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賢章
要說我村裡最好的朋友, 是和我同齡同輩的兄弟阿英。 大概我比他早出生兩三個月, 我自認為我是兄長, 但阿英絕不承認。 兩人都直呼對方的姓名。
阿英是個英俊活潑的小夥子。 歌聲也好, 又愛唱歌。 在我看來, 他穿什麼樣的衣服都漂亮, 走有走的姿勢, 坐有坐的儀錶。 總之, 一見他就開心。
十六歲那年, 我因家窮, 在小學當“助教”, 是我母親求一位校董的堂叔爭得這個不倫不類的小學教師的。 一學期薪酬白米九鬥, 約合一百六十斤米。 母親對我說:“你初等師範畢業了, 弟弟還失學。 你得尋份工作,
母親說話從來說一不二, 這樣, 她便以父親生前一副水晶老花鏡的代價, 求堂叔在故鄉的小學給我謀得小學“助教”的職務。 幸運的是學校老師沒有輕視我。 和我同一房間的劉喜祥先生還教我讀《四書》。
阿英在丙村中學念初三。 每逢週末, 他必回家, 週末下午四點, 我必然站在小學大門口, 期待看到阿英瀟灑的身影。 果然, 遠處飄來歌聲, 是我熟悉迷醉的阿英的歌聲:
紅遮翠障錦雪中/人間鸞鳳禦爐香/縹緲隨風/今宵花月多美好/春意溢深宮……
這是解放前大詞作家范煙橋寫的歌詞。 百代唱片公司曾灌過“金嗓子”周璿唱這首歌的唱片。 年輕人喜歡唱這首歌, 阿英也喜歡唱這首歌。 我很奇怪, 也忘記問音樂人!為何許多“黃色歌都解禁了,
阿英唱《天長地久》音域很寬, 音色亮麗, 就像他瀟灑漂亮的儀錶。 由於有阿英, 解放前電影小白臉白雲和解放後的“影帝”王心剛都絕對靠邊了。
阿英回家, 必先路過學校。
“英先生, 又給我們帶回什麼精神食糧?”博覽群書的劉喜祥先生笑眯眯問。
“有, 回房間說話。 ”阿英一邊向我們臥室走去, 一邊拍著他身上掛的綠色書包。
一到房裡, 他必然掏出現在非常普通, 當時卻被國民黨政權規定為禁書諸如高爾基、果戈理、蔣光慈、茅盾、巴金、丁玲的作品, 全都在書名前面畫√。 而我和劉喜祥先生, 便把阿英帶來的書藏到鋪蓋枕頭下。 時值冬令, 北風颼颼, 我們便挑亮煤油燈,
一九四七年, 潮梅剿共司令塗思宗正在興梅地區開展“十字掃蕩”。 每逢圩日, 小鎮街頭電話水泥杆上, 總有一兩個人頭掛在上面, 以示他們剿共的成績。 當時讀禁書, 是要冒生命危險的。 但我們卻鄙視那些禁令, 如饑似渴讀那些禁書。 “人生第一樂事, 莫如雪夜閉門讀禁書。 ”我們自言自語, 孤芳自賞, 其樂融融。 讀如高爾基的作品, 果戈理的《死魂靈》, 茅盾的《子夜》,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 我們都是在被國民黨封殺、列為禁書的時候, 冬夜閉門閱讀的。 阿英必然和我們擠在一張小床上, 一起閱讀這些豐富人類文化的名著佳作。 我和阿英還有一段輕喜劇, 大約一九四八年夏天, 夏收曬穀的時候,
一九四八年冬, 在淮海戰役的隆隆大炮聲中, 阿英奉父命隨母離開故鄉, 去南洋謀生。 在他跳上停泊在碼頭的船上時, 我頓時號啕大哭, 童年、少年的莫逆之交從款款的船槳聲中畫上了句號。
四十九歲那年, 阿英從印尼回來, 我們久別從逢, 總想撿回一點破碎的回憶。 可惜我們都到了知天命之年, 已經青春不再。
這就是我生命搖籃——故鄉大雅村留下那一片瓦, 一塊磚, 一抔土, 一滴水。 童年, 一片灰色, 以至我不肯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