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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貓
第一次上婆婆家的時候， 我被一隻貓纏上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農村長住。 在此之前， 我從沒有過和土地建立聯繫的機會。
我先生家倒真有幾畝地。 我倆在那年夏天相識、熱戀。 我跟他回老家結婚的時候， 在感情上壓根沒有理解我生活中發生的變動。 在我下了汽車， 親眼注視因他講述而自以為熟悉的村莊那一刻， 我的所見好像一個巴掌拍在我臉上， 打得我之前那些可笑的想像靈魂出竅。 這裡是一個毫無美感與特色的北方村子， 在塵土飛揚的平曠大地上，
自此， 我的新婚生活拉開序幕， 可以說是一個相當糟糕的開場。 我和這片土地彼此格格不入， 我覺得孤獨， 又為孤獨而愧疚。 我猜自己大概沒法扮演一個好兒媳的角色了。 時間變得非常難以打發。 我在一場大戲中沒能找到自己的角色， 面對無盡空白產生了惶恐。
鄉村生活似乎沒有城市生活那樣明確的邊界， 普通日子裡也總有千頭萬緒亂入。 那天， 我先生的侄女掬著什麼進門， 一見人就喊。 我瞧見她手掌心裡蜷著一隻小花貓。 她的手很小， 貓比她的小手還小， 在她手心裡蠕動身子。 我嫂子說這是侄女半路撿的， 後腿壞了， 孩子看著可憐非得要拿回來。
家裡的大院怎麼都有小貓的一處容身地，
就是這個小傢伙。
洗過澡， 水裡也不過漂著幾隻蟲子的遺骸。 在小貓的皮毛深處， 肯定有一個騷動的跳蚤王國。 貓並不以為意， 在院子裡曬太陽， 漸漸歡實起來。 它拖著不能動的兩條後腿快速爬行， 想貼到我的腿上。 我轉身就走， 一點也不想讓它挨上， 它失落地調轉方向， 去貼別人的腿。 夜裡， 我把它放在院子牆根的紙箱裡， 躺在床上聽它喵嗚嗚哭號。
聽它哭了一夜， 第二天起床，
我拿手機搜索附近的動物防疫站， 如果不能想辦法救治它的腿， 先做個驅蟲讓它搬進屋裡吧。 我先生顯出默默容忍的表情， 儘量對我這的這番作妖表現出理解和體貼。 家裡其他人的反應也出奇一致。 在我以往的認知裡， 寵物生病了要治， 貓咪身上不能有跳蚤， 殘疾的小動物應該被照顧。 但在此時此地， 我的理念倒不是說錯了， 只是在大家的寬容中顯得很奇怪。 它和我這個人一樣， 出現就是一種錯誤。 這貓不能留在這兒。
我向先生宣佈：回城的時候， 得把貓帶上。
這下他可急了——你瘋啦？怎麼拿？咱們自己的生活都沒有著落！這貓癱了， 你怎麼照顧它？你哪兒來的時間？……
我是理虧。 但把小貓留在這裡， 我認定它會死。小侄女把它撿回來之後，就對它失去了興趣，大家只當是新添的一個玩具那麼放著。根據我幾天的觀察，這兒的生生死死，沒有特別的歡樂，也沒有特別的悲傷，都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我和先生慪著氣，一下午不和他說話。真正讓我生氣的是我自己。我下不了決心如何處置這只多出來的小貓。
傍晚有個老太太來敲門，一進門臉上就堆著笑。“我聽別人說你家撿到一隻了小貓，腿有毛病？”我婆婆說是。老太太說：“那是我家的貓，給我孫女抱來的。那天不小心讓車輪壓了，腿壞了。它自己跑了，我還以為我孫女不要了。誰知道她昨晚上哭一夜。我聽人家說你孫女撿走了，還給我們吧，我孫女非得要。”
