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早期鋼筆畫作
小學是在寺廟裡, 房子都老高老高, 屋脊上雕著飛龍走獸, 綠苔長年把瓦槽生滿, 有一種毛拉子草, 一到雨天,
五歲那年, 娘牽著我去報名, 學校裡不收, 我就抱住報名室的桌子腿哭, 老師都圍著我笑;最後就收下了,
因為學校教室少, 因為我們是一年級學生, 那寺廟的大院裡沒有我們的座位, 只好就在院外的一家姓劉的祠堂裡上課。 祠堂裡抹著一塊黑板, 用土坯壘起一些柱墩兒, 村子裡就將夏天河面上的木板橋拆了架, 在上邊作了課桌。 凳子是自帶的。
家裡沒有表, 早晨總估摸不了時間, 有幾次起床遲了, 就和娘哭鬧。 娘後來一到半夜就不敢睡, 一邊在燈下納鞋底兒, 一邊逮那學校的鐘聲。 到了冬天, 起來得早, 月亮白花花的, 我們就在村裡喊著同學一塊兒去。
在這個祠堂內, 我們坐了兩年, 老師一直是一個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個。她長得很白,講課的聲音十分好聽,每每念著課文,就像唱歌兒。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麼好聽的聲音,開頭的半年時間裡,幾乎沒有聽懂她講的什麼,每一堂卻被她的聲音陶醉著。所以,每當她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一句話也答不出,她就說:"你真是個見習生!"見習生的事原先同學們都不知道,她一說,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後幹什麼事,他們就朝我伸小拇指頭,還要在上邊呸呸幾口,再說一句:"哼,你能幹什麼,你真是個見習生!"我們就打過幾次架。娘後來狠狠揍了我一次,罰我一頓不准吃飯。老師知道了,尋到我家,向我和娘作了檢討,說是她的不對,問我是不是聽不懂課。我說:"我光聽了你的聲,你的聲好聽!"她臉紅紅的,就笑了。從此,我就下了決心,一定不落人後,老師對我格外好起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但一下課,就來輔導我,惹得同學們都眼紅起來。
一年級學完後,老師對我說:"你年紀小,不讓你升級。"我當下就嚇哭了。老師卻將我抱起來,說她是哄我,宣佈我再也不是見習生了。我一高興,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後悔了。她卻並沒有惱我,還擰了我一下嘴:她笑了,我也笑了。下午,她拿著成績單到我家,向娘誇說我乖,學習進步快,娘給她打荷包雞蛋吃。我便大膽起來,說:"老師,你的聲音好聽,你能給我唱個歌嗎?"她就唱起來,腮幫上深深顯出兩個酒窩,唱完就格格地笑。
到了夏天,學校裡中午要睡午覺,我們就都不安分,總是等大夥伏在桌上睡著以後,就幾個人偷偷到荷花塘裡去玩水。膽大的都到深水裡去,趴浮,立浮,還有仰浮,將小肚子露在水面。我因為膽小,總是在塘邊抓住樹根,雙腳在水面打著浪花。那些女生就常常告發我們,老師就每次用手在我們胳膊上抓一下,看有沒有水銹的白道,結果,總要挨一頓。但是,水裡的誘惑力十分大,我們免不了還是要去,而且每次去時對女生晃晃拳頭,再是去了將衣服藏在樹叢裡,跑到荷花塘深處去玩。有一次,竟被校長發現了,狠狠地批評了老師,老師委屈得哭了。我們知道後,心裡很難受,去向老師承認錯誤。卻恨起校長來,就在祠堂門前挖一個坑兒,用泥捏一個胖胖的校長,埋在裡邊。又是女生告發了,老師在課堂上讓我們幾個站起來,大發脾氣,末了,查出是我的主意,就把我推出教室,將一顆扣子也拉扯掉了。下課後她給我縫扣子,我哭得淚人兒一樣,連夜寫了檢討書,一直在教室裡貼了三天。
我那時最愛語文,尤其愛造句,每一個造句都要寫得很長,作業本就用得費。後來,就常常跑黃坡下的墳地,撿那死人後掛的白紙條兒,回來訂成細長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以一天之內訂成十多個本子呢。但是,句子造得長,好多字不會寫,就用白字或別字替著,同學們都說我是錯別字大王,教師卻表揚我,說我腦子靈活,每一次作業都批"優秀",但卻將錯別字一一劃出,讓我連做三遍。學寫大字也是我最喜歡的課,但我沒有毛筆,就曾偷偷剪過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筆,老師就送給我一枝。我很感謝,越發愛起寫大字,別人寫一張,我總是寫兩張三張。老師就將我的大字貼在教室的牆上,後來又在寺廟的高年級教室展覽過。她還領著我去讓高年級學生參觀。高年級的講臺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沒了影兒,她把我抱起來,站在那椅子上。那枝毛筆,後來一直用禿,我還捨不得丟掉,藏在家裡的宋瓷花瓶裡,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破起四舊,花瓶被沒收走了,筆也就丟失了。
