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大雪， 不過一刻工夫， 便將巫山染成一片純白。 青鳥攜著丹朱來找瑤玄時， 她正在山崖邊采一株千年靈芝。
“青鳥？”她抬眸輕語， 卻又忽然頓住。 因為她看見青鳥從灰色衣袍中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個嬰孩， 遞到她面前。
“瑤玄， 拜託你了。 ”青鳥一臉為難， “這個孩子不能生活在人世。 ”
她沒有言語， 抬手接過嬰孩， 輕輕抱在懷中。 撥開掩蓋的綢布， 她看到繈褓中嬰兒粉嫩的臉龐， 安然的睡顏， 細密的睫毛微微顫動， 小嘴抿起， 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明明是可愛至極的模樣， 卻唯獨—這個嬰孩全身赤紅， 左臂上赫然一道深赤色胎記， 隱約可見是一個鳥狀印記。
“堯帝之子。 ”良久， 青鳥方才開了口：“此兒生來便赤紅如朱， 加之有妖言蠱惑， 被堯帝視為不祥之兆， 因此剛一出生便被拋棄。 ”頓了頓微微一歎：“我瞧他戾氣太重， 恐會傷及凡人， 也唯有在你這巫山雪域方能淨化些許。
“他叫什麼名字？”
“無名。 ”
“上古巫山曾有凶獸， 名喚丹朱。 ”她望著懷中嬰孩， “雖是凶獸， 卻極為忠心， 後為守護巫山而死。 ”瑤玄微微一頓， 眸中閃過一絲溫柔：“便喚他丹朱吧。 ”
嬰兒低低哼著， 緊攥著小手仿佛想抓住什麼， 最後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她的一根指尖， 明明柔弱無比， 卻仍死死握著。
瑤玄心底湧起一瞬柔情， 身為巫山神女， 數百年來她都是孤身一人。 那一點一滴的溫柔牽動心弦， 她第一次想要守護這個孩子。
她與丹朱真正親近起來是在他七歲那年。
她從未教他任何知識， 也不給他書念， 更未教他該如何與人相處。 因此他性格孤僻， 不願多說一句話， 哪怕對她亦是如此。 丹朱本是堯帝嫡長子， 卻因不祥之兆生來被拋棄， 這巫山雪域唯有他們相依為命。
那天， 她在雪域中尋不到他的身影。 最後找到他， 是在她的書齋裡。
他瘦小單薄的身影蜷縮在書齋一角， 懷中抱著一本很生僻的孤本。 他已倦得睡過去， 書頁散開， 上面有他不知何時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瑤玄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異樣的自責。 他如今七歲， 早已過了啟蒙年紀， 可她卻遲遲不教他任何知識， 都不過是因他的天生戾氣。 一旦給他看了書， 讓他明白世間竟是如此令人嚮往， 他定會無法控制心神， 戾氣爆發。
他雖年幼， 卻也明白些什麼， 從未向她問起他的來歷， 也不曾叫她教他什麼， 只是常常沉默不語地坐在她身旁， 目光凝在她手中的書本上。
她蹲下身， 輕輕撩開他額前散落的髮絲， 才倏然發覺他已長大不少， 清俊的少年容貌已漸漸顯露， 眉眼間皆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落寞。
他慢慢醒了過來， 睜開眼望著她， 下意識抱緊懷中書本。
“我教你念書。 ”她開口， “想要什麼書就來找我， 不要一個人悄悄到書齋來。
那夜， 巫山滿天星斗。 沉沉天幕上點綴著數不盡的星子， 偌大的雪域安然秀麗。
“丹朱， ”她第一次執起他的手， 柔聲道：“我可以教你念書， 但你一定要答應我， 記住我今夜的話， 日後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忘記。 ”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丹朱， 你生來渾身赤紅， 戾氣過盛， 就連妖魔也會對你敬而遠之。 若你不學會控制自己， 日後必然會毀滅六界， 失去一切你所珍愛之物。 ”瑤玄微微一頓， “要控制戾氣的唯一辦法， 便是懂得……愛。 ”
“何謂愛？”
“心之所向， 則是愛。 ”
