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正文

40年前的農村電影放映員 吃的都是大鍋灶裡香噴噴的“百家飯”

每當我們發出歲月如歌的感慨時, 多少也夾雜著些許浪漫的憂鬱, 歌是美麗而短暫的, 人生不也正是如此嗎?總是在不經意間, 一切都已流逝過去, 但有些東西卻往往不可磨滅地留在記憶裡。

江南農村有“吃百家飯”一說, 即手藝匠人, 如木匠、瓦匠、篾匠、彈匠、漆匠, 還有行醫行商、劁豬閹雞等, 因為串家走戶, 所以統稱為“吃百家飯”的人。 當然後來將與農民緊密相連的各級公幹, 也稱為“吃百家飯”的人。 “吃百家飯”成了成熟、世故、身份、智慧、閱歷的比較中性或正面的形象。 我因做過農村電影放映員, 所以也搭邊算吃過“百家飯”。

雖然已經離開這工作四十多年了, 但我仍然認為這是一個優雅的工作, 一項神聖的事業, 它承載著人間美和愛的傳播。

電影是人類史上的重要發明, 它借助照相、化學、光學、機械學、電子學等多門學科的知識和原理, 利用膠片的“視覺暫留”, 和機械每秒24格的勻速運動, 造成連續的視覺印象, 產生動感。 電影由無聲到有聲, 再到寬銀幕也不過一百二十多年歷史。 一九七四年, 岳陽地委為了活躍農村文化生活, 依照上級的要求, 決定全區六縣每個公社派兩人學習放映, 每社組成一個電影隊。 我有幸和我後來共事的搭檔袁善民被選中, 代表康王公社參加了在湘陰縣的專業知識學習。 我學放映, 他學發電, 那時農村大都還沒通電,

因此每個隊還需匹配一台小型發電機。

兩個長到一二十歲都沒看過幾場電影的人, 平生第一次在上千人的注視下, 開始了為大家放映第一場電影。 這是三個月學習結束後我們在公社大院的首秀。

消息傳出, 人們奔相走告, 有史以來第一次看自己人用自己的機子給自己人放電影。

那種擔驚受怕, 如鹿在胸的心情無法形容。 我們有模有樣地按教程第一次栽杆、拉幕、測步、架機、調試, 那場處女秀簡直就如同是刀尖上的舞者, 緊張得從頭到尾汗濕的衣服就沒幹過。 人們將機器圍得水泄不通, 當時有點雲裡霧裡, 也不知是如何結束的, 反正我的四年放映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有快樂嗎?多呢——

每場放映幻燈、放映電影途中沒遇上下雨, 機器沒拋錨, 順利收場, 有舒暢感;電影解說到位, 沒語塞, 沒偏題, 老少爺們滿意, 有成就感;人們表揚我換片快, 音響悅耳, 畫面清晰, 有榮譽感。

電影為封閉的山村打開了一扇窗, 使他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不僅有廣袤的平原,

還有無邊的大海……通過電影, 思想可以和阿姆斯壯一起登上月球, 貧窮的人們知道了能通過雙手改變命運。

如今的膠片放映已淡出舞臺, 電影放映步入數位時代, 操作在觸控式螢幕上完成, 無論是小製作還是好萊塢大片, 都存放在移動硬碟裡, 小巧攜帶方便。

而我們那時僅拷貝就有幾十斤, 那放映機、發電機、幻燈機、加唱片機共滿滿兩擔加兩袋。 技術要求無疑也複雜得多。 每個隊只有一台機器, 單機放映。 一個拷貝半小時放完後, 停機開燈, 觀眾等待放映員換片後繼續開機觀看, 所以換片手法的快慢, 就直接考驗觀眾的耐心和放映者的技巧了。 我的快樂便很大程度來自如此。 因為我能在觀眾的眨眼間, 不用開燈, 黑暗中幾秒鐘就換了拷貝,