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我的父親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給父親去信,總是拿著幾顆雞蛋來求老師代寫,教師硬是不收雞蛋,信寫得老長。到了二年級下半學期,她說:"你現在能造句了,你怎麼不學著給你父親寫信呢?"我說我不會格式,她說:"你家裡有什麼事情,你就寫什麼,不要考慮格式!"我真的就寫起來,因為家裡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說給父親聽,比如奶奶的病好轉了,夜裡不咳嗽了。娘的身體很好,只是嘮叨天涼了,父親的棉衣穿上沒有。還有家裡的兔又下了崽,現在一共是六隻了,狗還很凶,咬傷了三娃的腿,其實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還有我學習很好,考試算術得了一百分,語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個字又寫錯了,信花了三天才寫好,老師又替我改了好多錯字,說:"以後到高年級做作文,或者長大寫文章,你就按這路子寫,不要被什麼格式套住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熟悉什麼就寫什麼,寫清、寫具體就好了。"我從那時起就記住了老師的話,之所以如今我還能寫些小說、散文,老師當時的話對我影響很大。
這一年,我們上完了二年級。三年級學生可以到寺廟大院裡去住了,我們都很高興。寒假裡,同學們都去挖藥、砍柴賣錢,商量春節給老師買些年畫拜年。到了臘月三十日中午,我們就集合起來,拿著一卷子年畫,還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師,但是,老師卻不在。問校長,原來她調走了。校長拿出一包水果糖來,說是我們的老師臨走時,很想各家去看看我們,但時間來不及了,就買了這糖,讓開學後發給我們每人一顆。我們就都哭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那位老師,在寺廟裡讀了四年書,後來又到離家十五裡外的中學讀了三年,就徹底畢業了,但我的啟蒙老師一直沒有下落。現在是二十五年過去了,老師還在世沒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來,心裡就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惆悵。
老師一直是一個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個。她長得很白,講課的聲音十分好聽,每每念著課文,就像唱歌兒。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麼好聽的聲音,開頭的半年時間裡,幾乎沒有聽懂她講的什麼,每一堂卻被她的聲音陶醉著。所以,每當她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一句話也答不出,她就說:"你真是個見習生!"見習生的事原先同學們都不知道,她一說,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後幹什麼事,他們就朝我伸小拇指頭,還要在上邊呸呸幾口,再說一句:"哼,你能幹什麼,你真是個見習生!"我們就打過幾次架。娘後來狠狠揍了我一次,罰我一頓不准吃飯。老師知道了,尋到我家,向我和娘作了檢討,說是她的不對,問我是不是聽不懂課。我說:"我光聽了你的聲,你的聲好聽!"她臉紅紅的,就笑了。從此,我就下了決心,一定不落人後,老師對我格外好起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但一下課,就來輔導我,惹得同學們都眼紅起來。一年級學完後,老師對我說:"你年紀小,不讓你升級。"我當下就嚇哭了。老師卻將我抱起來,說她是哄我,宣佈我再也不是見習生了。我一高興,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後悔了。她卻並沒有惱我,還擰了我一下嘴:她笑了,我也笑了。下午,她拿著成績單到我家,向娘誇說我乖,學習進步快,娘給她打荷包雞蛋吃。我便大膽起來,說:"老師,你的聲音好聽,你能給我唱個歌嗎?"她就唱起來,腮幫上深深顯出兩個酒窩,唱完就格格地笑。
