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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說話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文 | 朱自清

誰能不說話, 除了啞子?有人這個時候說, 那個時候不說。 有人這個地方說, 那個地方不說。 有人跟這些人說, 不跟那些人說。

有人多說, 有人少說。 有人愛說, 有人不愛說。 啞子雖然不說, 卻也有那伊伊呀呀的聲音, 指指點點的手勢。

說話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天天說話, 不見得就會說話;許多人說了一輩子話, 沒有說好過幾句話。 所謂“辯士的舌鋒”、“三寸不爛之舌”等贊詞, 正是物稀為貴的證據;文人們講究“吐屬”, 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們並不想做辯士, 說客, 文人, 但是人生不外言動, 除了動就只有言, 所謂人情世故, 一半兒是在說話裡。

說話即使不比作文難, 也決不比作文容易。 有些人會說話不會作文, 但也有些人會作文不會說話。 說話像行雲流水, 不能夠一個字一個字推敲, 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 不如作文的謹嚴。 但那些行雲流水般的自然, 卻決非一般文章所及。

——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的, 簡直當以說話論, 不再是文章了。 但是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我們的文章, 哲學裡雖有“用筆如舌”一個標準, 古今有幾個人真能“用筆如舌”呢?不過文章不甚自然, 還可成為功力一派, 說話是不行的;說話若也有功力派, 你想, 那怕真夠瞧的!

說話到底有多少種, 我說不上。 約略分別:向大家演說, 講解, 乃至說書等是一種, 會議是一種, 公私談判是一種, 法庭受審是一種, 向新聞記者談話是一種;——這些可稱為正式的。 朋友們的閒談也是一種, 可稱為非正式的。 正式的並不一定全要拉長了面孔, 但是拉長了的時候多。 這種話都是成片斷的, 有時竟是先期預備好的。 只有閒談, 可以上下古今,

來一個雜拌兒;說是雜拌兒, 自然零零碎碎, 成片段的是例外。 閒談說不上預備, 滿是將話搭話, 隨機應變。 說預備好了再去“閑”談, 那豈不是個大笑話?這種種說話, 大約都有一些公式, 就是閒談也有——“天氣”常是閒談的發端, 就是一例。 但是公式是死的, 不夠用的, 神而明之還在乎人。 會說的教你眉飛色舞, 不會說的教你昏頭搭腦, 即使是同一個意思, 甚至同一句話。

中國人很早就講究說話。 《左傳》, 《國策》, 《世說》是我們的三部說話的經典。 一是外交辭令, 一是縱橫家言, 一是清談。 你看他們的話多麼婉轉如意, 句句字字打進人心坎裡。 還有一部《紅樓夢》, 裡面的對話也極輕鬆, 漂亮。 此外漢代賈君房號為“語妙天下”, 可惜留給我們的只有這一句贊詞;明代柳敬亭的說書極有大名,

可惜我們也無從領略。 近年來的新文學, 將白話文歐化, 從外國文中借用了許多活潑的, 精細的表現, 同時暗示我們將舊來有些表現重新咬嚼一番。 這卻給我們的語言一種新風味, 新力量。 加以這些年說話的艱難, 使一般報紙都變乖巧了, 他們知道用側面的, 反面的, 夾縫裡的表現了。 這對於讀者是一種不容避免的好訓練;他們漸漸敏感起來了, 只有敏感的人, 才能體會那微妙的咬嚼的味兒。 這時期說話的藝術確有了相當的進步。 論說話藝術的文字, 從前著名的似乎只有韓非的《說難》, 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 現在我們卻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 魯迅先生的《立論》就是的。 這可以證明我所說的相當的進步了。

中國人對於說話的態度, 最高的是忘言, 但如禪宗“教”人“將嘴掛在牆上”, 也還是免不了說話。 其次是慎言, 寡言, 訥於言。 這三樣又有分別:慎言是小心說話, 小心說話自然就少說話, 少說話少出錯兒。 寡言是說話少, 是一種深沉或貞靜的性格或品德。 訥於言是說不出話, 是一種渾厚誠實的性格或品德。 這兩種多半是生成的。 第三是修辭或辭令。 至誠的君子, 人格的力量照徹一切的陰暗, 用不著多說話, 說話也無須乎修飾。 只知講究修飾, 嘴邊天花亂墜, 腹中矛戟森然, 那是所謂小人;他太會修飾了, 倒教人不信了。 他的戲法總有讓人揭穿的一日。 我們是介在兩者之間的平凡的人, 沒有那偉大的魄力, 可也不至於忘掉自己。 只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只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只是:說得少,說得好。

《小說月報》,1935年

只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只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只是:說得少,說得好。

《小說月報》,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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