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片
六叔被公安局逮起來後, 有一段時間我對心理暗示這種心理活動產生了濃烈興趣。
我故意不說話, 用眼神或手勢與熟悉的人交流,
“你他媽的到底要幹啥?!”那人火了。
其實我就是琢磨著杯上那幾個英文字母是啥意思。
如此看來, 心理暗示就包含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被暗示人對另一個人意思的理解也就可能相差萬里, 如果再根據暗示付諸具體行為, 可想而知, 就皆有可能鬧出大亂子來。 這可不是危言聳聽, 我頂頂聰明的六叔就倒楣于這上面。 準確地說, 六叔倒楣于病入膏肓的爺爺臨終前那幾縷飄忽的眼神。
我還是從頭講六叔的故事吧!
爺爺在世時, 我家住在市郊。 就是現在哈爾濱市氣象臺那個地方。 我記事時這裡還是一片大荒地, 荒草淒淒的大甸子上散落幾個泥草房, 後來泥草房衍變成一個個村落, 村落裡又逐漸長出了漂亮的磚瓦房。 爺爺是個挺文靜的老頭兒, 會寫毛筆字, 還會背些之乎者也類的古文, 在我們那一片兒算是最有學問的人了。 過年時, 屯裡人叼著煙袋, 腋下夾一張紅紙, 手裡拎一串大蒜, 來到我們家。 躬著腰對我爺爺說:“先生, 您老給寫幅對聯唄。 ”爺爺從老花鏡上方瞄他一眼:“把紙放下, 大蒜拎回去。 ”“呵呵, 這不過年了嘛, 也沒啥好東西孝敬您, 這兒都是自己家種的……”來人一邊笑嘻嘻說話, 一邊把大蒜放到桌上。
但外人卻不信爺爺的話。
外人傳言我家藏有皇上御賜的黃馬褂, 還有聖旨, 還有祖太爺爺留下的許多珍珠瑪瑙……
“真有這些?”我很興奮。
爺爺卻對這些傳言一概否認。 爺爺說, 外人都是瞎扯淡, 咱家要有那些寶貝, 現在還用住這四處漏風的泥草房啊?早搬進城裡住小洋樓去了!
儘管爺爺否認, 但文革破四舊時, 紅衛兵確實從我家抄走過一些古董, 那些東西是爺爺闖關東時從河北老家帶過來的, 千里迢迢都沒捨得扔下。 爸爸回憶說, 被紅衛兵抄走的有一本祖太爺爺寫的線裝書(是不是他老人家寫的兵法或是回憶錄啥的?現在有點出息的人可都愛寫回憶錄), 還有一隻祖太爺爺使用過的馬鞭子, 一對紫砂壺, 一柄雕花匕首, 對了, 還有一卷家譜。
爸爸說, 這些東西他記得很清楚, 是他帶頭抄的, 他是紅衛兵。 爸爸說爺爺當時瞧他的眼神恨不能吃了他。 但爺爺不敢言語,
紅衛兵帶著戰利品剛走, 只見爺爺從炕上像豹子一樣竄起來, 撲向猝不及防的爸爸, 轉眼之間, 爸爸腦殼上挨了他重重一煙袋鍋, “畜生、敗家子……”(時隔多年以後, 我家搬進城裡, 看著別人家有車有樓有錢, 一個個特牛逼, 爸爸還對我說:“你爺爺那一煙鍋真沒刨冤我, 你說當時我咋就那麼傻呢?要是那些寶貝留到現在, 咱家就不是這成色了……但我總覺得還有好東西沒搜出來……”爸爸雲裡霧裡地說。 )
莫不是外人的傳言也讓爸爸信以為真了?
