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網路
哥哥在這個夏天毫無預料地按響我家的門鈴。
自此以前， 我們有三年沒有見過面， 甚至， 去年我的婚禮他都沒來參加，
哥哥在門口站了有半分鐘， 有些猶豫。 我對於他的到來還是有些歡喜， 請他進來， 他裂著嘴討好地笑著， 問我要不要脫鞋， 我說隨你的便吧。 進來後請他坐， 他站在客廳中間眼睛四處打量著我的二居室的房子， 嘴裡嘖嘖稱讚著我的幸福生活：真好， 不錯！我去廚房為他倒茶， 手拿著水壺忽然怔住， 淚水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我的哥哥， 今天突然來看我了！
他的長髮剪掉了， 留著那種中規中矩的短寸， 由於長時間沒有清洗，
我為他續茶， 他雙手捧起杯子， 嘴裡客氣地說著：夠了夠了！
我們之間仿佛總是隔著一層捅不破的紙， 以至於交流都帶著一種不自然的防備。 相互寒暄了一場之後再也找不到話題， 他沉默了半晌， 喝了一口茶， 在內心裡醞釀了很久， 終於抬起頭來， 笑意盈盈的。 他說：妹妹， 我快要結婚了！
我表現得出奇的平淡， 只是輕微地“哦”了一聲， 哥哥早就習慣了這種冷漠，
在哥哥五歲的時候， 媽媽生下了我。 我和哥哥相差五年， 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 從我懂事的時候起， 我就知道， 在這個家庭， 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向哥哥看齊， 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因為哥哥而變好或者變得糟糕。 哥哥敏感多情， 桀驁衝動， 在十七歲的時候就表現出不可一世的叛逆， 他在學校裡將自己的班主任老師打得頭破血流， 那一年， 把哥哥奉為天子的爸爸跑到學校， 跪在校長面前， 大聲哭著央求學校放哥哥一馬， 不要開除他。 我覺得爸爸很可憐， 他在村裡面以哥哥為傲， 在學校裡， 卻讓哥哥丟盡了老臉。
像所有農村女孩一樣， 我的命運早就是註定了的。
讀完初中後， 我就開始外出打工掙錢養家。
在那年的七月， 我十六歲， 初中畢業， 和一群神情懵懂的同學擠上南下的火車， 在悶熱的車廂裡為自己流了一個晚上的淚水， 那時， 哥哥一定睡在大竹床上， 旁邊的媽媽為他打扇納涼。
所有人都認為哥哥享福是應該的， 在村人的思想裡他註定以後是出人頭地的非凡人物， 在家裡他從來都不屑於伸手做一丁點家務， 農忙的時候他也總是在睡覺， 對揮汗如雨，
他雙手白皙， 他頭髮修長， 他眼神固執， 臉上掛著冷笑。
媽媽說：你哥哥長得不像你爸也不像我， 他長得多好看啊！
可笑又可憐的爸爸媽媽， 是不是你們的一己虛榮， 才釀成後來的大錯？
我問哥哥：新娘是誰？
坐在我面前的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始終面帶著和藹的笑容， 那樣子開始令我有些討厭了， 我哥哥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嗎？
他說：村頭王媒婆介紹的， 是鄰村的一個姑娘， 說起來真好笑， 我們原來是小學同班， 她叫王鳳梅， 以前坐在我的前面， 一見面她就認出我來了。
看著哥哥一臉的幸福模樣， 我摸不准他是真的在高興還是無奈， 在他追求自己所謂的轟轟烈烈的生活的最後，卻最終回到了他一直都厭惡的，生他養他的那個小山溝溝裡。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將繼續父輩一成不變的生活，守著幾畝薄田，養幾頭豬，幾隻雞，生兒育女，至此終老一生。
那個瘋狂的哥哥，他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
哥哥，我想問你，你曾經後悔過嗎？
在南方，我認識了我現在的丈夫李忠，一個忠厚老實，其貌不揚的男人，我和他一起勤勤奮奮地工作，腳踏實地地做人，為了哥哥的學費，在第一年裡，我省吃儉用，即使生病了，也先要把哥哥的生活費用留出來，再計算著買點便宜的藥。那一年，我和家裡人的心思都是一樣的：有了哥哥，一切都有了希望。
第二年，哥哥的花銷開支仿佛像一個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漸漸支撐不起，偶爾生活費寄遲了，他便在電話裡破口大駡。我將委屈藏在心底，無處訴說，在黑夜裡無聲地流淚，第二天早晨一大早起來，空著肚子去上班。幸好李忠在那時開始幫我，我們一起來支撐著哥哥的學雜費，支撐著那個越來越遙遠的希望。
