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幾何時, 女兒國是名副其實的女兒國。
舉國上下無男兒, 農市工商、漁樵耕牧盡紅妝。 凡年滿二十者, 飲子母河中水, 便可在三日後誕下女兒,
國王二十五歲生辰當天, 皇宮張燈結綵, 文武百官與侍從皆盛裝出席女王精心佈置的慶典——宮殿的樑柱、瓦楞、飛簷上, 參差錯落著被系上各色彩綢的燈籠, 射斷彩綢的小結, 便能讓燈籠擺脫束縛透出光亮來, 名為“撥雲見日”。
女王一宣佈玩法, 原本就滿眼期待的眾人立馬拍手叫好, 大喊“我王英明”, 迫不及待取了一旁的弓箭, 個個摩拳擦掌, 只待一聲令下。 今年的彩頭可是女王那只從無敗績的“將軍”呐!
“我先給你們開個好頭!”話音未落, 女王早已拉弓射出第一箭, “嗖”的一聲直奔飛簷而去。
眾人屏息以待, 瞬間功夫, 只見最高飛簷的朦朧處, 緩緩綻現璀璨光華。
人群沸騰了,
女王笑嘻嘻, 正要跟去看個究竟, 不料一尊大神移到眼前, 不禁挫敗地撓了撓頭——她下午早早哄著入睡的乳母正看著她泫然欲泣。
“陛下年紀不小了, 鎮日招貓逗狗沒個正型, 每年壽辰還帶著文武大臣一齊胡鬧。 陛下並非無事可做啊, 如今天下太平萬物皆安, 陛下須早日誕下子嗣, 延我女兒國太平盛世啊……”
就在乳母喋喋不休時, 一陣不知自何處而來的風, 卷起斜掛在飛簷上的紅綢結帶, 輕輕向下飄送, 兜了正對著神情呆滯聽訓的女王一臉。
“哎呀, 連老天都在暗示陛下要誕下皇嗣啦!”乳母的淚容立馬一掃而空。
“哈?”女王捧著從天而降的大紅綢結, 陷入更深的呆滯。
深夜, 狂風大作,
二
“陛下!陛下!有位異國人求見, 要奉上特殊的生娃秘笈!”侍女急匆匆帶來一個大消息。
賴床不起的女王立馬坐起身:“異國人?”
“是, 他是今早在西風渡口被救起的, 說自己從東土大唐來, 海上巨浪翻船, 醒來後就已經身在我女兒國了。 對了, 他還強調他是一名男子, 為表謝意, 願意傳授特殊的生子秘方!”
“ 哈?生子?宣吧, 額, 順便通知大臣們上朝。 ”
女王迆迆然邁進朝堂, 瞥見滿室人頭攢動, 一個失神差點踉蹌倒地, 這陣仗, 比她辦蟋蟀大賽還來得齊啊。
眾人目光焦點處, 自然是堂中男子……唔, 這男子與女子的確大有不同啊。 木笄束髮, 輪廓分明, 面色微暗而有須, 胸前無丘壑, 長身直立, 對周遭肆無忌憚的打量毫不在意。
在嗡嗡的議論和吞口水聲中,
“傳經。 ”低沉暗啞的嗓音, 又引得吸氣聲一片。
“額, 這個經, 跟生娃有啥關係?”
“我傳的是陰陽經。 陰陽生太極, 太極生兩儀, 兩儀生四象, 四象生八卦。 世間萬物都有陰陽之分, 一陰一陽才能調和。 ”
“能不能……說人話?”女王很想在外賓面前維護自己一國之君的威儀, 可奈何聽不懂啊……
“男為陽, 女為陽。 用陰陽調和法, 往後幾代, 女兒國就能誕下如我一般的男兒, 能為女兒國開疆拓土, 護女兒國盛世太平。 ”
抵不住眾人明示的點頭和暗示的眼風, 女王說道:“那行, 我先試試, 來吧!”
迎上女王大無畏的注視,
娘咧, 這人在搞什麼邪術嗎?為啥眼睛裡射鉤子……女王臉紅了。
於是, 當晚, 女王跟這位名為塵煜的男子, 春風一度了。
三
三天過去, 乳母從激動到懷疑, 不僅這肚子沒動靜, 人也有點不對勁……
“陛下, 秘笈到底是啥呀?”
“嘿嘿嘿……”
“陛下陛下, 為什麼你們只在晚上練那個陰陽經?”
“嘿嘿嘿……”
“三天都沒動靜了, 那異國人莫不是個騙子?”