六叔是三爺的兒子,和爸爸是叔伯兄弟。爺爺那一輩爺爺是長子,等他闖關東落下腳來,二爺三爺才陸續過來。六叔和爺爺關係特別好,不知情的外人甚至以為六叔是爺爺的親兒子,而敗家子爸爸不是。這點讓爸爸很不悅,尤其他帶頭抄了自己家後,爺爺就更加敵意他。
六叔是個愛乾淨的人。上地幹活時他穿上布鞋,幹活回來,趕緊把臭腳丫子洗乾淨,換上他那雙心愛的解放鞋。那雙解放鞋都洗得發白了,別人都羡慕六叔有一雙像白球鞋一樣的解放鞋,六叔就穿著它專往人堆裡紮,走路都腆著胸脯。
六叔的頭髮永遠油光光的,梳理得整整齊齊。他有一瓶花一元錢買的頭油,每天都不忘對著鏡子抹點兒。有一段時間頭油用光了,沒錢買,他就用涼水梳頭,頭髮每天依然規規矩矩、油光光的。我小時候就願意和六叔玩。六叔心靈手巧,他能用小麥秸稈編各式各樣的蟈蟈籠子,然後帶我去草甸子上捉蟈蟈。我發現,只要讓六叔盯上的蟈蟈它准跑不掉。他特別有耐心,即使第一次沒有抓到,他也會耐心搜索,直到把蟈蟈“捉拿歸案”。
最有意思的是六叔攆兔子。我小時候,氣象臺以東是一片大草地,人煙稀少,但卻是動物的天堂,有狼、狐狸、獾子,尤其是野兔特別多。那灰色的小東西一竄一竄的,奔跑的樣子活像非洲的袋鼠。肥胖的身影在野草裡忽隱忽現,逗得人不由得興奮起來。“哪裡跑?”六叔一聲怪叫,獵狗一般竄出去,兔子在前,他在後,風也似地狂奔,蹬得腳下的野草吱吱叫。兔子大駭,不知道身後這個穿紅線衣的傢伙為啥這樣能跑?兔子一路狂奔,但終甩不掉身後這傢伙。於是兔子改變了奔跑戰略,開始繞彎跑,六叔就緊隨兔子身影,S彎子繞的過大,六叔的身子如同飛機側翼飛行,速度卻絲毫不減。漸漸地,兔子跳躍速度降下來,六叔邊跑邊脫紅線衣,待野兔五臟六腑炸裂,一頭栽翻在地,六叔的紅線衣準確地罩在兔子身上,生擒了野兔。
村裡人都說六叔比狼狗還能跑。
六叔捉野兔還有一絕:下套子。他用一根細如髮絲的鋼絲彎成一個個兔套。這種兔套一頭拴在小樹根部,放在草叢裡,肉眼很難發現,一旦兔子入套就會越掙扎越緊,插翅難逃。六叔下套時一下就是十多個,錯落排開,每個套子都下在兔子常走的小道上。下完套子,六叔就領我走到離下套子一公里以外的地方,然後我倆就朝著下套子的地方走,邊走六叔邊敞開嗓子狼嚎起來,一邊嚎叫還一邊像猴子一樣東竄西跳,他讓我也和他學。
“啊哦哦——嗷嗷嗷——”
我倆的怪叫驚天地泣鬼神。嚎叫了一會兒,六叔改唱歌了。《送貨郎》、《烏蘇裡船歌》……歌聲悠揚,猶如天籟。我側臉看他,他手裡輪著紅線衣,像舞動一面紅旗,陽光在他撅起的嘴上跳躍,眼睛晶晶發亮。六叔的嗓子真好,唱得和收音機裡的歌唱家一樣好。但他是個殘忍的歌唱家。他要用這優美的歌聲驅趕那些傻兔子們驚恐地入套,然後在我家院子裡支起篝火,烤兔子肉吃。(這真乃是弱小動物們的不幸!弱肉強食,人作為自然界王者,吃掉它們的理由似乎能找到一百個。)
資料片