“那你愛我嗎？”他仰頭望她。 第一次， 她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他眸底。 雖然他知曉她是活了千年的神仙， 可她容顏清麗， 無瑕勝雪。
“當然。 ”她溫柔一笑， 將他擁入懷中， “你若懂得愛，便能控制戾氣，亦不會傷害他人，自然而然就可以離開巫山，到凡間去了。”
他沉默不語。她的手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讓他忍不住想握住她的手。他忽然發覺，她如他一般寂寞，日復一日守著巫山雪域，卻不知為何。
倚在她懷中，寒風吹來，紛紛亂亂擾思緒，他慢慢閉上了眼。
時光匆匆，轉眼丹朱已年近十五。
除了教他念書，瑤玄更多時候待在巫山水鏡之中。巫山有水鏡，鏡中有靈力彙聚。水鏡的結界保護巫山，那裡亦是她平日修養靈力之處。
每當那時，他便坐在水鏡之外，凝視鏡中的她。她閉著眼，一身純白雪衣，青絲如瀑散開。他喜歡這樣的她，也唯有這個時候，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望著她。
重華在那年冬至踏雪而來。丹朱幼時便聽過重華這個名字，九重天上有兩位千年上神，分掌伏羲八卦與星辰天象，在仙界地位僅次於天帝，重華乃是其中一位，亦是瑤玄的師父。
那日，瑤玄仍舊待在水鏡之中。重華與他並肩立在水鏡外，良久聽見重華說：“你可知她為何日復一日守著巫山，不願離開？”
他沉默不語。
“百年前，她曾愛上一個凡人，但那位凡人命數將盡，她便替他續命，犯了天界禁忌被貶下凡，孤守巫山千年，而那位凡人也自然死去。她聽聞世間有一奇物，名喚鳳凰淚。那鳳凰淚乃是鳳凰的眼淚，如同神丹，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而這巫山便是鳳凰生養的地方。只是這鳳凰……或許千年萬年，都不會涅槃。”
“她最近待在水鏡的時間是不是越來越長了？”
丹朱仍舊無言。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重華看著他，“你若還想救她，就按我說的去做。”
那夜，他在水鏡中找到了她。她如睡著一般，安然閉著眼。
“這些年，她一直用自己靈力封印你的戾氣，你越是長大，戾氣便越是洶湧，她的靈力也消耗得越快。她不斷從水鏡中吸收靈力，在水鏡中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可你知道，物極必反，長此以往，她必然會永久沉睡在水鏡中。所以你要麼離開她，要麼別再讓她去水鏡吸收靈力。”
重華離去時的話語像一根細細的針，用最柔軟的力度，一點點紮進他心底最深處。這樣一個安靜的雪夜，他背著她，在紛飛大雪中緩緩前行。星子在夜空中若隱若現，他側過頭去，看到她安然的睡顏，有一絲倦怠，有一絲溫柔。猶豫一瞬，他的唇輕輕覆上她的臉龐。
她清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第一次想要這樣背著她，走到地老天荒。想要告訴她，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需要她保護的孩子，他終有一日會離開她。
丹朱離開那日沒有任何徵兆，他沒留下一句話便走了。雪山之巔，又剩瑤玄一人。
瑤玄佇立良久，直到大雪幾乎將她身影淹沒，她才轉身離去。不知不覺間又來到那個山洞，洞中無人，卻有一絲微光。
她向著微光處走去，看到了那座冰棺。冰棺中的年輕男子閉著眼，臉色蒼白如紙，好似睡著一般。她慢慢在冰棺旁跪下，指尖觸到他的臉龐，眼淚不停落下。
“阿桀，我該怎麼辦……到底怎樣才能得到鳳凰淚？”
淚水落在年輕男子的面龐上，轉瞬化成冰花，她輕輕替他拂去，忽然就想起那個雪夜，丹朱立在她身旁，也是如此細心地替她拂去鶴氅上的雪花。
他沉默不語，眸中亦是淡漠，唯有那雙手溫暖如春，在不經意觸到她臉龐的那一瞬，心弦驟然一顫。這樣的顫動，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想起心愛的男子在臨死前對她說的話，下輩子還要遇見她。
繁星綴滿天邊，那夜她獨自坐在山頭，想起他的臉龐，想起他沉默的黑眸，忽然之間竟有些想哭。長久相依這麼久，她到底還是離不開他了。