說謊！
我看著她，連我都聽得出她說謊。這小貓在地上都爬不了二十米，能從你家裡爬到大馬路中間？
先前一定是他們把小貓扔了。
但這些話我不能說，只能氣鼓鼓地看著她。我婆婆叫我去抱貓，我氣哼哼地抱來，老太太一把接過去，並不看我，如同拎著一個有點損壞、不要電池的電動玩具。我收回目光望那貓，昨天洗澡時，一些泡沫留了在它腦門上，把那一撮小胎毛漿得又硬又塌。
我對不起它。
貓好像並不怪我，只乖順地趴在老太太的手掌心裡，就這麼被帶走了。
它看起來好輕好輕。真的，我沒見過比生命更輕賤的東西。
2.狗
清明節，照例要去我婆婆家。
四月是這個沒有風景可言的北方農村一年裡少數幾個稱得上可愛的時令。流水帳一樣平鋪直敘的土地上，蓋著一層綠絨，酷似撒過厚厚抹茶粉的巧克力排。我對著無邊無垠的田地咽下口水，兩個月之內，這片簇新而稚嫩的大地就將被熟透的金色淹沒。這裡的“秋天”一年兩次，一次在麥子成熟的六月，一次在玉米成熟的九月。秋不是一個時節，而是一次事件。
因為被時間急急地驅趕向成熟，轉瞬即逝的稚嫩便非常金貴了。我就是在這金貴的早春裡遇到了它。那天吃過午飯，我踱到後院，一推紗門，耳朵就捕捉到一陣陣很輕很急的腳步，那腳步聲聽起來特別迷你，掀動屋後土坡上每一片經年累積的枯葉。迎面撞到一對躡手躡腳的小狗，一隻黑的，一隻黃的，小得讓人一看心窩就會軟一下。“嗨！”我招呼它們。小黑狗的四條小細腿就像被機動馬達驅動，飛也似的走了。小黃狗遲疑地停下步子，松糕一樣軟嫩的小黃臉忽地轉向我。
我轉身跑回廚房，從大圓瓷盤裡抓起兩個剩餃子。小黃狗端端正正地坐在門口，我打開紗門，它早早立起身子，兩隻小小的爪按在我的膝上。一個餃子掰成兩半，四瓣餃子半秒鐘就從我的掌心滑進了它的肚子，就像一粒石子掉下懸崖，沒有一點迴響。
一個多麼空曠的肚皮！
我又去圓盤裡拿了三個餃子。小黃狗把爪爪搭在我膝上，因為渴望而蹦跳著，嗚嗚吠叫，催促我在廚房和後院奔走。大圓盤裡的餃子已經稀稀落落，我怕家人看出破綻，就抓剩菜裡的碎肉。那小狗總會在我開門的刹那準確地撲到我腿上，一氣呵成地直接將我手上的食物吞下。它對我遞出的手百分之一百地信任，連我手上掂的空氣都想要嘗嘗。
它的饑餓如初綻的花朵一般喧鬧鮮活，叫人不忍漠視。我請先生開小電車帶我去鄰村小賣部買香腸。回來時它還坐在原地，我把兩整根大包裝的火腿腸分成幾段扔給它，它仿佛連擲出的時間也一起吞下了，我還沒來得及鬆手，火腿腸已然裝在它肚皮裡了。它卻並沒有一絲的饜足。還要。還要。還要。它那雙水汪汪充滿哀告的眼漸漸嚇壞了我，我躲到屋裡不敢再出來。
可是晚上它還在，第二天清早它還在。上午天氣熱起來，我推開紗門，見它側躺在農用卡車的陰影裡，肉肉的一團。它閉緊眼睛，稀疏的兩三根小鬍子微微顫動，滾圓的小肚子毫無防備地亮出來。這個殘忍四月裡的孤兒看上去好小，好無助，被這太大的世界壓得倒地不起。我朝它走過去，它一骨碌爬起來，雀躍地圍著我打轉，雀躍的基調也是無助和可憐。我想我不在的時候它就一直躺在這裡，它還不懂得失望，在它柔軟的小腦袋裡，忠實的等待總會帶來它等待的結果。
它不能預知分離——再過一天我就要離開了。
我和我先生商量，想帶它一起走。他發起火來：
“你這人這是什麼毛病？看我們家這兒有什麼都要弄走。上次是那貓，這回又是狗。這都是有主兒的！農村哪兒來的流浪狗？”