不要跟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交朋友——這是我後來在某一篇文章裡看到的，這一群人，心理陰鬱，很難和別人溝通，自大驕傲，反叛不羈。我想這些詞用在哥哥身上，特別是用在二十一歲的哥哥身上最合適不過。我有權利選擇自己交朋友的物件，但是，我沒權利選擇不做七十年代人的妹妹。
哥哥在大三那年做了一件至今令爸爸媽媽和村裡人不能原諒的事情。他自動退學跟著一個叫韓麗的女人跑了，跑到了南方，一個月後學校的信寄到家裡，爸爸得知消息後徹底被擊垮，一夜之間，蒼老襲擊了這個腰身佝僂的年過半百的農村漢子，他絕望地病倒了。那一年的某個深夜，母親在電話裡向我訴說起自己的心疼，到後來，她號啕大哭，聲音淒慘。父親因為他，一病不起，到年底撒手人寰，到死都不能瞑目。我帶著李忠回家奔喪，看著家裡一貧如洗的樣子，媽媽扼腕痛惜：都是你哥哥，都是他，毀了這個家，氣死了你爸爸。我看著媽媽一夜間蒼白的頭髮，心底仿佛被刀鋒劃過。
那時候，哥哥，你在哪裡？
村裡流言四起，哥哥被學校開除了，哥哥丟盡了家族的臉面，哥哥一向好吃懶做，哥哥自小沒大沒小從來不理人不尊重長輩……所有過去的好在風光散盡之後變成了最惡毒的詛咒，所有過去的羡慕眼神變成了鄙夷變成了白眼，哥哥，你可以不在乎，你可以過自己的想要的生活，但是你死去的爸爸在乎，你心如死灰的媽媽在乎，你恨你入骨的妹妹在乎！
哥哥，當時，你在哪裡呢？
你出入南方各種酒吧，你在歌舞昇平的南方舞廳裡流連忘返，你在情人的懷裡唱著情歌喝著紅酒。你早已將生你養你的山溝溝忘記，你心裡從來沒有辛勤勞作的老父親，你看淡一切遊戲人生，你幻想著自由自在反抗生活從不考慮將來，你從來沒想過青春即將消逝，生活將會有帶血的報復。
通過哥哥的電話，我才聯繫到他的，當時他正在南方火熱的街頭坐在一個擦鞋女人面前邊擦著皮鞋邊看著報紙，電話打給他，我告訴他爸爸已經死了，他卻只稍微愣了一下，並沒有太多的憂傷。
哥哥依舊笑著，那種笑容仿佛是刻在臉上的一般，他抱歉地說：去年沒有參加你的婚禮，真對不起啊！我搖搖頭：沒關係。然後，他緊張地問：你會回去參加我的婚禮嗎？
我想了想，最後點了點頭。
他一直看著我的表情，看到我點頭，表現出異樣的欣喜：太好了！
哥哥，你終於開始在乎起別人來了。
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和韓麗分手的，這個，他從來不告訴任何人，我從他的同學那裡得到了一些消息：你哥哥在沒有錢了之後，開始四處頻繁地借債，但是沒有人幫他，因為他真正的朋友並不多，你哥哥在走途無路的情況下只好去找工作。
在一個星期天的午後，哥哥的同學坐在咖啡館裡，真誠地看著我：不管你哥哥做錯了什麼，你要原諒他，他其實有一種深刻的孤獨，和寂寞……有很多話，他都不善於表達出來，他只是埋藏在心裡面，他曾經跟我多次講起，他有一個妹妹，一個很好的妹妹，為了他到南方打工，他覺得著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未開口說話，已淚流滿面。
我相信哥哥這個最親密的朋友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為了生活，他甚至去過工地，搬過水泥。小妹，你能理解你哥哥嗎？他吃過苦，為了錢，韓麗和他分手，分手後，他一無所有……他已經得到了最殘酷的懲罰了，現在他需要的是理解和安慰！
我點點頭。淚流進嘴裡，味道苦澀。
——有關這些，哥哥，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跟我說，從來都不跟你的親人們說起？
哥哥的婚禮很冷清。擺了兩桌，雖然請了全村的人，但是來的卻不多。新娘很漂亮，在婚禮上和哥哥一起拿著酒杯向客人們敬酒，哥哥滿臉的幸福。從婚禮開始到結束，他一直拿著新娘的手不曾放開，酒席散後，哥哥卻醉了。
三天之後，我回到了自己家，在翻看像冊的時候發現一張小時候哥哥的照片，他偏著頭，很不情願地和我站在一起，小嘴撇得老高，像是在嘲笑著每一個人！
（完）
在他追求自己所謂的轟轟烈烈的生活的最後，卻最終回到了他一直都厭惡的，生他養他的那個小山溝溝裡。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將繼續父輩一成不變的生活，守著幾畝薄田，養幾頭豬，幾隻雞，生兒育女，至此終老一生。那個瘋狂的哥哥，他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
哥哥，我想問你，你曾經後悔過嗎？
在南方，我認識了我現在的丈夫李忠，一個忠厚老實，其貌不揚的男人，我和他一起勤勤奮奮地工作，腳踏實地地做人，為了哥哥的學費，在第一年裡，我省吃儉用，即使生病了，也先要把哥哥的生活費用留出來，再計算著買點便宜的藥。那一年，我和家裡人的心思都是一樣的：有了哥哥，一切都有了希望。