瑤玄離開巫山，去遠方尋找鳳凰出生的聖地。這百年來耗費靈力太多，恐怕只能支撐幾年了。可這短短幾年，又怎能尋到鳳凰，再讓鳳凰涅槃重生，得到鳳凰淚？
她去了東海、江南、北冥，最終無功而返。經過西川魔族之地時，卻被一個小妖攔了下來。
魔族尊長將她請進殿中，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那人道：“丹朱是你徒弟？”
她愣了一瞬：“是。”
“他半個月前來到魔族，問我借了一百年修為。你可知曉此事？”
她搖了搖頭，似又想起什麼，著急道：“你為何借給他？他渾身戾氣，不能觸碰一絲一毫魔族之物，你這樣會害死他的！”
“他拿千年靈芝同本尊交換。千年靈芝若是煉化，可以增加上千年修為，本尊何樂不為？”
她匆匆趕回巫山時，大火已鋪天蓋地。原本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巫山亦被魔火吞噬，周遭生靈塗炭，濃煙滾滾。
她怔在那裡，忽有一道頎長的身影向她走來。他一身純白衣衫在大火中翻飛，袖口處的寒梅是她親手替他繡上的，觸碰到火焰的那一瞬，倏然被燒成焦黑。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低頭看她。她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望著他時，第一次發現他已長大，俊朗的眉眼再也沒了曾經的稚氣。他凝視她時，眸中情愫在灼灼烈火中竟生出一絲驚心動魄的意味。
“你……在幹什麼？”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話，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焚山。”他平靜回答，“燒了這座山，你就自由了。鳳凰永遠不會從這裡出現，那個人死了，你也再沒牽掛了。”
話音未落，一個耳光響亮地扇了過去。
“跪下。”
他依言跪下，沉默不語。
“我費盡千辛萬苦替你除去煞氣，可你竟去向魔族換取修為。”
他怔了一瞬，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便見她純白的身影飛入火海，再也沒有回頭。有什麼東西在胸口處一點點碎裂，他終究扯開唇角笑了笑，竟那樣苦澀。
他走進魔火尋找瑤玄時，正好看見她將那座冰棺帶出山洞，他沒有上前。直到她將冰棺帶出，回過身時才看到他。
“丹朱，”沉寂良久，她終於開口，聲音輕輕的：“從今往後，再也不許離開我。”
他沉默地跪著，她立在原地望了他良久。轉身離去那一瞬，他的聲音陡然從身後傳來：“你會趕我走嗎？”
“什麼？”她回頭。
“如果那個人醒了，你會趕我走嗎？”周遭烈火太過刺目，他幾乎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近乎固執地咬牙狠狠道：“如果你要趕我走，那我便再也不回去了。我要去流浪，走遍世間每一個地方，把一切都燒成灰燼。”
她猛然退後一步，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他仿佛變成一個陌生人，他眸中的恨意是她不認識的，而他也不再是曾經牽著她的手，輕聲喚她“神女大人”的小孩了。
她不是沒有能力，也並非不能狠心。她可以就此將他棄之不管，可是……她還是想盡最後一點努力，封印他的戾氣，保護他。
“我不會趕你走的。”她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心頭卻是痛的：“只要你想，巫山永遠都是你的家。”
那一瞬，他心底升起一絲細微的喜悅。丹朱慢慢走上前，他已經這樣高，離她這樣近，若是將她擁進懷中，正好能吻上她的眉心。
“鳳凰淚是何物？”他開口。
“鳳凰淚便是鳳凰的眼淚。”她垂眸，“可世間早已沒了鳳凰，就算有，也不可能得到鳳凰淚。”
“為何？”
“鳳凰無淚，”她唇角彎起一抹慘澹的笑意，“相傳鳳凰無心，更加無淚，所謂鳳凰淚，不過傳說罷了……”
話音未落，腳下山洞忽然坍塌，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連同冰棺一同墜下火海，最後一刻，看到他在高處望著她，深幽的黑眸皆是難以掩飾的疼痛，她聽見他的聲音遠遠傳來。
