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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瘦、剛毅、不服輸,了不起的大舅

大舅吃了一輩子苦。 他從胎裡便跟著我的外祖母服藥, 天生惡瘡, 經年不愈。 每年暑熱間犯症, 總靠本鄉一個妙手的郎中給藥醫治。 這位羅姓先生, 治療小兒症疾, 方圓幾十裡赫赫有名。 然而未及治癒, 羅郎中去世。 外祖母得知消息, 垂淚良久:“羅先生走了, 阿二往後可怎麼辦?”好在夏天過後, 大舅的惡瘡居然痊癒了。 外祖母深以為幸。

然而大舅自小並無半點孱弱孩子的習氣, 倒反生得精瘦結實, 且頑劣異常。 他長到五六歲上, 但凡村子裡小孩搗蛋闖禍的事情, 往往少不了他的份。 偷桃摘李不用說了, 好端端路過一片番薯地,

偏要拿根長長的細木鞭子, 一下一下, 把路旁的番薯藤抽碎。 於是今天東家來告狀, 明天西家來討賬。 我的外祖母只好一一賠禮道歉。 畢竟是瓜菜地裡的一點子小事, 眾人又皆知外祖母的好脾氣, 來時雖氣勢洶洶, 走時總都煙消雲散了。

有一回, 又有人來家裡告狀, 這次闖的禍非同小可。 原來大舅把學校禮堂牆上貼著的一個金色的大“忠”字, 順手撕掉了一角。 學校安給他的罪責不小。 外祖父待兒子一向嚴厲, 又因丟了教職賦閑在家, 心情本就極差, 聽得此事, 怒上心頭, 一把拎起大舅, 順手直摜上平屋的屋頂。 大舅順著屋簷滾落下來, 僕到地上, 一時不知生死。 告狀者見此情形, 不好再多言語, 沒聲響地退走了。

這樁禍事後來也就沒人再提起。

大舅這一摔, 直摔得半條命也無。 第二天, 腦袋腫成平時兩倍大, 眼睛只剩了兩道細縫。 但他居然又神奇地恢復過來, 依舊生龍活虎地在村子裡闖蕩。

我的外祖母病逝時, 母親十五歲, 大舅九歲, 小舅六歲。 姊弟三人相依為命, 熬到成年。 大舅長成了一個精瘦高挑的壯小夥子, 有田有地, 自立門戶了。

那是實行分田到戶不久後的初夏, 我還不滿兩歲。 一日午間, 母親哄我睡下, 打算趁此空隙, 搖船到湖對岸的秧田裡, 去栽上一個鐘頭的秧苗。 苗栽到一半, 天色驟變, 一時狂風四起, 暴雨淋漓。 待她匆匆趕回湖岸口, 原先撐來的船早不知給誰趁亂搖走, 避雨去了。 大雨直灌下來, 田頭空無一人, 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地扶著一根電線杆子,

一面忍受著隨雨水滲進衣褲的寒氣, 一面憂心我會否醒轉下床, 為了找她, 從木樓梯上滾落下來。 風大極了, 一向文氣的白馬湖面居然給吹得立起青黑色的浪頭, 從浪尖上翻出白色的泡沫, 在尖銳呼嘯的風聲裡被吹卷起來, 又飛濺回水裡。

不知道大舅是什麼時候來到對岸的。 母親看見的時候, 他已經解開一條大船的纜繩, 跳到船尾, 飛快地搖起櫓來。 船頭頂著風浪, 行進得極為艱難, 搏過幾個大浪頭後, 哢嚓一聲, 櫓斷了。 船在湖中央飛快地打起旋來。 大舅將手中剩得的半個櫓身往湖裡一摜, 奔向船頭, 一個猛子紮進水裡, 以手帶索, 居然憑著游泳的蠻力, 硬是在風浪裡將大船直拖到母親站立的岸頭。

等人上了船, 又愣是拽著帶索拖著船, 泅水回到對岸, 就這樣從大雨裡接回了母親。

這湖的兩岸, 有近百米寬啊。 母親憶起這樁舊事, 每每落淚, 歎說一人一命, 大舅是這般剛硬的命, 一輩子豁出力, 一輩子吃盡苦。 他的氣力, 輕易壓折不了, 一旦折去, 便是硬生生兩斷。

我小時候聽母親轉述大舅的這些往事, 並不覺得他吃苦, 倒在心裡把他當作一個傳奇似的英雄。 他還賣過冰棒。 那是改革伊始, 人人忙著去尋補貼家用的新活計, 大舅年輕輕的, 也想找個掙錢的門道。 不久, 他便弄了個木頭箱櫃, 櫃面漆成淺藍色, 又請外祖父以紅漆工工整整地書上“冰棒”二字, 正兒八經賣起冰棒來。 那個箱櫃, 後來長年擺在我家舊屋裡。

母親說, 當年大舅就用腳踏車馱著這個箱櫃, 在鄰近的村子間穿行, 叫賣冰棒。 這在小時候的我聽來是多麼讓人羡慕的職業啊。 大熱的暑天, 賣冰棒的騎著腳踏車, 拖長了語調, 神氣地吆喝:“棒———冰———來!棒———冰———來!”可惜大舅賣冰棒時, 我還不曾記事。 母親說, 每聽到他的吆喝聲, 總會抱我出門去看。 大舅停下腳踏車, 從櫃裡取出一支冰棒, 揭去包裝, 放到我的嘴邊。 看我一舔之下, 凍得一個激靈, 他便哈哈大笑。

