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稿
《鹿鼎記》裡， 有一段很好玩的東西：韋小寶這個文盲， 請個師爺， 給俄羅斯公主蘇菲亞寫情書。 韋小寶笑道：“這個羅刹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
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夫和戎狄， 國之福也。 如樂之和， 無所不諧， 請與子樂之。 ”
——這句話暗合雙關， 既是希望和談成功， 也是調戲對方， “咱們來樂樂”。 當然師爺自己也明白， 這是《左傳》中的話， 羅刹乃戎狄之邦， 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 其中雙關之意， 更不必解， 於是師爺自覺俏眉眼做給瞎子看， 難免有“明珠暗投”之歎。
其實這種“就算你不理解， 我還是要默默堅持玩這個梗”的， 又何止師爺？
金庸自己亦然。
比如《射雕英雄傳》裡， 五絕對照五行， 非得給西金起個歐陽鋒這個帶金字的名字， 北水洪七公起個三點水的名字， 東邪黃藥師對照東方藥師佛；比如周芷若的父親是漢水船夫， 所以要起個白芷杜若的名字，
更有類似於以下段落的：
當下抖擻精神， 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 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 安腕運指， 屏息凝氣， 磨了一硯濃墨， 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頫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 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 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 恭候伯爵大人揮毫。
這架子擺將出來， 有分教：
鐘王歐褚顏柳趙， 皆慚不及韋小寶。
——這裡的妙處是， 您只要略通書法史， 自然知道， 讓韋小寶這個大草包拿這麼多名家手筆來附庸風雅，
但另一點妙處則是， 《紅樓夢》裡有以下段落：賈寶玉去秦可卿房間裡時， 但見：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 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 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 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只要是讀過這兩段的讀者， 自然覺得金庸簡直調皮， 起曹雪芹於地下， 大概也要看得搖頭苦笑了。
但哪位會說了：金庸寫這樣的笑料， 難免被許多讀者錯過——類似的苦心， 並不是每個人都懂啊。
這大概， 就是金庸了不起的地方：這點笑料， 這點內涵， 都被他隱在故事裡， 並不特意翻出來；別人不懂， 也就罷了；有知己看了，
這種沉默的堅持， 就是情懷了。
當然了， 金庸早名動天下了， 他默默堅持著埋些只有知己懂的彩蛋， 並不妨礙其他人讀他的小說。
而有許多堅持， 更沉默， 更深遠：那是真正， 並不計較回饋的堅持。
凱魯亞克會去鐵路默默做體力工作， 來養活自己寫東西， 比如傳奇的《在路上》。
艾米莉-迪金遜幫人養過貓， 好支持自己寫出20世紀美國最好的女性詩歌。
華萊士-史蒂文斯一邊當保險推銷員， 一邊默默寫那些當時並沒人肯發表的詩歌。
胡安-魯爾福也曾經一邊在墨西哥到處開車推銷保險，
康奈爾大學教師納博科夫帶著兩門課， 講義都印得出《文學講稿》， 趁假期出去捉蝴蝶時， 下雨天悶在車裡寫小說， 默默堅持了五年， 弄出了《洛麗塔》。
村上春樹的第一二部小說， 是在經營酒吧的間隙寫完的。 非常辛苦， 辛苦到他寫完第二部小說後就決定不再開店了。 但他還是撐下來了。 他自陳說自己在夜間的酒吧桌默默寫作《且聽風吟》時， 甚至沒有當小說家的念想， 僅僅是， 他覺得自己必須寫完這篇小說， 他甚至沒有考慮過寫完之後怎麼處理。
許多默默的堅持， 都出自這種， “未必會有積極回饋， 我只是必須這麼做”的情懷。 許多事， 未必是有回報的， 他們只是要默默做下去。
這種不在意回饋的默默堅持，也不局限在寫作之中。
暑期檔的《繡春刀2》裡，有個細節。
丁白纓用的倭刀術，沈煉一回憶便發覺是戚家刀法。戚家者，戚繼光也。
丁白纓的徒弟丁翀，用的是短刀藤牌；徒弟丁泰，用的狼牙棒；丁修用苗刀。
這裡的妙處是？
戚繼光當年平倭寇，既學習了倭刀術為己用，又創制了著名的鴛鴦陣。夫鴛鴦陣者，十二人一隊，隊長以下，是藤牌手、狼筅手（形似狼牙棒）、長槍手與短刀手——藤牌狼筅短刀倭刀，實為戚繼光的獨門秘器。
這些兵器來源，《繡春刀2》裡並沒講；最多“戚家刀”三個字一筆帶過，草蛇灰線，背後路陽導演不知花了多少工夫訂制兵器、排練打法呢。
說起來，也無非是：自己確實喜歡，所以就，默默地，堅持地，做出了這些。
最優美的默默堅持是：在沒有人會在意情懷的環節，默默投入了情懷。我一直愛舉的例子：光榮公司的歷史遊戲製作。《太閣立志傳5》，玩過的都知道是千古神作。遊戲架構極其宏偉，但玩得爛熟之後，令人感動的卻是細節。日本三十二名勝，無數偉大茶器，每樣貨物——鰹魚、茶葉、茜染料、筆、硯臺、貨物——都有詳細的歷史說明，甚至本阿彌光悅和狩野永德的每幅畫，都有詳細考證。《太閣立志傳5》的資料庫，是可以當室町末期、江戶初期社會文化史讀本的。
也包括之前舉過的例子：
一張是《三國志13》的長安地圖。
一張是漢朝長安復原圖。
我不知道有多少玩《三國志13》的人會跟我一樣無聊地搜歷史圖來對照。本來嘛，一個遊戲而已，誰會真拿歷史去較真呢？——但他們還是這麼做了。這個細節，就像是那個製作人，某個喜愛三國的死宅，設下的一個暗號。
“我知道你喜歡。我也喜歡。所以只要有哪怕一個人意識到了，我就沒白做。”
超脫了功利之心的沉默堅持，就是所謂情懷啊。
說到三國了，多一句。
說到三國，默默堅持者，最有名的便是呂蒙。從早年吳下阿蒙，變成了後來被魯肅刮目相看。
但呂蒙卻也提到了一位。呂蒙對魯肅說過：
“兄今代公瑾，既難為繼，且與關羽為鄰。斯人長而好學，讀左傳略皆上口……”
關羽愛讀《左傳》，天下皆知。問題是，關羽本字長生，年少時又是個逃犯，之後改字雲長；年少時不像是士人家庭，沒什麼任何讀書背景。
“長而好學”，那也是年長之後，還讀書不倦。結果到得有年紀了，《左傳》已經能張口就來了，甚至後世都覺得關帝爺就該捧髯夜讀春秋。
比起呂蒙這樣從公認的吳下阿蒙變成智士的讀書人，關羽這樣默默讀書，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東漢淩晨四點鐘的天空，讀到誰都沒意識到他早年出身、相信他文武全才的，才是真·默默堅持啊。
這幾年，有一些拔尖的自媒體作者，在談成功之道時，會將功勞歸因於風口。但，如果不是在默默無聞時堅持閱讀和寫作，也沒法趕上風口。
所以，雖然沒有功利之心，只是默默堅持做喜歡的事，這種情懷卻會在某一天，讓你區別於另一些沒有堅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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