥有印象的第三件事，發生在嫦娥決定好好過日子並且執行了兩個月之後。
7
嫦娥決定要當一個妻子，拿出了搭夥過日子的決心來。後羿也決定對嫦娥某些行為視而不見，所以他不斷減少回家的次數，力爭能做到眼不見心不煩。
兩人的日子頓時間平靜如水，兩人的關係也在頃刻間相敬如賓，雖沒有什麼糾纏牽扯，但在寂寞之時還能有個人陪著自己說說話，不至於太過孤單，縱然談的內容牛頭不對馬嘴，可也好過讓牛頭與馬嘴觸碰不及的對看。嫦娥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繼續下去，這段日子雖然如沒有加調味料的飯菜，吃起來毫無口感，但卻也能頂個餓，不至於饑腸轆轆。
直到後羿因為做好事而被天庭重視，再加上之前他射日有功，天庭給他頒發了長生不老藥作為獎勵，讓他可以奔上月亮當個神仙，這種平靜的情況才發生了轉變。
後羿拿到這長生不老藥時幾乎沒有猶豫就要吞下去，可恰逢幾個神仙路過，議論月亮上孤單冷清空無一人，他才不得不放棄。畢竟他的愛好是打獵與扯淡，若是讓他在月亮上一個人過，未免太無聊了。
回家之後後羿將不死藥藏了起來，可仍舊夜不能寢日不能安，總是惦記衡量著要不要吃這個藥。對於他的寢食難安，嫦娥並沒有注意，就算注意到了她也懶得去理會，她得知後羿拿到了長生不老藥是由於有一次後羿實在忍不住，和來家裡吃飯的朋友隨口說了兩句，好巧不巧地被她偷聽到了。
嫦娥懷疑後羿腦子有問題，竟然為了打獵和扯淡而放棄長生不老的機會，如果這個機會給她，她豁了老命也要拿到。想到這裡她突然靈念一閃，既然後羿沒吃這個藥，那就說明這個藥就在家裡的某個角落。她心裡的激動如同將要振翅高飛的鳥，一刻也不得安寧。她沒想到她竟然離實現容顏不老的願望近在咫尺。
但她平常與後羿關係實在是一般，後羿不會和她講這些隱秘的事情，她總是趁後羿不在時偷偷翻看家裡的角落，但連續找了幾天都沒個蹤影，她心裡如猴子撓般又癢又急，生怕後羿將長生藥吃了。她心裡清楚，她現在的年齡再加上她嫁過人，已經很難再轉手出去了，如果後羿飛上月亮，那她就只能獨自在人間孤獨終老。如果她飛上月亮，後羿大不了可以續弦嘛！兩種結果比起來，她實在是淒慘得太多，為了讓自己不至於晚景淒涼，她一定要拿到長生不老藥！
為此，嫦娥給自己制定了周密的計畫，首先她要取得後羿的信任，再來她要套出長生不老藥存放的地點，最後她趁後羿不備將藥丸吞了，然後她就可以成為一代女神了。嫦娥掄起袖子，說幹就幹，按照後羿對妻子的喜好與要求，愣是把自己扭成了她見不得的形狀去討好他。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嫦娥幾乎把自己下輩子的笑臉也都賠了進去，整天對後羿點頭哈腰表示尊敬，有時她還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脊背給折彎了，再用棍子把嘴皮子支撐拉扯起來做個永久笑臉，省得麻煩。
經過了她的不懈努力，後羿深刻感受到了嫦娥要改過自新與他攜手到老的決心，喝醉酒後不小心一個感動吐露了真言，說出了長生不老藥的存放地點。嫦娥心中竊喜，都等不及把醉酒不省人事的後羿給搬回床上去，就立馬往後羿說的那個地方跑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藥丸吞下。
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到了一股冷意。遠處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看過去只覺得疊了一層又一層的重影。她突然忘記了自己是誰，她想起了她那個不知名的愛人，心裡疑問如果是他，究竟會不會吞下這長生不老藥。她認為他不會，可她曾經也認為自己不會。她又想起了河伯，心裡的冷意宛如站住了陣腳，如圓規般一圈圈往外擴散著，所以她不敢再想下去，只低頭看著自己升騰起來的、正往月宮中飛去的身體。
後羿在她的眼睛裡縮小，他還在睡夢中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嫦娥心裡有了不小的愧意，但這愧意只存在一瞬間，下一秒就被她即將長生不老的喜悅所取代。她不明白後羿所懼怕的孤獨究竟有什麼可怕，她想，如果他能看透他那些兄弟真正的所思所想，知道對於他、他們既不求甚解且不甚理解之時，他會與她做出同樣的選擇。比起自己給自己營造出來熱鬧，倒不如直面真實卻殘忍的冷清。
“在月宮上過得怎麼樣？”河伯穿好了衣服，坐在床的一邊，問她。
“就那樣，一個人一隻兔子，逢年過節能出來溜上一圈，還能有什麼變化。”嫦娥面無表情。
河伯從前不知她是否因為奔月而後悔，但當他細細回味今日嫦娥見到了後羿之時的表情，他認為她是不後悔的。
嫦娥瞅了他一眼，說道：“說實話眾人都知道我吃了屬於後羿的長生不老藥，可是我心裡沒有一點兒歉意，如果說我有想道歉的物件的話，只有你河伯一人。”
河伯並沒有理會嫦娥在說些什麼，他在想著他自己的事情。百姓眾生皆為後羿的遭遇不平，皆意淫嫦娥一人在月宮淒慘孤寂，可他們沒有想到嫦娥不在乎孤寂，更是因為青春常駐而變得知足常樂，和他們想像中的模樣簡直大相徑庭。不過河伯能理解他們為何要給嫦娥扣上一頂慘兮兮的帽子，畢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心平氣和地繼續過著易衰老、會死亡的人生。
“你以前就總是這個樣子，我跟你說話，你卻總在想自己的事情，這麼多年還真沒變。”嫦娥一邊歎氣一邊穿好衣服，打算先河伯一步回到宴會上去。她現在是許多神仙仰慕的女神，可不能被他們發現她和河伯有這種關係。
河伯看著她遠去的身影，她的身影看起來輕飄飄的，但他深知她的腳步如被灰塵浸濕般沉重，他獨自一人靠在牆面上，想起了自己快要走到盡頭的生命，他不是沒有聽見嫦娥最後的那句抱歉，若是一個人在臨死之前要對自己曾經傷害過的人都說上一句對不起，那他要道歉的物件實在是太多了，那些被他白白奪去生命的姑娘，他都要對她們鞠上幾躬，告訴她們萬事都有善惡因果，他被他自己創造出來的女人拋棄與鄙夷就是他該承受的。也許她們會認為他所承受得實在是太輕了，那他也沒有別的辦法，能承受這些已經是他給出的最大讓步了。
