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地平線“深夜診室”系列原創第③篇
文｜趙婭君
來源｜地平線工作室（ID:dpx-story）
林俊峰， 男， 23歲， 瀋陽某廣告公司策劃， 無過敏史， 無遺傳病史，
這是1999年瀋陽三院急診室的診斷小結， 對我而言它並不特殊， 只是後來發生的有些不同尋常， 才一直寫在我腦海裡， 不過總沒被想起。
時至今日， 我耳邊身邊開始充斥“媽寶”這個詞， 甚至有了中國式巨嬰， 巨嬰國的說法。 國人開始關注所謂成長， 我才把他想起來。
1999年， 我在急診室做護士， 幾乎每天都會有因各種各樣原因自殺送院的人， 吃藥、跳河、上吊、開煤氣……我曾經用一個簡單粗暴的辦法判斷一個鬧著自殺的人是不是真心想死——就看他在尋死之前有沒有打電話， 如果沒有，
林俊峰入院時跟在救護車後面的七大姑八大姨差點沒把急診室的大門擠破， 顯然屬於後者。 我對這種人向來厭惡， 往大了說， 這叫浪費醫療資源， 往小了說， 這是本姑奶奶沒心思陪你過家家。 可話還要說回來， 人家是患者， 就算心裡已經問候了所有的大姑大姨， 該處置還是要處置， 下胃管洗胃輸液觀察病情， 醫生開了單子， 我就得一個都不能少的執行。 不過心裡有情緒， 反應到手頭上， 有時免不了沒輕沒重。 護士也是人， 不可能物化成沒有起伏的一條直線不是？
給林俊峰下胃管的時候， 我看他面部明顯抽搐， 目光驚恐， 典型的怕疼不怕死。 我心裡又是一聲冷笑， 感覺如此敏銳， 反應如此具體， 看來一百毫克的藥量至少要打個五折。 給胃管潤滑的當口， 我裝做不經意的問， 說吧， 吃了多少， 早說可能就不用遭罪了。 他看著我， 突然有些害羞， 20， 20片。 我看著他， 這劑量頂大天睡一夜好覺， 鬧什麼鬧。 他繼續問， 那是不是就不用洗胃了？我做沉思狀， 搖搖頭， 20片也是藥啊， 萬一有什麼後遺症， 誰能擔責任？不過看你這麼清醒， 倒是沒必要下管， 很難受的， 要不你自己喝？就像喝啤酒， 大口大口灌， 別停， 灌夠了就自然吐了， 你說呢？
我話還沒說完， 林俊峰就已經從洗胃床上下了來， 眼睛盯著地上的水桶。
外面的大姑大姨都是一副即將死人的悲戚模樣， 圍著一個哭泣到要抽搐的中年婦女， 不用問也知道， 孩子親媽。 見我出來， 親媽一個健步過來， 盯著我問， 我兒子沒事吧？我儘量保持平穩語氣， 沒事， 放心吧。 親媽感激得只沖我鞠躬，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樣的鬧劇其實不少見， 之前我還見過為了未婚夫對其他女人笑一下就絕食到暈厥的剛烈女子呢。 林俊峰走了， 我就把這個人忘了。 怎麼能想到五天后， 我的夜班， 他老人家又來了， 後面的親友團人數有所減少， 但也占了半個走廊。
主訴， 安定100mg……說實話， 20片。
我給他接了一桶水， 加好藥， 站在一邊看。 這傢伙， 死就死吧， 當個飽死鬼的心我能懂， 但你為什麼要吃火鍋呢？牛肉羊肉大蝦， 香菜菠菜金針菇， 沒消化下去的， 混著胃液又噴了出來， 我帶著口罩都要熏吐了。 林俊峰沒吐完， 我就出去換氣去了。
親媽堵在洗胃室門口， 聽見裡面的嘔吐聲， 一臉的心疼。 我說， 沒事， 那麼能吃， 離死遠著呢。 我說完就後悔， 因為親媽送給了我一個想殺人的眼神。 我只能裝糊塗沒看見， 跑到醫生辦公室去假裝拿處方。
吐完其實就沒事了， 但親媽因為聽醫生說了可能會有肝損傷的話， 堅持要留院觀察打點滴， 務必除毒徹底。
親友們留下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 各自散去， 林俊峰在觀察室睡的香甜， 親媽眼巴巴的盯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再也見不到寶貝兒子的樣子。過了幾個小時，我去換點滴，看見親媽還是同一個姿勢在床邊，還是眼巴巴的看。
第二天一早查床交接班，林俊峰靠在床頭喝稀飯，親媽熬了一夜站在一邊伺候，不時還要伸出手摸摸林俊峰的臉蛋。林俊峰帶著明顯的厭惡，扭頭躲，親媽也不生氣，只會賠笑。
我和林俊峰也是真有緣，沒過幾天的晚上，又是他，又是我，又是親媽，不過缺了親友團和救護車。親媽扶著林俊峰剛進大門就喊，醫生，救命啊！
洗胃室裡，我都有點無奈了，多少啊這次？20mg?林俊峰盯著地面，沒有那麼多。啊？我不想洗胃了，我就嚇唬嚇唬她，我就吃了五片。我能不喝了嗎？他眼巴巴看著我的眼神，跟親媽眼巴巴看著他的眼神如出一轍。我當時真的是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見過不懂事的，沒見過這麼不懂事的，你當急診室是你們家開的？你當你媽是生死冤家？你折騰誰呢？我厲聲回答，不行！
