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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鳳凰男

我是半個鳳凰男。 家族裡, 我爺爺是第一個識字的。 我爸從小在農村, 讀高中時, 每學期有一半時間荒廢了課在家幹活。 高考差了幾分, 他說想複讀考大學, 爺爺說, 家裡緊張, 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要是有把握一定考上, 就供你讀。 我爸一聽, 就報名參了軍, 臨走家裡才知道。 這是他一輩子遺憾的事。 後來我出生了, 他還在參加自學考試。

我的成長環境不算差。 小時候, 家裡賃房住, 成天被人趕著搬家-。 後來父母下崗了, 做點小生意, 慢慢殷實起來。 所以, 不能算百分之百的鳳凰男, 但在落後的地方成長, 身上確實沾染很多習慣,

比如隨地吐痰、不會說謝謝、小氣, 以及敏感。

不過, 這些都不是特別大的問題。 如同身上沾了泥, 只要願意洗澡, 就會乾淨。 剛上大學, 跟室友散步, 我隨地吐了痰, 被他提醒, 慚愧不已, 從此就改掉了。 在老家, 親戚之間沒有說謝謝的習慣, 彼此相處, 心裡念著人家的好, 但不能表達。 總覺得“謝謝”是生分的人才說的。 表姐第一次去我家, 我給她倒水, 她說謝謝, 我心想, 城裡人真是客氣。 後來離開家, 我很快也學會了謝謝, 只是假期回去, 再把謝謝收起來, 以免親戚不自在, 覺得熟悉的孩子突然變陌生了。

看到這些差距, 和小地方的種種落後, 我漸漸對家鄉的人和事有了隔膜。 鄉下的冬天, 半個莊子的男人聚在大槐樹下推牌九,

女人嗑瓜子, 才四十歲, 牙就開始掉, 不知是因為吃糖還是得病。 我就想, 越是窮, 越不知思變;越不知思變, 就越窮, 真是沒有辦法。

相較這些人, 倒是許多能從小地方走出去的, 也就是鳳凰男和鳳凰女的身上, 有很多可貴的品質。 年前認識一位元朋友, 她出生在重男輕女的地方, 有哥哥和弟弟, 自己得不到寵愛。 我跟她第一次見面, 不知情, 問她什麼專業, 她絲毫不介意告訴我, 自己沒有讀過大學。 但她談吐中透露的見地和對生活的理解, 要比許多名校畢業生高太多。 她憑藉努力, 在北京安家, 結婚, 生子, 事業也不俗。 與她見面時, 她剛受了些損失, 卻說, 錢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東西, 如果通過錢能看清楚一個人, 那也值得。 如今, 她的境遇比哥哥弟弟都好,

父母也是她在贍養。

二十多年前, 我一位舅舅在讀研, 我爸去看他, 他不在, 室友接待了我爸, 請我爸吃食堂最好的紅燒肉。 我爸跟他聊起舅舅家的困難, 他說, 我瞭解, 不過他家比我家還好些。 我爸大驚, 問了才知道, 他家在安徽山村, 更困難, 請我爸吃的飯, 相當於小半月的生活費。 很多年後, 我爸依然感歎他的慷慨。

城裡人就更加文明嗎?很多時候, 只是更加精明。 因為有了優越的條件和環境, 變得富足。 但如果從美德上講, 是不分貧賤與富貴的。 寒酸的家庭裡, 也有很有教養的子弟。 窮苦人的身上, 也有諸多美德。

春節回家, 坐高鐵, 我旁邊是位中年婦女, 鄉下人打扮, 棉襖很厚, 衣角搭到了我的位置, 我有些不高興,

嫌她不懂禮貌。 她打開手機, 聽些拙劣的地方戲, 我又嫌她俗氣。 聽到檢票, 她碰碰我的胳膊問:“票不是進站時吃進去了嗎?”我說, 檢票時塞進去還會出來的。 她就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怕再花錢補票。 我說不要緊, 跟乘務員說說就行。 她說:“我哪知道, 沒坐過高鐵, 年年都是坐火車, 今年還想坐火車, 俺兒不願意, 怪我去年半夜才到家, 說花多少錢也給你買高鐵。 ”又指著手機說, “這是俺兒給我的, 他非要用蘋果, 就把這個給我了。 ”

她拿出香蕉給我吃, 我說不吃, 她一定要我吃, 說買得多。 她指著包笑著說:“年年光買糖和巧克力就得一兩百塊!帶回家, 俺一家的要吃, 我說你別吃, 是給閨女兒子買的。 ”她說的閨女兒子, 不僅是自家的, 還有親戚鄰居的。

“隔壁侄子大清早就到俺家, 大娘!大娘!我來吃巧克力!哈哈哈。 ”我要充電, 她說:“我有充電寶, 給你充電寶。 ”我說不用, 下面有插座, 她說, “不好夠吧, 給你充電寶。 ”

她說起家庭, 卻令我震驚。 我不能把

細節講出來, 那就辜負了她對陌生人的信任。 她生活得十分艱辛悲苦, 但如同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 沒有什麼怨艾。 女兒上小學, 兒子比女兒大十歲, 在打工。 “醫生說了,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閨女結婚, 但能看到兒子結婚。 我說能看到兒子結婚就行。 ”聽得我眼淚差點滾出來。

越是聽她聊, 我越對自己先前的以貌取人深慚不已。 她身上的許多美德, 堅強、樂觀、慷慨、有情義, 都是我不能及的。 不僅我不能及, 我在北京接觸的許多人, 都不像她這樣質樸、潔淨和光輝。 很多人有光鮮的身份,行為卻猥瑣陰暗,齷齪不堪。有人請你幫忙,你幫了他,他連句謝謝都不說,似乎謝你就屈尊了,好像以他的身份,能幫上忙是你的幸運。有人甚至講:利用你怎麼了?是給你面子,那麼多人排著隊求我利用呢!我從這些人身上看到的不堪入目的東西,遠比在鄉下蹲茅廁時看到的多。但在他們眼裡,只有鄉下的茅廁才令人崩潰。

