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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瑪麗 |1024

伯父把手機遞給我, 要我幫他裝個象棋遊戲。 他不好意思地笑著, 那笑容跟我已經過世的爺爺很像。 我想人越衰老越接近自己的父輩。 伯父為暴露了自己的愛好而羞澀, 這一點在我爺爺那裡也一樣, 我爺爺喜歡聽戲劇, 經常去路邊店裡買光碟, 有一回, 應該有十年了, 我騎車在路上正好撞見他從一家音像店出來, 手裡捏著幾張碟, 走向停在路邊的腳踏三輪車。 看見我, 他也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至死他也沒有熟練掌握影碟機遙控器的操作, 經常出問題, 出問題就打電話叫我, 我一出現他就開始不好意思地笑。

我走到影碟機前面, 每次很容易就發現了癥結所在, 稍加處理, 令機器重新運轉了。

伯父換的手機是我們那裡流行的牌子。 那個牌子在綜藝節目裡打了很多廣告, 在手機商店裡也掛著招牌, 招牌很大, 有時大得可以佔領整整一面牆。 我可以想到伯父走進商店的樣子, 他站到櫃檯前面, 應該是拿起一台手機小心地把玩幾下, 以自信的仿佛對手機極為熟稔的語氣和店員說著話, 也許還試著砍價。 他那種自信的說話方式也和我爺爺一樣。 我不知道他們那種言語上的偽飾僅僅是一種與人談判的策略, 還是說他們早已習慣了假裝聰明。

“幾種難度, 你要玩哪種?直接玩高級的吧?你下得過電腦嗎?”我問伯父。

我有意拿高級選項恭維他。

兩個月前回老家, 我在路邊圍觀過一次伯父下棋, 至少有一個小時, 換了幾個對手伯父也沒輸。 他臉上掛著笑, 捏著吃掉的對方的棋子在手心裡揉搓著。 我擠在人堆裡, 擠到棋盤前面, 伯父不動聲色, 莊嚴地抿著嘴, 瞥了我一眼, 使自己洩露出少許的笑, 似乎他是在跟我並不認識的基礎上特別地獎賞了一點秘密給我。

“下得過。 ”伯父裂開嘴無聲地笑, 好像那個笑收不住。 笑完他若有所思, “從低級的開始下, 升級, 那樣好玩。 ”

我把手機交給他。 伯父立即開始下棋。 我瞥到螢幕上的棋盤。 伯父是斜坐在沙發上的, 動作帶有一種臨時性, 只有隨時起身要走的人才以那種看上去並不舒服的姿勢坐著。 可是伯父忘了,

他只顧下棋了。 手機裡的落子聲輕微地在房間裡震盪, 伯母坐在沙發的另一角, 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 兩隻拇指交叉, 上半身前傾, 一動不動, 她的臉朝向地面。 每次見面我都看到她這個神態, 我的言語就變得小心, 我總在心裡猶豫要不要問起堂哥的事情——不問顯得生疏冷漠, 那是外人來訪的姿態;問出口又顯得殘酷, 好像我來拜訪就是為了點破堂哥坐牢這項事實。

伯父盯住他的棋盤, 有一會兒沒動。 我想他應該是遇到對手了。 我起身走, 走出客廳時他也沒發覺, 仍斜坐在沙發上, 一隻手握著手機擺在膝頭, 另一隻手揚在空中, 伸出食指。

我第一次玩電子遊戲離現在真有二十年了。 我記得那是個下午, 風很大, 我得到了姨媽送我的一台比手機稍大的遊戲機,

從商場走出來, 站在縣裡的一個路口。 那地方因為在十字路口的基礎上多出一條歪歪扭扭的斜路而被叫作“五叉路口”。 那個下午我第一次接觸的遊戲是俄羅斯方塊。 音樂啟動, 不同形狀的塊狀物從天空裡往下掉, 我手忙腳亂, 很快螢幕就填滿了。 後來我知道在遊戲裡這就是死了。 俄羅斯方塊很快就玩得純熟, 你知道的, “無他, 但手熟爾。 ”那個東西真沒難度。 後來我得到一台小霸王學習機, 自然它只做遊戲機使用, 魂鬥羅、坦克大戰、超級瑪麗, 如今每逢夏日裡大雨漂泊, 我有時還能想到坐在家裡打遊戲的那種暑假, 只要不停電世界就真的漫無邊際。 後來出現了一種叫網吧的場所,
只需要配上兩瓶可樂, 我就能動物一樣在座位上坐一夜, 我只會玩一種警匪對戰遊戲, 扛著笨重的槍, 每次沖到倉庫門口就被打死。 可只要我活過來我就還是沖到門口。 後來有種遊戲叫傳奇, 我們班有幾個人專門去一個服務區裡瘋狂練級, 就為了殺掉我們的數學老師——有一回課代表看見他在辦公室玩遊戲, 記住了他的帳號名字。 “風, 他的名字是風。 ”課代表回來激動地說。 我大概是太笨了, 玩不了那麼複雜的遊戲, 只能旁觀了他們的行動。 他們殺了風。 上了大學我也只玩過一種叫祖瑪的東西, 在我們那個被禁止連接網路的大學一年級的宿舍裡, 我有一次玩到半夜, 看螢幕中央的怪物轉著圈往四周吐火球。 死了重來, 死了再重來,我玩得頭暈眼花,幾乎噁心了。畢業了我幾乎沒再玩過遊戲。