一大桶水，偏涼。喝吧。
我站在一邊猜，不知道他今天又吃了什麼，一會兒會有怎樣的噴射菜碼。林俊峰強忍著喝了兩大杯，抬起頭。我真的喝不下去了，求求你了，護士姐姐。我消了氣，懶得跟他較真，但我很想知道，這都是為什麼啊？洗胃不用錢啊，跟誰有仇也不至於跟錢過不去啊。
林俊峰說，我真的沒別的辦法了，我想離開瀋陽，她說什麼都不答應。還說我不管長到多大，都是她兒子。我爸在我一歲時候就離家出走了。她一輩子都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你知道這有多恐怖嗎？以前我還怪過我爸，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留下我和她。現在我真理解了，我要是我爸，我走的更早！
林俊峰說得動了氣，眼眶紅了。我就沒見過她這種當媽的，人家都恨不得孩子早點自力，她倒好，恨不得給我栓在褲腰帶上。要不是國家強制義務教育，她都能不讓我出門上學！行，我是當兒子的，我忍。她單身母親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你別笑，她天天把這話掛嘴邊上，生怕我不記得她的恩情。行，我繼續忍，百善孝為先，想孝先要順，我懂，我做到，我聽她的話，好好學習，考大學，找工作，好好上班。
本來我有機會去北京的，那時候我老師說我們做廣告的，在北京更有發展，都給我找好單位了，4A公司，可她說離家遠，捨不得。然後就開始頭疼腦熱的，哎哎呀呀的。我一咬牙，我不去。我在家附近找工作，開始的時候不太順利。我抱怨了一句，你知道她怎麼說，她說她早知道！她說當初不讓我去北京就是因為知道我不行！我在北京活不下去！我根本沒有自理能力！我一點都不聰明不會看臉色，我早晚得讓人給我賣了！
我想笑，但看林俊峰氣憤的樣子，忍住了，沒笑出聲。感謝老天我還帶著口罩，可以無聲的笑。
林俊峰繼續爆發，她成天說我不行，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買衣服不好看，吃東西不消化，交女朋友沒眼光，上班沒前途。你說這是親媽嗎？對，是。因為她恨不得什麼都給我包辦了，我約會，她跟著。好不容易不讓她知道吧，她居然學會跟蹤了。我女朋友說，你媽是不是神經有問題，和我分手，我居然無法反駁！我公司開會，給客戶做提案，她居然跑來跟我領導吵，說耽誤我下班吃飯睡覺，萬一我生病，公司就要負責。哪個公司敢負責？第二天我就被開了。我跟她談了，不止一次，總談，我說你不能這樣，你要給我點空間，你要讓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覺得我說的沒問題啊，她倒好，直接給我姥姥打電話，哭訴！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還有我那兩個舅舅，黑著臉，圍著我，說什麼娘親舅大！上來就定我一個不孝大罪。還說我媽這麼照顧我，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真火了，我說那我以後不上班，讓她養著我吧。我媽又哭，我舅舅上來就給我一腳，說你現在不就是靠你媽媽養活的嗎？你媽容易嗎？白眼狼！你以後要敢對你媽不好，你看我們不打折你的腿！我能怎麼辦？人家都是為了我好，為了我媽好，為了我們家好。
我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林俊峰，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潤潤喉嚨。他可能也是壓抑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有了聽眾，更起勁了。
我又找了一個公司，我跟我媽好說好商量，我說現在找工作都難，廣告公司競爭激烈，加班很正常，我保證不在外頭喝酒亂玩，只要忙完我就回家。我還寫了一個保證書，保證不像我那個沒良心的爸爸一樣“玩野了心”，我媽這才同意。我家在皇姑，公司在沙山，我每天上下班費勁，我媽還給我買了一個摩托車，我覺得還真不錯。