一九八零年,開始主持家政的父親想選址另建一座新屋,但遭到已經“靠邊兒”了的爺爺的堅決反對。爺爺說老屋的位置好,翻新一下就可。雖然爺爺“靠邊兒”了,但煙袋鍋的餘威猶在,爸爸找來六叔商量,想讓六叔勸勸老爺子。六叔說,老爺子不愛挪窩,就先依他幾年吧,大伯都快八十歲的人了,等他百年後再建新屋也不遲;或者乾脆搬到城裡住算了,這個鳥地方還有啥留戀的。此時的六叔早已經結婚了,六嬸是城裡姑娘,六叔等於入贅做了上門女婿。他家在香坊區公濱路開了個小飯店,憑著六叔的聰明勁兒,小飯店搞得紅紅火火,但就是地方太小。六叔有心把它擴大,但城裡門市房太貴,六嬸娘家也再沒有錢給他投資,六叔六嬸只能靠自己一點點積攢,雖然如此,六叔家的日子與農家相比,也強到天上去了。
聽六叔說得有道理,爸爸也不再堅持,開始對老屋進行了修繕。在老屋四牆外貼了一層青磚,又美觀又保暖,屋頂上也把茅草推掉,換上了石棉瓦,氣派了很多。屋裡鋪了一層地板,地板是用楊木板拼湊的,雖然比不上現在的地板漂亮,但也算是純實木的呢,板子上面刷了一層紅油漆,雖然粗糙,但卻不一掃地就塵土亂飛了,這樣一弄,整個老屋裡外都透著新了。媽媽很高興。
生活就是這樣。雖然變化不是很快,但卻總能感到變化的每一個腳印,每一次回首,都會覺得那年那人那事似乎遠去,但其實猶在眼前。在一次次回味中,自己不覺也成了別人回憶中的風景,老成了一個片段。
甚至一聲歎息。
六叔和我在一起時,就愛回憶我小時候的事。我在城裡讀書,週末六叔經常讓我去他飯店改善伙食。六叔飯店的餃子特別好吃。六叔說,他飯店的餃子餡是一絕,有獨家秘方。他還神秘的跟我說,他高薪聘請了一位老太太給他拌餃餡,這位老太太有祖傳秘方,多少錢也不賣,她受雇給幾家飯店拌餃餡。他和餃子餡時任何人不能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在屋裡操作。和好後就走人,話都不多說一句。經她手一弄,包出的餃子就是好吃,入口鮮而耐口,香而不膩,回味猶有餘香,堪稱餃中之王。
餃王老母的故事我聽著很有趣。
六叔歎口氣:“唉!我就是出不起大錢,不然我非把老太太的手藝買斷不可,讓她只給我一家飯店拌餡,那時錢就歸我一個人賺了……”
我開玩笑說:“你一個學生娃就知道一天吃飽了不餓,你懂個屁。”六叔罵我。
“小海,你說你家真有黃馬褂和聖旨什麼的嗎?”六叔突然問我,眼裡若有所思。
我哈哈笑了,說六叔你這麼精明的人咋也信別人瞎說哪!
“小孩子你不懂,要是真有黃馬褂和聖旨啥的,你家可就牛氣起來了!”
我見六叔說得認真,就把笑聲咽了回去。心說小孩子確實不懂大人的心思,六叔都有飯店了,怎麼還想錢呢!
爺爺過完八十大壽,突然有一天摔倒了。這病來得實在太突然,醫院診斷為腦中風。在醫院全力搶救下,爺爺雖然暫無生命危險,但人已如植物人一樣了。爸爸把爺爺接回家裡療養,醫生囑爸爸準備好後事。
爺爺躺在炕上,眼睛呆呆地看每一個前來看望他的人。他已經認不出誰是誰了。
“大——伯,我是老六——還認識我嗎——?”六叔趴在爺爺耳邊喊。爺爺眼珠子活動了幾下,喉嚨裡發出呃呃的聲音。
“不錯,老爺子看見你還有反應哪!”爸爸說。
六叔眼裡就有了淚花:“”我大伯平時對我最好了。唉,大伯就算有福之人了,我爸和二伯兩人加起來還沒活上一百歲哪!”