“對不起。”
瑤玄再次醒來時，身旁早已沒了丹朱的身影。巫山依舊下著大雪，紛飛的雪花掩蓋了一切，唯有青鳥在一旁焦急不安地守著她。
青鳥告訴她，在她昏迷時，重華來了。丹朱因墮入魔道，以魔火焚山，傷害生靈，已被帶去天庭審判。最後審判結果是，以紅蓮業火焚燒而死。
“丹朱……死了？”她似不可置信，定定望著青鳥，臉色蒼白如霜。
青鳥猶豫許久才終於開口：“他沒死。他……涅槃重生了。”
渾身赤紅、天生戾氣的丹朱，竟是尚未涅槃的鳳凰之身。曾被當做妖怪的他一夕間成了九天之上最尊貴的神，連天帝都要相敬幾分，只因鳳凰是千年神鳥，可遇不可求。
瑤玄來尋他時，他正在鳳羽宮中，靜靜望著遙遠夜空。
“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是在15歲那年，悄悄跟你進了山洞，看到那個男子。我看到你對他哭，對他笑，那一瞬才知曉，原來你心底從始至終裝的都不是我。”
“我一直都在被拋棄，從出生，到現在。哪怕是你，最終也會拋棄我。”
“我從來沒擁有過什麼，只是不想再失去。你是我的唯一，可我不是你的唯一。所以我知道，一旦那人醒來，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他轉過身，看她慢慢向他走來，忽然笑了：“其實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鳳凰，因為手臂上的印記。”繼續道，“只不過，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總有一天會趕我走。”
“我不會趕你走。”瑤玄平靜開口，“丹朱，從我收下你的那一刻，就沒想過趕你走。”
“是啊。”他輕輕笑了，“但你會把我從你心上趕走。”
她沒有言語，微微抿起唇，臉色有些蒼白。
“我不會給你鳳凰淚。”像是料到她的來意，他的眸中平靜如水：“鳳凰浴火重生，心已經被火燒死，故而才有鳳凰永生。”
“丹朱，”她開口，聲音冰涼，“我想救他，給他一次重生的機會，不然就來不及了。”
“對不起，他殘留的魂魄其實早就在那場大火中被我燒為灰燼。”
“丹朱，”她瞬間呆愣，眸中只剩無盡絕望：“你究竟為何要如此？”
“瑤玄，留在我身邊，不要再想那個人了。”他第一次開口喚她名字，“你教過我怎樣去愛，卻沒教我怎樣去恨。”
“愛向來最殘忍。”
“如果我恨你，自然會親手毀了你。可是這世間，最不可能恨你的人，便是我了。”
我愛你，難道你不知曉嗎？
……
那日巫山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終究要將一切埋葬。
歲月流逝，匆匆如水，再回首間，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巫山神女瑤玄羽化仙逝之後，巫山水鏡也隨之破碎，在漫天大雪之中，巫山仿佛失去了脊柱，轟然崩塌。
從那以後，丹朱再也沒去過巫山。那裡並無什麼讓他留戀的，哪怕她曾對他說，巫山永遠都是你的家。可是，沒有她，何來家。
只有一次，天帝壽宴，連著三天流水宴，各路神仙來來往往。在醉眼蒙矓中，他遇到了青鳥。青鳥跟他說，就算鳳凰無心，她也曾是這世間唯一一個收養你的人，愛你的人。你不去看看她，便是枉了丹朱這個名。
崩塌後的巫山頹廢而淒涼，再也看不出曾經巍峨的雪山，只有望不到邊的一片蒼白。巫山雪域再也沒了她的氣息，他知道，她永遠沉睡在白雪之下。
他慢慢在雪地坐下，第一次感到刺骨的寒冷，伸手想要握住什麼，卻再也沒有溫暖相依。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輕。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低低開口：“阿玄，我回來了，我想回家……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萬籟俱寂，他閉上眼。風雪之中，一抹霜色凝結在他的眼角，仿佛一滴淚，在那一瞬悄然沒入髮絲。
他憶起那個雪夜，她牽著小小的他慢慢往山上走，她溫柔的聲音也漸漸消散在風雪之中。
