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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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後。
我站在橋邊樹下， 望著這長街邊的燈火闌珊， 憤恨地咬緊了小手絹兒。 面前的小書童見我這般， 更是連話都說不利索了：“蘇小姐， 我家少爺著實、著實是生病來不了了， 他說……”
“說什麼！”
他低著頭後又退一步， 才顫巍巍地開口：“少爺說他家九代單傳， 求小姐饒他一命！”
“不饒！讓他去死吧！”
在我呱呱落地時， 恰有老道上門討酒喝， 一眼看去， 便斷言我天生一副孤星相， 逮誰克誰， 此生必定一世孤寡。
而喜歡我的男人總是一不小心就飛來橫禍， 不是只剩半條命就是連半條命都不剩。
“小姐， 姻緣線要麼？兩文錢一根， 不靈包退！”月老廟前的小販像是一眼看穿了我悲催的宿命， 追上來問我。
“不要！”
“包試包靈！不靈包退！”
“不要！”
“小姐， 給點兒面子嘛。 ”
我轉過頭來盯著他：“包試包靈， 不靈包退？”
小販愣了一下， 但還是點點頭。 我抬頭望過去， 月老廟前的老樹上密密匝匝的纏滿了紅線， 看來不少癡男怨女都上過這當了。
我伸出手：“拿一根來！”
他連忙遞上， 我掏出錢袋來， 不由得傻了眼， 我錢袋中竟然只剩下一枚銅板。
“額， 只有一枚， 成嗎？”
“看著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 怎麼連一文錢都要計較！”他收回手， 半道上卻被另一隻伸出的手截住了。
“另一枚在下來付可好？”
我抬頭望去， 卻是一愣。
當真是個俊朗無雙的佳公子， 除去那份浪蕩氣不說， 活脫脫就像是從話本子裡走出來的形容。
“等等， 你付了一半， 那這姻緣線算誰的？”我猛然驚醒過來， 看他這麼招惹桃花的模樣， 哪裡需要什麼姻緣線。
“你說呢？”他彎唇一笑， 豔光四射。
“當然是算‘你們’的啊！小姐怎麼恁不開竅！”小販說著， 匆匆將那根姻緣線遞給了那位佳公子。 於是還處在眩暈中的我便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拿著屬於“我們”的姻緣線走到了月老樹下， 系在枝丫上， 末了還慢悠悠地打了個死結。
身為一個家世尚好姿容尚佳的女子， 我覺得不應該把被人追求這件事看得太重要， 雖然對二十高齡的我而言這著實很重要。
後來， 那白衣公子便常常到府上來拜訪。 他自稱姓沈名華亭， 從京城而來， 家中世代經商， 是家中長子， 上面還有一個姐姐。
雖然他絕口不提那晚姻緣線的事情， 但無數的話本子戲摺子經驗告訴我， 這人絕對是看上我了。
我決定好好和這人談談。 於是便將這人約到了橋頭的酒家。
話還沒說上幾句， 那人便又使出他的妖術——雙眼笑意盈盈地望著我。 我喝了口酒道：“我可告訴你， 我蘇蕪在這南延城無人不曉， 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 ”
他笑容和煦如十裡春風：“哦？這麼厲害？”
“當然！”我快速地給他敘述了一下我那命格， 最後總結道：“娶我可得要命的！”
“是挺要命的……”他笑， “但我聽說的和你說的不大一樣， 我只是聽說， 蘇家小姐自幼頑劣，
及笄後我就不大出門了， 雖然他說的前半段屬實， 我小時候確實是頑劣， 但後半段純屬胡扯， 而且……究竟是誰把本小姐的名聲敗壞成這樣的？
他懶洋洋地撐著下巴， 望著我， 道：“那依蘇小姐看來， 在下究竟合不合心意呢？”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 盡， 起身欲走， 他伸出手來拉我， 我本就重心不穩， 被這麼一拉便向他倒去， 然後便聽見“哢嚓”一聲響， 那年久失修的破窗框竟生生被我倆壓垮了！
從二樓這麼一摔， 我倒是什麼事兒也沒有， 只是那可憐的沈華亭沈公子， 下墜的時候還不忘抱著我， 被我墊在身下生生壓斷了兩根肋骨。
將這不幸的佳公子拖去了醫館，
他卻是一笑， 那副鼻青臉腫的模樣搭上那個風流瀟灑的笑容有些滑稽， 但我卻笑不出來。
“怎麼弄傷了？”他說著， 伸出手來， 微暖的指尖輕輕觸上我的額角。 不痛， 卻讓我下意識地一縮。
“一點點擦傷而已。 ”
“姑娘家， 有傷終究不好。 ”
“你是不是不相信啊？我是真的命硬， 天生克夫的啊， 誰喜歡我就克誰！你、你別不信啊！”
“在下不信， 若真是菀菀你說的這樣， 在下也願意……”他頓了頓， 抬眼望我， 一雙眸子帶著淡淡的笑意， “以身犯險。 ”
我去了牛背山。
牛背山上有一座道觀。 我踏進道觀， 把一袋銀子拍在香案上：“讓你們這兒管事的出來！”
幾個小道士被嚇傻了， 還以為我是來打劫的， 連忙找出了一個一身灰袍的老道。 那道長鬚髮皆白，看起來倒是慈眉善目的，見我撒潑也只是笑眯眯地問：“姑娘到此，所為何事啊？”
我晃了晃手中的銀袋，那是我自小到大存下來的私房錢：“我要改命！”
什麼天煞孤星，什麼一世孤寡！都去死吧！就和大夫治病一樣，我不相信還有有錢治不好的病！