六叔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對爸爸說:
“大伯就一句話也沒說?”
“唉,還說話哪?吃飯時還好好的,吃完飯下地穿鞋,一個跟頭摔倒就不省人事了。一直就這樣……”爸爸說,“不過他回來後總瞅著北牆根兒看,不錯眼珠地看,不知為啥……”
“盯著北牆根看?”聽了爸爸的話,六叔甚為疑惑。他順著爺爺的目光看,果然見爺爺誰也不理,兩道呆滯的目光只是盯著北牆根兒看。喉嚨裡又呃呃了兩聲。
六叔踱到北牆角,有意無意地查看起來,還用腳使勁踩踩地板。
半晌,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們看,這是什麼?老爺子眼睛真好使啊!”
“什麼?”眾人圍過來。
六叔從地板縫裡摳出一枚硬幣,高高地夾在手指間。硬幣閃閃發亮。
眾人都笑了。在笑聲中,誰也沒察覺爺爺悄然閉上眼睛,走了。
資料片
農曆新年,六叔邀請我們全家一起去城裡過大年。六叔拉著爸爸手說:“大伯那一輩老哥仨如今都走了,咱們這輩在身邊的就是咱哥倆了,今年過年你們全家都來城裡飯店過,咱們好好聚聚,咱們這輩人要好好親熱呢!”六叔說得很誠懇,眼圈都有些紅了。爸爸媽媽推辭不過,在家裡過完大年初三,正月初四一大早全家便都進了城。
六叔特別高興。頓頓備了好酒好菜,不重樣地做。六叔還特意把飯店廚師留下,專門為我們做家宴。這讓爸爸特感動,每次舉杯之間,總要誇上六叔幾句:“老六,在咱們這輩人裡,你是最有出息的。不但有錢還講情義、念舊,進了城也沒忘本。”
“哥,別誇我了,咱們是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姓來。同一個老祖宗,就是要有福同享嘛!啥叫親戚?親戚就是血緣親情!親戚就是砸斷骨頭還連著筋!”六叔的話說得每個人心裡都暖烘烘的。
美酒佳餚不思歸,在六叔家過完初六,正月初七我們全家才返回。
故事講到這裡,聰明的讀者可能已經猜到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了。
簡單地說,我家被盜了。
當我們從六叔家回來,全家人都驚愕了:我家門鎖被撬開了,老屋北牆根處地板被全部掀掉,牆根處被人用鐵鍬挖了個一米多深的深溝,新鮮的泥土大堆地醜陋地翻在坑邊……一片狼藉……
爸爸腿一軟,“完了……完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立案一年半後,警方抓獲了一夥文物盜竊犯,審訊中,這夥人還交代了另一起盜竊案件。據竊賊交代,那起盜竊案雇傭他們的是一個飯店老闆。那個老闆說,他大伯家北牆根可能埋藏有無價之寶黃馬褂和聖旨啥的,讓我們幫他去挖,結果連根毛兒都沒有……那個老闆死活不信,還誣我們私吞了寶物,最後一分錢也沒給,我們氣不過,廢了他一條腿……由於涉及到“文物”案件,引起警方特別重視,經過多方審訊和調查,竊賊也一致供認,確實連根雞毛也沒有挖到。
作為主謀的六叔鋃鐺入獄。
在獄中,有探望他的人回來說,六叔摸著他的殘腿,總是傻呵呵地重複一句話:“叔,你說我咋這麼倒楣呢……你說我咋這麼倒楣呢……”
