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裡”有許多常人難以理解的事,
我是一直都找不到答案的。
譬如:兒子不容許父母同床。
這要從好遠講起:馬四海年輕時是從事金銀首飾加工的,
也就是書上說的“金匠師傅”。
他挑著加工擔子,
一路搖一路唱一路茫茫山崗,
迷迷茫茫走過了一村又一莊,
每天看斜陽落下去又回來,
他也不知道走到哪裡,
只知道默默地向遠方,
直到他老了,
走不動了才“退休”。
正因為如此,
也就比別人多一些見識。
我們村裡無論長幼,
都一律稱其為“金匠師傅”。
無所謂褒貶,
他也一律樂而應之。
他有一個千針萬線縫成的“肩褡”,
做得很是漂亮,
我們小時候經常借來看,
覺得好有味道,
他也樂得展示,
以喚起美好的回憶,
這時,
他的臉上就格外的燦爛。
他會唱好多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歌;他有一些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小五金工具--------雖然在今天看來非常普通,
記得他那把鉗子我是經常借的,
哪怕是不用也要時常借來欣賞一下,
我現在的善於自己動手修修補補,
與他對我的影響是不無關係的;他珍藏著若干奇聞逸事,
每到興致高時,
就主動講給我們聽;他也隱約透露出曾經有過一些風流韻事,
但是大多諱莫如深,
不講!其實,
就我們當時的年齡和閱歷,
他就是講了我們也不懂。
總之,
在我們眼裡,
他是蠻樂觀的。
發生在“金匠師傅”身上的許多事都是令我們沒有辦法搞明白的。
譬如,
我知道的他,
始終是一個人住在自家正屋後面廁所邊的草棚裡裡,
而且是自己一個人做飯吃,
從來不見他和板壁另一面的老伴、兒子(玉寶)在一起。
包括衣服破了,
也是自己飛針走線。
聽大人們講,
他也不能夠和老伴同床,
據說是母子倆都反對。
具體情況如何,
我們也不明白,
倒是有一次我們連續有幾天沒有看到“金匠師傅”了,
登門去找他,
發現他的臉上、身上佈滿傷痕,
問,
是玉寶用扁擔打的,
說是“他這個老騷貨居然想和堂客睡”。
有一次,
他看到自己住的房間裡蚊子實在太多,
就到隔壁老婆房裡私自拿來燈盞燒蚊子(我們那裡非常的貧窮且落後,
假使蚊帳裡面有了蚊子,
也只能把蚊帳門關上以後,
把煤油燈盞點燃,
用玻璃燈罩上面的口子去對著蚊子一隻只的燒灼),
玉寶發現了,
一掌就把“金匠師傅”--------也就是他親生父親打得嘴啃地,
然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操起燃燒著的燈盞飛擲到了其臉上,
燈盞裡面的煤油和著玻璃燈罩坎出的口子流出的鮮紅液體,
佈滿了臉上,
一直流到了腿上。
還有一次,
不長記性的他又去“偷”扇子來扇,
玉寶聞訊後馬上搶過扇子,
在他的身上飛速掄起來,
一直到扇子把斷成幾節為止。
雖然他的兒子對他一直不好,
動不動就把他打一餐,
但“金匠師傅”每有好吃的總是要偷偷地送一點到隔壁去的。
譬如釣到了一條魚,
也要把最大的那一截做好了悄悄放在隔壁的飯桌上去----而“隔壁”對這個行為也從來沒有反對過什麼的,
甚至過不了多久再去看的話,
魚不見了,
倒是碗上滿是舌頭舔過的痕跡。
我們不諳世事,
問過“金匠師傅”,
他唯一的兒子玉寶為什麼會這樣對他。
無語,
只有兩行老淚慢慢地從眼角的魚尾紋裡往下流。
平時倒沒有什麼,
就是每到過年、過節的時候,
我們覺得他真是好可憐、好孤獨的。
時光在流逝,
社會在進步,
但他在家裡的地位卻每況愈下。
慢慢地,
“金匠師傅”就這樣以樂觀的心態,
在鬱悶中老死了。
(袁劍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