丹朱，我們回家。
“你若懂得愛，便能控制戾氣，亦不會傷害他人，自然而然就可以離開巫山，到凡間去了。”他沉默不語。她的手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讓他忍不住想握住她的手。他忽然發覺，她如他一般寂寞，日復一日守著巫山雪域，卻不知為何。
倚在她懷中，寒風吹來，紛紛亂亂擾思緒，他慢慢閉上了眼。
時光匆匆，轉眼丹朱已年近十五。
除了教他念書，瑤玄更多時候待在巫山水鏡之中。巫山有水鏡，鏡中有靈力彙聚。水鏡的結界保護巫山，那裡亦是她平日修養靈力之處。
每當那時，他便坐在水鏡之外，凝視鏡中的她。她閉著眼，一身純白雪衣，青絲如瀑散開。他喜歡這樣的她，也唯有這個時候，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望著她。
重華在那年冬至踏雪而來。丹朱幼時便聽過重華這個名字，九重天上有兩位千年上神，分掌伏羲八卦與星辰天象，在仙界地位僅次於天帝，重華乃是其中一位，亦是瑤玄的師父。
那日，瑤玄仍舊待在水鏡之中。重華與他並肩立在水鏡外，良久聽見重華說：“你可知她為何日復一日守著巫山，不願離開？”
他沉默不語。
“百年前，她曾愛上一個凡人，但那位凡人命數將盡，她便替他續命，犯了天界禁忌被貶下凡，孤守巫山千年，而那位凡人也自然死去。她聽聞世間有一奇物，名喚鳳凰淚。那鳳凰淚乃是鳳凰的眼淚，如同神丹，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而這巫山便是鳳凰生養的地方。只是這鳳凰……或許千年萬年，都不會涅槃。”
“她最近待在水鏡的時間是不是越來越長了？”
丹朱仍舊無言。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重華看著他，“你若還想救她，就按我說的去做。”
那夜，他在水鏡中找到了她。她如睡著一般，安然閉著眼。
“這些年，她一直用自己靈力封印你的戾氣，你越是長大，戾氣便越是洶湧，她的靈力也消耗得越快。她不斷從水鏡中吸收靈力，在水鏡中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可你知道，物極必反，長此以往，她必然會永久沉睡在水鏡中。所以你要麼離開她，要麼別再讓她去水鏡吸收靈力。”
重華離去時的話語像一根細細的針，用最柔軟的力度，一點點紮進他心底最深處。這樣一個安靜的雪夜，他背著她，在紛飛大雪中緩緩前行。星子在夜空中若隱若現，他側過頭去，看到她安然的睡顏，有一絲倦怠，有一絲溫柔。猶豫一瞬，他的唇輕輕覆上她的臉龐。
她清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第一次想要這樣背著她，走到地老天荒。想要告訴她，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需要她保護的孩子，他終有一日會離開她。
丹朱離開那日沒有任何徵兆，他沒留下一句話便走了。雪山之巔，又剩瑤玄一人。
瑤玄佇立良久，直到大雪幾乎將她身影淹沒，她才轉身離去。不知不覺間又來到那個山洞，洞中無人，卻有一絲微光。
她向著微光處走去，看到了那座冰棺。冰棺中的年輕男子閉著眼，臉色蒼白如紙，好似睡著一般。她慢慢在冰棺旁跪下，指尖觸到他的臉龐，眼淚不停落下。
“阿桀，我該怎麼辦……到底怎樣才能得到鳳凰淚？”
淚水落在年輕男子的面龐上，轉瞬化成冰花，她輕輕替他拂去，忽然就想起那個雪夜，丹朱立在她身旁，也是如此細心地替她拂去鶴氅上的雪花。
他沉默不語，眸中亦是淡漠，唯有那雙手溫暖如春，在不經意觸到她臉龐的那一瞬，心弦驟然一顫。這樣的顫動，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想起心愛的男子在臨死前對她說的話，下輩子還要遇見她。
繁星綴滿天邊，那夜她獨自坐在山頭，想起他的臉龐，想起他沉默的黑眸，忽然之間竟有些想哭。長久相依這麼久，她到底還是離不開他了。
瑤玄離開巫山，去遠方尋找鳳凰出生的聖地。這百年來耗費靈力太多，恐怕只能支撐幾年了。可這短短幾年，又怎能尋到鳳凰，再讓鳳凰涅槃重生，得到鳳凰淚？