他年輕時曾經幻想過死亡，他想死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想在大小神仙面前他要把自己脫得精光，縱情地放肆，他要把他求而不得的女仙們嚇得花容失色，讓她們永遠記住他是一個變態，他要讓那些曾經令他卑躬屈膝的男仙們對他嗤之以鼻，認為他為保住神職做的那些勾當全部合情合理。他要死得快樂、燦爛，他要死得風華絕代。他要讓他們全部將他記住，這樣他就活在了他們的腦殼裡，他就永遠都不會逝去，也就永遠都不會孤獨。
可如今他大限將至，他知道他已經鬧不動了，有沒有人記得他並不關鍵，記憶這種東西太不靠譜，不是被太過醜化就是被太過美化，反正不可能是真實的。萬一他的變態行為被他們誤判，認為他是個行為藝術家，那他可就太矯情了，與其如此倒不如被人遺忘的好。
他抱著這樣的想法重新回了飯桌，嫦娥已經告辭回月宮去了，其他神仙們也喝得酩酊大醉，他看著桌上的桃子，不由嘿嘿一笑，這一桌的桃可就全歸他了。他接二連三地將蟠桃抓起來，狼吞虎嚥地送入嘴裡，桃汁在他的味蕾中游著自由泳，讓他瞬間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凡人，之後又由一個凡人的狀態羽化而登仙。他忘乎所以地吃著，然後永遠閉上了眼睛。
雖說事與願違才是常態，但有些願望總是能實現的。比如說，河伯如願以償地沒有被認為是個行為藝術家，由於他是吃桃噎死的，所有神仙都在背後嘲笑他貪吃。但又因為事與願違才是常態，河伯在此之前已經想好要讓自己被人遺忘，可偏偏因為他是第一個吃桃噎死的神仙，所以他被所有人當笑料記住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因為在他們胡編亂鄒的冠冕堂皇下，他千真萬確的聲色犬馬倒像是個假的了。可惜他這人爭強好勝，自然也要來上那麼兩句。“嫦娥吃過我做的魚刺！”
此言一出，從此他被當做了智障，沒被當面笑話死，也要被背後那些議論聲給淹死。河伯卻不在乎，因為他知道他自己說的是真的，所以這幫嘲笑他的人才是一幫智障。
河伯想到這裡，臉上嘲弄的笑意就越來越明顯。
2
河伯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枚俊美的男子。
那時候的他有很多幻想，也有很多追求。他不滿足於只做河伯，因為他特別討厭“伯”這個字，顯得老氣橫秋。他的父親上一代河伯死了以後，他就直接由河童變成河伯，中間連個河男或者河人、河叔的過渡都沒有。現在他五十歲了，但他仍舊是河伯，他想當河爺，河大爺，河老爺，可惜沒有這個叫法，所有人見了他還是叫他一聲河伯。
說回河伯年輕時的追求，就是擁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女人。因為河伯喜歡年輕姑娘，村民們為了讓村子能風調雨順就經常利用他這個愛好，把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往他懷裡送，和他有過肉體關係的女人實在太多了，可是他並不認為那種關係叫做屬於。
就拿他喜歡做魚刺這件事來說吧，村民送來的姑娘們吃魚刺總是卡著喉嚨，久而久之她們就把魚刺藏在舌頭底下，最後趁他不注意之時將魚刺吐掉。這些事他都看在眼裡，她們卻以為自己演技高超騙過了他，昧著良心誇他魚刺做得好吃，還讓他多給她們吃一些。河伯剛開始不明白為什麼她們如此虛情假意，後來他倒是想通了，她們之中分為兩撥人，一撥是想要回到村子裡的，一撥是希望能在他這裡舒坦一些的，但不管是哪種，她們的目的都是要討好他，只可惜他並不是傻子，她們討好的技術未免太低下，讓他一眼就能識破。
由此河伯得出了一個結論，真正的屬於並不是排山倒海般的應和，而是不敷衍他、懂他、理解他並且欣賞他。所以這幫姑娘中沒有一個是屬於他的，因為她們並不是因為愛他而接近他，而是因為怕他所以不得不屈從於他，他想要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女人。
這種想法伴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強烈了起來，再加上他不是一個空想家，光說不練是他最瞧不起的事情。他去拜訪過很多山河，問過很多朋友，終於有一天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得到了一本禁書。這本書之所以是禁書是因為書上的東西太過邪惡，告訴了他究竟該如何遇見一個屬於他的女人。不過與其說是“遇見”，倒不如說是“製造”，既然他想要一個屬於他的物品，他就勢必要傾盡自己的心血去鍛造出來。
若是想製造一個完美的女性，他需要去取下其他女人身上為他所愛的部位，將那些部位拼接在一起放入黃泥之中，輔以女媧娘娘傳下來的造人之術將其塑造成形，這是第一步。第二步，這個他所製作的女人雖然是他喜歡的外貌與身形，但卻沒有性格，需要由他來進行教導。
若此書只有第一步，河伯倒還不是很樂意，他喜歡的女人無非是胸大腿長腰細的，這類女人不難找。真正打動他的是第二步，若他能將她的性格塑造成與自己想像中的一樣完美，若她與他能有一樣的興趣愛好想法，若她能打從心底裡崇拜他欣賞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一定要將她製造出來。
河伯已經下了決心，可心裡還有些過意不去，畢竟為了製造這個完美女性他需要殺不少無辜的女人。不過只一天的時間他就說服了自己，他雖然官職不大，但也是一個小神，人類對他來說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肉塊，神的殺戮人類沒有任何發言的權力。
身為實幹家的河伯說做就做，取下了其他女人身上為他所愛的部位，這一個個美妙的模子讓禁書的殘忍與邪惡變得溫和與迷幻，時刻提醒著他，讓他永遠忘不了那些無處安放所以氾濫成災的欲望。
河伯花費了一年時間將那些部位組裝在一起，施以法術，使得那些拼接而成的肉塊成了整體，慢慢有了生命。他聽見他的心跳與那完美女人的心跳混合在一起，撲通撲通的聲音此刻成了最美妙的隱喻，讓他忘卻了手上沾染的血跡，癡迷于被他創造出的鮮活生命。
那生命緩緩睜開了眼睛，他已找不出任何詞語來形容她給他帶來的震撼。她的嘴角並沒有一絲微笑，為整張美豔的面容添了恰到好處的清冷，濃黑上挑的眉毛下那雙丹鳳眼正直直盯著他，那是一雙沒有情緒又沒有內容的眼睛，空洞如同乾枯了的井底，連對人世的好奇與探究都如不存在一般。他換了個方位看她，她本能地讓目光隨著他移動，光影讓她低斂的側顏變得柔順又謙卑。他捏了她一把，她感到了疼痛，只靜靜地淌著眼淚，但那眼淚卻沖刷不掉她紅豔的嘴唇與面頰，褪不掉粘在她臉上的顏色，她不像個活人，宛如被鮮豔紅綠所塗抹的陶俑娃娃，沉寂而陰森。