伯父家的狗被院子裡的鐵鍊拴住,我走向大門時越過它的領地四周。它叫囂著,騰起身子朝我撲過來,因為鏈子勾住,它後腿蹬地,兩條前肢招搖著停在半空。伯母把它趕開,我快步走過去,出門轉身,向立在門口的伯母擺了擺手。

我往家走去,走在一片民宅裡,民宅之間修了寬闊的水泥路但卻沒有路燈,只有窗戶裡透出的燈光打在地上,因為下雨,坑坑窪窪的地方積了水,產生金屬般的黑暗的光芒。

我越過積水。二十年前這片住宅區還是一片團團圍住了城郊的麥田,一條小河在它身上流過去。現在全然看不出當時的模樣,現在只是馬路寬闊,房子挨著房子,樓挨著樓。爺爺死後,奶奶更加喜歡在街上走,因為年老,她步履緩慢,運動範圍也只有這一片樓宇之間的馬路。她的雙腿開始彎曲,顯現出近似於O型腿的樣子。她堅持自己住。

一百米後,走上車燈閃爍的馬路,我在路上走著,想像著我的速度幾倍于我的奶奶,也想像著她每天夜裡是不是都帶著對死亡的恐懼睡過去。每次見到我,她都將附近新死了老人的事情統計給我,儘管那些人我幾乎一個也不認識。“說沒就沒,”她歎息著,將佈滿褶皺的雙手放到兩膝,“都一樣。都是那回事。”

又走了一會兒我走到家,躺下拿起了手機。我想起伯父,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斜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對弈中戰勝電腦。那之前的幾天,新聞上說國家出政策限制了一個網路遊戲,出於好奇,我把它裝到了手機上,想試一下。不到二十分鐘,還沒等到第一次死,我就退了出來,刪除了它。

—— 完 ——

這是王琛在正午的隨筆欄目,如果你有什麼新鮮事,可寫信給他:wangchen@jiemian.com

死了再重來,我玩得頭暈眼花,幾乎噁心了。畢業了我幾乎沒再玩過遊戲。

伯父家的狗被院子裡的鐵鍊拴住,我走向大門時越過它的領地四周。它叫囂著,騰起身子朝我撲過來,因為鏈子勾住,它後腿蹬地,兩條前肢招搖著停在半空。伯母把它趕開,我快步走過去,出門轉身,向立在門口的伯母擺了擺手。

我往家走去,走在一片民宅裡,民宅之間修了寬闊的水泥路但卻沒有路燈,只有窗戶裡透出的燈光打在地上,因為下雨,坑坑窪窪的地方積了水,產生金屬般的黑暗的光芒。

我越過積水。二十年前這片住宅區還是一片團團圍住了城郊的麥田,一條小河在它身上流過去。現在全然看不出當時的模樣,現在只是馬路寬闊,房子挨著房子,樓挨著樓。爺爺死後,奶奶更加喜歡在街上走,因為年老,她步履緩慢,運動範圍也只有這一片樓宇之間的馬路。她的雙腿開始彎曲,顯現出近似於O型腿的樣子。她堅持自己住。

一百米後,走上車燈閃爍的馬路,我在路上走著,想像著我的速度幾倍于我的奶奶,也想像著她每天夜裡是不是都帶著對死亡的恐懼睡過去。每次見到我,她都將附近新死了老人的事情統計給我,儘管那些人我幾乎一個也不認識。“說沒就沒,”她歎息著,將佈滿褶皺的雙手放到兩膝,“都一樣。都是那回事。”

又走了一會兒我走到家,躺下拿起了手機。我想起伯父,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斜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對弈中戰勝電腦。那之前的幾天,新聞上說國家出政策限制了一個網路遊戲,出於好奇,我把它裝到了手機上,想試一下。不到二十分鐘,還沒等到第一次死,我就退了出來,刪除了它。

—— 完 ——

這是王琛在正午的隨筆欄目,如果你有什麼新鮮事,可寫信給他:wangchen@jiem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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