我不覺得有了抽水馬桶就叫文明,不覺得懂得端起紅酒杯晃晃,能嘗出產地和年份就叫品位。怎樣打出一杆漂亮的高爾夫並不重要,遠遠不及做出熨帖的事更要緊;怎樣把一個法語單詞發出塞納河的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句話能讓人感受到基本的尊重。

把人分為鳳凰男和非鳳凰男,這種三觀是愚昧可哀的。沒有鳳凰男和非鳳凰男之分,只有有教養和沒教養之分。說千萬不能嫁給鳳凰男,如果不是愚昧,就只能是勢利。這種論斷,恰恰體現出一個人缺乏基本的教養。孔子從來不以出身判斷人,仲弓是鳳凰男,孔子講:“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公冶長進過監獄,孔子卻把女兒嫁給他。就連孔子自己,“吾少也賤”,不也是鳳凰男嗎。孔子也從不以貧富來斷定一個人的品德。“貧而無諂”固然好,卻不及“富而好禮”。“富而無驕”固然好,卻不及“貧而樂”。

但無論哪種,都比“不仁”強。一個人不仁,就很難辦了。如果缺乏基本的涵養,就會是非不分,把諂上媚下當生存技巧,把舐癰吮痔當人生智慧,把勢利做派當貴族精神。不是說,能拿一棟別墅拍下一幅畫就有資格談貴族精神,那種資格太監劉瑾最不缺。

凡人都有很多缺陷。要緊的,是盡力去改變它,在壽命終了之前讓自己變得更完善。時至今日,我也不太想回老家。我知道老家的落後,也為沒有力量改變它感到自身的無能。我有一位同學,名校碩士畢業,本可以留京,卻執意回老家做司法工作,很多人覺得她傻,我倒是很尊敬她。正因為有她那樣的年輕人,我們老家的司法環境才能有一點點改觀,才讓老百姓打起官司來稍微容易和規範一點。相較之下,我的選擇精明了些,卻不及她有勇氣。

去年,我聽星雲法師的講座,十分震撼。星雲說,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想做和尚。按照佛教的說法,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娑婆世界,是非常糟糕的地方,有種種愚癡、貪婪和嗔恨。一個修行人,本可以遠離這些,到更加文明的國度裡去。但星雲說,他不願到天上,不願去淨土,也不願求涅槃,還想回到這個世界,在這裡做和尚。這真是大悲的菩薩心,願意留在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的娑婆世界,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對芸芸眾生不肯捨棄。

很多人有光鮮的身份,行為卻猥瑣陰暗,齷齪不堪。有人請你幫忙,你幫了他,他連句謝謝都不說,似乎謝你就屈尊了,好像以他的身份,能幫上忙是你的幸運。有人甚至講:利用你怎麼了?是給你面子,那麼多人排著隊求我利用呢!我從這些人身上看到的不堪入目的東西,遠比在鄉下蹲茅廁時看到的多。但在他們眼裡,只有鄉下的茅廁才令人崩潰。

我不覺得有了抽水馬桶就叫文明,不覺得懂得端起紅酒杯晃晃,能嘗出產地和年份就叫品位。怎樣打出一杆漂亮的高爾夫並不重要,遠遠不及做出熨帖的事更要緊;怎樣把一個法語單詞發出塞納河的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句話能讓人感受到基本的尊重。

把人分為鳳凰男和非鳳凰男,這種三觀是愚昧可哀的。沒有鳳凰男和非鳳凰男之分,只有有教養和沒教養之分。說千萬不能嫁給鳳凰男,如果不是愚昧,就只能是勢利。這種論斷,恰恰體現出一個人缺乏基本的教養。孔子從來不以出身判斷人,仲弓是鳳凰男,孔子講:“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公冶長進過監獄,孔子卻把女兒嫁給他。就連孔子自己,“吾少也賤”,不也是鳳凰男嗎。孔子也從不以貧富來斷定一個人的品德。“貧而無諂”固然好,卻不及“富而好禮”。“富而無驕”固然好,卻不及“貧而樂”。

但無論哪種,都比“不仁”強。一個人不仁,就很難辦了。如果缺乏基本的涵養,就會是非不分,把諂上媚下當生存技巧,把舐癰吮痔當人生智慧,把勢利做派當貴族精神。不是說,能拿一棟別墅拍下一幅畫就有資格談貴族精神,那種資格太監劉瑾最不缺。

凡人都有很多缺陷。要緊的,是盡力去改變它,在壽命終了之前讓自己變得更完善。時至今日,我也不太想回老家。我知道老家的落後,也為沒有力量改變它感到自身的無能。我有一位同學,名校碩士畢業,本可以留京,卻執意回老家做司法工作,很多人覺得她傻,我倒是很尊敬她。正因為有她那樣的年輕人,我們老家的司法環境才能有一點點改觀,才讓老百姓打起官司來稍微容易和規範一點。相較之下,我的選擇精明了些,卻不及她有勇氣。

去年,我聽星雲法師的講座,十分震撼。星雲說,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想做和尚。按照佛教的說法,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娑婆世界,是非常糟糕的地方,有種種愚癡、貪婪和嗔恨。一個修行人,本可以遠離這些,到更加文明的國度裡去。但星雲說,他不願到天上,不願去淨土,也不願求涅槃,還想回到這個世界,在這裡做和尚。這真是大悲的菩薩心,願意留在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的娑婆世界,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對芸芸眾生不肯捨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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