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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曳多姿的字,矮矮胖胖的人 | 趙景深先生舊事

▲趙景深致張仲銳信

天申奶奶在世時, 有天把我叫去, 讓我幫著從擁擠的書櫥裡找一本《粟廬曲譜》, 說曲社一位年輕的曲友想借去讀一讀。 老太太向來古道熱腸, 曲社裡曲友們的請求, 她從沒有不答應的, 包括寫信為我向她的四阿姨張充和求字。 不過這次略有些計較:這套曲譜她藏了多種版本, 老的線裝不好借, 俞振飛簽了名的不好借, 自己做過修改的不好借, 此三種外皆可。 我翻出一本嶄新的香港版遞給她, 問她如何。 她拿在手裡翻了兩頁, 忽然皺皺眉頭說, 趙景深什麼時候寫了字了。 我湊過去看,

扉頁上果然歪歪扭扭豎了兩行字:“供天申曲友學習。 趙景深贈。 ”“伊個字哪能寫得嘎難看。 ”老太太蹦出這一句。

▲趙景深

趙景深是昆曲迷, 年輕時正兒八經跟昆曲傳字輩的老先生學過戲, 學唱學身段, 一樣不落, 更為昆曲的傳承和推廣做了不少工作。 天申奶奶從小喜歡昆曲, 是上海昆曲研習社的首批社員, 介紹人正是趙景深, 那會兒他們常在一起參加曲會唱曲子, 所以對趙景深比較熟悉。 老太太隨即聊起趙景深一段趣事, 說以前趙景深和俞振飛演《獅吼記·跪池》, 趙先生演蘇東坡, 俞老飾陳季常。 按劇情, 蘇東坡在被凶巴巴的柳氏罵了一通後, 嚇得逃到椅子後邊去, 沒想趙景深近視眼, 視線模糊, 動作一著急, 讓椅子絆倒在了臺上,

台下以為趙先生演得認真生動, 意外地來了個滿堂彩。 我之後在俞振飛年譜中找到關於這次演出的簡單記載, 時間在1943年 11月19日, 演柳氏的是傳字輩名角朱傳銘。

我告訴老太太, 其實我看過幾封趙景深上世紀八十年代寫給友人的書信, 與《粟廬曲譜》上的字一樣, 既小且醜, 像一條條被挖出泥土的小蚯蚓在亂動彈, 不僅“嘎難看”, 而且難認清。 老太太把手裡的曲譜合上, 讓我放回櫃子, 歎口氣跟我道出了原委。 原來趙景深晚年深受帕金森病之苦, 才會把字越寫越小, 越寫越難看:“有回在他家裡唱曲子, 趙先生開心, 來得要唱, 可是手抖把譜子掉在了地上, 我上去幫他撿起來, 然後給他當了個書架子。 ”她說。

最近見到三封趙景深的毛筆信,

分別寫於上世紀四五十年代, 信上的字竟然好看得不得了, 既小且美。 那時, 趙景深正值中年, 矮矮胖胖, 戴副眼鏡, 一身富態, 讓人很難和這三頁信上的字產生聯繫。 我主觀妄斷這不合情理, 就像趙景深說他自己不識茅盾前, 覺得茅盾該是個高高大大的漢子, 否則寫不出《幻滅》《動搖》《追求》如此偉大的三部曲, 然而見了茅盾, 以為認錯了人, 茅盾怎麼比自己還矮、還小、還近視?但一切就是那麼真實。

▲趙景深致張仲銳信

趙景深有位好朋友徐調孚, 是商務印書館的名編輯, 他曾在給柯靈的信中談到幾位作家的字。 在他眼裡, “老舍的字端正樸厚”;茅盾的字“瘦削瑣小, 極像他的人體”;“鄭振鐸的鋼筆字原稿, 固然烏裡烏糟,

人家見了喊頭痛, 但他的毛筆字, 說句上海話, 寫得真嶄呢”;沈從文“臨摹草書, 極有成就, 他的毛筆字極現飛舞之姿”;俞平伯的楷書“有平原之剛, 而複兼具鐘繇之麗, 精美絕倫”;朱自清的字“拘謹樸素, 一如其人”;“葉紹鈞楷書溫潤平正, 深得率更三昧”;豐子愷的字“頗有北魏風度, 只惜筆力猶欠遒勁”;烏鴉主義的曹聚仁的稿子, “只見一團墨黑, 真像一隻烏鴉!”而趙景深的字則是“搖曳多姿, 似出閨秀之手”。 老太太一定高興我有福消受這份視覺的恩惠, 箋上的墨痕活脫脫昆曲裡的柳夢梅杜麗娘、潘必正陳妙常, 典雅溫婉。 我想這與他熱愛昆曲是有關聯的, 細筆遊絲, 宛如昆曲行腔若即若離。 這字和他的文風又頗為相似, 清麗婉約, 濃濃的浪漫主義,
可謂處處見風流。

▲趙景深先生在某會上發言

趙景深這三封信都是寫給張仲銳的。 張仲銳即張次溪, 史學家、方志學家, 出版過《人民首都的天橋》《李大釗傳》《北京嶺南文物志》(與葉恭綽合編)等書。 1951年8月13日那封信裡, 趙景深問他的仲銳兄, 《人民首都的天橋》何時再版, 他的序會趕得及奉上;也請張仲銳在《李大釗傳》出版時一定贈他一本讀一讀——憑著數十年出版人的直覺, 趙景深認為“此書當比天橋更好銷”。

