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食物最好吃的時刻”?
它可能是對童年時匆匆嘗過一次的美味杏桃的回憶,
那時的杏桃聞起來像茉莉花全擠在一起綻放的花香,
一口咬下去, 甜膩如蜜糖一樣的果汁順著手臂流下。
它可能是牛排熟成的最佳狀態,
切好的大塊牛排和它體內自在的分子料理“大師”
——酶靜靜相處, 時間會給你最好的回饋。
它也可能是茴香從青澀到老熟的一生。
或者, 是心中對家鄉味的依戀。
是那次永遠去不成的午餐約會……
▲《福桃》(Lucky Peach)最新一輯主題是“食物最好吃的時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甜蜜點
文/李舒
這一期, 我們的主題是“Sweet Spot”,
“甜蜜點”, 並不是甜點的一種, 這是一個高爾夫術語。 每一支球杆的杆頭, 都有一個用於擊球的最佳落點, 不同的擊球手, 有不同的落點。 擊球而出的瞬間, 和球碰撞出最為“甜蜜”的美好感受, 是為“甜蜜點”。
食物亦是如此。
比如我的外婆, 有一套關於吃東西的奇怪理論:除了白開水, 一切茶水都不可溫吞, 和做人一樣。
雞湯要趁熱喝, 鴨子湯則需等一等——因為鴨油遠遠多於雞油, 涼一會兒後, 可以把多餘的油脂撇掉, 湯更清。
煮湯撇出來的雞、鴨油, 不要丟棄, 用來炒青菜, 能讓青菜豪華變身, 比一切肉都好吃。 歲末必熬豬油, 那時殺的豬是年豬, 熬出來的豬油比平日裡的滋味更加豐富。 熬豬油最好選豬板油,
▲《福桃:食物最好吃的時刻》
吃不完的青菜, 用草紙包住根部, 放在廚房裡, 第二天用水一泡, 依舊水靈靈碧油油。 但外婆還是會在買菜時說一句:“菜要吃頂頂新鮮的, 我明日再來買。 ”
買來給她配茶的點心, 她會給它們依次排隊。 綠豆糕在第一梯隊, 橘紅糕緊隨其後, 用油紙包了, 編好號, 放在空的麥乳精桶裡。 外婆說, 綠豆糕一定要新鮮的時候吃, 隔了夜, 豬板油慢慢從豆沙中析出來, 有油哈氣。
太陽很好, 她坐在窗邊, 半個身子都曬得暖洋洋的。 泡一杯碧螺春, 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個個小包, 像變魔術一般, 一會兒給我一枚鹽津棗, 一會兒給我一口青團,
六十多年前的下午, 太陽也是這樣好。 剛剛畢業的外公在家裡, 偶然在天井裡看見那新來的小丫鬟, 側著臉給點心排隊。 他站在那裡, 陽光灑在她的粗粗的大辮子上。 那當然是鄉下的髮式, 他的同學們, 早已經習慣於燙髮和卷髮。
她的臉紅撲撲的, 一雙眼全在手上的點心上, 哼著曲, 亦是她們的鄉間小調, 而不是他平時喜歡的梅蘭芳。
“你在做什麼?”
“給點心排隊。 ”
“排隊做什麼?”
“太太每天下午吃一包。 ”
他順著她的手望過去, 果然, 她的桌子上有好幾個紙包, 每一包裡, 都有一點苔條酥、幾片嵌桃麻糕和麻切。
“太太胃不好, 點心不好吃多。 ”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頭深深埋下去。 他看見她潔白的脖頸,
六十多年過去了, 在院子裡對她一見鍾情的少年已經不在人世。 為了娶她, 他一度和家裡決裂。 他們生了七個孩子, 活下來四個。 最困難的歲月, 他們會牽著手去街口的肉包子鋪, 買一隻剛出屜的乾菜包。 她怕燙, 他用手拿著, 吹兩口, 急忙遞給她吃:“趁熱。 ”她最開心的時刻, 是他在黑夜裡加班回來, 她正想責備他, 卻看他小心翼翼從懷裡拿出一個黃色的紙包, 打開, 是切得薄如紙片的豬耳朵。 他和她在燈下坐著, 他說不餓, 看著她吃。 後來她才知道, 為了買這包豬耳朵, 他要在人家的修車鋪裡打工——他早年當少爺時鼓搗摩托車的興趣愛好, 如今成了謀生的業務。
他走得很早,
她還保留著那些對食物的古怪習慣。
那是她的“甜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