河伯對這個作品甚是滿意，他制定了詳細的計畫，從說話開始教她，勵志要讓她成為最完美的女性。他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小娥。娥這個字右邊是一個“我”，左邊是一個“女”，河伯堅信她就是女的他，她是屬於他的。
如今河伯吃著壽桃，嫦娥坐在他的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著話。他這人有一個毛病，就是吃東西的時候不容易分神，說話不經過腦子。嫦娥就是知道他這一點，所以問出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且毫無意義與新意、但卻總是被各種癡男怨女津津樂道的問題。
“你愛過我嗎？”
河伯差點被壽桃噎著，忙喝了水壓驚，嫦娥卻把臉撇了過去，好像剛才那句話不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一樣。河伯想要回答，可見她神情淡若，讓他不覺有些懷疑自己是因為上了年紀而出現了幻聽，所以他也就不回答了，恰好這時蟠桃拉開了序幕，就算他想回答也由不得他。
河伯吃著鮮嫩的蟠桃，不由就想起來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愉悅時光。那時小娥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說話，並且經過他的努力使得她與他有了許多共同興趣，其中最令他滿意的就是小娥也喜歡吃魚刺，且尤其喜歡吃他做的魚刺。小娥並不會奉承與討好，因為河伯沒有教會她這項在俗世中必須要掌握的生存技能，所以經小娥之口所說出的每一句讚揚都真心實意。
小娥也非常崇拜他，因為他給了她性格，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有一點她不太滿意，那就是河伯不准讓她出門，但這點兒不滿意與生活的悠閒富足比起來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久而久之她也就並不在意了。
3
那天河伯回來，看見小娥用魚刺雕刻了一朵花，靜靜地擺在他的面前。
她雙手疊放在胸前，滿目期待地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褒獎。他心裡突然湧出一股悲哀的警覺，他從未教過小娥用魚刺雕花，他也根本沒想過魚刺還能雕花，可小娥卻想到了並且將這種東西做了出來，這是他力不能及的。他瞧著小娥的笑臉，她微微低了下頜，身後的光景在他眼裡變得模糊了起來，只有她的面容越發清晰，明與暗在她的眼底一來一回，交相出現然後離去，她便宛若融入在了這團柔影裡，如水的眼波透著超越了恩澤的期許。
挺好的。河伯乏力地說了一句，倒頭就睡了。
這時的他神職受到了威脅，殺取人間女子之事被與他不和的傢伙曝光于天庭，天庭正在緊急商定對他的處理，他疲于應付，每日精力已然不夠，所以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小娥看著他彎曲背對著她的身影，又看了看雙手上被紮破了的細小窟窿，突然覺得指尖火辣辣得疼痛了起來，就像螞蟻啃噬的那種，雖不足以致命但卻難以忍受。她躺在他的身旁想像往常一樣去握他的手，卻被他硬生生地推離，她目光向下看著床單上的牡丹花紋，那花紋的顏色由淺入深，好像一層層波浪在她的眼底翻湧著，讓她心裡的不安隨之飄揚與擴大。
然而河伯在她猝不及防下轉過身，對上她的目光，告訴她，他可能會被開除神職。
小娥安靜地聽完，原本的不安一掃而空，她握住他的手，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依偎著他，空空如也的目光中有著驚駭般的浮動，如霜溪般清冷、綿長。
“如果你真的卸去了神職，我們就一起到村子裡面去過普通農家夫婦那樣的生活。”她道。
就是這一句話讓河伯瞬間驚醒，她的話如同悶雷砸到了地上，將本就置身于懸崖邊上的他又往後推了一把，他只得面目猙獰地穩住腳步，一雙眼睛透著血紅色，憤怒洶湧的目光如驚濤拍岸般掠過她的面龐。
“我本來就不普通，怎麼可能過普通人的生活！”
“這只是最壞的打算……”
“我寧願死也不願意變成任神明屠宰的低賤動物！”
河伯狠狠轉過身去，悲愴之感油然而生，宛若今晚的月光般冷颼颼的，從腳底直直穿過他的頭頂，偏偏他又躲不開這隨處可見的冷意。他閉上眼睛，小娥是他創造出來的，理應是最懂他的女人，可為何她會說出令他最厭惡的言論，讓他去做他最瞧不起的種群？他隱隱聽見她的啜泣聲，他最厭煩女人的哭泣，因為哭泣是包裹在軟弱外衣下的威脅，逼迫他於無形間不得不選擇屈服與退讓。以前的小娥沒有這個壞習慣，一點兒也沒有。
他想起了她用魚刺雕刻的花，現在那朵花就拓印在了他的腦海裡，顫抖著發出如同蒼蠅般的嗡嗡聲音，倔強地叮著他這個有縫的蛋，他怎麼驅趕都揮之不去。他忘記了她是會變化的，在他創造出她的那一刻、教會了她某些東西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不屬於他了，她會慢慢不受他的掌控，而他對她的要求也會隨著心境的不同而不同。就好像他永遠都不可能想出用魚刺也能雕花，而她卻能做到；他不希望她會雕花，可她就是會。
河伯忙於保住自己的職位而四處奔走，把下輩子的笑臉也都賠了進去，由於見到那幫能在天庭說上話的傢伙，他就要點頭哈腰面帶微笑，他還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脊背給折彎了，再用棍子把嘴皮子支撐拉扯起來，省得麻煩。
小娥深知他的疲憊，所以就變著法兒折騰魚刺想讓他開心些，在某一天他終於驚訝地發現她竟然能用魚刺做出點心和麵條來。
可惡！這實在是太可惡了！河伯怒從心來，這明明是他的愛好，如今他比較倒楣沒時間弄了，她就整日整日地刺激他，恨不得向全天下宣佈她做魚刺的水準要比他高。他氣不過，打算做出個驚世駭俗的魚刺來，結果嘗試了半天皆以失敗告終，還不小心把房子給點著了，害得兩人沒了住所，不得不去朋友家借助一宿。