“嘿嘿嘿……咳咳, 這個異國秘方啊, 跟我女兒國不一樣, 據說得懷胎十月呢, 再等等, 再等等啊, 我這不正以身試驗呢。 ”
三個月後, 女王的肚子微微隆起, 舉國沸騰。
是日, 女王摸著肚子若有所思, 看向塵煜:“既已證明這陰陽經有大用, 我女兒國上下可是有不少人等著你傳秘笈呢, 要不……你……”
塵煜登時覺得身體某個部位在抽搐,哦,原來是嘴角。他肅容拱手道:“陛下,我已與先前遇險失散的同袍聯繫上了,他們被困於西風渡外的小島,如果陛下願遣人速去營救,這傳經之事自不用愁。”
“你早說嘛。”女王一激動,一巴掌拍到了肚子上。
四
萬草樓開張了。
當初女王麾下的紅衫軍,劈波斬浪救回被困的數百位大唐男子。女王更是快速撥下城中一處大空宅,襄助他們的大業。歷時半個月休整,傳經使首領羅兗帶著他的天團正式……傳道、授業、解惑。
一夕之間,國中的風氣開始變得月朦朧鳥朦朧。
“喲,出海呢,您今兒精神頭真足啊,嘿嘿嘿~~~”
“是啊。您這地的收成看起來也了不得啊,嘿嘿嘿~~~”
相比較女兒國民的容光煥發,萬草樓的諸位男子面泛菜色,除了樓主,個個仿佛身體被掏空。
“這傳……經大業,真不容易啊!”
“是啊,天降大任於斯人,必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大業未成,諸君須忍辱負重,砥礪前行啊!”羅兗安撫道。
時日一久,傳道和受業雙方磨合得越來越默契,國中的風氣重新變得天朗氣清。
“要不今晚咱姐們萬草樓一聚?想我們家靖郎了,大才子啊,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呿!沒勁,像塊木頭。還是咱家雄風舞刀弄劍來得霸氣!”
“都別吵了,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我還是喜歡跟俊哥兒聊天,什麼事兒聽他一開解啊,處處都順。”
……
五
一轉眼,三年多過去了。
女兒國的下一代陸陸續續出世,無一例外的都是小女娃。
御花園裡,乳母笑吟吟地牽著剛會站立的小公主練習走路。女王看了半響,轉頭問道:“你說我下一胎能生個像你的小子嗎?”
塵煜呆坐著,知道在想什麼,聽女王喚了幾聲才回過神來,他看向一臉傻樂的女兒,輕聲道:“要生小子,得三胎以後~"
說罷,他看向女王羞澀一笑:“我們兩個,好像一對尋常的夫妻呢,這即使在大唐,也很少見的。”
“哦,這話怎麼說?”女王對這個話題極其感興趣。
“我們那兒成親啊,”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塵煜開始細述大唐的風俗,“要經過三媒六聘,三叩九拜……”
直到乳母找來,女王還陷在沉思裡,她抬眼一看,赤霞滿天,問道:“他人呢?”
乳母大笑:“這才分別一會兒呢。你忘啦?今兒十三,萬草樓今晚有慶功宴。”
對了,今晚是萬草樓慶祝傳經大業成功的日子。
六
“女王陛下安好?”
女王看向大門處,微眯了眯眼,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怎麼是你?塵煜呢?”
羅兗慢慢走進來,笑得一臉溫柔:“他呀,喝多了還睡著呢。”
在女王對面坐定,逕自拿過茶壺,將跟前茶杯斟滿,羅兗始終滿臉笑意:“陛下,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女王微笑,示意他往下說。
“大開海防,迎我大唐,既成大唐屬國,女兒國必將萬世長安。當然,陛下也有封賞,舉國僅有的一位女王侯,世襲罔替。”
女王一副你拿我當傻瓜的表情,問道:“好好的女王不要,而去當王侯?”
羅兗不疾不徐地喝茶,繼續說道:“如果你不答應的代價是亡國滅種呢?”
女王的笑容凝固了。
“’子母三三生不息’,除了你們認為的三日產女的意思,還有另一層含義,如果三年內無人去飲子母河的水,上天就會收回它的饋贈。如今你們曾經視為生命源泉的子母河,已經無異於其他河流。”
女王的眯了眯眼,手向桌底伸去。
“您先別忙活了。我們從接受指令起,就沒想著全身而退。”羅兗諷笑道:“忘了告訴你,在宴席上,我已經讓他們喝下了絕子湯。”
“哢擦!”弓斷了。
羅兗被帶下去之後,女王獨坐良久,等來了面色潮紅、步履踉蹌的塵煜。
“若我說今天才從羅兗處得知唐皇的全盤計畫,你信嗎?”