另兩封信的日期在解放前, 內容以約稿為主。 1948年9月1日那封上說:“仲銳同志:來書誦悉。 弟在此編‘俗文學’, 懇賜大稿, 以光篇幅。 蔡省吾先生稿囑作序, 當為寫述。 全書既僅一萬數千字, 請將稿前二類賜刊俗文學如何?後二類亦盼一併寄下。 ‘梨園世說’亦盼賜寄。均須掛號。否則仍照以前辦法,由兄寄草樣與弟,再由弟讀後作序寄上。因憑空作文,雖有目錄,終嫌隔靴搔不著癢處也。來稿每篇文字數以不過六千字為合用。”據說趙景深做編輯約稿子很有一套,他編《青年界》有回跟老舍約稿子,信上大書一個“趙”字,用紅筆圈了起來,旁邊加注:“老趙被困,請發救兵(小說也)”。老舍回信:“元帥發來緊急令,內無糧草外無兵!小將提槍上了馬,青年界上走一程。呔!馬來!參見元帥。帶來多少人馬?兩千來個字,還都是老弱殘兵!後帳休息!得令!正是:旌旗明日月,殺氣滿山頭!”兩人一來一往,十分有趣,這封寫給張仲銳的倒顯得平實了。

1948年10月19日的信上說:“來書誦悉。拙序撰就奉寄。閑園佚稿遵囑寄北平爛漫胡同四十九號。……”2013年我在北京念書,有空時就在北京的各個胡同閒逛。那天在北三條進了程硯秋故居,恰逢內部整修,狼藉一地。因是民居,門口沒人阻攔,我在院子內隨意走動,在一棵大樹前被裝修工攔了下來,差些被當作小偷趕了出去。之後這“爛漫胡同”也是在這樣的亂逛中去走過一回的。

張仲銳出生在東莞,從小在北京長大。爛漫胡同曾經稱為爛廟胡同,另有叫爛面胡同的。舊時會館林立,這條胡同就有六座,自北往南,是濟南會館、湖南會館、常熟會館、湘江會館、東莞會館和漢中會館。趙景深信中所說“爛漫胡同四十九號”是東莞會館,張仲銳長居在此,直到病逝。如今這條古老的胡同雖名曰“爛漫”,名字好聽,卻毫無爛漫可言,隨處一個個“拆”字寫在破敗不堪的磚牆上,珍重地等待著它的春風。

趙景深寫這三封信的時候,仍然在北新書局當總編輯,住在林森中路四明裡六號。林森中路即今天的淮海中路,四明裡則早已拆除。1951年,趙景深辭去北新的職務,專心去復旦大學教書;1957年,趙景深與曲友們成立上海昆曲研習社,被眾人推為社長。

‘梨園世說’亦盼賜寄。均須掛號。否則仍照以前辦法,由兄寄草樣與弟,再由弟讀後作序寄上。因憑空作文,雖有目錄,終嫌隔靴搔不著癢處也。來稿每篇文字數以不過六千字為合用。”據說趙景深做編輯約稿子很有一套,他編《青年界》有回跟老舍約稿子,信上大書一個“趙”字,用紅筆圈了起來,旁邊加注:“老趙被困,請發救兵(小說也)”。老舍回信:“元帥發來緊急令,內無糧草外無兵!小將提槍上了馬,青年界上走一程。呔!馬來!參見元帥。帶來多少人馬?兩千來個字,還都是老弱殘兵!後帳休息!得令!正是:旌旗明日月,殺氣滿山頭!”兩人一來一往,十分有趣,這封寫給張仲銳的倒顯得平實了。

1948年10月19日的信上說:“來書誦悉。拙序撰就奉寄。閑園佚稿遵囑寄北平爛漫胡同四十九號。……”2013年我在北京念書,有空時就在北京的各個胡同閒逛。那天在北三條進了程硯秋故居,恰逢內部整修,狼藉一地。因是民居,門口沒人阻攔,我在院子內隨意走動,在一棵大樹前被裝修工攔了下來,差些被當作小偷趕了出去。之後這“爛漫胡同”也是在這樣的亂逛中去走過一回的。

張仲銳出生在東莞,從小在北京長大。爛漫胡同曾經稱為爛廟胡同,另有叫爛面胡同的。舊時會館林立,這條胡同就有六座,自北往南,是濟南會館、湖南會館、常熟會館、湘江會館、東莞會館和漢中會館。趙景深信中所說“爛漫胡同四十九號”是東莞會館,張仲銳長居在此,直到病逝。如今這條古老的胡同雖名曰“爛漫”,名字好聽,卻毫無爛漫可言,隨處一個個“拆”字寫在破敗不堪的磚牆上,珍重地等待著它的春風。

趙景深寫這三封信的時候,仍然在北新書局當總編輯,住在林森中路四明裡六號。林森中路即今天的淮海中路,四明裡則早已拆除。1951年,趙景深辭去北新的職務,專心去復旦大學教書;1957年,趙景深與曲友們成立上海昆曲研習社,被眾人推為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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