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鬥寵愛女兒, 每天都讓車夫接送上下學, 學堂裡的人都知道來了一位於家大小姐, 派頭十足的。 但於鳳至不喜歡, 她寧願走路上學。 她喜歡同學們, 儘管有些人的目光裡並不全都是善意, 她也喜歡老師們, 他們口中所說的世界, 是那樣遙遠又神奇, 壯烈又慷慨。 她甚至喜歡和學堂的老堂役聊天, 放學時都要停下來跟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說說話。
老堂役的事情很多, 打掃學堂, 到點搖鈴, 看守大門, 都是他的分內事。 很少有人會跟他閒聊, 但於鳳至卻覺得他很有意思。 她挺喜歡看他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揮舞掃把的滑稽,
這些東西, 也曾經是她的祖輩們珍惜的美味, 到她出生時, 於家已經很闊氣了, 作為於家的大小姐, 她吃的是精心烹飪的山珍海味, 穿的是從蘇州上海運過來的綾羅綢緞, 她沒有什麼不快活的地方, 只是看著老堂役時, 心裡忽然覺得, 自己過得比他好過千倍萬倍, 卻遠遠不如他活得真實可愛。
那天回家後, 於鳳至跟廚房說, 她想吃大米粥, 饅頭, 就鹹菜。 廚房的人驚了個目瞪口呆, 太太知道後笑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味道和老堂役碗裡的並沒有差別。
太太以為女兒只是一時好奇, 等真嘗到了一定會覺得乏善可陳, 沒想到, 於鳳至將所有粥和饅頭都吃完了, 沒有感歎, 沒有不平, 也沒有因為和平時的巨大落差產生任何情緒。 她喝著米粥, 如同喝著慢火熬燉三個時辰的冰糖燕窩, 她嚼著饅頭, 也像是在吃八大碟七大碗——在她眼裡, 這些仿佛沒有任何差別, 都只是果腹的食物。
她未曾因為老堂役的身份而高高在上, 也不曾因為米粥的平平無奇就棄如敝履。 萬事萬物, 都是最神奇也最尋常的造化,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少女時期的于鳳至, 就已有了如斯品性。
一日放學, 於鳳至讓司機傭人先回家去, 她想要自己回家。 傭人沒奈何, 拗不過她, 只好回家稟告于文鬥。
這是她少女時代難得的自由時光。
於鳳至家裡雖然開著非常大的商號, 但她還很少接觸到實際的生意。 現在她看街頭人頭攢動, 賣煙酒的、賣皮草的、賣人參鹿茸的、沿街叫唱賣糖葫蘆的……最後, 她停在年糕攤子前, 她特別喜歡吃的東西不算多, 年糕算一樣, 家裡廚子做了她總是要多吃一些的。 但街頭的年糕跟家裡的又是兩樣, 一層黏糯米, 一層紅小豆, 紅白相間, 在冬天人們呵出的熱氣裡, 格外活潑誘人。
她買了兩份。
小販伶俐地割下一塊, 她接過來咬了一口, 柔軟粘稠的甜蜜在唇齒裡緩緩流淌, 化出一些俗氣卻豐盛的暖意, 一直暖到四肢盡頭。 她始終記得, 那天的人來人往, 始終記得糯軟的紅豆在舌尖就消散融化的觸感, 直到晚年, 她對那天的年糕還念念不忘, 懷念了很久,甚至特別叫人到唐人街買來吃,味道卻不再是五六十年前的甜蜜味道。或許她所懷念的不是年糕,也不是那天的人和事,她鍾情的不過是那份罕見的快活。因為後來的快活並不多,就更加懷念純粹的無憂無慮的快活。
家裡卻在吵架,太太發愁地責怪丈夫:“都是你,把好好一個姑娘家寵得不像樣子。一個大小姐,在外面抛頭露面地遊蕩算是怎麼回事?”