“信與不信,有意義嗎?”
“也是,”塵煜自嘲一笑,“兩百多年前,有位方士機緣巧合來到這裡,跟……應該是你的祖先有一面之緣。後來有人根據這位元方士留下的周遊志怪史,以及其他古書上的線索,勘破了子母河的秘密,這才……可我萬沒有想到,他……他居然下了絕子湯……”
女王笑了,漫不經心地應道:“嗯,貴國人才輩出,有謀者,亦有勇者。”
沉默良久,塵煜問道:“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愛過。”
“為了女兒國臣民的將來,也不能交出海防機關圖嗎?”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一個時辰後,女王的密信下達每一家每一戶。
七
西風渡口。無論是福源,還是禍端,今天都將有個了結。
女王站上高臺,看向被包圍在中心的大唐人,沉聲道:“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更何況你們並沒有傷害我女兒國國民,我自會放你們離開。”
目光轉向周圍黑壓壓一片,滿臉凝重的民眾,繼續說道:“如我昨夜密信所言,你們若是不舍……也可以帶著女兒跟著他們離開。”
女王一揮手,人群就勢分開,便有一隊侍衛出列,將大唐人趕上大船。
人群中有一部分也跟了上去,與船上眾人相顧淚流,最後,終於把行李一拋,決然轉身離去。
“好!”一直昂然直立的女王,突然大喝一聲,“不愧是我女兒國的英雄女郎,便是危急存亡之際,也絕不願畫地為牢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絕不願自斷雙翼甘守三從四德,絕不願溫良賢淑淚眼看他三妻四妾,絕不願抱殘守缺‘不重生女重生男’,也絕不願苟且度餘生!”
她繼而轉向十丈開外,遲遲未發的船,搭弓,拉弦,“嗖”!一塊紅色的帥旗釘上桅杆,迎著獵獵海風,“女兒國”三個大字,傲然飛舞。
八
翌日,朝堂格外擁擠,空氣凝重壓得一室靜默,連窗外的飛鳥鳴蟬都收斂著不敢發聲。
突然,隨著急促的腳步,一名女兵沖進來,卷起一陣風,這才攪得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女……女王!”女兵極力平息劇烈的喘息,“今早……早巡查……遇上花妞她爹……說……說塵煜……已經知曉……海底的開關佈防……”
女王霍然起身,又慢慢坐下,緩緩道:“帶他進來。”聲音暗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
花妞她爹,畢躍,被眾人圍在堂中,俊逸斯文的形象不再,衣服半濕不幹地搭在身上,顯然是隨手包裹的髮髻鬆鬆垮垮,淩亂地垂下好幾縷。
諸人審視的目光釘在他身上,但他似乎毫無所覺,一臉木然,僵硬地站著。
良久,女王率先開口:“頂多是兩不相幫罷,我不信他會背棄於我。”表情堅定,語氣斬釘截鐵,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不信!”
畢躍呆滯的眼裡,登時溢出嘲笑,這抹諷意傳至嘴角,硬生生扯起一道刺眼的笑紋,輕柔的語調中帶著一絲憐憫:“你不知道吧,那位深諳奇門遁甲的方士,正是塵煜的先祖,他能勘破女兒國視為最大屏障的海底不防有何奇怪?況且,他舉家上下上百口人命握在皇帝手裡,你有把握比得過?”