這個新公司挺好的，領導也年輕，大家在一起處得也好。不過經營一般。好不容易領導弄到了一個大活，給華潤策劃活動，時間緊任務重，就需要加班。我提前跟我媽說，加班晚了，我就在公司睡了。我媽半天沒吭聲，我以為這就是默許了唄。誰想到我剛住了...“不著家”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她老人家就到公司樓下了，當著我們同事的面問我，是不是以後不打算認這個媽了，哭的那個慘啊，說她哪不對，改，叫我千萬別不認她……同事看我的眼神都跟看怪物一樣。領導還抽空找我談話，說做人要孝順，不然容易沒朋友。我解釋？我怎麼說，我說她神經病？
我心裡明白，這才剛開始，我以後敢加班，她就敢到公司樓下找棵樹吊死。我總不能這麼活一輩子吧？這次我反攻為守，先跟同事說好合租的事，然後把家裡親戚都叫來了，我一口氣把這些年她這點事都說明白了，然後表態我要獨立自主，搬出去住，一周保證回來看她一次，每個月按時交給她生活費。沒商量，就得這麼幹！我舅舅他們知道我媽粘著我。但沒想到這麼過分，也就鬆口了。我媽一個人說不過我們這麼多人，乾脆不說話了。我怕她再到我公司鬧，我鄭重聲明，如果她再去，我真不認她。我舅舅也說，家醜不外揚，怎麼能到單位給孩子抹黑。嗯，她答應了。
可你知道她多人才？她居然找到我同事家，就是要和我一起住的那個男孩，說人家是同性戀，勾搭我，在人家門口撒潑，還嚷著要報警，說房東租房子給“流氓”……要不是我同事人品好，房東明事理，這件事怎麼收場還不知道呢。反正我是不能搬過去了，我同事說，小林，難為你了。
我徹底想明白了，我要想過正常日子，就得跑得遠遠的。我聯繫了之前的老師，想去北京闖闖，我不會讓她知道我的地址，不會讓她找到我。我計畫得挺好的，可惜我舅舅把我出賣了。我本來是想找舅舅借點錢，也想拜託舅舅以後多幫我看著點我媽，可我前腳剛走，後腳我舅舅就給我媽打了電話。我媽直接扣了我的身份證。我沒辦法，才吃了藥。
第一次吃藥？我問。
林俊峰點點頭。
第一次抗爭，親媽還是找了親戚來，還是哭天抹淚。說只要我不走，她寧願給我當牛做馬，以後我結婚，她給我們一家當牛做馬。
親媽以為這樣能收買兒子，卻沒想到反成了刺激，火速引發了第二次。
林俊峰不傻，他沒真的想死，生活還沒開始呢，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那麼多，他都還沒見呢。所以第二次就是加把勁的嚇唬，他發現她媽挺吃這套的，在兒子活著和一起生活中，親媽會選。
第二次親媽松了口，弄了火鍋，一邊哄兒子吃飯，一邊說一起去北京，只做老媽子，絕不干涉他的生活。林俊峰放下筷子就拿了藥瓶子。
今天是第三次了，林俊峰以死威脅，要的是身份證，並且告訴親媽，不自由，毋寧死！所以到底吃了幾片藥一點都不重要，只要親媽信就行了。
林俊峰說，我一定要走的，我得讓她知道我不是不行。臨出門，林俊峰突然回頭看著我說，我媽不是壞人，她就是太愛我了。
那晚之後，我再沒見過林俊峰。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北京沒，不知道親媽能不能習慣沒有兒子的生活。我知道他們之間有愛，有情，只是需要一點距離。而懂得距離的可貴，是需要成長的。
我在急診室的那幾年，還沒有“媽寶”這個詞。或者用在他們身上，“寶媽”更合適？
（責編｜小山）
本作品為地平線工作室出品，轉載須經授權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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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媽眼巴巴的盯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再也見不到寶貝兒子的樣子。過了幾個小時，我去換點滴，看見親媽還是同一個姿勢在床邊，還是眼巴巴的看。第二天一早查床交接班，林俊峰靠在床頭喝稀飯，親媽熬了一夜站在一邊伺候，不時還要伸出手摸摸林俊峰的臉蛋。林俊峰帶著明顯的厭惡，扭頭躲，親媽也不生氣，只會賠笑。
我和林俊峰也是真有緣，沒過幾天的晚上，又是他，又是我，又是親媽，不過缺了親友團和救護車。親媽扶著林俊峰剛進大門就喊，醫生，救命啊！
洗胃室裡，我都有點無奈了，多少啊這次？20mg?林俊峰盯著地面，沒有那麼多。啊？我不想洗胃了，我就嚇唬嚇唬她，我就吃了五片。我能不喝了嗎？他眼巴巴看著我的眼神，跟親媽眼巴巴看著他的眼神如出一轍。我當時真的是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見過不懂事的，沒見過這麼不懂事的，你當急診室是你們家開的？你當你媽是生死冤家？你折騰誰呢？我厲聲回答，不行！
一大桶水，偏涼。喝吧。