我無言。在家的時候，我和每只偶遇的小狗一起玩兒，無論家養的還是流浪的，它們習慣了陌生人的善意。但這裡的狗從來不跟我玩兒，我走過的時候它們定住身體，狺狺著向我呲著雪亮的牙。農村不像大城市，大城市的運轉會產生大量冗餘，可以養活無主的貓狗和無用的善意。而這裡一切都是恰好的，每一根草都有主人，每一分錢都有用處，每一條狗都有使命。
第二天，我就要走了，狗還躺在後院農用車的陰影裡，看見我，快樂地翻身坐起。在它，等待總是暫時的，食物帶來的快樂卻引發堅韌綿長的希望。眼下，它仍以為自己可以繼續等待。
我急於離開，狠著心，拋下狗，走得乾脆，心裡並不見得特別難過。要說我什麼時候覺得難過，那是半個多月後，我先生往家裡打電話，我公公說，小狗又在原地等了我三天。
以後我回去，看見過許多大黃狗。我每次都以為又是它，我招呼著，但它們全都夾起尾巴，狺狺著，亮出白牙，轉身就走。再沒有一隻狗停下腳步。話又說回來，為什麼那時小黃狗會因我的召喚回頭？是不是因為它太小了，小到世界還來不及用失望這道銳利的刀鋒刺傷它？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個生命裡，扮演刀鋒的共謀。
許多場空歡喜過後，我知道自己與小黃狗再無緣分。這只是生活，不是傳奇。但我還是希望曾和我擦身而過的大黃狗裡面，有它。它已經忘了我，鮮活的失望抽象成一種經驗，告訴它必須在招呼聲中決絕而去，卻忘記了理由。必然有那麼一刻，我那小小的、柔軟的黃狗，面對大得嚇人的世界，同它那些打定主意活下去的同伴一起，在眼睛、牙齒和心間，亮出它自己的刀鋒。
永遠都很餓的小黃狗。
3.賊
新收的玉米，已經剝去玉米皮，等著脫粒。
玉米成熟的季節，婆家所有人都出動去地裡掰玉米。傍晚回來，我先生的腳在運動鞋裡悶得臭不可聞，他自己把鞋踢在門外。隔天早上六點，他們村村長張寶恒照例在大喇叭裡發表演講，我把自己捂在被子裡努力裝睡，我先生站在門口吼叫：“我鞋呢？我——鞋——呢？！”
鞋少了一隻，另一隻還在門口擺著呢。他的鞋那麼臭，說有人拿了我都不信。我問是不是風刮走了。他說哪兒都找過了。
他找東西一向不細緻，一個磨盤擺在他眼前也只當是看不見。我起來屋裡屋外的一起找，想著一找到就好好奚落他一番，誰知真是沒有。我婆婆從外面回來，娘倆站在一起嚴肅地討論著，並得出一個結論:
鞋被狗叼了。
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呢，我婆婆已經急急地走了。我問：“媽幹嘛去了？”我先生說：“找鞋去。”我說：“哪兒找去？”他說：“出去問問誰看見狗叼鞋了。”我嘀咕著“那還能看見麼”，覺得沒啥熱鬧可看了，就回房裡去吃早飯，大概過了十分鐘，竟然從窗裡看見我婆婆舉著那只鞋回來了，只是神色十分煩惱。她搖晃著鞋說：“破啦！”那鞋還真是從狗那兒要回來的。好幾個人都見著那誰家的狗一早就叼著一隻鞋走了，找去他家，那狗正抱著鞋咬呢，想來是對它的味道十分癡愛。
我先生接過鞋，一個手指從鞋面的破洞裡穿出來，可見那狗在這鞋上運用了不少功力。因為偵破了這件奇案，我婆婆的形象在我眼中平添了許多智慧的光輝，我請她談談推理過程，她說：
“拖鞋都不知道給狗叼走多少回了。”
有了這個事，我先生便不再往門口扔鞋了。但狗還是照樣來。饒是堅壁清野，也防不了這些來去無蹤的小賊。
一天晚上，我公公從縣城回來，很得意地向我們展示他剛買的“野生”大鯉魚。就為“野生”這兩個字，一斤多花了兩塊錢。