看著滿室低垂的頭,畢躍住了口,一聲歎息:“羅兗昨天才道出我大唐皇帝的全盤計畫,不從的人全被軟禁。我本是孤兒,身無掛礙。但實在沒想到他們竟然趕盡殺絕!跟士兵的使命相比,我只願花兒平安度過此生……”
一聲又一聲長歎,幽幽地散入難言的沉默裡。
九
萬里無雲,一輪孤月當空,映著海天一色。一艘樓船從靜靜駛來,停在東林島西面五丈開外。
樓船上,以女王為首的上千軍士,皆身披鎧甲,肅然以待。不多時,另一艘大船從南邊緩緩移來,站在船頭位置的,正是羅兗和塵煜。
此時,雖則遠處有雲團聚集,然東林島一片仍是天光亮如白晝。隔了八九丈距離,女王掃過竭力壓制狂喜而顯得面容扭曲的羅兗,停在落後一步的塵煜身上,他的臉隱在帽檐下看不分明。
羅兗對女王挑釁一笑,繼而後退一步,不無擔憂地問道:“你說機關的位置在東林島西方,豈不正是那女兒國樓船所在?她們的武力遠勝我們,只能待我們硬拼出一條血路,你就……”
“無妨。”塵煜的聲音異常沙啞,“時候到了。”
羅兗正待張口追問,突然一個踉蹌撞上船舷,四周接連傳來撞擊的悶哼,他沒來得及抬頭,又被一陣劇烈的晃動摜倒在船底,險些暈過去。
“龍取水!”有人驚呼出聲。
羅兗強迫自己睜眼,上方目力所及盡是水氣和白霧,船還在持續顛簸,其他人東倒西歪,撞擊聲不絕於耳。
待一切平靜下來,已經過去一刻鐘,皎皎明月懸在中天,雲消霧散,海闊區明。
羅兗穿過修整的人群,找到了正對著東林島觀望的塵煜,狂喜異常:“皇上真沒有看錯你!好小子!難怪你如此不慌不忙,竟是卜出了龍吸水!真是天助我大唐!你看看那大樓船都飄到幾十丈外!”
塵煜漠然道:“速速召集眾人,隨我登島,她們很快會追上來。如果……”他頓了一頓,又快速接上:“我們有約在先,阻擋她們上島即可,莫傷人性命。”
羅兗哈哈一笑:“放心。看在你以大局為重的份上,待拿下女兒國,我自會在皇上跟前美言促成你的好事……”
突然他臉色一變,指向前方:“這……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海水逐漸退去,原本平坦的東林島漸漸顯露出猙獰的周邊,山石聳然似犬牙交錯。
“東海之濱,有石如林。”塵煜喃喃,“原來如此。”
十
就在眾人隨塵煜在東林島上小心翼翼地穿行時,樓船上放下一葉扁舟,舟上一人縱力一撐,小船便如箭離弦。
眾將早已修整集結完畢,此時眼睜睜看著女王單舟獨楫沖向敵營,悲憤、不解、焦急的情緒在佇列中,如亂流竄襲,卻又無處宣洩,因為女王下了死令——不得跟隨,若違令,她死。
海上波平浪靜,在女王每一次都用盡全力的劃動下,小小扁舟如破空利刃,鼓風帶浪,極速沖向唐人登島處。
近了,近了,她直立起身,恨不能飛身上島。忽聽得“咻”一聲,女王立刻閃身靠在船舷,扭頭一看,掉在船艙的原來是一顆小石子,不等她探出頭,一陣石頭雨密密麻麻籠罩下來。透過船舷的破洞,她看到唐人大部已隨塵煜行至東林島半腰,餘下十幾人隱在是石柱後防衛。
眼見還有只差幾步就能登陸了,女王緊抿嘴唇,張弓搭箭,趁石器襲來的空擋,一連射出四五支箭。
底下接二連三的慘叫,讓羅兗漲紅了眼,他使了個眼色,當即有人頷首領命而去。
“找到了。”塵煜止住那個下屬,看向羅兗,平靜地說道:“底下有人守著,暫且不用管,大事要緊。”
順著塵煜指示的方位,羅兗看到個直徑約一尺的太極圓盤,他暫態大笑出聲,邊笑邊打手勢讓後來人跟上。
在羅兗近乎癲狂的笑聲裡,塵煜飛快地在八卦盤上按了四下,石盤緩緩降了下去,接著一陣齒輪嵌合滾動的聲音傳來,腳底下有了輕微的震動。
當東林島開始劇烈震動,波及海水的時候,女王才解決完最後一個守衛。她猛然看向半腰,此時月輪偏西,雲層聚集,慘澹的月光下,塵煜極力穩住身形,似乎正朝她的方向看來。
“來不及了。”女王頹然坐倒。
石柱漸次倒塌滾下,島體裂開無數個裂縫,仿佛海底有巨龍狂呼怒號即將飛升而出。
在山崩地裂中,女王失去了意識。
十一
女王醒來時,日頭已然高升。她經過一張張欲言又止的臉,走到船頭,昨天還出水三十多尺高的東林島,已經坍塌陷落得只有零星的小島嶼微微探出頭來。
“我知道你們有滿腹疑問。”女王靜默片刻,開始解釋,“‘東林十五圓滿夜,子母三三生不息。’這就是我女兒國存在的秘密。前一句是每一任女王繼位時才能得知的密語。你們只知道有海防開關,卻不知這開關就在東林島,也不知道每月十五,東林島會退潮。
“海底佈防自女兒國建國就存在了,除了第一任女王,無人知道來歷。而這開關,也大有玄機……”
見女王陷入沉思,花將軍忍不住咳嗽一聲以示提醒。
“這開關只能啟動一次,卻有兩個選擇。一是毀去海底佈防,另一個是毀掉開關本身。”
花將軍震驚道;“你昨天說有制止他們的方法,執意單身前往,竟是存了赴死之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我們趕來的時候,你正浮在船板上!”