她去了東海、江南、北冥，最終無功而返。經過西川魔族之地時，卻被一個小妖攔了下來。
魔族尊長將她請進殿中，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那人道：“丹朱是你徒弟？”
她愣了一瞬：“是。”
“他半個月前來到魔族，問我借了一百年修為。你可知曉此事？”
她搖了搖頭，似又想起什麼，著急道：“你為何借給他？他渾身戾氣，不能觸碰一絲一毫魔族之物，你這樣會害死他的！”
“他拿千年靈芝同本尊交換。千年靈芝若是煉化，可以增加上千年修為，本尊何樂不為？”
她匆匆趕回巫山時，大火已鋪天蓋地。原本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巫山亦被魔火吞噬，周遭生靈塗炭，濃煙滾滾。
她怔在那裡，忽有一道頎長的身影向她走來。他一身純白衣衫在大火中翻飛，袖口處的寒梅是她親手替他繡上的，觸碰到火焰的那一瞬，倏然被燒成焦黑。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低頭看她。她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望著他時，第一次發現他已長大，俊朗的眉眼再也沒了曾經的稚氣。他凝視她時，眸中情愫在灼灼烈火中竟生出一絲驚心動魄的意味。
“你……在幹什麼？”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話，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焚山。”他平靜回答，“燒了這座山，你就自由了。鳳凰永遠不會從這裡出現，那個人死了，你也再沒牽掛了。”
話音未落，一個耳光響亮地扇了過去。
“跪下。”
他依言跪下，沉默不語。
“我費盡千辛萬苦替你除去煞氣，可你竟去向魔族換取修為。”
他怔了一瞬，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便見她純白的身影飛入火海，再也沒有回頭。有什麼東西在胸口處一點點碎裂，他終究扯開唇角笑了笑，竟那樣苦澀。
他走進魔火尋找瑤玄時，正好看見她將那座冰棺帶出山洞，他沒有上前。直到她將冰棺帶出，回過身時才看到他。
“丹朱，”沉寂良久，她終於開口，聲音輕輕的：“從今往後，再也不許離開我。”
他沉默地跪著，她立在原地望了他良久。轉身離去那一瞬，他的聲音陡然從身後傳來：“你會趕我走嗎？”
“什麼？”她回頭。
“如果那個人醒了，你會趕我走嗎？”周遭烈火太過刺目，他幾乎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近乎固執地咬牙狠狠道：“如果你要趕我走，那我便再也不回去了。我要去流浪，走遍世間每一個地方，把一切都燒成灰燼。”
她猛然退後一步，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他仿佛變成一個陌生人，他眸中的恨意是她不認識的，而他也不再是曾經牽著她的手，輕聲喚她“神女大人”的小孩了。
她不是沒有能力，也並非不能狠心。她可以就此將他棄之不管，可是……她還是想盡最後一點努力，封印他的戾氣，保護他。
“我不會趕你走的。”她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心頭卻是痛的：“只要你想，巫山永遠都是你的家。”
那一瞬，他心底升起一絲細微的喜悅。丹朱慢慢走上前，他已經這樣高，離她這樣近，若是將她擁進懷中，正好能吻上她的眉心。
“鳳凰淚是何物？”他開口。
“鳳凰淚便是鳳凰的眼淚。”她垂眸，“可世間早已沒了鳳凰，就算有，也不可能得到鳳凰淚。”
“為何？”
“鳳凰無淚，”她唇角彎起一抹慘澹的笑意，“相傳鳳凰無心，更加無淚，所謂鳳凰淚，不過傳說罷了……”
話音未落，腳下山洞忽然坍塌，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連同冰棺一同墜下火海，最後一刻，看到他在高處望著她，深幽的黑眸皆是難以掩飾的疼痛，她聽見他的聲音遠遠傳來。
“對不起。”