不久,我家搬離了那令人感傷的老屋,進了城。倏忽數載過去,我家老宅那裡早已是高樓林立,成了漂亮的新城區了。
聲明:原創,未經同意不得轉載
六叔是三爺的兒子,和爸爸是叔伯兄弟。爺爺那一輩爺爺是長子,等他闖關東落下腳來,二爺三爺才陸續過來。六叔和爺爺關係特別好,不知情的外人甚至以為六叔是爺爺的親兒子,而敗家子爸爸不是。這點讓爸爸很不悅,尤其他帶頭抄了自己家後,爺爺就更加敵意他。
六叔是個愛乾淨的人。上地幹活時他穿上布鞋,幹活回來,趕緊把臭腳丫子洗乾淨,換上他那雙心愛的解放鞋。那雙解放鞋都洗得發白了,別人都羡慕六叔有一雙像白球鞋一樣的解放鞋,六叔就穿著它專往人堆裡紮,走路都腆著胸脯。
六叔的頭髮永遠油光光的,梳理得整整齊齊。他有一瓶花一元錢買的頭油,每天都不忘對著鏡子抹點兒。有一段時間頭油用光了,沒錢買,他就用涼水梳頭,頭髮每天依然規規矩矩、油光光的。我小時候就願意和六叔玩。六叔心靈手巧,他能用小麥秸稈編各式各樣的蟈蟈籠子,然後帶我去草甸子上捉蟈蟈。我發現,只要讓六叔盯上的蟈蟈它准跑不掉。他特別有耐心,即使第一次沒有抓到,他也會耐心搜索,直到把蟈蟈“捉拿歸案”。
最有意思的是六叔攆兔子。我小時候,氣象臺以東是一片大草地,人煙稀少,但卻是動物的天堂,有狼、狐狸、獾子,尤其是野兔特別多。那灰色的小東西一竄一竄的,奔跑的樣子活像非洲的袋鼠。肥胖的身影在野草裡忽隱忽現,逗得人不由得興奮起來。“哪裡跑?”六叔一聲怪叫,獵狗一般竄出去,兔子在前,他在後,風也似地狂奔,蹬得腳下的野草吱吱叫。兔子大駭,不知道身後這個穿紅線衣的傢伙為啥這樣能跑?兔子一路狂奔,但終甩不掉身後這傢伙。於是兔子改變了奔跑戰略,開始繞彎跑,六叔就緊隨兔子身影,S彎子繞的過大,六叔的身子如同飛機側翼飛行,速度卻絲毫不減。漸漸地,兔子跳躍速度降下來,六叔邊跑邊脫紅線衣,待野兔五臟六腑炸裂,一頭栽翻在地,六叔的紅線衣準確地罩在兔子身上,生擒了野兔。
村裡人都說六叔比狼狗還能跑。
六叔捉野兔還有一絕:下套子。他用一根細如髮絲的鋼絲彎成一個個兔套。這種兔套一頭拴在小樹根部,放在草叢裡,肉眼很難發現,一旦兔子入套就會越掙扎越緊,插翅難逃。六叔下套時一下就是十多個,錯落排開,每個套子都下在兔子常走的小道上。下完套子,六叔就領我走到離下套子一公里以外的地方,然後我倆就朝著下套子的地方走,邊走六叔邊敞開嗓子狼嚎起來,一邊嚎叫還一邊像猴子一樣東竄西跳,他讓我也和他學。
“啊哦哦——嗷嗷嗷——”
我倆的怪叫驚天地泣鬼神。嚎叫了一會兒,六叔改唱歌了。《送貨郎》、《烏蘇裡船歌》……歌聲悠揚,猶如天籟。我側臉看他,他手裡輪著紅線衣,像舞動一面紅旗,陽光在他撅起的嘴上跳躍,眼睛晶晶發亮。六叔的嗓子真好,唱得和收音機裡的歌唱家一樣好。但他是個殘忍的歌唱家。他要用這優美的歌聲驅趕那些傻兔子們驚恐地入套,然後在我家院子裡支起篝火,烤兔子肉吃。(這真乃是弱小動物們的不幸!弱肉強食,人作為自然界王者,吃掉它們的理由似乎能找到一百個。)
資料片