女王閉了閉眼:“我沒能上島,是塵煜啟動了毀滅開關。”
乳母拍掌笑出聲來:“人算不如天算,他竟是算錯了開關之法!”
女王搖搖頭,喃喃道:“以他之才,說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為過,怎會算錯?更何況,兩種開啟之法大相徑庭……”
乳母還要再說,被花將軍悄然制止。眾人看向一直面對東林島的女王,一向挺直的背似乎在微微顫抖,海風掠過船帆,嗚嗚然似輕泣之聲。
十二
“女兒國就這麼亡了嗎?”稚嫩的聲音裡,滿是好奇。
“是也不是。”溫柔的男聲笑道:“東林島崩陷以後啊,女兒國倒是派出了幾艘船出海尋找出路,但最終都沒有回來。女王仍然像以前那樣招貓逗狗,跟其他人一起,快樂地活到生命的盡頭。”
“可是女兒國最終也沒有後繼有人呀?不就是消亡了嗎”
“唔,那我問你呀,你長大後若是要嫁人,會選擇像你生父那樣的嗎?”
小女孩頓時老氣橫秋地一擺手:“不要跟我提那個找小三生兒子的人!我媽說啦,她活了小半輩子總算活明白,女人生不生孩子,生幾個,甚至結不結婚談不談戀愛,都是自己說了算,她以後絕不會逼我。她還說啦,自己賺錢自己花,男人算個屁……啊……啊咧,我不是說你啊未來爸爸,誒,你不會就不追我媽了吧?”
男聲佯怒道:“女孩子要斯文。嗯,當然不是所有男人都不尊重女人的,你看故事裡的塵煜就不是。”
“可是……可是女兒國還是沒了呀?”
“哎,你再想想吧……”
(圖源鴉青染,文章作者豬寶愛肥肥愛花花,本文2017-08-25於腦洞故事板發佈)
要不……你……”塵煜登時覺得身體某個部位在抽搐,哦,原來是嘴角。他肅容拱手道:“陛下,我已與先前遇險失散的同袍聯繫上了,他們被困於西風渡外的小島,如果陛下願遣人速去營救,這傳經之事自不用愁。”
“你早說嘛。”女王一激動,一巴掌拍到了肚子上。
四
萬草樓開張了。
當初女王麾下的紅衫軍,劈波斬浪救回被困的數百位大唐男子。女王更是快速撥下城中一處大空宅,襄助他們的大業。歷時半個月休整,傳經使首領羅兗帶著他的天團正式……傳道、授業、解惑。
一夕之間,國中的風氣開始變得月朦朧鳥朦朧。
“喲,出海呢,您今兒精神頭真足啊,嘿嘿嘿~~~”
“是啊。您這地的收成看起來也了不得啊,嘿嘿嘿~~~”
相比較女兒國民的容光煥發,萬草樓的諸位男子面泛菜色,除了樓主,個個仿佛身體被掏空。
“這傳……經大業,真不容易啊!”
“是啊,天降大任於斯人,必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大業未成,諸君須忍辱負重,砥礪前行啊!”羅兗安撫道。
時日一久,傳道和受業雙方磨合得越來越默契,國中的風氣重新變得天朗氣清。
“要不今晚咱姐們萬草樓一聚?想我們家靖郎了,大才子啊,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呿!沒勁,像塊木頭。還是咱家雄風舞刀弄劍來得霸氣!”
“都別吵了,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我還是喜歡跟俊哥兒聊天,什麼事兒聽他一開解啊,處處都順。”
……
五
一轉眼,三年多過去了。
女兒國的下一代陸陸續續出世,無一例外的都是小女娃。
御花園裡,乳母笑吟吟地牽著剛會站立的小公主練習走路。女王看了半響,轉頭問道:“你說我下一胎能生個像你的小子嗎?”