那是小娥第一次看見窗外的景色，雖然這景色不見得有多美，但卻讓她生出了一股力量。那是最原始的能量，來自於對某種她說不出來的東西的嚮往，只不過這個嚮往太過昂貴，她要想將其變成現實就必須要捨棄現在的自己。儘管如此，她的信念卻越來越堅定，宛如鐵箍卡住了脖頸一般，讓她喘不過氣來。
河伯依舊忙於交際應酬，想要保住自己的神職。小娥也忙於研究新的菜譜，為的是得到出河伯以外之人的認可。兩人肉身相擁得越緊，靈魂就被壓榨得越松。
終於有一天，小娥問出已經與她許久沒說過話的河伯一個問題：你究竟是想和現在的我在一起，還是想和以前的我在一起？
這種問題不好回答，因為河伯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可是正確答案並不代表正確，正確是相對的。她眼裡的正確與他心中的正確，從來就不是一個東西，又或者曾經是相同的東西。
他看著她，她的長相依舊是那樣完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風恰好揚過她的頭髮，她看似漫不經心的提問被剝離掉表皮，變成了顯而易見的小心翼翼。她垂下眼瞼，露出的鎖骨上還殘留著他的齒痕，他突然想起了那些晝夜不分的日子，想起他是如何製造出她的。他用過的那些鮮血不僅成就了她，也磨滅了他自己，他以為他創造了她，她又何嘗沒有馴化他。
只要是你，我都喜歡。
說出這句話的河伯，覺得自己明顯不一樣了。
多年以後她再回想起這件事時，美麗依舊的面容宛若被風霜拂過般，透著與之並不相稱的滄桑。那時候她覺得他是在敷衍她，可是後來想想，倒是她自己固執了。
她永遠記得在河伯回答之後，她說了些什麼。
你何必勉強自己？我知道你終究會離開我。你不過是在和我的相處中找你自己的優越，我在你面前越來越沉默寡言，你也越來越剛愎自用，最終我們會變得貌合神離，與這世上的其他人無異，當神仙又有什麼了不起？就這樣一個東西你還苦苦抓著，竟然還為了保住它而用違反人體結構的方式，將自己扭成不明形狀的麻花。
河伯不由大怒：我要保住神職是為了天下蒼生著想，正是因為有我在才不至於讓洪水氾濫成災！我把自己扭成麻花是因為我有更大的目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小娥冷笑：這只不過是你冠冕堂皇滿足自己欲望的理由，你的確制止了洪水氾濫，但你也收穫了不少村民獻祭的姑娘，不是嗎？你在滿足自己的同時順便滿足了一下百姓，你的這些話不過是出於對失去神職的恐懼，而給違背自己本心的行為找的高尚藉口罷了。
河伯怒極，不禁伸手推了她，只見她配合地往後跌了兩步，以一種旋轉跳躍閉著眼的姿勢摔倒在地上。河伯頓時有些後悔，不過他並不是後悔他沖柔弱的她發了脾氣，而是發現他中了她的圈套。她不過是想尋找一個離開他的契機罷了，可他偏偏在上鉤了以後才反應過來，這就讓他顯得既不聰明又不可愛。
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應該接受虛偽的奉承，不該動了塑造真實的念頭，不該讓幻想長成現實，因為現實的意義就是用來打擊人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他想明白了這一點，但是後悔也晚了，可惡，真是可惡！
不過他意識到了小娥並未意識到的一個問題。她之所以故意激怒他，並不僅僅是因為她近日來她開始進入叛逆期了，也不僅僅因為他點頭哈腰的姿態使得她對他的崇拜驟減，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出於要保住神職的壓力而變得心浮氣躁，給她留下了一個大破綻。如果他還是那個手握生殺大權的閒散神人，他就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慢慢陪她耗著，再把她耗回原來的樣子。所以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出在“河伯”身上，她沒有發現這一點，為此他沾沾自喜，覺得扳回了一城。
此時的河伯想起了往事，不禁笑出了聲音來：“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
嫦娥抬眼看了他一下，他不再年輕的臉上那雙曾經滾圓的眼珠被皺紋堆了起來，擠得她看不見那雙心靈的窗戶。
“差一點。”
嫦娥明白他回答的是你有沒有愛過我這個問題：“你說就說吧，為什麼還要帶著一臉譏笑？”
河伯不再說話了，他不覺得自己是譏笑，他只是想到了可笑的事情，自然流露出了這種表情罷了，既然她覺得是，那就是吧，反正每個人都覺得只有自己和比自己強的人才是對的。如今的他職位沒嫦娥高，待遇沒嫦娥好，身體一天天老去，牙齒也一天天脫落，最後他免不了老態龍鍾老眼昏花，嫦娥怎麼可能會認同他這樣的人的想法呢。況且當年的小娥，就已經不認同他了。
他回想起來這件事，覺得自己還是挺偉大的，最起碼有一瞬間他不是那麼自私了。他歎了一口氣，然後漫不經心問嫦娥：“這麼多年你過得怎麼樣？”
嫦娥也吃了口蟠桃，冷冷淡淡回答他：“就那樣，有些倒楣。”
河伯看了她面帶唏噓的表情，心裡湧動的快樂如同敲打起了戰鼓一般，看來她過得也不怎麼樣，嗯，既然如此，他就放心了。
4
小娥在自力更生之後給自己改了名兒，變成了小嫦。她由於沒了生活依靠不得不去洗盤子度日，在快要撐不下去打算回家向河伯低頭認錯之時，她邂逅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的究竟叫什麼，小嫦也不知道，但是名字不重要，無非是一個符號罷了，把這個符號去掉了，她仍然是她，他也仍然是他，懦弱的人並不會變得勇敢，蠢人也不會因此變得聰明，名字的存在可能只是方便區分，當然也方便風水師們賺錢。比如說小嫦就堅信著，她自己運氣變好就是因為她改了個好聽的名兒。
如今嫦娥已經記不太清楚那個人的長相了，所以她發現有時候名字還挺重要的，在快要忘記的時候想起對方的名字來，狠狠咒駡幾句或是懷念的喃喃自語，還都挺有後勁兒的。
當時小嫦刷完盤子準備睡覺，恰好遇見過來吃飯的客官，這位客官生得和別人不同，雖然單論長相不是標準的帥哥，但卻是小嫦喜歡的類型。客官也看見了她，她足夠美，於是他被她的美貌所迷煞，高聲向她表白，並且誠實地承認他愛上的就是她的臉，因為在漂亮的女人面前說自己只是喜歡她的性格或才華，那就是耍流氓。