到了夏天,學校裡中午要睡午覺,我們就都不安分,總是等大夥伏在桌上睡著以後,就幾個人偷偷到荷花塘裡去玩水。膽大的都到深水裡去,趴浮,立浮,還有仰浮,將小肚子露在水面。我因為膽小,總是在塘邊抓住樹根,雙腳在水面打著浪花。那些女生就常常告發我們,老師就每次用手在我們胳膊上抓一下,看有沒有水銹的白道,結果,總要挨一頓。但是,水裡的誘惑力十分大,我們免不了還是要去,而且每次去時對女生晃晃拳頭,再是去了將衣服藏在樹叢裡,跑到荷花塘深處去玩。有一次,竟被校長發現了,狠狠地批評了老師,老師委屈得哭了。我們知道後,心裡很難受,去向老師承認錯誤。卻恨起校長來,就在祠堂門前挖一個坑兒,用泥捏一個胖胖的校長,埋在裡邊。又是女生告發了,老師在課堂上讓我們幾個站起來,大發脾氣,末了,查出是我的主意,就把我推出教室,將一顆扣子也拉扯掉了。下課後她給我縫扣子,我哭得淚人兒一樣,連夜寫了檢討書,一直在教室裡貼了三天。
我那時最愛語文,尤其愛造句,每一個造句都要寫得很長,作業本就用得費。後來,就常常跑黃坡下的墳地,撿那死人後掛的白紙條兒,回來訂成細長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以一天之內訂成十多個本子呢。但是,句子造得長,好多字不會寫,就用白字或別字替著,同學們都說我是錯別字大王,教師卻表揚我,說我腦子靈活,每一次作業都批"優秀",但卻將錯別字一一劃出,讓我連做三遍。學寫大字也是我最喜歡的課,但我沒有毛筆,就曾偷偷剪過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筆,老師就送給我一枝。我很感謝,越發愛起寫大字,別人寫一張,我總是寫兩張三張。老師就將我的大字貼在教室的牆上,後來又在寺廟的高年級教室展覽過。她還領著我去讓高年級學生參觀。高年級的講臺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沒了影兒,她把我抱起來,站在那椅子上。那枝毛筆,後來一直用禿,我還捨不得丟掉,藏在家裡的宋瓷花瓶裡,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破起四舊,花瓶被沒收走了,筆也就丟失了。
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我的父親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給父親去信,總是拿著幾顆雞蛋來求老師代寫,教師硬是不收雞蛋,信寫得老長。到了二年級下半學期,她說:"你現在能造句了,你怎麼不學著給你父親寫信呢?"我說我不會格式,她說:"你家裡有什麼事情,你就寫什麼,不要考慮格式!"我真的就寫起來,因為家裡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說給父親聽,比如奶奶的病好轉了,夜裡不咳嗽了。娘的身體很好,只是嘮叨天涼了,父親的棉衣穿上沒有。還有家裡的兔又下了崽,現在一共是六隻了,狗還很凶,咬傷了三娃的腿,其實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還有我學習很好,考試算術得了一百分,語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個字又寫錯了,信花了三天才寫好,老師又替我改了好多錯字,說:"以後到高年級做作文,或者長大寫文章,你就按這路子寫,不要被什麼格式套住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熟悉什麼就寫什麼,寫清、寫具體就好了。"我從那時起就記住了老師的話,之所以如今我還能寫些小說、散文,老師當時的話對我影響很大。
這一年,我們上完了二年級。三年級學生可以到寺廟大院裡去住了,我們都很高興。寒假裡,同學們都去挖藥、砍柴賣錢,商量春節給老師買些年畫拜年。到了臘月三十日中午,我們就集合起來,拿著一卷子年畫,還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師,但是,老師卻不在。問校長,原來她調走了。校長拿出一包水果糖來,說是我們的老師臨走時,很想各家去看看我們,但時間來不及了,就買了這糖,讓開學後發給我們每人一顆。我們就都哭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那位老師,在寺廟裡讀了四年書,後來又到離家十五裡外的中學讀了三年,就徹底畢業了,但我的啟蒙老師一直沒有下落。現在是二十五年過去了,老師還在世沒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來,心裡就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