老道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仍是笑眯眯地道：“改不了。”
我差點兒沒摔地上：“你都還沒問我是什麼命呢……”
我想了想，覺得他可能是嫌錢少了些，便又道：“道長，我有錢，只要你能替我改了這命數……你開個數？”
他笑著搖了搖頭：“姑娘以為，這命數何為命數？命數即天數，若是我等凡夫俗子也能改，那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不過，若是有人願意借你一命，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借命？”我愣了愣。
“那人得心甘情願地借你一命，當然，借了你一命，他自然就沒命了……”
“少來！”我一把扯住他的領子，極不耐煩地道：“現在的情況是——有個人喜歡我，剛好姑娘我也喜歡他，有沒有辦法能讓那人長命百歲和我白頭到老啊？”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慌亂，只是笑道：“若只是要這樣便好辦多了，只是姑娘得先放貧道下來。”
我放下他，道：“說吧！”
那道長倒也沒生氣，只是笑道：“姑娘，若一心求解，須誠心才是啊。”
第二日。
我站在牛背山下，咬牙切齒地抬頭望著山頂的破爛道觀，身旁丫頭怯怯道：“小姐，你當真……”
“哼，說什麼要誠心，還不是想整我！”我狠狠地朝著山頂的破爛道觀念了幾句，最終還是一撩裙擺，跪到了鋪著階石的山道上。
老道士慈眉善目，說的也好聽，說不收取我分文，卻要我自山下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行到山頂，就給我能保那人不被我克死，長命百歲的法子。
“不就是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麼？還以為多了不起……等等，我剛剛數到多少了來著？”
就這麼一路行至半山腰，一直陰沉的天卻忽然下起了雨，雨勢越下越大，讓我有些睜不開眼，小綠那丫頭，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我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剛將頭叩下去，就聽見身後響起一個極冰冷的聲音：“你這是在幹什麼？”
沈華亭撐了把素傘，自山道上冷冷地望著我，雨勢太大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於是只能道：“你快點回去，很危險！”
說不定山頂會滾下巨石，山道會忽然坍塌，草叢裡潛伏著毒蛇，就連安然回到家都有可能死於風寒感染，喜歡我這件事，果然實在是太危險了。
“起來！”他走過來拉我起身，卻被我一把甩開，泥水濺上他的白衫，他卻不管不顧。
“我都磕了一半了，你要拉我起來我就得重磕了，你到底是想幫我還是想害我？”我在大雨中朝他吼道。
他不說話了，抿緊唇，最終還是一點點地鬆開了手。
雨下得太大了，天地間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他將傘支過來擋在我頭上，自己卻不聲不響地站在雨中。
也許是老天爺故意和我作對，等我一到山頂，雨便停了。雨過天晴，山頂居然有彩虹。自那臭道士手中接過那枚護身符，我轉過身去，笑眯眯地望著他，他卻只是靜靜地望著我，我不大看得懂那個複雜的眼神，只覺得滿腔激動瞬間就凝結在了那裡。
“你生氣了？”我試探地問。
他抿緊唇不說話。我踮起腳尖，抬手將那個護身符系在他脖子上，末端重重打了個死結，然後調戲似地，拍了拍他的胸口。
而下一秒我便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溫暖而我的手冰涼，我有些愣住，然後聽見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一定要這樣……”
並不是我多心，只是沈華亭他根本不懂。
我曾記得自己情竇初開時，曾一心一意地喜歡過，想嫁的那些人，最後似乎都好像不得善終，只有我，好胳膊好腿的一天到晚四處蹦躂。
一貫身強體健的我縱使淋了這一場大雨加上磕了那麼多個頭，也只是短短昏過去兩個時辰便醒了。醒來時天色晦暗，我的閨房中除了我外，還有另一道淺淺的呼吸聲，我睜開眼看去，剛好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鳳眸。
他站起身：“過來吃飯。”
清粥小菜，我邊吃邊望他，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居然喜歡我，也算是我賺。
“我向伯父提了親，他允了……”他抬眼望我。
我點點頭，十分淡然。
“菀菀，”他低聲叫我的小字，道，“你要嫁給我了。”
我仍是點點頭，很淡定。
他倒是“撲哧”笑了出來，伸手捏了捏我的面頰：“這是哪家的姑娘這麼不知羞？臉都不曾紅一個。”
婚期定在半月後。
