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裡”的人在我們當地是一直以來都把自己當作“望族”的,
他們總是以大戶人家自居。
為了在“平民”中顯示出其“望族”的特色,
就要搞出些花樣來,
譬如“打年貨”就是他們非常熱衷的一件事。
每到農曆臘月初幾裡的時候,
“馬家裡”的女人們就開始在全村上下奔走、呼號;“‘俺屋裡’的要去打年貨了,
你們是麼時節去呢?”再過幾天,
“馬家裡”的男人們就把“雞公車”(我們當地的一種人力運輸工具,
即“獨輪車”)從屋裡推出來,
擺放在太陽底下,
大聲地呵斥著女人們,
很誇張地洗啊、抹啊,
把車子上上下下打理得乾乾淨淨,
換上嶄新的“扁擔繩”,
提著很大的一個油桶,
給車軸重重地點上幾滴油,
將本來就不多的幾個部件再重新檢修一次。
總之,
他們在盡力地渲染自己要去“打年貨”這件事,
努力地告訴人們:一切準備都做好了,
只等日子一到,
就出發打年貨去!
於是,
我們就在急切中一天天地計算著、期盼著、等待著,
看距過年到底還有幾天,
互相猜測著大人們會給我們“打”些什麼年貨。
隨著此起彼伏的殺年豬的鞭炮聲響起,
年終於馬上就要來了!“馬家裡”的男人們也很大度地開始到各家收集誰家要搭他們“打年貨”的資訊。
不是家家都去“打年貨”的,
我們村裡能夠去的只有他們一家,
因為這需要具備一些基本條件:一是首先要有交通工具,
而我們全村也才馬家有一輛車子;二要具備集團採購能力,
他們一大家子,
在一起開個會,
就可以定下來各家所需,
不需要象我們各家各戶去拼湊。
他們要去“打年貨”的地點叫作“新橋河”,
在益陽縣,
離我們村有四十多裡山路,
需要早早出發,
才可以在上午到達那裡,
也才能夠確保打到年貨後天黑前回到家。
往往是3-4個人,
和著這輛肩負著全村人使命的車子,
意氣風發地啟程。
我在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
就知道有個“新橋河”----因為只要有人從“新橋河”回來,
我就可以吃到很多新奇的東西,
玩到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玩具。
新橋河是什麼樣子呢?到底繁華到什麼程度呢?我一直有個願望,
那就是等長大了、有能力了,
一定要去“新橋河”看一看!有些事情也真是很奇怪,
社會如此發達,
交通工具如此多,
我的這個夢還是到了40多年後才圓!在一天午飯後,
老夫聊發少年狂,
自己開車去了:原來這裡是一個風景非常美麗的小鎮,
資江從鎮子面前蜿蜒流過,
站在任何一處放眼一望,
都是一幅絕妙的山水畫。
但是,
她的市場經濟狀況卻實在不敢恭維,
只有幾個要死不活的小攤,
主人在那裡有氣無力地打著小牌混日子。
偶有一台突突作響的農用車從攤位邊駛過,
卷起一陣飛揚的塵土,
把幾棵蔫不拉嘰的蔬菜重新“粉飾”一番。
這當然是後話。
從“馬家裡”的“雞公車”出發的那一刻起,
大人小孩都在期待著年貨早早到來。
傍晚時分,
隨著夕陽西下,
美妙的“吱嘎”聲終於響起在村子南面的小樹林裡。
隨著一團黑影從山間小路出現,
慢慢就可以看到車子前面有一個人影在躬著背,
賣力地拉著牽繩,
車子兩旁各有一人扶著高高隆起的貨物,
推車人雙手撐著車把,
兩條腿戰戰巍巍一左一右地快速點地,
踉踉蹌蹌地向村子裡奔來。
“馬家裡”的那條大白狗一會兒前一會兒後歡快地跑著,
或躍上土坎、或跳到溝裡、或伸出一條腿對著某一棵小樹撒泡尿。
我們再也忍耐不住了,
飛奔到車子前面,
就要拿回屬於自家的年貨。
推車人往往是一頓怒喝,
把我們趕開了。
於是,
這輛承載著全村人希望的年貨採購車在我們的簇擁下,
象班師的戰車一樣回到了村裡,
停在了類似於我們村裡的凱旋門的那棵要10多人才能合抱的大楓樹下。
各家心滿意足地領回了屬於自己的年貨:有的是一捆大蒜,
有的是幾斤白蘿蔔,
有的是一條近一斤重的鯉魚,
還有的是半斤餅乾……到最後,
剩下的一個碩大的化肥袋子則是“馬家裡”一大家族打的全部年貨了:等人們都走了以後,
我看到裡面很誇張地裝著幾小把大蒜、幾棵白菜、幾塊香乾子、十來個花炮。
一般而言,
他們各家置辦的年貨與我們一樣,
基本上不會比我們多什麼,
最多是多買了幾兩豆腐而已。
他們的“打年貨”,
打貨並不是目的,
打的是那種氣氛,
打的是那種氣派,
打的是那份面子! 這也就是一個真實的“馬家裡”。
(袁劍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