我不忍心看這條即將喪命的魚，想想看，它本來在河裡生活得好好的，修煉了很多時候，經歷了千難萬險，終於長出了兩三斤明道開智的肉。有人一漁網下去，它就靈性盡失，成了鐵鍋裡的一道菜。我盤算著要不要把它偷偷扔到房後的水塘子去。在淪為紅燒魚之前，它暫時被軟禁在院子裡的小水池中。
晚上，我們一家人出去吃飯。歸來時天已經全黑。在巷子裡走路，只能靠月亮和細碎的星星反射在路面、牆壁上的微弱銀光。家人聊天的聲音在逼仄的巷子裡空空洞洞的，星空讓地面的黑暗更加荒蕪。誰家的狗叫上一聲，全村的狗就此起彼伏地吠叫起來。比起威脅，這叫聲更像是膽小鬼在給自己壯膽。我不喜歡在這裡走夜路。
呼地，一個黑影從牆角猛竄出來，仿佛穿牆而過一般，向著夜晚的濃黑處狂飆而去，倏然消弭的枯瘦影子承載著某種千鈞一髮、九死一生的險峻。我喊起來，聲音在黑暗中沒有方向地東奔西突：“貓！”小侄女也跟著喊起來：“貓！貓！貓！”一閃而過的驚詫也並沒有打破黑夜的沉默，其他人見怪不怪，都沒有作聲。我們魚貫地進入自家院子，燈亮起來之後，家人的說話聲也逐漸密實起來。我回到臥室，偎在溫暖的黃光之中還沒有十分鐘，便聽到我婆婆在院子裡面喊：
“哎呀呀呀！魚讓貓給咬死了！”
我先生出去瞧了一眼，探頭回屋裡評論道： “那貓真有本事，把魚肚子都吃完了。”
嗚呼哀哉！
那只穿牆而過的貓把魚殺了！我早就該想到！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院牆底下看，果然發現了兩個磚砌的排水口。無疑，那只小賊貓就是從這裡進進出出，如入無人之境。
天氣很好，夜晚的那場無聲殺戮在陽光下如同一片水漬，蒸發無蹤。鄉村世界土路朝天，露出無比坦白、無比平淡的面貌。我和先生在村間小道上走著，他侄女跟在後頭，一邊抱怨“熱”“曬”，一邊不屈不撓地守望著路過小賣部的收穫時刻。忽然，我看見一隻橘貓坐在路邊。烈日下，它羸弱的身軀像小少女那樣逶迤婉轉，皮毛發出純淨無邪的柔光。
“殺魚賊！”我心裡一動。
又看見一隻黃白的花貓，乾淨得像一床剛曬蓬鬆的花棉被，小心翼翼地踮著腳，似乎留意著自己印下的梅花腳印是不是完美無瑕。
“可疑！”
……
這天的貓格外多，不一會兒就見好幾隻在土路邊擺出從容閒適的姿態，嫺靜如一朵朵蘑菇。似乎附近幾個村子的貓都要來我眼前晃上一晃，以示自己的坦蕩。昨夜，它們中的一隻卻披著黑暗裹成的夜行服，托舉著夜神的懿旨，從不知多遠之外憑著狩獵的本能，追蹤水腥氣，一爪就撲倒了從水池裡騰躍到土地上的魚。那貓搏殺、撕扯，毫無憐憫，在血腥中興奮得皮毛顫慄，任漫天暗淡的星化作無數顆小圖釘，把魚目錐得渾濁。
在今天的太陽底下，這樁無頭案再也無從偵破。貓們集體守住了這個血腥的秘密。好像它們都從這樁勾當裡得到了好處。每一隻都那麼可疑。每一隻都像文弱少女那樣無辜而純潔。
這些賊！我一整天都憤憤然，特別是在中午，沒有肚子的紅燒鯉魚上飯桌的時候。
(全文完)
本文作者“dante”，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31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dante”關注Ta。
我認定它會死。小侄女把它撿回來之後，就對它失去了興趣，大家只當是新添的一個玩具那麼放著。根據我幾天的觀察，這兒的生生死死，沒有特別的歡樂，也沒有特別的悲傷，都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和先生慪著氣，一下午不和他說話。真正讓我生氣的是我自己。我下不了決心如何處置這只多出來的小貓。