半月來，我常常心不在焉，但根據我讀過的話本子來看，這著實是一件太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只是話本子裡十六七歲做的事情，我二十歲了才做……咳咳，簡單來說，就是本小姐思春恨嫁了。
拜堂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風和日麗。
因為京城實在太過遙遠，所以，沈家二老都沒有來，高堂上只坐了我的爹爹和娘親，或許是因為眼看就要砸手裡的獨女終於要嫁出去了，兩人感動得一塌糊塗。
一番折騰後，我總算能到房中歇歇了，沈華亭卻不如我好命，被一眾賓客攔住灌酒，月上中天時才得以脫身。
我在房中枯等許久早已餓得不知今夕何夕，便掀了蓋頭坐到桌邊啃喜餅去了。直到身後房門打開的聲音響起時，我整個僵住了，只是坐在那裡，頭也不敢回。
半晌，我才反應過來：“不算不算，你先關上門出去，等我蓋上蓋頭坐回床上後你再進來。”
身後傳來一聲忍笑的“嗯”，然後便是門合上的聲音，和自己想像中浪漫的新婚之夜完全不一樣——有哪個新郎進洞房的時候，新娘是抱著喜餅啃得滿嘴碎屑的？
從桌上拿起喜帕蓋上臉，起身便要回床上，一不小心我踩到了喜服的裙擺，然後生生地把自己絆倒了，一雙手忽然摟住了我。我掀開蓋頭，正好對上那雙帶著促狹笑意的眼睛。
“你、你……騙子！”他根本沒出去，只留在房中看我出醜。
他扶我起身，忍不住大笑起來，一雙鳳眸笑成了彎彎的月牙，所謂絕世風華，也不過如此。我呆愣愣地望著，連害羞都忘了。
半晌，他停了笑，眼眸如同含了一汪春水。他望著我，低聲道：“菀菀，你真好看……”
我看著他，忍不住踮起腳吻住他。
我本以為，有了那道護身符他就會沒事了。
然而婚後的第二個月，沈華亭便病了。
起初只是面色蒼白，很快的，便是時常昏厥，再後來就是咯血，終日臥床不起。我坐在床邊，望著他脖子上仍系著的我求來的護身符簡直要哭出來了。
城中又有人說，蘇家小姐蘇蕪終於要把自家相公克死了。我聽到這話時，正走過張貼皇榜的街角。
皇榜說皇宮裡的金枝玉葉也得了這種病，全國懸賞名醫進宮，不過縱使皇家許以高官厚祿，卻依舊沒什麼法子。
不過我有，我知道去哪兒找醫治沈華亭的法子。
從牛背山找到那老道士，我卻再不敢囂張地抓他的衣領了，只是哀哀跪下道：“求道長……求道長救救我相公！”
這一回，他卻只是定定地望著我，半晌才一聲長歎，問道：“姑娘可是心甘情願？”
我當然心甘情願。
“我曾與姑娘說過，這借命……可是有借無還的，姑娘要想清楚了”他笑，笑容裡似是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儀式倒是十分之簡單，那老道士讓我簽了一份鬼畫符一般的文書，再取了我一滴心尖血，便算是完成了。
躺在道觀中的床上，我呆愣地望著破舊的屋頂，想抬手卻發現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我這是，死了？
“姑娘莫要怪貧道，貧道也是被逼無奈……”他伸過手來，以白紗覆了我的面，低聲道，“還有三日，姑娘且去好好看清這世間吧！”
說完，他便離開了。
第一日，便有人來抬我回了家。我的娘親雙眼通紅，顫抖著指尖揭了我面上的白紗，伸手探我鼻息。在探到一片死寂後便死死抱著我不放，最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府中有白紗掛起，正廳中設起靈堂——我的靈堂。
第二日，有爭吵聲自靈堂外傳來，是爹的聲音，他啞著嗓子如同生了一場大病，他問：“姑爺不見了？什麼意思？姑爺不是還病著麼？”
下人的回答我聽不大真切，只是想起那老道和我說的，“去好好看清這世間吧。”
第三日夜裡，終於有腳步聲走進靈堂，那人走到我棺前，一句話也沒有，他是不想說話，抑或是覺得沒有對著屍體說話的必要？
那人在我棺前站了很久，一句話也沒說，連眼淚都沒有流一滴。
為什麼？
然而我終究是死了，沈氏菀菀，終年二十。
我終究還是沒死成，不，蘇蕪蘇菀菀確實死了，但是，我卻沒有。
我醒過來後便有一干人匍匐在地上，口中高呼著公主金安讓我著實嚇了一大跳，四下望了一圈，卻望見那牛背山老道也在裡面，那一瞬間，我仿佛懂了。
康安公主名叫盛華櫻，從稱號到閨名無一不生氣勃勃，但就像閨名喚作美麗的女子都是醜八怪一樣，這康安公主不但不健康也不平安，自小便是體弱多病，幼年時便有國師斷定這孩子命中福分太薄，身在皇家必定活不過二十歲，但一路多災多病，這公主還是活到了二十歲。
正當大家以為這公主必能長命百歲時，她卻又在二十歲時生了一場大病，舉國上下竟無人能醫，四處招貼皇榜卻無人揭榜。
或許是那老道弄錯了，或許是借命本身就荒誕，總之，我又一次地活了過來。
我在宮中打著大病一場腦子不大好使的幌子，竟然也瞞過了那麼多人。我鐵了心的要把自己當成是盛華櫻，不再去想那些關於南延城的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奈何天都不放過我。
那一日是難得的春日好天氣。我在不知所謂的賞花宴中喝了些酒，昏昏沉沉地往寢宮走，路過一從樹林時便一頭撞到了樹上，紛紛揚揚的梨花落了我一頭一臉，我有些暈，靠著樹幹想睡一會兒。
醒來時已經是天色晦暗，那張臉離我那樣近，那樣熟悉，一瞬間將我拉入了似真似幻的夢境裡。