然而大舅賣冰棒的生涯並不久長。 他生性豪爽, 朋友遍地, 一箱冰棒騎出去, 總是分的多, 賣的少, 很快連本賠光, 冰棒箱也終於擱置在閣樓上。

不久, 大舅響應號召, 到川邊務工去了。 他在那裡找到了一個賢慧的妻子, 也在一項五金生意上立住了腳。 幾年後,他與舅媽一起來到鄉下,他們的兒子也在這裡出生。然而未及喜慶,大舅媽因產後染疾住院,病勢益重。他們的孩子長到六個月,卻在一天夜裡噎奶窒息,意外夭折。幾個月後,大舅媽也病逝了。

我的大舅,我忘不了他圓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在老屋的院子裡悲痛地嚎叫,直嚎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我駭得躲進屋子裡去。我不曉得他該怎麼站起來。

然而大舅又站起來了。他回到了川邊,重新開始生活。

一晃三年,在鄉下再見到大舅,他已穿一身體面的西裝,身邊又有了一位美麗溫婉的妻子。幾年下來,他在川邊一帶闖出些名堂,生意做得紅火,也結交了新的朋友。大舅媽正是其中一位好友的妹妹。我真喜歡這位舅媽,她的眉眼和聲音都是那樣軟軟的,柔柔的。外祖父的那一溜略顯灰暗的平屋,惟有大舅的新房,推門進去是這樣的喜氣洋洋。梳妝櫃上的白瓷瓶裡亭亭地插著一束彩綢花,雕花的床架上也結著一圈喜綢的小花。我賴在房間裡不肯走,居然給大舅媽留下來,在這裡宿了一夜。晨起時分,我們賴在床上,大舅媽側過身來,一面和我說笑,一面拿指尖笑吟吟地點著大舅臉上的痣粒。這樣的親昵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心裡卻又喜歡得要命。不久,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寄回來一張張眉清目秀的相片。我們新鮮而雀躍地傳看,再夾進外祖父的相冊裡。

再後來,傳來了大舅罹患肝癌的消息。照醫生的囑咐,他帶全家從重慶回到鄉下,準備在這裡休養一番。主治的醫師正是舅媽的兄弟,他的連襟。他一面寬解大舅,叫他好生服藥調養,一面暗配了多支杜冷丁,預備病情惡化急用。大舅尚不知自己已病入膏肓。煤爐子上燉著中藥,他笑眯眯地,給我講藥方裡的門道:“這裡頭的一味藏紅花,有奇效。”他的興致極好,與小舅一起帶著我們一幫大小毛孩,遊杭州西湖,遊紹興鹹亨酒店,又去商城給每人挑買禮物。那段日子,我從未見他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常常也忘了他是個病人。直到有一天,他住進了省城醫院的重症病房……這一回,大舅沒能再站起來。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年一年,大舅墓前碑石的簇新日漸黯淡,關於他的那些記憶卻從未在我心裡褪色。我永遠記得的是他清瘦、剛毅、不服輸的眉目。一輩子,生活的巨石是那樣向他直壓下來,他像一個持盾抵擋的武士,一再屈下膝蓋,終又站立起來。轟然倒下的時候,在我的心裡,他還是那個了不起的大舅。

幾年後,他與舅媽一起來到鄉下,他們的兒子也在這裡出生。然而未及喜慶,大舅媽因產後染疾住院,病勢益重。他們的孩子長到六個月,卻在一天夜裡噎奶窒息,意外夭折。幾個月後,大舅媽也病逝了。

我的大舅,我忘不了他圓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在老屋的院子裡悲痛地嚎叫,直嚎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我駭得躲進屋子裡去。我不曉得他該怎麼站起來。

然而大舅又站起來了。他回到了川邊,重新開始生活。

一晃三年,在鄉下再見到大舅,他已穿一身體面的西裝,身邊又有了一位美麗溫婉的妻子。幾年下來,他在川邊一帶闖出些名堂,生意做得紅火,也結交了新的朋友。大舅媽正是其中一位好友的妹妹。我真喜歡這位舅媽,她的眉眼和聲音都是那樣軟軟的,柔柔的。外祖父的那一溜略顯灰暗的平屋,惟有大舅的新房,推門進去是這樣的喜氣洋洋。梳妝櫃上的白瓷瓶裡亭亭地插著一束彩綢花,雕花的床架上也結著一圈喜綢的小花。我賴在房間裡不肯走,居然給大舅媽留下來,在這裡宿了一夜。晨起時分,我們賴在床上,大舅媽側過身來,一面和我說笑,一面拿指尖笑吟吟地點著大舅臉上的痣粒。這樣的親昵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心裡卻又喜歡得要命。不久,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寄回來一張張眉清目秀的相片。我們新鮮而雀躍地傳看,再夾進外祖父的相冊裡。

再後來,傳來了大舅罹患肝癌的消息。照醫生的囑咐,他帶全家從重慶回到鄉下,準備在這裡休養一番。主治的醫師正是舅媽的兄弟,他的連襟。他一面寬解大舅,叫他好生服藥調養,一面暗配了多支杜冷丁,預備病情惡化急用。大舅尚不知自己已病入膏肓。煤爐子上燉著中藥,他笑眯眯地,給我講藥方裡的門道:“這裡頭的一味藏紅花,有奇效。”他的興致極好,與小舅一起帶著我們一幫大小毛孩,遊杭州西湖,遊紹興鹹亨酒店,又去商城給每人挑買禮物。那段日子,我從未見他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常常也忘了他是個病人。直到有一天,他住進了省城醫院的重症病房……這一回,大舅沒能再站起來。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年一年,大舅墓前碑石的簇新日漸黯淡,關於他的那些記憶卻從未在我心裡褪色。我永遠記得的是他清瘦、剛毅、不服輸的眉目。一輩子,生活的巨石是那樣向他直壓下來,他像一個持盾抵擋的武士,一再屈下膝蓋,終又站立起來。轟然倒下的時候,在我的心裡,他還是那個了不起的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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