令他驚喜的是小嫦並不是個空殼腦袋美女，她有著與他同樣的志趣愛好，這簡直讓他飄飄欲仙，也足以讓他不違心地誇讚出來：我並不僅僅愛你的長相，我愛你的全部！
他喜歡和她泛舟湖上，湖水被散去雲霧後的金色陽光染得青中泛黃，但細細看去，又覺得那水紋泛著靛青色澤，美人配湖色，簡直妙不可言。
他是一個琴師，而她吃完飯後習慣性地撫琴，他就坐在她旁邊，有時眯著眼聽，有時揚著唇聽。她停下來休息的片刻，他便會指導她兩下，她悟性極高，學得很快，現在已經不需要他指導了，他於是成了一個聽眾，也成了一個伴奏者，琴聲交融於一處，偶爾有輕淺的笑聲，疊加飄在院內。
但是他最喜歡的事情還是看她嗑瓜子，晚上他回了家裡來，屋內基本上沒有一點兒動靜，直到他關上了門，那長腿懶懶耷在床沿的女子才微微抬頭，她的手上還留著嗑剩下的瓜子皮，一雙眼睛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仿佛用濕漉漉的舌尖吮過了瓜子皮那般，紅唇吐出瓜子，水仙花似的長指甲輕輕撥弄，將手心中的瓜子皮全部散在了地上，淩亂卻不狼藉。
一般情況下，她都會問上一句：“想喝水嗎？”他不言語，她便使個眼色讓他自己去倒。他走到水爐跟前，看著水壺底部已經被火苗熏成了炭黑色，咕嚕嚕地冒著熱氣，沸騰的水翻來倒去，好不熱鬧。他拿了一塊抹布端起水壺，倒入破了口的杯裡，她才終於將雙腿收了回來踩在凳子上，左手撐著桌沿，右手端起水杯輕輕吹了吹，然後一飲而盡。淺紅色的薄衫子從香肩滑落，在鎖骨的位置戛然而止，脖頸雪白晶瑩如同被潑濺了牛奶般透著隱晦的嫵媚與慵懶。他靜靜地看著她，像觀察一件藝術品，一件由他發現並且收藏的藝術品。
她知道他有妻室，知道他不願納妾，也知道自己不願當妾。但是她不在乎。在她眼裡，言語、道德、準則本來就是後出現的東西，她不在乎，她知道他也不會在乎，兩人之所以能長久在一起，靠的不是衛道士般的責任，而是愛。
直到一年以後，他對她有了厭倦的苗頭。兩年以後，他對她徹底厭倦。
這時候的他不喜歡喝她煮的水，也不喜歡彈琴了，他從她的身上尋找不到靈感，所以也不再寫曲子了。他迷上了旅遊，他的目標是遠方，他嚮往的是體驗。
小嫦記得他曾與自己說過，他討厭他的老婆，因為他的目標是山河大海、是日月星辰，可是他老婆卻妄圖將他束縛在家裡的織布機上。小嫦也看不起這種行為，她也追求一種自然而然的無拘束、一種超脫了的激情，所以她理解他、贊同他、支持他。不過這時她才發現人說話不能說太滿，如今她也面對著同樣的選擇。他來向她道別，她究竟是要留下他，還是放他走。
如果要做到滿不在乎，那她沒有那麼高超的演技，佔有欲這種東西是天生的，她對河伯都有，更何況是對他呢。她也不願承認其實她並沒有那麼有魅力，他與她在一起的保鮮期只有兩年。她現在面臨兩種選擇，一是死皮賴臉地把他留下來，二是裝作大方地放他走，讓他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與他有著共同的理想、美夢與追求。
她提出跟著他一起走，但如她所料，她的想法被他拒絕了。她深知他對她也是不舍的，只不過現在她對他的吸引力遠沒有外面的世界那樣強烈了，她想告訴他，你去吧我會等著你，但她清楚他會對她的這句話嗤之以鼻，因為這樣她就淪為了他妻子一樣的角色，成為了他和她都不喜歡的那類怨靈。
他歎了一口氣，做了一點兒讓步：“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走，我可以再留一陣子。”
她知道“一陣子”過後他還是會走，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她腦海裡突然莫名奏出了一段旋律，那是她彈慣了的曲子，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她會想到這件事，面對著他決意的離別，她似乎更關注的是他會不會再彈琴，於是她腦海中的琴音開始斷斷續續，宛如若隱若現的鬼影。
她問他：“你以後還會彈琴嗎？”
他點了點頭：“有了靈感就會繼續了，畢竟人的目光若是被陷於一隅，靈魂如果被歸於一處，就會乾枯成冬天的樹枝，明明沒有生命了，卻還得硬挺挺地站著，我可不想以這樣的生命姿態去創作。”
她不說話了，因為她清楚他的決定無法更改。她心裡的滋味已不能用五味陳雜來形容，到頭來她與他的妻子沒有兩樣，都是他踩在腳下的石塊，區別只是他的妻子比她更硌腳，她可能暫時不會讓他不舒服，但踩得多了自然 也會感到不適。
可如果她改變了他，讓他願意為了她留在織布機上，她也不會有一點兒高興。她可以原諒他的遺棄，但她無法原諒他作出的妥協，特別是在理想與女人中，如果他選擇了後者，那麼他將不值得被她銘記。
5
河伯不知道離開他之後的嫦娥經歷了些什麼，但對於他自己他還是清楚的。經過他長期死皮賴臉的行動，終於有越來越多神仙替他說話，使天庭堅信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嫦娥端起酒杯，輕輕碰了河伯的杯子：“這麼多年你都是一個人過的？”
“嗯。”河伯用力點了點頭，他現在覺得謊言是一項最偉大的發明，既能讓別人聽到想聽的，又能讓他編出一個完全不認識但卻完美無缺的自己。
嫦娥果然信了，不覺默不作聲地低了頭。其實她知道河伯待她是極好的，後來她也大概猜出河伯是用那些人間女子塑造了她的生命，而他卻沒有將這一切告訴她，即使在那段他最困苦的日子，他只需要將她上交給天庭處置就能保住他的神職，但他選擇將她留在身邊，獨自去面對所有的壓力。
但她的猜測卻並不正確，河伯之所以不將這一切告訴她，是不想讓她認為他是殘忍冷酷的。他想讓她覺得，在戰爭時期他堪比欲與玉帝試比高的齊天大聖，在和平年代他堪比向前跑迎著陽光與嘲笑的誇父。可既然她認為他這麼做是為了她，那他也樂得不揭穿，反正自作多情人皆有之，他配合配合也無傷大雅。
嫦娥默默垂淚，這天上的神仙沒一個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包括她的前夫後羿。他們都以為她天生貌美，出生高貴，河伯將所有的話都爛到了肚子裡，維護了她的尊嚴與地位。
其實很多次河伯也想吹噓一番他與嫦娥間的二三事，但他這人太有公德心，以天蓬元帥為代表們的屌絲神仙們活得實屬不易，他不忍心戳穿女神的真面目，所以他放過了嫦娥，也成全了他們，哪怕這只是一個假像。