直到他開口，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猛地自夢境中驚醒過來，一下子跳起來，直愣愣地望著他，半晌才收回心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著一些：“你……你是何人？”
他一愣，不敢置信地望著我，最終唇邊緩緩帶起一絲苦澀的笑：“他們都說你失憶了，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皇姐，我是華亭啊。”
我如遭雷擊。
沈華亭，盛華亭。連名字身份都是假的，那個人……到底欺騙了我多少？
我張口，艱難道：“哦，華亭啊，要諒解你皇姐最近腦子不是很好使……你最近身子可好？”
我還記得他那個稀奇古怪沒有方子醫治的病，如今看來，他除了有些倦容之外，活得竟比我還要滋潤。
“皇姐為何這麼問？”他愣了愣。
我笑了笑，最終認真地望著他，道：“我曾聽聞你在……某個小城曾患了一場大病，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啊，皇弟！”
說完我再也抑制不住，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我差人叫來了牛背山老道。
一副不一樣的軀殼確實不一樣，當初我需要三步九叩才能換來一張護身符，而如今，我卻能坐在高位上，看著他匍匐在地上。
“我聽聞道長來自邊陲小城南延，那地方，可有什麼奇聞？”我端著茶盞，微微笑道。
那老道抬起頭來看我一眼，似乎是在確定些什麼，半晌，卻是低下頭一聲長歎。我知道他已看出我非盛華櫻。
“奇聞沒有，倒是有件小事，不知道公主有沒有興趣……”
“道長但說無妨。”我抬手遣退了侍奉的宮女。
他倒也不客氣，見殿中無人，便自顧自站了起來。
“公主出生之時，便有道人斷過不能活過二十歲，可世事無絕對，這個例外，便是借命。借命不是誰的都能借，須得八字極硬，與公主同歲，還需得是姑娘，這樣算來，普天下也只有南延有那麼一位了。”
我捏緊指骨，讓自己好好聽下去。
“二皇子華亭殿下與公主自幼感情甚好，不忍讓公主受病痛之苦，於是，便私自去了南延，去找那姑娘借一命，但須知這命可是有借無還的，還得心甘情願，尋常人等怎麼可能，所以……”
“所以，就想著好言好語哄著，假意溫存，讓那姑娘像個傻子似的，捧出自己一命？”我冷冷打斷。
他點點頭。
我顫抖著問：“那護身符也是假的？”
他搖搖頭，道：“那是殿下不曾預料到的事，殿下他……”
“連人心他都算得這麼精准了，也不差那一點兒了……”我無話可說，抬手讓他退下。
一直以來，我以為那人傻，如今看來，傻的卻是我自己。
宮中生活不像南延城，重重宮規束縛下，著實無趣，但人死過一次後，總能特別看得開。
自從那日初見後，我卻不曾在宮中再看見盛華亭了，問了身邊隨侍的婢子，她說，三皇子自南延回來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待在宮中，前些日子去了京城的清雲道觀，說是休養身心。
我還沒來得及細問，那機靈的婢子便試探地望著我：“公主不是一向不喜歡三殿下嗎？怎麼忽然問起？”
雖說是姐弟，但康安公主的生母是當今皇后，公主自幼聰慧，又因體弱多病一直受盡寵愛，而那盛華亭的生母，卻是宮中不知哪個連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宮婢，生下這樣一個孩子後便一命嗚呼了，康安公主似乎也一向不大待見自己這弟弟。
第二日，我也借著休養之名，去了清雲道觀。
不管怎麼說，那人借我一條命，我要他還。
清雲道觀比起牛背山上那破道觀著實神氣很多。在山上，我見到了我那闊別多日的皇弟，幾日不見，他似乎是更憔悴了一些。
飯後，他說要帶我在這山中走走。
夜裡才下過一場大雨，山中寂靜，只聽到些許悠揚鳥語。
一路無話，走到道觀門口時，我望見門外有棵古樹，樹上纏滿了紅布條，遠遠望去，一片火紅。我知道那是什麼，卻故意問道：“華亭，那是什麼？”
“善男信女用以祈願的，皇姐想要嗎？”他進觀中，取出一條紅布條遞與我手中。“皇姐想求什麼？”
“自然是姻緣。”我笑答，上前將那紅布條系在了樹幹上，重重打了個死結。
“皇姐怎麼也信這些？”他說著，神色卻有些恍惚，“人世間什麼姻緣性命，若真的是這麼細細一根紅繩便能拴住的話就好了，可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生意，買個心安罷了。”
“說得這麼超然脫俗，還不是要信？”我挑眉，湊到他面前，在他有些慌亂的神色中，以指撚住他脖子上那條紅繩，用力一扯，便將那紅色的護身符扯了下來：“不然皇弟怎麼戴這麼寒酸的東西？”
他一愣，想奪回，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又止住了，最終苦澀地一笑道：“只是位故人送的罷了。”
“這麼貼身帶著，莫非是意中人送的？”我垂下眼，不想自己眼中的嘲諷表現得太過明顯。
半晌，才聽到他的聲音低低響起：“不是，只是個傻姑娘罷了。”
“既然不是，那也沒什麼重要的了？堂堂皇子戴這麼寒酸的東西像什麼樣子。”我笑，抬手便將那護身符拋了出去，他臉色一白，最終什麼也沒說。