我站在一邊猜，不知道他今天又吃了什麼，一會兒會有怎樣的噴射菜碼。林俊峰強忍著喝了兩大杯，抬起頭。我真的喝不下去了，求求你了，護士姐姐。我消了氣，懶得跟他較真，但我很想知道，這都是為什麼啊？洗胃不用錢啊，跟誰有仇也不至於跟錢過不去啊。
林俊峰說，我真的沒別的辦法了，我想離開瀋陽，她說什麼都不答應。還說我不管長到多大，都是她兒子。我爸在我一歲時候就離家出走了。她一輩子都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你知道這有多恐怖嗎？以前我還怪過我爸，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留下我和她。現在我真理解了，我要是我爸，我走的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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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笑，但看林俊峰氣憤的樣子，忍住了，沒笑出聲。感謝老天我還帶著口罩，可以無聲的笑。
林俊峰繼續爆發，她成天說我不行，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買衣服不好看，吃東西不消化，交女朋友沒眼光，上班沒前途。你說這是親媽嗎？對，是。因為她恨不得什麼都給我包辦了，我約會，她跟著。好不容易不讓她知道吧，她居然學會跟蹤了。我女朋友說，你媽是不是神經有問題，和我分手，我居然無法反駁！我公司開會，給客戶做提案，她居然跑來跟我領導吵，說耽誤我下班吃飯睡覺，萬一我生病，公司就要負責。哪個公司敢負責？第二天我就被開了。我跟她談了，不止一次，總談，我說你不能這樣，你要給我點空間，你要讓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覺得我說的沒問題啊，她倒好，直接給我姥姥打電話，哭訴！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還有我那兩個舅舅，黑著臉，圍著我，說什麼娘親舅大！上來就定我一個不孝大罪。還說我媽這麼照顧我，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真火了，我說那我以後不上班，讓她養著我吧。我媽又哭，我舅舅上來就給我一腳，說你現在不就是靠你媽媽養活的嗎？你媽容易嗎？白眼狼！你以後要敢對你媽不好，你看我們不打折你的腿！我能怎麼辦？人家都是為了我好，為了我媽好，為了我們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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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找了一個公司，我跟我媽好說好商量，我說現在找工作都難，廣告公司競爭激烈，加班很正常，我保證不在外頭喝酒亂玩，只要忙完我就回家。我還寫了一個保證書，保證不像我那個沒良心的爸爸一樣“玩野了心”，我媽這才同意。我家在皇姑，公司在沙山，我每天上下班費勁，我媽還給我買了一個摩托車，我覺得還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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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三次了，林俊峰以死威脅，要的是身份證，並且告訴親媽，不自由，毋寧死！所以到底吃了幾片藥一點都不重要，只要親媽信就行了。
林俊峰說，我一定要走的，我得讓她知道我不是不行。臨出門，林俊峰突然回頭看著我說，我媽不是壞人，她就是太愛我了。
那晚之後，我再沒見過林俊峰。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北京沒，不知道親媽能不能習慣沒有兒子的生活。我知道他們之間有愛，有情，只是需要一點距離。而懂得距離的可貴，是需要成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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