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季年,
京伶胖巧玲者,
江蘇泰州人,
年十七八,
姓梅。
面如銀盆,
肌膚細白為若輩冠,
不甚嫵媚,
而落落大方。
喜結交文人,
好談史事,
《綱鑒會纂》及《易知錄》等書不去手。
桐城方朝覲,
字子觀,
己未會試入京,
一見器之。
自是無日不見,
非巧玲則食不甘臥不安也。
其年方之妻弟光熙亦赴會試,
同住前門內西城根試棺。
方則風雨無阻,
日必往巧玲處,
雖無大糜費,
然條子酒飯之費亦不免。
寒士所攜無多,
試資盡賦梅花矣,
不足,
則以長生庫為後盾。
始巧玲以為貴公子,
繼乃知為寒畯,
不知其衣服皆罄,
遂力阻其遊,
不聽,
然思有以報之。
會試入場後,
巧玲驅車至試館覓方,
方僕大罵曰:“我主身家性命送了一半與兔子了,
爾來何為?”巧玲曰:“爾無穢言詈我,
我來為爾主計,
聞爾主衣服皆入質庫,
然否?”僕悻悻曰:“尚何言,
都為你。
”巧玲曰:“質券何在?”僕曰:“爾貪心不足,
尚思攫其當票耶!”巧玲曰:“非也,
趁爾主此時入場,
爾將當票檢齊,
攜空箱隨我往可也。
”於是以四百余金全贖之,
送其僕返試館而別。
次日方出闈,
僕告之,
感激至於涕零。
及啟笥,
則更大駭,
除衣服外,
更一函盛零星銀券二百兩,
媵以一書雲:“留為旅費,
如報捷後,
一切費用當再為設法。
場事畢,
務須用心寫殿試策。
俟館選後再相見,
此時若來,
當以閉門羹相待,
勿怪也。
”方閱竟,
涕不可抑。
同試者皆咄咄稱怪事,
即其僕亦眙 咢不知所云,
第雲:“真耶,
真耶,
真的此好兔子耶!”方大怒曰:“如此仗義,
雖朋友猶難爾,
尚呼為兔子耶!”場事畢,
方造訪,
果不見。
無如何,
遂閉戶定課程,
日作楷書數百字而已。
榜發中試,
日未暮,
巧玲盛服至,
跪拜稱駕。
複致二百金,
謂方曰:“明日謁座師房師及一切賞號,
已代為預備矣。
”方不肯受。
巧玲曰:“爾不受,
是侮我也,
侮我當絕交。
”乃受之。
方僕一見巧玲,
大叩其頭,
口稱:“梅老爺,
小的該死,
小的以先把爾當個壞兔子,
那曉得你比老爺們還大方。
”巧玲聞之,
笑與怒莫知所可也。
及館選,
巧玲又以二百金為賀。
方曰:“今真不能再領矣,
且既入詞林,
吾鄉有公費可用,
不必再費爾資。
”始罷。
孰知館選後未匝月即病故。
巧玲聞之,
白衣冠來吊,
撫棺痛哭失聲,
複致二百金為賻,
且為之持服二十七日。
人問之曰:“爾之客亦多矣,
何獨于方加厚?”巧玲曰:“我之客皆以優伶待我,
雖與我厚,
狎侮不免。
惟方謂我不似優伶,
且謂我如能讀書應試,
當不在人下。
相交半年,
未嘗出一狎語。
我平生第一知己也,
不此之報,
而誰報哉!”從此胖巧玲之名震京師,
王公大人皆以得接一談為幸。
遂積資數十萬,
設商業無數,
溫飽以終。
子乳名大鎖者,
京師胡琴第一也。
譚鑫培登臺,
非大鎖胡琴不能唱,
月俸至三百金,
亦奇矣哉。
方之僕名方小,
族人之為農者,
鄉愚也,
故出言無狀如是。
猜猜這是誰?
舊社會下人不得不做一些違心事,
為了生活而已,
不掩其義。
乃祖有義,
方有子孫心中的國家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