黃昏時下起了大雨，我在道觀門口撐著傘，望著我那皇弟在那瓢潑大雨中趴在草叢中，一點點翻找著什麼。
“華亭，”我遙遙喚他，溫柔笑道：“你莫不是在找這個？”
我抬手，手中晃蕩著那枚護身符。
“怎麼恁大個人了，卻還是孩子心性，雨這麼大，凍傷寒了可怎麼是好？”我將姜湯遞與他，在桌對面坐下，撐著下巴望著他。
他低著頭，髮絲還在往下滴水，垂著眸子一言不發。
“皇姐與你開個玩笑罷了，怎麼，還和我鬧性子？”我笑得更加溫柔。
“沒有生皇姐的氣，只是那符……還望皇姐能還我。”
“既然這麼在乎，那還你便是。”我將護身符拋給他。
他接了護身符，卻只是將它緊緊握在手心，半晌，才道：“皇姐這番大病後，和以前卻不大一樣了。”
“哦？怎麼個不一樣法？”我看著他一口一口喝下那姜湯，笑意更深。他抬手，冰涼的指尖觸上我的眼角，讓我臉上的笑容霎時凝住。
他卻什麼也沒來得及說，眼神漸漸迷蒙，最終閉上眼，倒在了桌上。
第二日，宮中來人時，我還沒醒，尚在做一個很長的夢，那個夢實在太長，可又讓人忍不住想，要是能夠再長一些就好了。
說來皇帝也或許只是一時興起，想來看看自己那自幼多病的公主在這道觀中休養得如何了，卻沒想到觀中廂房外無一婢女通傳，他推開門時，有那麼滿室春色得以一賞——自己的三子，和自己的二女。
不只是他，還有隨行的史官、宮娥、太監、道士……這番名垂千古，我倒是不虧。
那人剛轉醒，眼前一切卻是清楚明白，他眼中的情緒卻複雜得讓人看不懂，他赤紅著一雙眼，如同厲鬼：“你怎能……”
我大笑，只覺得從未這樣暢快過。
這康安公主著實是受皇帝寵愛，縱使是這番，皇帝也沒捨得賜我一死，只可憐那天隨行的宮娥太監卻統統難逃此劫。
自道觀中回來後，我便被軟禁在自己宮中，每天吃吃喝喝睡睡，偶爾睡不著，在殿中枯坐，一坐便是很久。
在我百般折騰下，總算有受不了的宮女告訴我，說三皇子始終只說是自己荒唐，和康安公主沒有半點兒關係，攬下了所有罪罰，最終被皇帝判了流放。
聽聞這消息時，我手一顫，茶杯墜地，碎成了好幾塊。那人一定不知道，他對盛華櫻的每一分好，都是對蘇菀菀的一把刻骨刀。
當途經邊陲小城南延的時候，三皇子逃了囚車，押送兵差咬牙切齒滿城搜查，卻發現那皇子好好地待在城中月老廟前。
金烏西沉，靠近塞外的南延城漫天都是豔麗的雲霞，殘破的月老廟煙火稀疏，廟前老樹上有滿樹紅線在風中翻飛。
那人眼眸中似有奇異流光，只是癡癡地望著其中一根打了死結的紅繩。
明明系得這樣牢固，卻為什麼，什麼也拴不住？
那道長鬚髮皆白，看起來倒是慈眉善目的，見我撒潑也只是笑眯眯地問：“姑娘到此，所為何事啊？”
我晃了晃手中的銀袋，那是我自小到大存下來的私房錢：“我要改命！”
什麼天煞孤星，什麼一世孤寡！都去死吧！就和大夫治病一樣，我不相信還有有錢治不好的病！
老道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仍是笑眯眯地道：“改不了。”
我差點兒沒摔地上：“你都還沒問我是什麼命呢……”
我想了想，覺得他可能是嫌錢少了些，便又道：“道長，我有錢，只要你能替我改了這命數……你開個數？”
他笑著搖了搖頭：“姑娘以為，這命數何為命數？命數即天數，若是我等凡夫俗子也能改，那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不過，若是有人願意借你一命，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借命？”我愣了愣。
“那人得心甘情願地借你一命，當然，借了你一命，他自然就沒命了……”
“少來！”我一把扯住他的領子，極不耐煩地道：“現在的情況是——有個人喜歡我，剛好姑娘我也喜歡他，有沒有辦法能讓那人長命百歲和我白頭到老啊？”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慌亂，只是笑道：“若只是要這樣便好辦多了，只是姑娘得先放貧道下來。”
我放下他，道：“說吧！”
那道長倒也沒生氣，只是笑道：“姑娘，若一心求解，須誠心才是啊。”
第二日。
我站在牛背山下，咬牙切齒地抬頭望著山頂的破爛道觀，身旁丫頭怯怯道：“小姐，你當真……”
“哼，說什麼要誠心，還不是想整我！”我狠狠地朝著山頂的破爛道觀念了幾句，最終還是一撩裙擺，跪到了鋪著階石的山道上。
老道士慈眉善目，說的也好聽，說不收取我分文，卻要我自山下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行到山頂，就給我能保那人不被我克死，長命百歲的法子。
“不就是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麼？還以為多了不起……等等，我剛剛數到多少了來著？”
就這麼一路行至半山腰，一直陰沉的天卻忽然下起了雨，雨勢越下越大，讓我有些睜不開眼，小綠那丫頭，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我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剛將頭叩下去，就聽見身後響起一個極冰冷的聲音：“你這是在幹什麼？”
