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羨林
偷看小說
那時候,
在我們家,
小說被稱為“閒書”,
是絕對禁止看的。
但是,
我和秋妹都酷愛看“閒書”,
高級的“閒書”,
像《紅樓夢》、《西遊記》之類,
我們看不懂,
也得不到,
所以不看。
我們專看低級的“閒書”,
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志》、《說唐》、《封神榜》等等。
我們都是小學水準,
秋妹更差,
只有初小水準,
我們認識的字都有限。
當時沒有什麼詞典,
有一部《康熙字典》,
我們也不會也不肯去查。
經常念別字,
比如把“飛簷走壁”念成了“飛dàn走壁”,
把“氣往上沖”念成了“氣住上沖”。
反正,
即使有些字不認識,
內容還是能看懂的。
我們經常開玩笑說:“你是用笤帚掃,
還是用掃帚掃?”不認識的字少了,
就是笤帚,
多了就用掃帚。
儘管如此,
我們看閒書的癮頭自然極大。
那時候,
我們家沒有電燈,
晚上,
把煤油燈吹滅後,
躺在被窩裡,
用手電筒來看。
那些閒書都是油光紙石印的,
字極小,
有時候還不清楚。
看了幾年,
我居然沒有變成近視眼,
實在也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裡偷看,
還把書帶到學校裡去,
偷空就看上一段。
校門外左手空地上,
正在施工蓋房子。
運來了很多紅磚,
摞在那裡,
不是一摞,
而是很多摞,
中間有空隙,
坐在那裡,
外面誰也看不見。
我就搬幾塊磚下來,
坐在上面,
在下課之後,
且不回家,
掏出閒書,
大看特看。
書中俠客們的飛簷走壁,
刀光劍影,
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動,
我似乎也參與其間,
樂不可支。
到腦筋清醒了一點,
回家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
常常挨數落。
這樣的閒書,
我看得數量極大,
種類極多。
光是一部《彭公案》,
我就看了四十幾遍。
越說越荒唐,
越說越神奇,
到了後來,
書中的俠客個個賽過《西遊記》的孫猴子。
但這有什麼害處呢?我認為沒有。
除了我一度想練鐵沙掌以外,
並沒有持刀殺人,
劫富濟貧,
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
危害社會。
不但沒有害處,
我還認為有好處。
記得魯迅先生在答覆別人問他怎樣才能寫通寫好文章的時候說過,
要多讀多看,
千萬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類的書籍。
我認為,
這是至理名言。
現在,
對小學生,
在課外閱讀方面,
同在別的方面一樣,
管得過多,
管得過嚴,
管得過死,
這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方法。
“無為而治”,
我並不完全贊成,
但“為”得太多,
我是不敢苟同的。
想念母親
我六歲離開了母親,
初到濟南時曾痛哭過一夜。
上新育小學時是九歲至十二歲,
中間曾因大奶奶病故,
回過家一次,
是在哪一年,
卻記不起來了。
常言道:“孩兒見娘,
無事哭三場”。
我見到了日夜思念的母親,
並沒有哭;但是,
我卻看到母親眼裡溢滿了淚水。
那時候,
我雖然年紀尚小,
但依稀看到了家裡日子的艱難。
根據叔父的詩集,
民國元年,
他被迫下了關東。
用身上僅有的一塊大洋買了十分之一張湖北水災獎券,
居然中了頭獎。
雖然只拿到了十分之一的獎金,
但數目已極可觀。
他寫道,
一夜做夢,
夢到舉人伯父教他作詩,
有兩句詩,
醒來還記得:“陰陽往復竟無窮,
否極泰來造化工。
”後來中了獎,
以為是先人呵護。
他用這些錢在故鄉買了地,
蓋了房,
很闊過一陣。
我父親遊手好閒,
農活幹不了很多,
又喜歡結交朋友,
結果拆了房子,
賣了地,
一個好好的家,
讓他揮霍殆盡,
又窮得只剩半畝地,
依舊靠濟南的叔父接濟;我在新育小學時,
常見到他到濟南來,
住上幾天拿著錢又回老家了。
有一次,
他又來了,
住在北屋裡,
同我一張床。
住在西房裡的嬸母高聲大叫,
指桑駡槐,
數落了一通。
這種做法,
舊社會的婦女是常常使用的。
我父親當然懂得的,
於是辭別回家,
以後幾乎沒見他再來過。
失掉了叔父的接濟,
他在鄉下同母親怎樣過日子,
我一點都不知道,
儘管不知道,
我仍然想念母親。
可是,
我“身無彩鳳雙飛翼”,
我飛不回鄉下,
想念只是白白地想念了。
我對新育小學的回憶,
就到此為止了。
我寫得冗長而又拉雜。
這對今天的青少年們,
也許還會有點好處,
他們可以通過我的回憶瞭解一下七十年前的舊社會,
從側面瞭解一下中國近現代史,對我自己來說,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重新度過那可愛而實際上又並不怎麼可愛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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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側面瞭解一下中國近現代史,對我自己來說,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重新度過那可愛而實際上又並不怎麼可愛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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