傍晚有個老太太來敲門，一進門臉上就堆著笑。“我聽別人說你家撿到一隻了小貓，腿有毛病？”我婆婆說是。老太太說：“那是我家的貓，給我孫女抱來的。那天不小心讓車輪壓了，腿壞了。它自己跑了，我還以為我孫女不要了。誰知道她昨晚上哭一夜。我聽人家說你孫女撿走了，還給我們吧，我孫女非得要。”
說謊！
我看著她，連我都聽得出她說謊。這小貓在地上都爬不了二十米，能從你家裡爬到大馬路中間？
先前一定是他們把小貓扔了。
但這些話我不能說，只能氣鼓鼓地看著她。我婆婆叫我去抱貓，我氣哼哼地抱來，老太太一把接過去，並不看我，如同拎著一個有點損壞、不要電池的電動玩具。我收回目光望那貓，昨天洗澡時，一些泡沫留了在它腦門上，把那一撮小胎毛漿得又硬又塌。
我對不起它。
貓好像並不怪我，只乖順地趴在老太太的手掌心裡，就這麼被帶走了。
它看起來好輕好輕。真的，我沒見過比生命更輕賤的東西。
2.狗
清明節，照例要去我婆婆家。
四月是這個沒有風景可言的北方農村一年裡少數幾個稱得上可愛的時令。流水帳一樣平鋪直敘的土地上，蓋著一層綠絨，酷似撒過厚厚抹茶粉的巧克力排。我對著無邊無垠的田地咽下口水，兩個月之內，這片簇新而稚嫩的大地就將被熟透的金色淹沒。這裡的“秋天”一年兩次，一次在麥子成熟的六月，一次在玉米成熟的九月。秋不是一個時節，而是一次事件。
因為被時間急急地驅趕向成熟，轉瞬即逝的稚嫩便非常金貴了。我就是在這金貴的早春裡遇到了它。那天吃過午飯，我踱到後院，一推紗門，耳朵就捕捉到一陣陣很輕很急的腳步，那腳步聲聽起來特別迷你，掀動屋後土坡上每一片經年累積的枯葉。迎面撞到一對躡手躡腳的小狗，一隻黑的，一隻黃的，小得讓人一看心窩就會軟一下。“嗨！”我招呼它們。小黑狗的四條小細腿就像被機動馬達驅動，飛也似的走了。小黃狗遲疑地停下步子，松糕一樣軟嫩的小黃臉忽地轉向我。
我轉身跑回廚房，從大圓瓷盤裡抓起兩個剩餃子。小黃狗端端正正地坐在門口，我打開紗門，它早早立起身子，兩隻小小的爪按在我的膝上。一個餃子掰成兩半，四瓣餃子半秒鐘就從我的掌心滑進了它的肚子，就像一粒石子掉下懸崖，沒有一點迴響。
一個多麼空曠的肚皮！
我又去圓盤裡拿了三個餃子。小黃狗把爪爪搭在我膝上，因為渴望而蹦跳著，嗚嗚吠叫，催促我在廚房和後院奔走。大圓盤裡的餃子已經稀稀落落，我怕家人看出破綻，就抓剩菜裡的碎肉。那小狗總會在我開門的刹那準確地撲到我腿上，一氣呵成地直接將我手上的食物吞下。它對我遞出的手百分之一百地信任，連我手上掂的空氣都想要嘗嘗。
它的饑餓如初綻的花朵一般喧鬧鮮活，叫人不忍漠視。我請先生開小電車帶我去鄰村小賣部買香腸。回來時它還坐在原地，我把兩整根大包裝的火腿腸分成幾段扔給它，它仿佛連擲出的時間也一起吞下了，我還沒來得及鬆手，火腿腸已然裝在它肚皮裡了。它卻並沒有一絲的饜足。還要。還要。還要。它那雙水汪汪充滿哀告的眼漸漸嚇壞了我，我躲到屋裡不敢再出來。
可是晚上它還在，第二天清早它還在。上午天氣熱起來，我推開紗門，見它側躺在農用卡車的陰影裡，肉肉的一團。它閉緊眼睛，稀疏的兩三根小鬍子微微顫動，滾圓的小肚子毫無防備地亮出來。這個殘忍四月裡的孤兒看上去好小，好無助，被這太大的世界壓得倒地不起。我朝它走過去，它一骨碌爬起來，雀躍地圍著我打轉，雀躍的基調也是無助和可憐。我想我不在的時候它就一直躺在這裡，它還不懂得失望，在它柔軟的小腦袋裡，忠實的等待總會帶來它等待的結果。