沈華亭撐了把素傘，自山道上冷冷地望著我，雨勢太大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於是只能道：“你快點回去，很危險！”
說不定山頂會滾下巨石，山道會忽然坍塌，草叢裡潛伏著毒蛇，就連安然回到家都有可能死於風寒感染，喜歡我這件事，果然實在是太危險了。
“起來！”他走過來拉我起身，卻被我一把甩開，泥水濺上他的白衫，他卻不管不顧。
“我都磕了一半了，你要拉我起來我就得重磕了，你到底是想幫我還是想害我？”我在大雨中朝他吼道。
他不說話了，抿緊唇，最終還是一點點地鬆開了手。
雨下得太大了，天地間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他將傘支過來擋在我頭上，自己卻不聲不響地站在雨中。
也許是老天爺故意和我作對，等我一到山頂，雨便停了。雨過天晴，山頂居然有彩虹。自那臭道士手中接過那枚護身符，我轉過身去，笑眯眯地望著他，他卻只是靜靜地望著我，我不大看得懂那個複雜的眼神，只覺得滿腔激動瞬間就凝結在了那裡。
“你生氣了？”我試探地問。
他抿緊唇不說話。我踮起腳尖，抬手將那個護身符系在他脖子上，末端重重打了個死結，然後調戲似地，拍了拍他的胸口。
而下一秒我便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溫暖而我的手冰涼，我有些愣住，然後聽見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一定要這樣……”
並不是我多心，只是沈華亭他根本不懂。
我曾記得自己情竇初開時，曾一心一意地喜歡過，想嫁的那些人，最後似乎都好像不得善終，只有我，好胳膊好腿的一天到晚四處蹦躂。
一貫身強體健的我縱使淋了這一場大雨加上磕了那麼多個頭，也只是短短昏過去兩個時辰便醒了。醒來時天色晦暗，我的閨房中除了我外，還有另一道淺淺的呼吸聲，我睜開眼看去，剛好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鳳眸。
他站起身：“過來吃飯。”
清粥小菜，我邊吃邊望他，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居然喜歡我，也算是我賺。
“我向伯父提了親，他允了……”他抬眼望我。
我點點頭，十分淡然。
“菀菀，”他低聲叫我的小字，道，“你要嫁給我了。”
我仍是點點頭，很淡定。
他倒是“撲哧”笑了出來，伸手捏了捏我的面頰：“這是哪家的姑娘這麼不知羞？臉都不曾紅一個。”
婚期定在半月後。
半月來，我常常心不在焉，但根據我讀過的話本子來看，這著實是一件太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只是話本子裡十六七歲做的事情，我二十歲了才做……咳咳，簡單來說，就是本小姐思春恨嫁了。
拜堂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風和日麗。
因為京城實在太過遙遠，所以，沈家二老都沒有來，高堂上只坐了我的爹爹和娘親，或許是因為眼看就要砸手裡的獨女終於要嫁出去了，兩人感動得一塌糊塗。
一番折騰後，我總算能到房中歇歇了，沈華亭卻不如我好命，被一眾賓客攔住灌酒，月上中天時才得以脫身。
我在房中枯等許久早已餓得不知今夕何夕，便掀了蓋頭坐到桌邊啃喜餅去了。直到身後房門打開的聲音響起時，我整個僵住了，只是坐在那裡，頭也不敢回。
半晌，我才反應過來：“不算不算，你先關上門出去，等我蓋上蓋頭坐回床上後你再進來。”
身後傳來一聲忍笑的“嗯”，然後便是門合上的聲音，和自己想像中浪漫的新婚之夜完全不一樣——有哪個新郎進洞房的時候，新娘是抱著喜餅啃得滿嘴碎屑的？
從桌上拿起喜帕蓋上臉，起身便要回床上，一不小心我踩到了喜服的裙擺，然後生生地把自己絆倒了，一雙手忽然摟住了我。我掀開蓋頭，正好對上那雙帶著促狹笑意的眼睛。
“你、你……騙子！”他根本沒出去，只留在房中看我出醜。
他扶我起身，忍不住大笑起來，一雙鳳眸笑成了彎彎的月牙，所謂絕世風華，也不過如此。我呆愣愣地望著，連害羞都忘了。
半晌，他停了笑，眼眸如同含了一汪春水。他望著我，低聲道：“菀菀，你真好看……”
我看著他，忍不住踮起腳吻住他。
我本以為，有了那道護身符他就會沒事了。
然而婚後的第二個月，沈華亭便病了。
起初只是面色蒼白，很快的，便是時常昏厥，再後來就是咯血，終日臥床不起。我坐在床邊，望著他脖子上仍系著的我求來的護身符簡直要哭出來了。
城中又有人說，蘇家小姐蘇蕪終於要把自家相公克死了。我聽到這話時，正走過張貼皇榜的街角。
皇榜說皇宮裡的金枝玉葉也得了這種病，全國懸賞名醫進宮，不過縱使皇家許以高官厚祿，卻依舊沒什麼法子。
不過我有，我知道去哪兒找醫治沈華亭的法子。
從牛背山找到那老道士，我卻再不敢囂張地抓他的衣領了，只是哀哀跪下道：“求道長……求道長救救我相公！”
這一回，他卻只是定定地望著我，半晌才一聲長歎，問道：“姑娘可是心甘情願？”
我當然心甘情願。
“我曾與姑娘說過，這借命……可是有借無還的，姑娘要想清楚了”他笑，笑容裡似是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儀式倒是十分之簡單，那老道士讓我簽了一份鬼畫符一般的文書，再取了我一滴心尖血，便算是完成了。
