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一回見他那樣取錢的人, 取了十次, 兩萬塊。 我想終於完事了, 誰知, 他伸手摸兜, 又掏出一張卡。 那個七月午後我死都忘不了, 取款機房裡像汗蒸房, 我陪一個男人取了二十分鐘的錢, 無聊到只能以觀察他手臂上未完成的文身取樂。 我也是第一次見他這樣文身的人, 圖案還未完成, 就敢上街……
是朵薔薇花, 只文了個粗淺的輪廓和一片花瓣。
大三, 在一家門店裡, 單憑手臂上的文身, 我就認出他來。 他拎著幾個純黑亮澤的購物袋, 裡面明顯是女款的高檔衣裙, 墨鏡倒著戴。
那朵薔薇完成了, 但是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
暑假, 我想做兼職。 在學校公辦的招聘會上, 竟然又看見他!他手臂上多了幾個文身, 亂亂的看不出章法, 圖案一個比一個醜, 讓人感到震撼的是, 他留了光頭, 後腦勺上文了半隻機器貓……機器貓下麵, 有日語的“哆啦”, “A夢”兩個字還未完成。
此人每次文一半就出來顯擺, 是哪門子潮流嗎?
學校公辦招聘會, 能通過審核的公司都沒什麼貓膩, 我填了份單子, 他讓我等電話。
接到電話, 我找到那個寫字樓。 在頂層, 青綠色地磚, 大面積白沙簾。 一大排二三十歲的人, 人手一個筆記本, 圍坐在長桌周圍, 四周煙霧彌漫, 後面坐著一個叼著筆的光頭。 是他。
搞傳銷的?
“人啊, 總會輕易相信大多數人相信的,
他嘬口煙, “好了, 開工吧。 ”
一個女人對我說:“今天下午你不用換衣服啦, 跟著看看就行。 ”
一行人更衣完畢, 個個像職業精英, 一齊擠上一輛公車……
下了車, 光頭走在前面, 在他後腦勺上, 哆啦A夢又多了兩隻手和一隻腳, 總體來講, 還是醜, 線條歪歪扭扭, 構圖左胖右窄。 我算是服了, 文身文成這水準還敢開業。
到了目的地, 眾人各自分散, 瞬間不見了人影。
我只得跟著光頭走進一家新開業的珠寶店。
光頭似乎和老闆早就相識, 談笑幾番, 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 很快, 那些我熟悉的“職業精英”從不同的地方走來, 十來人在店裡, 和導購員聊天,
“哎喲!你都沒見多少人在這兒搶, 你趕緊的, 全場都八折!過會兒啥都沒了!”
“你帶個小椅子來幫我排隊啊!我有事, 你快來!”
我真想大喊一聲你們這幫傻子。
後來, 光頭告訴我, 那個下午, 珠寶店所有款式賣得一乾二淨。 而我們公司獲得銷售額百分之十的分成。
我問他:“那周年店慶, 打折?”
“打個屁折!”啊?這世上就沒有打折這回事。
在我兼職的一個月裡, 我和他們排起過無數個隊伍, 弄得新開業店鋪的老闆員工忙得團團轉。
我們笑他們傻。
光頭臉上卻無表情, 他一瓶接一瓶喝著啤酒。
“別笑別人傻!世人都是這樣蠢的。 看看這些個人, 他們為什麼不會懷疑呢!?因為你們是大多數人啊!”
說著說著, 光頭的眼淚徹底流了下來, “大多數啊!”整個房間沒人再講話。
我心想你好端端哭什麼啊?利用盲目從眾心理賺錢, 又不犯法。 在他後頸上, 機器貓終於完成了, 客觀地講, 非常非常醜。 哆啦A夢的口袋本是個扇形, 就連這個簡單的扇形, 都被那毫無職業水準的文身師畫成了橢圓……
光頭徹底喝醉了。 夜裡, 光頭的侄子, 說他一個人抬不動光頭, 要我配合他, 把他抬到家裡去。
原來他就住在學校附近的蓮花社區。 居民樓老舊, 樓板之間有強烈的黴土味。 推開門, 一切煥然一新。 他賺的錢, 都用來裝飾他的窩了!不過, 這風格, 為什麼是少女的感覺?公主房的標配, 奶白中透著粉亮的壁紙……
我踩進去, 都覺得折煞了這玲瓏嬌軟的裝潢……有一些熟悉的亮黑色購物袋, 整齊擺放在優質木料的衣櫃一旁, 透著櫃門縫隙, 我看到一排高檔女裝, 品牌貨。 估計是發了財, 找了個青春靚麗花錢如流水的女人。
他被我們抬到床上的時候, 側屋的門突然“哢嚓”打開了。 一個頭髮散亂撲滿粉底, 塗滿誇張眼妝的女人嚇得我向後退了三步……
“沒事, 這是她女兒。 ”
那女人長得漂亮, 卻一臉瘋癲。 她左手舉著一盒染料, 右手握著一個文身刺針, 一下就跳上了床。
“爸爸, 爸爸!今天我給你文Hello kitty吧!我新學噠!”
光頭爛醉如泥沒回話, 他侄子拉住女人的胳膊, 要她乖, 先去睡覺。
他告訴我, 光頭的女兒從前是個業界有名的文身師。
大半年前, 女兒忙, 要光頭去預約一家整容醫院, 點掉她臉上愈發擴散的一顆黑痣,做個鐳射小手術。光頭看見一家新開業的醫學美容中心,“執行美國標準,美國特聘醫師,開業當日,前一百單五折”,他一股腦紮向隊伍的末尾,如願以償,替女兒搶到五折的機會。
“操作不規範,顱腔內發炎,發燒多日,又瞞報家屬,處理不及時。你看我表姐,二十來歲,這麼漂亮,就落下了個半癡呆的毛病。”
“那個醫院半個月就被查封了,那三個創始人在美國根本沒執照。”
“我叔那會兒把家裡幾張銀行卡上的錢取了個乾淨,要去美國做恢復治療,但遠遠不夠。現在還在攢錢呢。”
他幫光頭脫去衣服、鞋襪。光頭裸露的脊樑兩側,就像是女兒的畫板,一些天真的,卡通的,扭曲的筆調盡布其上,有新鮮的針刺,掛著血痕。路飛,幽靈公主,小桃心,棒棒糖……
摘自《故事會》文摘版2017年3月號
點掉她臉上愈發擴散的一顆黑痣,做個鐳射小手術。光頭看見一家新開業的醫學美容中心,“執行美國標準,美國特聘醫師,開業當日,前一百單五折”,他一股腦紮向隊伍的末尾,如願以償,替女兒搶到五折的機會。“操作不規範,顱腔內發炎,發燒多日,又瞞報家屬,處理不及時。你看我表姐,二十來歲,這麼漂亮,就落下了個半癡呆的毛病。”
“那個醫院半個月就被查封了,那三個創始人在美國根本沒執照。”
“我叔那會兒把家裡幾張銀行卡上的錢取了個乾淨,要去美國做恢復治療,但遠遠不夠。現在還在攢錢呢。”
他幫光頭脫去衣服、鞋襪。光頭裸露的脊樑兩側,就像是女兒的畫板,一些天真的,卡通的,扭曲的筆調盡布其上,有新鮮的針刺,掛著血痕。路飛,幽靈公主,小桃心,棒棒糖……
摘自《故事會》文摘版2017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