它不能預知分離——再過一天我就要離開了。
我和我先生商量，想帶它一起走。他發起火來：
“你這人這是什麼毛病？看我們家這兒有什麼都要弄走。上次是那貓，這回又是狗。這都是有主兒的！農村哪兒來的流浪狗？”
我無言。在家的時候，我和每只偶遇的小狗一起玩兒，無論家養的還是流浪的，它們習慣了陌生人的善意。但這裡的狗從來不跟我玩兒，我走過的時候它們定住身體，狺狺著向我呲著雪亮的牙。農村不像大城市，大城市的運轉會產生大量冗餘，可以養活無主的貓狗和無用的善意。而這裡一切都是恰好的，每一根草都有主人，每一分錢都有用處，每一條狗都有使命。
第二天，我就要走了，狗還躺在後院農用車的陰影裡，看見我，快樂地翻身坐起。在它，等待總是暫時的，食物帶來的快樂卻引發堅韌綿長的希望。眼下，它仍以為自己可以繼續等待。
我急於離開，狠著心，拋下狗，走得乾脆，心裡並不見得特別難過。要說我什麼時候覺得難過，那是半個多月後，我先生往家裡打電話，我公公說，小狗又在原地等了我三天。
以後我回去，看見過許多大黃狗。我每次都以為又是它，我招呼著，但它們全都夾起尾巴，狺狺著，亮出白牙，轉身就走。再沒有一隻狗停下腳步。話又說回來，為什麼那時小黃狗會因我的召喚回頭？是不是因為它太小了，小到世界還來不及用失望這道銳利的刀鋒刺傷它？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個生命裡，扮演刀鋒的共謀。
許多場空歡喜過後，我知道自己與小黃狗再無緣分。這只是生活，不是傳奇。但我還是希望曾和我擦身而過的大黃狗裡面，有它。它已經忘了我，鮮活的失望抽象成一種經驗，告訴它必須在招呼聲中決絕而去，卻忘記了理由。必然有那麼一刻，我那小小的、柔軟的黃狗，面對大得嚇人的世界，同它那些打定主意活下去的同伴一起，在眼睛、牙齒和心間，亮出它自己的刀鋒。
永遠都很餓的小黃狗。
3.賊
新收的玉米，已經剝去玉米皮，等著脫粒。
玉米成熟的季節，婆家所有人都出動去地裡掰玉米。傍晚回來，我先生的腳在運動鞋裡悶得臭不可聞，他自己把鞋踢在門外。隔天早上六點，他們村村長張寶恒照例在大喇叭裡發表演講，我把自己捂在被子裡努力裝睡，我先生站在門口吼叫：“我鞋呢？我——鞋——呢？！”
鞋少了一隻，另一隻還在門口擺著呢。他的鞋那麼臭，說有人拿了我都不信。我問是不是風刮走了。他說哪兒都找過了。
他找東西一向不細緻，一個磨盤擺在他眼前也只當是看不見。我起來屋裡屋外的一起找，想著一找到就好好奚落他一番，誰知真是沒有。我婆婆從外面回來，娘倆站在一起嚴肅地討論著，並得出一個結論:
鞋被狗叼了。
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呢，我婆婆已經急急地走了。我問：“媽幹嘛去了？”我先生說：“找鞋去。”我說：“哪兒找去？”他說：“出去問問誰看見狗叼鞋了。”我嘀咕著“那還能看見麼”，覺得沒啥熱鬧可看了，就回房裡去吃早飯，大概過了十分鐘，竟然從窗裡看見我婆婆舉著那只鞋回來了，只是神色十分煩惱。她搖晃著鞋說：“破啦！”那鞋還真是從狗那兒要回來的。好幾個人都見著那誰家的狗一早就叼著一隻鞋走了，找去他家，那狗正抱著鞋咬呢，想來是對它的味道十分癡愛。
我先生接過鞋，一個手指從鞋面的破洞裡穿出來，可見那狗在這鞋上運用了不少功力。因為偵破了這件奇案，我婆婆的形象在我眼中平添了許多智慧的光輝，我請她談談推理過程，她說：