塵煜呆坐著,知道在想什麼,聽女王喚了幾聲才回過神來,他看向一臉傻樂的女兒,輕聲道:“要生小子,得三胎以後~"
說罷,他看向女王羞澀一笑:“我們兩個,好像一對尋常的夫妻呢,這即使在大唐,也很少見的。”
“哦,這話怎麼說?”女王對這個話題極其感興趣。
“我們那兒成親啊,”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塵煜開始細述大唐的風俗,“要經過三媒六聘,三叩九拜……”
直到乳母找來,女王還陷在沉思裡,她抬眼一看,赤霞滿天,問道:“他人呢?”
乳母大笑:“這才分別一會兒呢。你忘啦?今兒十三,萬草樓今晚有慶功宴。”
對了,今晚是萬草樓慶祝傳經大業成功的日子。
六
“女王陛下安好?”
女王看向大門處,微眯了眯眼,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怎麼是你?塵煜呢?”
羅兗慢慢走進來,笑得一臉溫柔:“他呀,喝多了還睡著呢。”
在女王對面坐定,逕自拿過茶壺,將跟前茶杯斟滿,羅兗始終滿臉笑意:“陛下,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女王微笑,示意他往下說。
“大開海防,迎我大唐,既成大唐屬國,女兒國必將萬世長安。當然,陛下也有封賞,舉國僅有的一位女王侯,世襲罔替。”
女王一副你拿我當傻瓜的表情,問道:“好好的女王不要,而去當王侯?”
羅兗不疾不徐地喝茶,繼續說道:“如果你不答應的代價是亡國滅種呢?”
女王的笑容凝固了。
“’子母三三生不息’,除了你們認為的三日產女的意思,還有另一層含義,如果三年內無人去飲子母河的水,上天就會收回它的饋贈。如今你們曾經視為生命源泉的子母河,已經無異於其他河流。”
女王的眯了眯眼,手向桌底伸去。
“您先別忙活了。我們從接受指令起,就沒想著全身而退。”羅兗諷笑道:“忘了告訴你,在宴席上,我已經讓他們喝下了絕子湯。”
“哢擦!”弓斷了。
羅兗被帶下去之後,女王獨坐良久,等來了面色潮紅、步履踉蹌的塵煜。
“若我說今天才從羅兗處得知唐皇的全盤計畫,你信嗎?”
“信與不信,有意義嗎?”
“也是,”塵煜自嘲一笑,“兩百多年前,有位方士機緣巧合來到這裡,跟……應該是你的祖先有一面之緣。後來有人根據這位元方士留下的周遊志怪史,以及其他古書上的線索,勘破了子母河的秘密,這才……可我萬沒有想到,他……他居然下了絕子湯……”
女王笑了,漫不經心地應道:“嗯,貴國人才輩出,有謀者,亦有勇者。”
沉默良久,塵煜問道:“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愛過。”
“為了女兒國臣民的將來,也不能交出海防機關圖嗎?”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一個時辰後,女王的密信下達每一家每一戶。
七
西風渡口。無論是福源,還是禍端,今天都將有個了結。
女王站上高臺,看向被包圍在中心的大唐人,沉聲道:“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更何況你們並沒有傷害我女兒國國民,我自會放你們離開。”
目光轉向周圍黑壓壓一片,滿臉凝重的民眾,繼續說道:“如我昨夜密信所言,你們若是不舍……也可以帶著女兒跟著他們離開。”
女王一揮手,人群就勢分開,便有一隊侍衛出列,將大唐人趕上大船。
人群中有一部分也跟了上去,與船上眾人相顧淚流,最後,終於把行李一拋,決然轉身離去。
“好!”一直昂然直立的女王,突然大喝一聲,“不愧是我女兒國的英雄女郎,便是危急存亡之際,也絕不願畫地為牢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絕不願自斷雙翼甘守三從四德,絕不願溫良賢淑淚眼看他三妻四妾,絕不願抱殘守缺‘不重生女重生男’,也絕不願苟且度餘生!”