河伯看著嫦娥，她臉上露出了他曾經熟悉的表情，她就這樣靜謐地低著頭，眼皮向下垂著，讓他突然想起他曾經就喜歡這樣瞧著她，那時他們一起站在桃花樹下，花瓣的飄落如同似水的年華，攥在手裡卻最終要回歸塵土，被掩埋成大地的灰燼。
嫦娥似乎也想起來了這些，抬眼凝視著他，在這一刻河伯幾乎可以肯定他們的心意有了一瞬的相通。
於是他一本正經道：“許久不見，宴會休息間，可否去床榻一敘？”
河伯堅信他現在對嫦娥一點兒感情也沒有，之所以邀請她去一敘，不過是他有一個月沒怎麼碰過女人了。這樣粗淺如同吃飯般容易滿足的欲望，經過語言的修飾倒是還有了點文縐縐的意味，所以說，語言不可信，特別是經過修飾的好聽語言，不是用來洗腦就是用來騙人。這不，嫦娥就上了鉤了。
“好。”她目露淚光，點了頭。
算起來，河伯已經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沒碰過嫦娥了，嫦娥看著他，心裡變得不是滋味。河伯的面容在她的眼睛裡放大，連帶著他臉上的褶皺一起放大，她有點想不起來年輕時的他是什麼樣子了。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將那些她以為的堅固摧毀於無形，縱然她擁有了不會老去的容顏，但她仍舊得不到永恆，她永遠是它的奴隸。她這才發現那些記憶脆弱得不堪一擊，在無盡的漫長裡以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流逝著，她突然覺得心底泛起一股冷硬的酸澀，讓她哭出了聲音。
河伯靜靜地看著她，觸感的熟悉本讓他找回了碎裂後的殘骸，本讓他在餘韻中搜索著他創造出她時的初心，他記得那是用美麗包裹了殘忍，用斑斕掩飾的血腥，可是在她留下眼淚的那一刻，他撫摸在她身上的手掌便感到一股鑽心的寒涼。他判斷不出她的眼淚是何意味，但他卻清晰地明白她不是為了他，而是想起了別的人或事情。他突然感到了憤怒，他創造出來的生命體竟然如此淩駕於他的自尊心之上，對他剛剛那一瞬間的惆悵與真心進行著淩遲的酷刑，在這一瞬間他是想要毀了她的。
她看著河伯血紅了的眼睛，憐惜地伸手覆蓋而上，河伯有了一瞬間的停滯，她便輕輕一笑，仿若她窺探到了他隱秘的心思和粗糙的欲念。她深知河伯沒有親人亦沒有朋友，若是哪日河伯死去，給他收葬之人將會是她。他給了她生，那麼她就目送他死，這可能是他們生命最後的交集，亦是臨終的相會。她突然感到手心被浸濕，他微微顫抖的身體讓她忘卻多年的往事隨風蕩月而來，她伸手環住他，以曾經包容的姿態去融化他。
他順勢埋在她的臂彎裡，他以為她看出了他的殺意，所以才會在一瞬間捂住他的雙眼，他以為在某一時刻他們的心意有了相通，就像他創造她的初衷是想要彌補心靈上空虛的縫隙，這一刻他深深認為自己補上了，所以他變得不忍心，特別是在她環住了他的時候，那些被頭腦遺忘但是卻被身體謹記的東西瞬間迸裂開來，讓他埋在了她的臂彎，淚水起初只是點掠似的滑過她的肌膚，最後卻變成了不見首尾的海潮，層層疊疊撲湧而上。
她哄拍著他的腦袋，她深信他一定知道他自己時日無多，也知道她已下了陪他到最後的決心，所以才有了如此失態的崩潰。她向來不怕寂寥，她覺得人是嚮往孤寂的，不然為何所有人拼死都想走到高處不勝寒的峰頂，為何對眼前的美好漠然而視、棄如敝履。但是她又深深相信，人與人總有那麼一兩秒鐘能心意相通，能告別虛假的言語，拋棄無用的修辭，只是單純瞭解最原始的含義。
她認為，此時就是她與河伯為數不多的相通。顯然，河伯也這麼認為。
6
嫦娥想起了後羿。
她記得在一個午後她去河邊盥洗衣服，河水倒映出她的容顏，她那雙眼睛極為空洞，眼神如同無處不在的空氣般毫無品質地漂浮遊走。
領居們路過她的身邊，免不了指指點點，她的言行舉止已經成為了新一輪的道德底線，亦成為了母親教育女兒的反面典型。嫦娥這才發現，她遺失了年華。如今的她漫無目的，宛若四處飄蕩但卻不知去向的怨靈。她伸手摸了摸眼角，曾經光滑的肌膚不知被誰刻上了幾道紋路，雖不至到能夾死蒼蠅的程度，但夾死螞蟻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她倒在湖邊，裙角被水緣沾濕卻渾然不覺，只是呆呆地想著為何英雄終將老矣，美人必然遲暮。在她擁有之時她沒能為自己謀上什麼，在她快要失去的時候她才有所警覺，而就算她察覺，她也只能看著她所珍視的東西流逝而去，如同年復一年的花落花開，日復一日的日升日落，無人能阻止，也無人能逃脫。
她只覺得一陣冰冷讓她龜縮在她的幻想裡，不願抬眼瞧瞧世間的男男女女，可那些男男女女卻突然集合於一體，生出了她數不清的腦袋與臂膀，手拿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向她衝擊而來，宛如老鷹捕捉食物般，俯衝得迅速且不留餘地。
嫦娥這才意識過來，其餘與她差不多的女子都已經成了幾個孩子的母親，她們不用發愁容顏的辭別，因為她們有依靠，她們有丈夫，她們的孩子終會長大還報還她們的養育之恩。可她卻只能孤獨終老，孑然一人，只怕死了連一個給她收屍的人都不會存在。
她放聲大哭，可那些男女老少凝聚而成的怪物不肯放過她，大有一副要追逐她到天涯海角的架勢。它追得越是緊迫，她的懼怕就越是強烈。她不知道這個怪物為何偏偏只纏著她一個人，莫非只是因為她與其他女子不同？又或者，其他人已經屈服，而只有她還在做著無用的掙扎。
她跑得累了，但她不敢停歇，若是她停下腳步，這個怪物就會追上她，令她跪倒在它的淫威之下蠅營狗苟般度日。她做了決定，就算是死她也不會屈服，無論是被怪物拉成長長的皮肉條，還是被它拍成餡餅，她都絕不會低下她不再年輕的容顏。
嫦娥為自己的魄力所驕傲，正喘息間，聽見不遠的地方有兩個男人在議論著。
“後羿你也是時候該成親了，你娘天天來找我娘，說讓我娘幫你物色物色。”
那個被稱為後羿的男人從鼻腔裡發出了一陣不屑的哼聲：“親我是會成的，女人如衣服，隨便找一個不管我的就行了，當然這個女人若是能長得漂亮些最好，反正不能耽誤我和兄弟們聚會，也不能耽誤我做自己的事情。”
嫦娥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後羿這個人她是知道的，他是射日的英雄。她朝他看了過去，他也正好看了過來，兩個人目光相觸的一瞬間就已將對方審視完畢，不覺相視一笑，如出一轍的精明笑容中透著一點小小的喜悅，仿佛一根長相合適、尺寸相當的稻草及時出現，正好能夠用來救命。
於是嫦娥忘記了剛才的宣言，與後羿一拍即合，當場成婚。