“拖鞋都不知道給狗叼走多少回了。”
有了這個事，我先生便不再往門口扔鞋了。但狗還是照樣來。饒是堅壁清野，也防不了這些來去無蹤的小賊。
一天晚上，我公公從縣城回來，很得意地向我們展示他剛買的“野生”大鯉魚。就為“野生”這兩個字，一斤多花了兩塊錢。
我不忍心看這條即將喪命的魚，想想看，它本來在河裡生活得好好的，修煉了很多時候，經歷了千難萬險，終於長出了兩三斤明道開智的肉。有人一漁網下去，它就靈性盡失，成了鐵鍋裡的一道菜。我盤算著要不要把它偷偷扔到房後的水塘子去。在淪為紅燒魚之前，它暫時被軟禁在院子裡的小水池中。
晚上，我們一家人出去吃飯。歸來時天已經全黑。在巷子裡走路，只能靠月亮和細碎的星星反射在路面、牆壁上的微弱銀光。家人聊天的聲音在逼仄的巷子裡空空洞洞的，星空讓地面的黑暗更加荒蕪。誰家的狗叫上一聲，全村的狗就此起彼伏地吠叫起來。比起威脅，這叫聲更像是膽小鬼在給自己壯膽。我不喜歡在這裡走夜路。
呼地，一個黑影從牆角猛竄出來，仿佛穿牆而過一般，向著夜晚的濃黑處狂飆而去，倏然消弭的枯瘦影子承載著某種千鈞一髮、九死一生的險峻。我喊起來，聲音在黑暗中沒有方向地東奔西突：“貓！”小侄女也跟著喊起來：“貓！貓！貓！”一閃而過的驚詫也並沒有打破黑夜的沉默，其他人見怪不怪，都沒有作聲。我們魚貫地進入自家院子，燈亮起來之後，家人的說話聲也逐漸密實起來。我回到臥室，偎在溫暖的黃光之中還沒有十分鐘，便聽到我婆婆在院子裡面喊：
“哎呀呀呀！魚讓貓給咬死了！”
我先生出去瞧了一眼，探頭回屋裡評論道： “那貓真有本事，把魚肚子都吃完了。”
嗚呼哀哉！
那只穿牆而過的貓把魚殺了！我早就該想到！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院牆底下看，果然發現了兩個磚砌的排水口。無疑，那只小賊貓就是從這裡進進出出，如入無人之境。
天氣很好，夜晚的那場無聲殺戮在陽光下如同一片水漬，蒸發無蹤。鄉村世界土路朝天，露出無比坦白、無比平淡的面貌。我和先生在村間小道上走著，他侄女跟在後頭，一邊抱怨“熱”“曬”，一邊不屈不撓地守望著路過小賣部的收穫時刻。忽然，我看見一隻橘貓坐在路邊。烈日下，它羸弱的身軀像小少女那樣逶迤婉轉，皮毛發出純淨無邪的柔光。
“殺魚賊！”我心裡一動。
又看見一隻黃白的花貓，乾淨得像一床剛曬蓬鬆的花棉被，小心翼翼地踮著腳，似乎留意著自己印下的梅花腳印是不是完美無瑕。
“可疑！”
……
這天的貓格外多，不一會兒就見好幾隻在土路邊擺出從容閒適的姿態，嫺靜如一朵朵蘑菇。似乎附近幾個村子的貓都要來我眼前晃上一晃，以示自己的坦蕩。昨夜，它們中的一隻卻披著黑暗裹成的夜行服，托舉著夜神的懿旨，從不知多遠之外憑著狩獵的本能，追蹤水腥氣，一爪就撲倒了從水池裡騰躍到土地上的魚。那貓搏殺、撕扯，毫無憐憫，在血腥中興奮得皮毛顫慄，任漫天暗淡的星化作無數顆小圖釘，把魚目錐得渾濁。
在今天的太陽底下，這樁無頭案再也無從偵破。貓們集體守住了這個血腥的秘密。好像它們都從這樁勾當裡得到了好處。每一隻都那麼可疑。每一隻都像文弱少女那樣無辜而純潔。
這些賊！我一整天都憤憤然，特別是在中午，沒有肚子的紅燒鯉魚上飯桌的時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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