她繼而轉向十丈開外,遲遲未發的船,搭弓,拉弦,“嗖”!一塊紅色的帥旗釘上桅杆,迎著獵獵海風,“女兒國”三個大字,傲然飛舞。
八
翌日,朝堂格外擁擠,空氣凝重壓得一室靜默,連窗外的飛鳥鳴蟬都收斂著不敢發聲。
突然,隨著急促的腳步,一名女兵沖進來,卷起一陣風,這才攪得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女……女王!”女兵極力平息劇烈的喘息,“今早……早巡查……遇上花妞她爹……說……說塵煜……已經知曉……海底的開關佈防……”
女王霍然起身,又慢慢坐下,緩緩道:“帶他進來。”聲音暗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
花妞她爹,畢躍,被眾人圍在堂中,俊逸斯文的形象不再,衣服半濕不幹地搭在身上,顯然是隨手包裹的髮髻鬆鬆垮垮,淩亂地垂下好幾縷。
諸人審視的目光釘在他身上,但他似乎毫無所覺,一臉木然,僵硬地站著。
良久,女王率先開口:“頂多是兩不相幫罷,我不信他會背棄於我。”表情堅定,語氣斬釘截鐵,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不信!”
畢躍呆滯的眼裡,登時溢出嘲笑,這抹諷意傳至嘴角,硬生生扯起一道刺眼的笑紋,輕柔的語調中帶著一絲憐憫:“你不知道吧,那位深諳奇門遁甲的方士,正是塵煜的先祖,他能勘破女兒國視為最大屏障的海底不防有何奇怪?況且,他舉家上下上百口人命握在皇帝手裡,你有把握比得過?”
看著滿室低垂的頭,畢躍住了口,一聲歎息:“羅兗昨天才道出我大唐皇帝的全盤計畫,不從的人全被軟禁。我本是孤兒,身無掛礙。但實在沒想到他們竟然趕盡殺絕!跟士兵的使命相比,我只願花兒平安度過此生……”
一聲又一聲長歎,幽幽地散入難言的沉默裡。
九
萬里無雲,一輪孤月當空,映著海天一色。一艘樓船從靜靜駛來,停在東林島西面五丈開外。
樓船上,以女王為首的上千軍士,皆身披鎧甲,肅然以待。不多時,另一艘大船從南邊緩緩移來,站在船頭位置的,正是羅兗和塵煜。
此時,雖則遠處有雲團聚集,然東林島一片仍是天光亮如白晝。隔了八九丈距離,女王掃過竭力壓制狂喜而顯得面容扭曲的羅兗,停在落後一步的塵煜身上,他的臉隱在帽檐下看不分明。
羅兗對女王挑釁一笑,繼而後退一步,不無擔憂地問道:“你說機關的位置在東林島西方,豈不正是那女兒國樓船所在?她們的武力遠勝我們,只能待我們硬拼出一條血路,你就……”
“無妨。”塵煜的聲音異常沙啞,“時候到了。”
羅兗正待張口追問,突然一個踉蹌撞上船舷,四周接連傳來撞擊的悶哼,他沒來得及抬頭,又被一陣劇烈的晃動摜倒在船底,險些暈過去。
“龍取水!”有人驚呼出聲。
羅兗強迫自己睜眼,上方目力所及盡是水氣和白霧,船還在持續顛簸,其他人東倒西歪,撞擊聲不絕於耳。
待一切平靜下來,已經過去一刻鐘,皎皎明月懸在中天,雲消霧散,海闊區明。
羅兗穿過修整的人群,找到了正對著東林島觀望的塵煜,狂喜異常:“皇上真沒有看錯你!好小子!難怪你如此不慌不忙,竟是卜出了龍吸水!真是天助我大唐!你看看那大樓船都飄到幾十丈外!”