躺在道觀中的床上，我呆愣地望著破舊的屋頂，想抬手卻發現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我這是，死了？
“姑娘莫要怪貧道，貧道也是被逼無奈……”他伸過手來，以白紗覆了我的面，低聲道，“還有三日，姑娘且去好好看清這世間吧！”
說完，他便離開了。
第一日，便有人來抬我回了家。我的娘親雙眼通紅，顫抖著指尖揭了我面上的白紗，伸手探我鼻息。在探到一片死寂後便死死抱著我不放，最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府中有白紗掛起，正廳中設起靈堂——我的靈堂。
第二日，有爭吵聲自靈堂外傳來，是爹的聲音，他啞著嗓子如同生了一場大病，他問：“姑爺不見了？什麼意思？姑爺不是還病著麼？”
下人的回答我聽不大真切，只是想起那老道和我說的，“去好好看清這世間吧。”
第三日夜裡，終於有腳步聲走進靈堂，那人走到我棺前，一句話也沒有，他是不想說話，抑或是覺得沒有對著屍體說話的必要？
那人在我棺前站了很久，一句話也沒說，連眼淚都沒有流一滴。
為什麼？
然而我終究是死了，沈氏菀菀，終年二十。
我終究還是沒死成，不，蘇蕪蘇菀菀確實死了，但是，我卻沒有。
我醒過來後便有一干人匍匐在地上，口中高呼著公主金安讓我著實嚇了一大跳，四下望了一圈，卻望見那牛背山老道也在裡面，那一瞬間，我仿佛懂了。
康安公主名叫盛華櫻，從稱號到閨名無一不生氣勃勃，但就像閨名喚作美麗的女子都是醜八怪一樣，這康安公主不但不健康也不平安，自小便是體弱多病，幼年時便有國師斷定這孩子命中福分太薄，身在皇家必定活不過二十歲，但一路多災多病，這公主還是活到了二十歲。
正當大家以為這公主必能長命百歲時，她卻又在二十歲時生了一場大病，舉國上下竟無人能醫，四處招貼皇榜卻無人揭榜。
或許是那老道弄錯了，或許是借命本身就荒誕，總之，我又一次地活了過來。
我在宮中打著大病一場腦子不大好使的幌子，竟然也瞞過了那麼多人。我鐵了心的要把自己當成是盛華櫻，不再去想那些關於南延城的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奈何天都不放過我。
那一日是難得的春日好天氣。我在不知所謂的賞花宴中喝了些酒，昏昏沉沉地往寢宮走，路過一從樹林時便一頭撞到了樹上，紛紛揚揚的梨花落了我一頭一臉，我有些暈，靠著樹幹想睡一會兒。
醒來時已經是天色晦暗，那張臉離我那樣近，那樣熟悉，一瞬間將我拉入了似真似幻的夢境裡。
直到他開口，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猛地自夢境中驚醒過來，一下子跳起來，直愣愣地望著他，半晌才收回心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著一些：“你……你是何人？”
他一愣，不敢置信地望著我，最終唇邊緩緩帶起一絲苦澀的笑：“他們都說你失憶了，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皇姐，我是華亭啊。”
我如遭雷擊。
沈華亭，盛華亭。連名字身份都是假的，那個人……到底欺騙了我多少？
我張口，艱難道：“哦，華亭啊，要諒解你皇姐最近腦子不是很好使……你最近身子可好？”
我還記得他那個稀奇古怪沒有方子醫治的病，如今看來，他除了有些倦容之外，活得竟比我還要滋潤。
“皇姐為何這麼問？”他愣了愣。
我笑了笑，最終認真地望著他，道：“我曾聽聞你在……某個小城曾患了一場大病，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啊，皇弟！”
說完我再也抑制不住，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我差人叫來了牛背山老道。
一副不一樣的軀殼確實不一樣，當初我需要三步九叩才能換來一張護身符，而如今，我卻能坐在高位上，看著他匍匐在地上。
“我聽聞道長來自邊陲小城南延，那地方，可有什麼奇聞？”我端著茶盞，微微笑道。
那老道抬起頭來看我一眼，似乎是在確定些什麼，半晌，卻是低下頭一聲長歎。我知道他已看出我非盛華櫻。
“奇聞沒有，倒是有件小事，不知道公主有沒有興趣……”
“道長但說無妨。”我抬手遣退了侍奉的宮女。
他倒也不客氣，見殿中無人，便自顧自站了起來。
“公主出生之時，便有道人斷過不能活過二十歲，可世事無絕對，這個例外，便是借命。借命不是誰的都能借，須得八字極硬，與公主同歲，還需得是姑娘，這樣算來，普天下也只有南延有那麼一位了。”
我捏緊指骨，讓自己好好聽下去。
“二皇子華亭殿下與公主自幼感情甚好，不忍讓公主受病痛之苦，於是，便私自去了南延，去找那姑娘借一命，但須知這命可是有借無還的，還得心甘情願，尋常人等怎麼可能，所以……”
“所以，就想著好言好語哄著，假意溫存，讓那姑娘像個傻子似的，捧出自己一命？”我冷冷打斷。
他點點頭。
我顫抖著問：“那護身符也是假的？”
他搖搖頭，道：“那是殿下不曾預料到的事，殿下他……”
