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黃天驥教授新出文章結集《方圓集》,
感覺文如其名——文章的境界如同書名所示,
臻于隨方就圓境界。
這一書名,
承作者前幾部文章結集之名而來,
依次為《冷暖集》、《深淺集》、《俯仰集》、《方圓集》。
上世紀八十年初,
作者出版第一部學術論文集,
之所取名“冷暖集”,
是因為乃師王季思先生當年見其太聰明,
怕他坐不住,
屢屢提醒他做學問要下笨功夫,
坐冷板凳。
作者不僅秉承師訓,
而且在從反右到文革的十幾年寒冷的學術環境之中,
仍然堅持坐冷板凳,
下笨功夫,
而且以“冷”成果——《中國戲曲選》等一批編選校注成果(王季思先生的成名作和代表作,
正是“西廂五劇注”,
而這樣的成果,
在今天簡直不算科研成果),
在撥亂反正後,
迅速贏得學術界好評,
也受到出版界的青睞。
在順利出版了研究專著《納蘭性德和他的詞》的同時,
所發表的論文也得以結集出版(當時體制不同現在,
絕不是有錢就能出書的)。
學者之于學術,
真是如魚在水,
冷暖自知,
有時還難為外人道,
故名集曰“冷暖”。
果不其然,
論文集出版後,
許多人便認為作者是學術界炙手可熱的人物,
又適逢作者接連擔任重要學術和行政職務,
還經歷了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
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論文發表的數量,
冷言冷語便更多了。
所以,
作者在出版第二本論文集時,
便取名為《深淺集》,
自嘲真不知人情世道的冷暖以及學術江湖的深淺,
而另一層意思則是,
儘管此時已年屆六旬,
也要將其當作學術的盛年,
不管風雨與深淺,
在學術道路上繼續跋涉探索——全力協助暮年的王季思先生主編出版了被人民文學出版社視為鎮社之寶的《全元戲曲》,
主持完成並出版了國家重點項目《中國古代戲劇形態研究》,
當前正主持國家重大攻關專案《全明戲曲》,
同時出版了兩本內容不同的學術論文自選集,
還出版了研究專著《西廂記創作論》。
天驥先生六十歲以後學術研究,
可謂再攀高峰。
但高峰之後,
作者終於感覺到,
“人之相與,
俯仰一世”,
而“俯仰之間,
已為陳跡”(王羲之語),
“冷暖”、“深淺”,
都無介於懷了,
便答應後學,
將半生所作所謂“自娛”詩文,
都為一集,
交付出版,
書名便順勢題為《俯仰集》。
即便如此,
社會上一些人士,
見集中有幾篇先生主要是為了學校和學科建設而作的碑銘詩詞,
臆想作者“與時俯仰”(黃修己教授還將那些用淺近文言撰寫的碑銘文字譽為中大一絕呢),
先生聽到,
只是俯仰一笑,
進而說,
那我下一部集子,
就叫“方圓集”了。
先生這十幾年來,
為研究生和青年教師開設原典研讀課程,
主要講授老子、易經,
並出版了大部頭的《周易辨原》,
學以致用,
隨方就圓,
無施不可;現今應驗前言,
新近出版的一部論文與詩文的綜合結集,
就叫做《方圓集》。
、
其實,
不獨這一淵源,
集中詩文,
從內容與形式,
也多契合了“方與圓”的辯證。
比如說,
像長篇論文《論“詩仙”李白》的一個中心內容,
是論述李白的客卿心態及其對詩歌創作的影響。
對於作家心態的描述、分析與把握,
對古人具瞭解之同情,
探索作者為文之用心及其在文學創作中的表現,
是古代文學研究的重要方面。
《論“詩仙”李白》所提出的客卿心態以及絲絲入扣的細膩分析與論述,
是迄今為止筆者所見的對於李白心態研究的最佳之作,
相對日本研究名家松浦久友的“客寓意識”說,
更為精准。
可是,
黃天驥先生竟然因為怕篇幅太長,
影響同人論文的發表,
一直束之高閣。
可以說,
就論文的內容而言,
是方的(品質上佳);就發表的形式而言,
是圓的(無可無不可)。
這種方圓之辨,
在詩歌創作中表現得更具意味。
像《湘行三首》的《桃花源》,
題意當是圓融隱秀的:“五柳今何在?沿溪問武陵;衣冠猶古樸,
倉廩漸豐盈。
菊醉知秋意,
禾香接晚晴……”可結句卻是:“獨憐山外鳥,
常有不平鳴。
”可謂剛方。
又如其《自題〈俯仰集〉》:“乾坤俯仰間,
吟嘯一瓢足;紀盛偶雕蟲,
讀書常繞屋。
徘徊雲伴影,
談笑風生竹。
草色尚青青,
東籬未采菊。
”前三聯有與世俯仰而尚“圓”的味道,
尾聯又顯出寶刀不肯投閒置老的“方”來。
而像《贈保成弟》(玉輪光在眼,
掏影盼傳承;風義見師友,
炎涼見濁清。
擲杯腸易斷,
臨事氣宜平;翹首煙波路,
朝陽靜處生)、《書齋——和鐘東學弟》(丹黃卷軸水明樓,
彈鋏馮諼未是羞;硯落飛花無俗韻,
筆流真趣作詩鉤。
明窗靜對參天樹,
淺沼常看舞倦鷗;浪用毫鋒鋒易鈍,
且留幽韻自悠悠),
表面上是教弟子“方”中求“圓”,
而知其本事者,又何嘗體會不到是在教人“圓”中存“方”?有心君子,不妨細細體味。
而知其本事者,又何嘗體會不到是在教人“圓”中存“方”?有心君子,不妨細細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