有分心的觀眾甚至感覺不到我換了片。 且不知整個換片過程有多達十幾道工序, 單就掛片時需要用手調整一個緩衝彎就很難把握, 彎大了聲音滯後, 影中人物揮手前進了卻還是按兵不動的聲音;彎小了聲音超前, 影中人按兵不動卻又是揮手前進的聲音。 只能潛心摸索, 功到業熟。

行業裡對放映員也要求“一專多能”。 幻燈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映前必須結合時政和農時, 自製燈片用幻燈機打在銀幕上, 宣傳黨的政策和當前生產的各項工作。 有的節目, 形式上還要配以吹拉彈唱和快板, 這與我的愛好以及平時的練習也相吻合, 正好給了我一個發揮的平臺。 與此同時, 那時農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 普通話也欠普及,因此,還要求在放映故事片時,用方言作畫外音對觀眾邊放邊解說。這樣的工作量和對業者的要求,是現在的放映員所不可想像的。

那時電影稀罕,送到家門口的電影更稀罕。鄉親們待我們那熱情的氛圍無以言表,老少視我們為親人毫不誇張,比接待“吃百家飯”的傳統藝匠,和管著他們的各級公幹,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工作性質決定了順利時,也不免有滿滿的浪漫情懷:在那春暖花開時節,我們游走於青山綠水與滾滾稻浪之間,與鳥兒對話,與溪水嬉戲,微風拂面,心曠神怡;“哞”的一聲,晚歸的牛回了,後面跟著滿心喜悅的、等著晚間看電影的、褲腿卷得高高的耕者;在農戶的泥瓦房裡無憂地晚眠時,清晨不時傳來浣衣女池塘邊的棒槌聲、隔壁大娘紡紗車的吱呀吱呀聲、都如同天籟之音,催人睡,入夢甜;還有長著紅撲撲臉蛋的小孩兒,蹦跳著,一聲“叔爺,姥爺喊你吃早飯啦”,人未上桌心先醉……

能將電影放好,能獲得好評,能用這“吃百家飯”人的手藝,使古老貧窮的鄉村生活開始有了活力,我的夢想也有了變成現實的機會,自然快樂。

有煩惱嗎?也有——

放映途中放映機、發電機拋錨 ,一般情況下觀眾等待現場修復,但有時修了半天,結果只能在揚聲器裡表示遺憾,改為明晚重放;有時放映中途一場大雨,觀眾如趕鴨子般四散躲避,我們只能落湯雞般地收場;有時因拷貝品質問題不停地上下抖動,我們叫跳片,觀眾不滿。當這些難以避免的情況出現時,可愛的大爺和小子們就要罵人了。個別不理解的,或許是妒嫉“百家飯”好吃的小兄弟們,也開始冷不丁地扔泥巴砣了。

電影放映員似乎承載著那一代人的記憶和夢想,但現實生活中這個職業卻並沒有那麼浪漫,有時候也冒出,在這封閉的山村裡,夢想很難成長的偏執想法。莫怪雙眼淚倒流,只緣未到傷心處。

兩次驚險刻骨銘心:

有年臘月,我們頂著風雪,帶設備坐著公社唯一的那台手扶拖拉機,沿著幾十裡山路,去慰問在大山裡開釩礦的施工隊。放完後晚上同車趕回,我倆和機器擠在小小的車廂裡,風雪太大,便用一塊塑膠布裹著,縮著頭和手腳,似乎與這個世界隔絕了。手扶拖拉機沒車燈,我們又幫助打著手電筒,在剛好一車寬的路上慢慢移動。說實話想跳下車走路,但年輕人的自尊心又促使著不忍,難道司機和搭檔不怕死,你的命就值錢些?只好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剛想著,車翻了。萬幸的是離懸崖邊還有段距離,翻在矮崁下已是厚厚積雪的棉梗地裡,機器散了架人也受了傷,那時沒電話,只能丟下機器和車往家走,等到蹣跚著回家時已是淩晨了。後來與老袁開玩笑,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呀,可到現在也沒見什麼後福來,他倒是還等來了個下崗職工的稱號。