于文鬥不以為然:“要是鳳兒跟我們百依百順,我還不喜歡這樣的性情呢,我于文鬥的女兒,是獨一無二的。”
他一向很把聰明的女兒當作驕傲,然而話雖然這樣說,心裡卻也擔憂,說完就出去街上親自接女兒去了。他原意是想小懲大戒一下女兒,結果等看到了女兒,她卻笑靨如花地撲過來,請他吃年糕,這樣一來,倒是不好意思責備她了。回家後,於鳳至正式跟于文鬥提出要求:她想從此以後都自己去上學。
剛開始當父親的當然是拒絕的,沒料到於鳳至能言善辯:“爹,你說人生兩條腿是幹啥的?還不就是走路的?”于文鬥一時語塞。正要說些什麼,卻看見於鳳至在一邊期待地望著他,眼睛閃閃的,他不忍心再說什麼反對的話。於鳳至得償所願,終於得到了自己上學的權利。對於普通人家的孩子來說,這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對於富貴人家來說,卻很難爭取。而於鳳至心性裡很有幾分果決勇敢,她想要的,就會去努力爭取。當然,她的成功,也得益於她有一位不拘小節的父親。
得知此事後,她的一位老師說:“你有平民思想。”
於鳳至微微一笑,說:“我本來就是平民嘛。”
這樣尋常而又睿智的回答,發生在那樣一位大小姐身上,在那個人還被分為三六九等的年代,多麼令人嘖嘖稱奇。並不是任何一位嬌養的少女,都能夠有於鳳至這樣包容的心態,平和的目光。在她心裡,人和人,物和物,並無區別。她在用她最溫柔的心去接受這一切,不管是粗陋的飯食,還是易碎的珍品。
懷念了很久,甚至特別叫人到唐人街買來吃,味道卻不再是五六十年前的甜蜜味道。或許她所懷念的不是年糕,也不是那天的人和事,她鍾情的不過是那份罕見的快活。因為後來的快活並不多,就更加懷念純粹的無憂無慮的快活。家裡卻在吵架,太太發愁地責怪丈夫:“都是你,把好好一個姑娘家寵得不像樣子。一個大小姐,在外面抛頭露面地遊蕩算是怎麼回事?”
于文鬥不以為然:“要是鳳兒跟我們百依百順,我還不喜歡這樣的性情呢,我于文鬥的女兒,是獨一無二的。”
他一向很把聰明的女兒當作驕傲,然而話雖然這樣說,心裡卻也擔憂,說完就出去街上親自接女兒去了。他原意是想小懲大戒一下女兒,結果等看到了女兒,她卻笑靨如花地撲過來,請他吃年糕,這樣一來,倒是不好意思責備她了。回家後,於鳳至正式跟于文鬥提出要求:她想從此以後都自己去上學。
剛開始當父親的當然是拒絕的,沒料到於鳳至能言善辯:“爹,你說人生兩條腿是幹啥的?還不就是走路的?”于文鬥一時語塞。正要說些什麼,卻看見於鳳至在一邊期待地望著他,眼睛閃閃的,他不忍心再說什麼反對的話。於鳳至得償所願,終於得到了自己上學的權利。對於普通人家的孩子來說,這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對於富貴人家來說,卻很難爭取。而於鳳至心性裡很有幾分果決勇敢,她想要的,就會去努力爭取。當然,她的成功,也得益於她有一位不拘小節的父親。
得知此事後,她的一位老師說:“你有平民思想。”
於鳳至微微一笑,說:“我本來就是平民嘛。”
這樣尋常而又睿智的回答,發生在那樣一位大小姐身上,在那個人還被分為三六九等的年代,多麼令人嘖嘖稱奇。並不是任何一位嬌養的少女,都能夠有於鳳至這樣包容的心態,平和的目光。在她心裡,人和人,物和物,並無區別。她在用她最溫柔的心去接受這一切,不管是粗陋的飯食,還是易碎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