如今嫦娥回憶起當時的婚姻生活，大都記得不清楚了，只有三件事讓她有些印象。
第一件事，她和後羿的床上生活並不怎麼和諧。
後羿不是個溫柔體貼的人，雖然她樣貌身材俱佳，但他由於粗魯的性格使然，並不知怎麼憐惜她。再加上她本來對他就沒什麼興趣，雖不討厭他，但也絕對稱不上有多喜歡，她也就不願在床上上演肉搏大戲。況且她與他的床上運動與她曾經經歷的不同，以前她在其中還能體驗到樂趣，現在則演變成了為繁衍下一代的交配，任何事情抱有目的去做，簡直索然無味。
第二件事則是，她和後羿的床下生活比床上生活還要糟糕。
她喜愛烹飪，也自認水準高超，可她做出來的東西後羿似乎並無興趣，總是狼吞虎嚥且囫圇吞棗，她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他實在是太不尊重食物了。不僅如此，有一次她做了曾經最擅長的魚刺，後羿竟然一口也沒有吃，她哄騙似的想讓他嘗一嘗，誰知他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就急著和兄弟們出門打獵去了。
嫦娥還有彈琴的愛好，對於這一點後羿不僅不支持，還極力反對，並且放出狠話若是她不停止彈琴就要把她趕出去。嫦娥氣得一邊發抖一邊質問他原因，後羿直言只有妓女才會彈琴，可真是要將她氣昏過去。
其實後羿也不明白，嫦娥就好好在家待著，沒事繡繡花，和鄰居的張大娘王大娘多走動走動，這不好嗎？後羿認為自己是為數不多的好男人，他不嫖也不賭，唯一的愛好就是跟兄弟們打獵外加扯淡，如果有了災難他再挺身而出救救蒼生，像他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不想嫁？要不是瞧嫦娥比她們漂亮太多，他才不會娶嫦娥呢。而且他瞧得出來嫦娥似乎認為嫁給他虧本了，可他還覺得委屈沒處訴說呢！
再說說整個家吧，他肩負著養家賺錢的職責，嫦娥應該打理好家內事務，他也沒想著讓嫦娥拖地洗碗，對嫦娥的唯二要求一是繡花、二是生孩子。孩子這事急不來，但繡花麼，嫦娥不僅不會而且不稀罕學，這實在讓他不解。再說做飯吧，他不喜歡鋪張浪費，反正飯菜吃到嘴裡都是一個味兒，可嫦娥天天就在捯飭各種食材，吃不完就扔掉，他看得都心疼。
後羿與嫦娥都意識到對方與自己性格不合，可婚都結了，再不和也要過下去，於是兩個人在同一天晚上有了同一個念頭，這大概也是他們唯一一次同床同夢的時候，兩人決定要將對方按照自己所想的樣子進行大改造！
嫦娥與後羿說幹就幹，做了這個決定的第二天，後羿先是請了幾個女紅老師過來教嫦娥繡花，嫦娥表示要她繡也可以，但是後羿要陪她練琴，後羿覺得這是公平交易，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於是嫦娥開始學繡花，後羿開始撫琴，但琴弦與弓箭實在不同，後羿連續五次因為用力過猛而彈斷琴弦，於是學琴之事不了了之，嫦娥見狀也連忙放棄了繡花。
第一次改造運動以失敗告終，第二次改造運動浩浩蕩蕩地拉開了序幕。
後羿提出讓嫦娥多和鄰居大娘走動，期望通過大娘們的洗腦讓嫦娥有個當妻子的樣兒。嫦娥也沒閑著，與大娘們走動時教了大娘們做菜，大娘們成功通過廚藝留住了自己老公的胃，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後羿一樣不貪戀美食，於是嫦娥成為了大娘們的精神領袖，成功洗腦了不少鄰居大娘，還在家裡辦了學廚班，每日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更有些大娘有著鴻鵠之志，跟著嫦娥學起了彈琴。
第二次改造運動以後羿失敗、嫦娥勝利而告終，嫦娥雖沒與後羿起正面衝突，但卻在一點一滴間令後羿開始懷疑人生，思考是不是其實是他錯了，嫦娥擁有的技能都是好技能，他不應該將其抹殺。不過他連續想了三天三夜後終於明白，嫦娥確實有她的優點，但她的優點除了長相以外，就沒有任何是他想要的了，就好像他也渾身上下優點，但嫦娥就是視而不見。
嫦娥在睡前看著獨自在庭院中沉默的後羿，不覺歎了一口氣，她已經忘記兩人已有多久沒說過話了。她目光上移，打量著頭頂的明月，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寂寞正順著月光流溢而下，印拓在她目所能及之處。她推開窗子，一陣風吹拂起她的長髮，她將身子轉向另一邊，那陣風便順著她另一半的髮絲掠了過去，她任由銀制的光線浸濕她的身體，使她整個人變得沉重了起來，也令她的心隨之涼了下去。
那些她私藏與珍有的記憶在這靜謐中變得洶湧，她面上雖清淡無痕，但記憶的重量讓她在喘息間感到了逃脫不得的燥熱。她回憶起了河伯，回憶起他說過的那句只要是你，我都喜歡。她回憶起了那個不知名的愛人，回憶起了他的你不願意讓我走、我就再留一陣子。但他們都是她流年中的過客，隨著永不終止的時間遊走，她抓不住，也留不得。
讓嫦娥有印象的第三件事，發生在嫦娥決定好好過日子並且執行了兩個月之後。
7
嫦娥決定要當一個妻子，拿出了搭夥過日子的決心來。後羿也決定對嫦娥某些行為視而不見，所以他不斷減少回家的次數，力爭能做到眼不見心不煩。
兩人的日子頓時間平靜如水，兩人的關係也在頃刻間相敬如賓，雖沒有什麼糾纏牽扯，但在寂寞之時還能有個人陪著自己說說話，不至於太過孤單，縱然談的內容牛頭不對馬嘴，可也好過讓牛頭與馬嘴觸碰不及的對看。嫦娥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繼續下去，這段日子雖然如沒有加調味料的飯菜，吃起來毫無口感，但卻也能頂個餓，不至於饑腸轆轆。
直到後羿因為做好事而被天庭重視，再加上之前他射日有功，天庭給他頒發了長生不老藥作為獎勵，讓他可以奔上月亮當個神仙，這種平靜的情況才發生了轉變。
後羿拿到這長生不老藥時幾乎沒有猶豫就要吞下去，可恰逢幾個神仙路過，議論月亮上孤單冷清空無一人，他才不得不放棄。畢竟他的愛好是打獵與扯淡，若是讓他在月亮上一個人過，未免太無聊了。
回家之後後羿將不死藥藏了起來，可仍舊夜不能寢日不能安，總是惦記衡量著要不要吃這個藥。對於他的寢食難安，嫦娥並沒有注意，就算注意到了她也懶得去理會，她得知後羿拿到了長生不老藥是由於有一次後羿實在忍不住，和來家裡吃飯的朋友隨口說了兩句，好巧不巧地被她偷聽到了。