還有次是我們慰問中洲修大堤的民工。那集全縣之力的大工程,是除了我們這一代後面再不可能見到的場面。幾萬人集中在幾公里長的大堤兩側,沒有機械,挑擔的、推車的,牽線如蟻。站在高處看那場面,再憂鬱的人,也按捺不住心裡頭擂鼓似的激動。要是誰摔了一跤,此起彼伏的呐喊聲可以從這頭震撼到那一頭。

放映那晚,月黑風高,工地上架著放映機,圍著黑壓壓幾千民工,銀幕被風吹得如鼓,影像效果極差。人們背井離鄉,在這湖坪曠野也沒什麼文娛生活,看電影也就圖個熱鬧和釋放,情感很容易被激發和渲瀉。可“薑子牙賣灰面,偏遇頂頭風”,中途機器拋錨了。我們深知如不儘快修好,是會出大事的,已有個別人在起哄扔泥塊了,我們找了幾位熟悉的年輕人保護機器,自己緊張地搶修起來。這時,那翻車脫險的後福可能顯現了,約半小時修復了機器,艱險地熬過了那一晚。

其實工作生活中遇到些煩心事本屬正常,沒有人能夠設計一生,即使設計十年,結果也會離奇地讓人啼笑皆非。

從事農村放映工作時間長了,難免有些厭煩和不適應。特別是七六年發生的那些事,(毛、周、朱三顆巨星的隕落,震驚世界,死亡24萬人的唐山大地震)使人覺得人生短短,要珍惜還要順其自然。

我們是夜間工作,我雖然身體還能扛住,但時間長了還是有些難適應。我非常羡慕四年間同睡一床的搭檔,常常我倆躺下後你一句我一句聊天,但如果我哪一句回答晚了些,傳來的就是他的呼嚕了,羡慕他快速入睡的平和安詳的心境,自愧不如。睡不著就浮想,浮想著“螞蟻爬筲箕,條條是道”,可第二天仍然是“筲箕蓋螞蟻,路路不通”。有本暢銷書的後記裡,作者一句話“理想主義者最容易成為頹廢主義者”,是頹廢了理想嗎?

別了,那遊歷于鄉村原野的、當年放映隊伍中“吃百家飯”的小年輕。

李澎 · 二0一七年夏於深圳

普通話也欠普及,因此,還要求在放映故事片時,用方言作畫外音對觀眾邊放邊解說。這樣的工作量和對業者的要求,是現在的放映員所不可想像的。

那時電影稀罕,送到家門口的電影更稀罕。鄉親們待我們那熱情的氛圍無以言表,老少視我們為親人毫不誇張,比接待“吃百家飯”的傳統藝匠,和管著他們的各級公幹,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工作性質決定了順利時,也不免有滿滿的浪漫情懷:在那春暖花開時節,我們游走於青山綠水與滾滾稻浪之間,與鳥兒對話,與溪水嬉戲,微風拂面,心曠神怡;“哞”的一聲,晚歸的牛回了,後面跟著滿心喜悅的、等著晚間看電影的、褲腿卷得高高的耕者;在農戶的泥瓦房裡無憂地晚眠時,清晨不時傳來浣衣女池塘邊的棒槌聲、隔壁大娘紡紗車的吱呀吱呀聲、都如同天籟之音,催人睡,入夢甜;還有長著紅撲撲臉蛋的小孩兒,蹦跳著,一聲“叔爺,姥爺喊你吃早飯啦”,人未上桌心先醉……

能將電影放好,能獲得好評,能用這“吃百家飯”人的手藝,使古老貧窮的鄉村生活開始有了活力,我的夢想也有了變成現實的機會,自然快樂。

有煩惱嗎?也有——

放映途中放映機、發電機拋錨 ,一般情況下觀眾等待現場修復,但有時修了半天,結果只能在揚聲器裡表示遺憾,改為明晚重放;有時放映中途一場大雨,觀眾如趕鴨子般四散躲避,我們只能落湯雞般地收場;有時因拷貝品質問題不停地上下抖動,我們叫跳片,觀眾不滿。當這些難以避免的情況出現時,可愛的大爺和小子們就要罵人了。個別不理解的,或許是妒嫉“百家飯”好吃的小兄弟們,也開始冷不丁地扔泥巴砣了。