第二年，哥哥的花銷開支仿佛像一個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漸漸支撐不起，偶爾生活費寄遲了，他便在電話裡破口大駡。我將委屈藏在心底，無處訴說，在黑夜裡無聲地流淚，第二天早晨一大早起來，空著肚子去上班。幸好李忠在那時開始幫我，我們一起來支撐著哥哥的學雜費，支撐著那個越來越遙遠的希望。
不要跟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交朋友——這是我後來在某一篇文章裡看到的，這一群人，心理陰鬱，很難和別人溝通，自大驕傲，反叛不羈。我想這些詞用在哥哥身上，特別是用在二十一歲的哥哥身上最合適不過。我有權利選擇自己交朋友的物件，但是，我沒權利選擇不做七十年代人的妹妹。
哥哥在大三那年做了一件至今令爸爸媽媽和村裡人不能原諒的事情。他自動退學跟著一個叫韓麗的女人跑了，跑到了南方，一個月後學校的信寄到家裡，爸爸得知消息後徹底被擊垮，一夜之間，蒼老襲擊了這個腰身佝僂的年過半百的農村漢子，他絕望地病倒了。那一年的某個深夜，母親在電話裡向我訴說起自己的心疼，到後來，她號啕大哭，聲音淒慘。父親因為他，一病不起，到年底撒手人寰，到死都不能瞑目。我帶著李忠回家奔喪，看著家裡一貧如洗的樣子，媽媽扼腕痛惜：都是你哥哥，都是他，毀了這個家，氣死了你爸爸。我看著媽媽一夜間蒼白的頭髮，心底仿佛被刀鋒劃過。
那時候，哥哥，你在哪裡？
村裡流言四起，哥哥被學校開除了，哥哥丟盡了家族的臉面，哥哥一向好吃懶做，哥哥自小沒大沒小從來不理人不尊重長輩……所有過去的好在風光散盡之後變成了最惡毒的詛咒，所有過去的羡慕眼神變成了鄙夷變成了白眼，哥哥，你可以不在乎，你可以過自己的想要的生活，但是你死去的爸爸在乎，你心如死灰的媽媽在乎，你恨你入骨的妹妹在乎！
哥哥，當時，你在哪裡呢？
你出入南方各種酒吧，你在歌舞昇平的南方舞廳裡流連忘返，你在情人的懷裡唱著情歌喝著紅酒。你早已將生你養你的山溝溝忘記，你心裡從來沒有辛勤勞作的老父親，你看淡一切遊戲人生，你幻想著自由自在反抗生活從不考慮將來，你從來沒想過青春即將消逝，生活將會有帶血的報復。
通過哥哥的電話，我才聯繫到他的，當時他正在南方火熱的街頭坐在一個擦鞋女人面前邊擦著皮鞋邊看著報紙，電話打給他，我告訴他爸爸已經死了，他卻只稍微愣了一下，並沒有太多的憂傷。
哥哥依舊笑著，那種笑容仿佛是刻在臉上的一般，他抱歉地說：去年沒有參加你的婚禮，真對不起啊！我搖搖頭：沒關係。然後，他緊張地問：你會回去參加我的婚禮嗎？
我想了想，最後點了點頭。
他一直看著我的表情，看到我點頭，表現出異樣的欣喜：太好了！
哥哥，你終於開始在乎起別人來了。
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和韓麗分手的，這個，他從來不告訴任何人，我從他的同學那裡得到了一些消息：你哥哥在沒有錢了之後，開始四處頻繁地借債，但是沒有人幫他，因為他真正的朋友並不多，你哥哥在走途無路的情況下只好去找工作。
在一個星期天的午後，哥哥的同學坐在咖啡館裡，真誠地看著我：不管你哥哥做錯了什麼，你要原諒他，他其實有一種深刻的孤獨，和寂寞……有很多話，他都不善於表達出來，他只是埋藏在心裡面，他曾經跟我多次講起，他有一個妹妹，一個很好的妹妹，為了他到南方打工，他覺得著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未開口說話，已淚流滿面。
我相信哥哥這個最親密的朋友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為了生活，他甚至去過工地，搬過水泥。小妹，你能理解你哥哥嗎？他吃過苦，為了錢，韓麗和他分手，分手後，他一無所有……他已經得到了最殘酷的懲罰了，現在他需要的是理解和安慰！
我點點頭。淚流進嘴裡，味道苦澀。
——有關這些，哥哥，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跟我說，從來都不跟你的親人們說起？
哥哥的婚禮很冷清。擺了兩桌，雖然請了全村的人，但是來的卻不多。新娘很漂亮，在婚禮上和哥哥一起拿著酒杯向客人們敬酒，哥哥滿臉的幸福。從婚禮開始到結束，他一直拿著新娘的手不曾放開，酒席散後，哥哥卻醉了。
三天之後，我回到了自己家，在翻看像冊的時候發現一張小時候哥哥的照片，他偏著頭，很不情願地和我站在一起，小嘴撇得老高，像是在嘲笑著每一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