一九八零年,開始主持家政的父親想選址另建一座新屋,但遭到已經“靠邊兒”了的爺爺的堅決反對。爺爺說老屋的位置好,翻新一下就可。雖然爺爺“靠邊兒”了,但煙袋鍋的餘威猶在,爸爸找來六叔商量,想讓六叔勸勸老爺子。六叔說,老爺子不愛挪窩,就先依他幾年吧,大伯都快八十歲的人了,等他百年後再建新屋也不遲;或者乾脆搬到城裡住算了,這個鳥地方還有啥留戀的。此時的六叔早已經結婚了,六嬸是城裡姑娘,六叔等於入贅做了上門女婿。他家在香坊區公濱路開了個小飯店,憑著六叔的聰明勁兒,小飯店搞得紅紅火火,但就是地方太小。六叔有心把它擴大,但城裡門市房太貴,六嬸娘家也再沒有錢給他投資,六叔六嬸只能靠自己一點點積攢,雖然如此,六叔家的日子與農家相比,也強到天上去了。
聽六叔說得有道理,爸爸也不再堅持,開始對老屋進行了修繕。在老屋四牆外貼了一層青磚,又美觀又保暖,屋頂上也把茅草推掉,換上了石棉瓦,氣派了很多。屋裡鋪了一層地板,地板是用楊木板拼湊的,雖然比不上現在的地板漂亮,但也算是純實木的呢,板子上面刷了一層紅油漆,雖然粗糙,但卻不一掃地就塵土亂飛了,這樣一弄,整個老屋裡外都透著新了。媽媽很高興。
生活就是這樣。雖然變化不是很快,但卻總能感到變化的每一個腳印,每一次回首,都會覺得那年那人那事似乎遠去,但其實猶在眼前。在一次次回味中,自己不覺也成了別人回憶中的風景,老成了一個片段。
甚至一聲歎息。
六叔和我在一起時,就愛回憶我小時候的事。我在城裡讀書,週末六叔經常讓我去他飯店改善伙食。六叔飯店的餃子特別好吃。六叔說,他飯店的餃子餡是一絕,有獨家秘方。他還神秘的跟我說,他高薪聘請了一位老太太給他拌餃餡,這位老太太有祖傳秘方,多少錢也不賣,她受雇給幾家飯店拌餃餡。他和餃子餡時任何人不能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在屋裡操作。和好後就走人,話都不多說一句。經她手一弄,包出的餃子就是好吃,入口鮮而耐口,香而不膩,回味猶有餘香,堪稱餃中之王。
餃王老母的故事我聽著很有趣。
六叔歎口氣:“唉!我就是出不起大錢,不然我非把老太太的手藝買斷不可,讓她只給我一家飯店拌餡,那時錢就歸我一個人賺了……”
我開玩笑說:“你一個學生娃就知道一天吃飽了不餓,你懂個屁。”六叔罵我。
“小海,你說你家真有黃馬褂和聖旨什麼的嗎?”六叔突然問我,眼裡若有所思。
我哈哈笑了,說六叔你這麼精明的人咋也信別人瞎說哪!
“小孩子你不懂,要是真有黃馬褂和聖旨啥的,你家可就牛氣起來了!”
我見六叔說得認真,就把笑聲咽了回去。心說小孩子確實不懂大人的心思,六叔都有飯店了,怎麼還想錢呢!
爺爺過完八十大壽,突然有一天摔倒了。這病來得實在太突然,醫院診斷為腦中風。在醫院全力搶救下,爺爺雖然暫無生命危險,但人已如植物人一樣了。爸爸把爺爺接回家裡療養,醫生囑爸爸準備好後事。
爺爺躺在炕上,眼睛呆呆地看每一個前來看望他的人。他已經認不出誰是誰了。
“大——伯,我是老六——還認識我嗎——?”六叔趴在爺爺耳邊喊。爺爺眼珠子活動了幾下,喉嚨裡發出呃呃的聲音。
“不錯,老爺子看見你還有反應哪!”爸爸說。
六叔眼裡就有了淚花:“”我大伯平時對我最好了。唉,大伯就算有福之人了,我爸和二伯兩人加起來還沒活上一百歲哪!”