“連人心他都算得這麼精准了，也不差那一點兒了……”我無話可說，抬手讓他退下。
一直以來，我以為那人傻，如今看來，傻的卻是我自己。
宮中生活不像南延城，重重宮規束縛下，著實無趣，但人死過一次後，總能特別看得開。
自從那日初見後，我卻不曾在宮中再看見盛華亭了，問了身邊隨侍的婢子，她說，三皇子自南延回來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待在宮中，前些日子去了京城的清雲道觀，說是休養身心。
我還沒來得及細問，那機靈的婢子便試探地望著我：“公主不是一向不喜歡三殿下嗎？怎麼忽然問起？”
雖說是姐弟，但康安公主的生母是當今皇后，公主自幼聰慧，又因體弱多病一直受盡寵愛，而那盛華亭的生母，卻是宮中不知哪個連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宮婢，生下這樣一個孩子後便一命嗚呼了，康安公主似乎也一向不大待見自己這弟弟。
第二日，我也借著休養之名，去了清雲道觀。
不管怎麼說，那人借我一條命，我要他還。
清雲道觀比起牛背山上那破道觀著實神氣很多。在山上，我見到了我那闊別多日的皇弟，幾日不見，他似乎是更憔悴了一些。
飯後，他說要帶我在這山中走走。
夜裡才下過一場大雨，山中寂靜，只聽到些許悠揚鳥語。
一路無話，走到道觀門口時，我望見門外有棵古樹，樹上纏滿了紅布條，遠遠望去，一片火紅。我知道那是什麼，卻故意問道：“華亭，那是什麼？”
“善男信女用以祈願的，皇姐想要嗎？”他進觀中，取出一條紅布條遞與我手中。“皇姐想求什麼？”
“自然是姻緣。”我笑答，上前將那紅布條系在了樹幹上，重重打了個死結。
“皇姐怎麼也信這些？”他說著，神色卻有些恍惚，“人世間什麼姻緣性命，若真的是這麼細細一根紅繩便能拴住的話就好了，可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生意，買個心安罷了。”
“說得這麼超然脫俗，還不是要信？”我挑眉，湊到他面前，在他有些慌亂的神色中，以指撚住他脖子上那條紅繩，用力一扯，便將那紅色的護身符扯了下來：“不然皇弟怎麼戴這麼寒酸的東西？”
他一愣，想奪回，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又止住了，最終苦澀地一笑道：“只是位故人送的罷了。”
“這麼貼身帶著，莫非是意中人送的？”我垂下眼，不想自己眼中的嘲諷表現得太過明顯。
半晌，才聽到他的聲音低低響起：“不是，只是個傻姑娘罷了。”
“既然不是，那也沒什麼重要的了？堂堂皇子戴這麼寒酸的東西像什麼樣子。”我笑，抬手便將那護身符拋了出去，他臉色一白，最終什麼也沒說。
黃昏時下起了大雨，我在道觀門口撐著傘，望著我那皇弟在那瓢潑大雨中趴在草叢中，一點點翻找著什麼。
“華亭，”我遙遙喚他，溫柔笑道：“你莫不是在找這個？”
我抬手，手中晃蕩著那枚護身符。
“怎麼恁大個人了，卻還是孩子心性，雨這麼大，凍傷寒了可怎麼是好？”我將姜湯遞與他，在桌對面坐下，撐著下巴望著他。
他低著頭，髮絲還在往下滴水，垂著眸子一言不發。
“皇姐與你開個玩笑罷了，怎麼，還和我鬧性子？”我笑得更加溫柔。
“沒有生皇姐的氣，只是那符……還望皇姐能還我。”
“既然這麼在乎，那還你便是。”我將護身符拋給他。
他接了護身符，卻只是將它緊緊握在手心，半晌，才道：“皇姐這番大病後，和以前卻不大一樣了。”
“哦？怎麼個不一樣法？”我看著他一口一口喝下那姜湯，笑意更深。他抬手，冰涼的指尖觸上我的眼角，讓我臉上的笑容霎時凝住。
他卻什麼也沒來得及說，眼神漸漸迷蒙，最終閉上眼，倒在了桌上。
第二日，宮中來人時，我還沒醒，尚在做一個很長的夢，那個夢實在太長，可又讓人忍不住想，要是能夠再長一些就好了。
說來皇帝也或許只是一時興起，想來看看自己那自幼多病的公主在這道觀中休養得如何了，卻沒想到觀中廂房外無一婢女通傳，他推開門時，有那麼滿室春色得以一賞——自己的三子，和自己的二女。
不只是他，還有隨行的史官、宮娥、太監、道士……這番名垂千古，我倒是不虧。
那人剛轉醒，眼前一切卻是清楚明白，他眼中的情緒卻複雜得讓人看不懂，他赤紅著一雙眼，如同厲鬼：“你怎能……”
我大笑，只覺得從未這樣暢快過。
這康安公主著實是受皇帝寵愛，縱使是這番，皇帝也沒捨得賜我一死，只可憐那天隨行的宮娥太監卻統統難逃此劫。
自道觀中回來後，我便被軟禁在自己宮中，每天吃吃喝喝睡睡，偶爾睡不著，在殿中枯坐，一坐便是很久。
在我百般折騰下，總算有受不了的宮女告訴我，說三皇子始終只說是自己荒唐，和康安公主沒有半點兒關係，攬下了所有罪罰，最終被皇帝判了流放。
聽聞這消息時，我手一顫，茶杯墜地，碎成了好幾塊。那人一定不知道，他對盛華櫻的每一分好，都是對蘇菀菀的一把刻骨刀。
當途經邊陲小城南延的時候，三皇子逃了囚車，押送兵差咬牙切齒滿城搜查，卻發現那皇子好好地待在城中月老廟前。
金烏西沉，靠近塞外的南延城漫天都是豔麗的雲霞，殘破的月老廟煙火稀疏，廟前老樹上有滿樹紅線在風中翻飛。
那人眼眸中似有奇異流光，只是癡癡地望著其中一根打了死結的紅繩。
明明系得這樣牢固，卻為什麼，什麼也拴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