瑤玄再次醒來時，身旁早已沒了丹朱的身影。巫山依舊下著大雪，紛飛的雪花掩蓋了一切，唯有青鳥在一旁焦急不安地守著她。
青鳥告訴她，在她昏迷時，重華來了。丹朱因墮入魔道，以魔火焚山，傷害生靈，已被帶去天庭審判。最後審判結果是，以紅蓮業火焚燒而死。
“丹朱……死了？”她似不可置信，定定望著青鳥，臉色蒼白如霜。
青鳥猶豫許久才終於開口：“他沒死。他……涅槃重生了。”
渾身赤紅、天生戾氣的丹朱，竟是尚未涅槃的鳳凰之身。曾被當做妖怪的他一夕間成了九天之上最尊貴的神，連天帝都要相敬幾分，只因鳳凰是千年神鳥，可遇不可求。
瑤玄來尋他時，他正在鳳羽宮中，靜靜望著遙遠夜空。
“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是在15歲那年，悄悄跟你進了山洞，看到那個男子。我看到你對他哭，對他笑，那一瞬才知曉，原來你心底從始至終裝的都不是我。”
“我一直都在被拋棄，從出生，到現在。哪怕是你，最終也會拋棄我。”
“我從來沒擁有過什麼，只是不想再失去。你是我的唯一，可我不是你的唯一。所以我知道，一旦那人醒來，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他轉過身，看她慢慢向他走來，忽然笑了：“其實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鳳凰，因為手臂上的印記。”繼續道，“只不過，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總有一天會趕我走。”
“我不會趕你走。”瑤玄平靜開口，“丹朱，從我收下你的那一刻，就沒想過趕你走。”
“是啊。”他輕輕笑了，“但你會把我從你心上趕走。”
她沒有言語，微微抿起唇，臉色有些蒼白。
“我不會給你鳳凰淚。”像是料到她的來意，他的眸中平靜如水：“鳳凰浴火重生，心已經被火燒死，故而才有鳳凰永生。”
“丹朱，”她開口，聲音冰涼，“我想救他，給他一次重生的機會，不然就來不及了。”
“對不起，他殘留的魂魄其實早就在那場大火中被我燒為灰燼。”
“丹朱，”她瞬間呆愣，眸中只剩無盡絕望：“你究竟為何要如此？”
“瑤玄，留在我身邊，不要再想那個人了。”他第一次開口喚她名字，“你教過我怎樣去愛，卻沒教我怎樣去恨。”
“愛向來最殘忍。”
“如果我恨你，自然會親手毀了你。可是這世間，最不可能恨你的人，便是我了。”
我愛你，難道你不知曉嗎？
……
那日巫山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終究要將一切埋葬。
歲月流逝，匆匆如水，再回首間，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巫山神女瑤玄羽化仙逝之後，巫山水鏡也隨之破碎，在漫天大雪之中，巫山仿佛失去了脊柱，轟然崩塌。
從那以後，丹朱再也沒去過巫山。那裡並無什麼讓他留戀的，哪怕她曾對他說，巫山永遠都是你的家。可是，沒有她，何來家。
只有一次，天帝壽宴，連著三天流水宴，各路神仙來來往往。在醉眼蒙矓中，他遇到了青鳥。青鳥跟他說，就算鳳凰無心，她也曾是這世間唯一一個收養你的人，愛你的人。你不去看看她，便是枉了丹朱這個名。
崩塌後的巫山頹廢而淒涼，再也看不出曾經巍峨的雪山，只有望不到邊的一片蒼白。巫山雪域再也沒了她的氣息，他知道，她永遠沉睡在白雪之下。
他慢慢在雪地坐下，第一次感到刺骨的寒冷，伸手想要握住什麼，卻再也沒有溫暖相依。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輕。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低低開口：“阿玄，我回來了，我想回家……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萬籟俱寂，他閉上眼。風雪之中，一抹霜色凝結在他的眼角，仿佛一滴淚，在那一瞬悄然沒入髮絲。
他憶起那個雪夜，她牽著小小的他慢慢往山上走，她溫柔的聲音也漸漸消散在風雪之中。
丹朱，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