六叔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對爸爸說:
“大伯就一句話也沒說?”
“唉,還說話哪?吃飯時還好好的,吃完飯下地穿鞋,一個跟頭摔倒就不省人事了。一直就這樣……”爸爸說,“不過他回來後總瞅著北牆根兒看,不錯眼珠地看,不知為啥……”
“盯著北牆根看?”聽了爸爸的話,六叔甚為疑惑。他順著爺爺的目光看,果然見爺爺誰也不理,兩道呆滯的目光只是盯著北牆根兒看。喉嚨裡又呃呃了兩聲。
六叔踱到北牆角,有意無意地查看起來,還用腳使勁踩踩地板。
半晌,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們看,這是什麼?老爺子眼睛真好使啊!”
“什麼?”眾人圍過來。
六叔從地板縫裡摳出一枚硬幣,高高地夾在手指間。硬幣閃閃發亮。
眾人都笑了。在笑聲中,誰也沒察覺爺爺悄然閉上眼睛,走了。
資料片
農曆新年,六叔邀請我們全家一起去城裡過大年。六叔拉著爸爸手說:“大伯那一輩老哥仨如今都走了,咱們這輩在身邊的就是咱哥倆了,今年過年你們全家都來城裡飯店過,咱們好好聚聚,咱們這輩人要好好親熱呢!”六叔說得很誠懇,眼圈都有些紅了。爸爸媽媽推辭不過,在家裡過完大年初三,正月初四一大早全家便都進了城。
六叔特別高興。頓頓備了好酒好菜,不重樣地做。六叔還特意把飯店廚師留下,專門為我們做家宴。這讓爸爸特感動,每次舉杯之間,總要誇上六叔幾句:“老六,在咱們這輩人裡,你是最有出息的。不但有錢還講情義、念舊,進了城也沒忘本。”
“哥,別誇我了,咱們是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姓來。同一個老祖宗,就是要有福同享嘛!啥叫親戚?親戚就是血緣親情!親戚就是砸斷骨頭還連著筋!”六叔的話說得每個人心裡都暖烘烘的。
美酒佳餚不思歸,在六叔家過完初六,正月初七我們全家才返回。
故事講到這裡,聰明的讀者可能已經猜到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了。
簡單地說,我家被盜了。
當我們從六叔家回來,全家人都驚愕了:我家門鎖被撬開了,老屋北牆根處地板被全部掀掉,牆根處被人用鐵鍬挖了個一米多深的深溝,新鮮的泥土大堆地醜陋地翻在坑邊……一片狼藉……
爸爸腿一軟,“完了……完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立案一年半後,警方抓獲了一夥文物盜竊犯,審訊中,這夥人還交代了另一起盜竊案件。據竊賊交代,那起盜竊案雇傭他們的是一個飯店老闆。那個老闆說,他大伯家北牆根可能埋藏有無價之寶黃馬褂和聖旨啥的,讓我們幫他去挖,結果連根毛兒都沒有……那個老闆死活不信,還誣我們私吞了寶物,最後一分錢也沒給,我們氣不過,廢了他一條腿……由於涉及到“文物”案件,引起警方特別重視,經過多方審訊和調查,竊賊也一致供認,確實連根雞毛也沒有挖到。
作為主謀的六叔鋃鐺入獄。
在獄中,有探望他的人回來說,六叔摸著他的殘腿,總是傻呵呵地重複一句話:“叔,你說我咋這麼倒楣呢……你說我咋這麼倒楣呢……”
不久,我家搬離了那令人感傷的老屋,進了城。倏忽數載過去,我家老宅那裡早已是高樓林立,成了漂亮的新城區了。
聲明:原創,未經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