嫦娥懷疑後羿腦子有問題，竟然為了打獵和扯淡而放棄長生不老的機會，如果這個機會給她，她豁了老命也要拿到。想到這裡她突然靈念一閃，既然後羿沒吃這個藥，那就說明這個藥就在家裡的某個角落。她心裡的激動如同將要振翅高飛的鳥，一刻也不得安寧。她沒想到她竟然離實現容顏不老的願望近在咫尺。
但她平常與後羿關係實在是一般，後羿不會和她講這些隱秘的事情，她總是趁後羿不在時偷偷翻看家裡的角落，但連續找了幾天都沒個蹤影，她心裡如猴子撓般又癢又急，生怕後羿將長生藥吃了。她心裡清楚，她現在的年齡再加上她嫁過人，已經很難再轉手出去了，如果後羿飛上月亮，那她就只能獨自在人間孤獨終老。如果她飛上月亮，後羿大不了可以續弦嘛！兩種結果比起來，她實在是淒慘得太多，為了讓自己不至於晚景淒涼，她一定要拿到長生不老藥！
為此，嫦娥給自己制定了周密的計畫，首先她要取得後羿的信任，再來她要套出長生不老藥存放的地點，最後她趁後羿不備將藥丸吞了，然後她就可以成為一代女神了。嫦娥掄起袖子，說幹就幹，按照後羿對妻子的喜好與要求，愣是把自己扭成了她見不得的形狀去討好他。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嫦娥幾乎把自己下輩子的笑臉也都賠了進去，整天對後羿點頭哈腰表示尊敬，有時她還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脊背給折彎了，再用棍子把嘴皮子支撐拉扯起來做個永久笑臉，省得麻煩。
經過了她的不懈努力，後羿深刻感受到了嫦娥要改過自新與他攜手到老的決心，喝醉酒後不小心一個感動吐露了真言，說出了長生不老藥的存放地點。嫦娥心中竊喜，都等不及把醉酒不省人事的後羿給搬回床上去，就立馬往後羿說的那個地方跑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藥丸吞下。
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到了一股冷意。遠處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看過去只覺得疊了一層又一層的重影。她突然忘記了自己是誰，她想起了她那個不知名的愛人，心裡疑問如果是他，究竟會不會吞下這長生不老藥。她認為他不會，可她曾經也認為自己不會。她又想起了河伯，心裡的冷意宛如站住了陣腳，如圓規般一圈圈往外擴散著，所以她不敢再想下去，只低頭看著自己升騰起來的、正往月宮中飛去的身體。
後羿在她的眼睛裡縮小，他還在睡夢中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嫦娥心裡有了不小的愧意，但這愧意只存在一瞬間，下一秒就被她即將長生不老的喜悅所取代。她不明白後羿所懼怕的孤獨究竟有什麼可怕，她想，如果他能看透他那些兄弟真正的所思所想，知道對於他、他們既不求甚解且不甚理解之時，他會與她做出同樣的選擇。比起自己給自己營造出來熱鬧，倒不如直面真實卻殘忍的冷清。
“在月宮上過得怎麼樣？”河伯穿好了衣服，坐在床的一邊，問她。
“就那樣，一個人一隻兔子，逢年過節能出來溜上一圈，還能有什麼變化。”嫦娥面無表情。
河伯從前不知她是否因為奔月而後悔，但當他細細回味今日嫦娥見到了後羿之時的表情，他認為她是不後悔的。
嫦娥瞅了他一眼，說道：“說實話眾人都知道我吃了屬於後羿的長生不老藥，可是我心裡沒有一點兒歉意，如果說我有想道歉的物件的話，只有你河伯一人。”
河伯並沒有理會嫦娥在說些什麼，他在想著他自己的事情。百姓眾生皆為後羿的遭遇不平，皆意淫嫦娥一人在月宮淒慘孤寂，可他們沒有想到嫦娥不在乎孤寂，更是因為青春常駐而變得知足常樂，和他們想像中的模樣簡直大相徑庭。不過河伯能理解他們為何要給嫦娥扣上一頂慘兮兮的帽子，畢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心平氣和地繼續過著易衰老、會死亡的人生。
“你以前就總是這個樣子，我跟你說話，你卻總在想自己的事情，這麼多年還真沒變。”嫦娥一邊歎氣一邊穿好衣服，打算先河伯一步回到宴會上去。她現在是許多神仙仰慕的女神，可不能被他們發現她和河伯有這種關係。
河伯看著她遠去的身影，她的身影看起來輕飄飄的，但他深知她的腳步如被灰塵浸濕般沉重，他獨自一人靠在牆面上，想起了自己快要走到盡頭的生命，他不是沒有聽見嫦娥最後的那句抱歉，若是一個人在臨死之前要對自己曾經傷害過的人都說上一句對不起，那他要道歉的物件實在是太多了，那些被他白白奪去生命的姑娘，他都要對她們鞠上幾躬，告訴她們萬事都有善惡因果，他被他自己創造出來的女人拋棄與鄙夷就是他該承受的。也許她們會認為他所承受得實在是太輕了，那他也沒有別的辦法，能承受這些已經是他給出的最大讓步了。
他年輕時曾經幻想過死亡，他想死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想在大小神仙面前他要把自己脫得精光，縱情地放肆，他要把他求而不得的女仙們嚇得花容失色，讓她們永遠記住他是一個變態，他要讓那些曾經令他卑躬屈膝的男仙們對他嗤之以鼻，認為他為保住神職做的那些勾當全部合情合理。他要死得快樂、燦爛，他要死得風華絕代。他要讓他們全部將他記住，這樣他就活在了他們的腦殼裡，他就永遠都不會逝去，也就永遠都不會孤獨。
可如今他大限將至，他知道他已經鬧不動了，有沒有人記得他並不關鍵，記憶這種東西太不靠譜，不是被太過醜化就是被太過美化，反正不可能是真實的。萬一他的變態行為被他們誤判，認為他是個行為藝術家，那他可就太矯情了，與其如此倒不如被人遺忘的好。
他抱著這樣的想法重新回了飯桌，嫦娥已經告辭回月宮去了，其他神仙們也喝得酩酊大醉，他看著桌上的桃子，不由嘿嘿一笑，這一桌的桃可就全歸他了。他接二連三地將蟠桃抓起來，狼吞虎嚥地送入嘴裡，桃汁在他的味蕾中游著自由泳，讓他瞬間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凡人，之後又由一個凡人的狀態羽化而登仙。他忘乎所以地吃著，然後永遠閉上了眼睛。
雖說事與願違才是常態，但有些願望總是能實現的。比如說，河伯如願以償地沒有被認為是個行為藝術家，由於他是吃桃噎死的，所有神仙都在背後嘲笑他貪吃。但又因為事與願違才是常態，河伯在此之前已經想好要讓自己被人遺忘，可偏偏因為他是第一個吃桃噎死的神仙，所以他被所有人當笑料記住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