電影放映員似乎承載著那一代人的記憶和夢想,但現實生活中這個職業卻並沒有那麼浪漫,有時候也冒出,在這封閉的山村裡,夢想很難成長的偏執想法。莫怪雙眼淚倒流,只緣未到傷心處。

兩次驚險刻骨銘心:

有年臘月,我們頂著風雪,帶設備坐著公社唯一的那台手扶拖拉機,沿著幾十裡山路,去慰問在大山裡開釩礦的施工隊。放完後晚上同車趕回,我倆和機器擠在小小的車廂裡,風雪太大,便用一塊塑膠布裹著,縮著頭和手腳,似乎與這個世界隔絕了。手扶拖拉機沒車燈,我們又幫助打著手電筒,在剛好一車寬的路上慢慢移動。說實話想跳下車走路,但年輕人的自尊心又促使著不忍,難道司機和搭檔不怕死,你的命就值錢些?只好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剛想著,車翻了。萬幸的是離懸崖邊還有段距離,翻在矮崁下已是厚厚積雪的棉梗地裡,機器散了架人也受了傷,那時沒電話,只能丟下機器和車往家走,等到蹣跚著回家時已是淩晨了。後來與老袁開玩笑,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呀,可到現在也沒見什麼後福來,他倒是還等來了個下崗職工的稱號。

還有次是我們慰問中洲修大堤的民工。那集全縣之力的大工程,是除了我們這一代後面再不可能見到的場面。幾萬人集中在幾公里長的大堤兩側,沒有機械,挑擔的、推車的,牽線如蟻。站在高處看那場面,再憂鬱的人,也按捺不住心裡頭擂鼓似的激動。要是誰摔了一跤,此起彼伏的呐喊聲可以從這頭震撼到那一頭。

放映那晚,月黑風高,工地上架著放映機,圍著黑壓壓幾千民工,銀幕被風吹得如鼓,影像效果極差。人們背井離鄉,在這湖坪曠野也沒什麼文娛生活,看電影也就圖個熱鬧和釋放,情感很容易被激發和渲瀉。可“薑子牙賣灰面,偏遇頂頭風”,中途機器拋錨了。我們深知如不儘快修好,是會出大事的,已有個別人在起哄扔泥塊了,我們找了幾位熟悉的年輕人保護機器,自己緊張地搶修起來。這時,那翻車脫險的後福可能顯現了,約半小時修復了機器,艱險地熬過了那一晚。

其實工作生活中遇到些煩心事本屬正常,沒有人能夠設計一生,即使設計十年,結果也會離奇地讓人啼笑皆非。

從事農村放映工作時間長了,難免有些厭煩和不適應。特別是七六年發生的那些事,(毛、周、朱三顆巨星的隕落,震驚世界,死亡24萬人的唐山大地震)使人覺得人生短短,要珍惜還要順其自然。

我們是夜間工作,我雖然身體還能扛住,但時間長了還是有些難適應。我非常羡慕四年間同睡一床的搭檔,常常我倆躺下後你一句我一句聊天,但如果我哪一句回答晚了些,傳來的就是他的呼嚕了,羡慕他快速入睡的平和安詳的心境,自愧不如。睡不著就浮想,浮想著“螞蟻爬筲箕,條條是道”,可第二天仍然是“筲箕蓋螞蟻,路路不通”。有本暢銷書的後記裡,作者一句話“理想主義者最容易成為頹廢主義者”,是頹廢了理想嗎?

別了,那遊歷于鄉村原野的、當年放映隊伍中“吃百家飯”的小年輕。

李澎 · 二0一七年夏於深圳

同類文章
Next Article
喜欢就按个赞吧!!!
点击关闭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