塵煜漠然道:“速速召集眾人,隨我登島,她們很快會追上來。如果……”他頓了一頓,又快速接上:“我們有約在先,阻擋她們上島即可,莫傷人性命。”
羅兗哈哈一笑:“放心。看在你以大局為重的份上,待拿下女兒國,我自會在皇上跟前美言促成你的好事……”
突然他臉色一變,指向前方:“這……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海水逐漸退去,原本平坦的東林島漸漸顯露出猙獰的周邊,山石聳然似犬牙交錯。
“東海之濱,有石如林。”塵煜喃喃,“原來如此。”
十
就在眾人隨塵煜在東林島上小心翼翼地穿行時,樓船上放下一葉扁舟,舟上一人縱力一撐,小船便如箭離弦。
眾將早已修整集結完畢,此時眼睜睜看著女王單舟獨楫沖向敵營,悲憤、不解、焦急的情緒在佇列中,如亂流竄襲,卻又無處宣洩,因為女王下了死令——不得跟隨,若違令,她死。
海上波平浪靜,在女王每一次都用盡全力的劃動下,小小扁舟如破空利刃,鼓風帶浪,極速沖向唐人登島處。
近了,近了,她直立起身,恨不能飛身上島。忽聽得“咻”一聲,女王立刻閃身靠在船舷,扭頭一看,掉在船艙的原來是一顆小石子,不等她探出頭,一陣石頭雨密密麻麻籠罩下來。透過船舷的破洞,她看到唐人大部已隨塵煜行至東林島半腰,餘下十幾人隱在是石柱後防衛。
眼見還有只差幾步就能登陸了,女王緊抿嘴唇,張弓搭箭,趁石器襲來的空擋,一連射出四五支箭。
底下接二連三的慘叫,讓羅兗漲紅了眼,他使了個眼色,當即有人頷首領命而去。
“找到了。”塵煜止住那個下屬,看向羅兗,平靜地說道:“底下有人守著,暫且不用管,大事要緊。”
順著塵煜指示的方位,羅兗看到個直徑約一尺的太極圓盤,他暫態大笑出聲,邊笑邊打手勢讓後來人跟上。
在羅兗近乎癲狂的笑聲裡,塵煜飛快地在八卦盤上按了四下,石盤緩緩降了下去,接著一陣齒輪嵌合滾動的聲音傳來,腳底下有了輕微的震動。
當東林島開始劇烈震動,波及海水的時候,女王才解決完最後一個守衛。她猛然看向半腰,此時月輪偏西,雲層聚集,慘澹的月光下,塵煜極力穩住身形,似乎正朝她的方向看來。
“來不及了。”女王頹然坐倒。
石柱漸次倒塌滾下,島體裂開無數個裂縫,仿佛海底有巨龍狂呼怒號即將飛升而出。
在山崩地裂中,女王失去了意識。
十一
女王醒來時,日頭已然高升。她經過一張張欲言又止的臉,走到船頭,昨天還出水三十多尺高的東林島,已經坍塌陷落得只有零星的小島嶼微微探出頭來。
“我知道你們有滿腹疑問。”女王靜默片刻,開始解釋,“‘東林十五圓滿夜,子母三三生不息。’這就是我女兒國存在的秘密。前一句是每一任女王繼位時才能得知的密語。你們只知道有海防開關,卻不知這開關就在東林島,也不知道每月十五,東林島會退潮。
“海底佈防自女兒國建國就存在了,除了第一任女王,無人知道來歷。而這開關,也大有玄機……”
見女王陷入沉思,花將軍忍不住咳嗽一聲以示提醒。
“這開關只能啟動一次,卻有兩個選擇。一是毀去海底佈防,另一個是毀掉開關本身。”
花將軍震驚道;“你昨天說有制止他們的方法,執意單身前往,竟是存了赴死之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我們趕來的時候,你正浮在船板上!”
女王閉了閉眼:“我沒能上島,是塵煜啟動了毀滅開關。”
乳母拍掌笑出聲來:“人算不如天算,他竟是算錯了開關之法!”
女王搖搖頭,喃喃道:“以他之才,說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為過,怎會算錯?更何況,兩種開啟之法大相徑庭……”
乳母還要再說,被花將軍悄然制止。眾人看向一直面對東林島的女王,一向挺直的背似乎在微微顫抖,海風掠過船帆,嗚嗚然似輕泣之聲。
十二
“女兒國就這麼亡了嗎?”稚嫩的聲音裡,滿是好奇。
“是也不是。”溫柔的男聲笑道:“東林島崩陷以後啊,女兒國倒是派出了幾艘船出海尋找出路,但最終都沒有回來。女王仍然像以前那樣招貓逗狗,跟其他人一起,快樂地活到生命的盡頭。”
“可是女兒國最終也沒有後繼有人呀?不就是消亡了嗎”
“唔,那我問你呀,你長大後若是要嫁人,會選擇像你生父那樣的嗎?”
小女孩頓時老氣橫秋地一擺手:“不要跟我提那個找小三生兒子的人!我媽說啦,她活了小半輩子總算活明白,女人生不生孩子,生幾個,甚至結不結婚談不談戀愛,都是自己說了算,她以後絕不會逼我。她還說啦,自己賺錢自己花,男人算個屁……啊……啊咧,我不是說你啊未來爸爸,誒,你不會就不追我媽了吧?”
男聲佯怒道:“女孩子要斯文。嗯,當然不是所有男人都不尊重女人的,你看故事裡的塵煜就不是。”
“可是……可是女兒國還是沒了呀?”
“哎,你再想想吧……”
(圖源鴉青染,文章作者豬寶愛肥肥愛花花,本文2017-08-25於腦洞故事板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