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說, 雀雀是好東西。
我小時候就會問哪兒好。 大了, 也就沒了興趣, 知道他躲在避風旮旯裡咂吧麻雀美味。 那群老傢伙都吃過, 也都點頭, 說是好吃, 不像汪麻子家架子上那豬肉酸腥。
爹說, 爺的彈弓好, 一打一個准。 那年解放軍過河, 大軍幾個神槍手都打不滅河沿那盞燈。 還是你爺啪啪兩個泥丸子打過去, 滅了。
我說, 你在場?
爹笑了。 他總在不好意思的時候笑。 這個典故, 他說了很多遍。 媽一直沒絮煩, 我絮煩了。 爹從來不說爺打麻雀那事。 媽悄悄說過, 他倆紅過臉, 一直避諱。
我小時候扒高上低, 總想攀爬點啥,
我小時候就是一頑猴, 爹說只有爺一聲吆喝捉雀雀了, 我才跟在爺屁股後面去撿麻雀。 爺去住院了那幾天, 我硬生生把自己胳膊摔斷了, 只好也去住了院。 媽說, 接駁胳膊那會兒, 不知道為啥沒有打麻藥。 手術室裡, 你叫一聲爺叫一聲爹, 叫一聲爹叫一聲媽, 疼得我差點就沖進去了。 媽說爹攔住她了, 也攔住了爺爺。 媽說, 你爹當時虎著臉。 轉了身, 他才去落淚。
媳婦聽得淚嘩嘩的, 這娘兒們心善。
晚上睡在一起, 媳婦說明兒吃個麻雀,
爺眼花了, 手也抖了, 可一聽孫媳婦想吃雀雀, 就翻箱倒櫃找彈弓。 找了半天沒找到, 就站那兒犯尋思。 媽去問爹, 爹說不知道。 我就笑了, 爹說不知道那就是他藏了。 他們爺兒倆也犯強, 我太清楚了。
爺打麻雀, 1957年那年還當上了省級勞模。 每逢倆人抬杠子, 爺總說那是毛主席號召的。 起初還翻出舊報紙和獎狀, 後來直接那樣說, 爹卻總是不服氣。 爹種地是好手, 卻有很多巧妙心思, 比如他想馴化麻雀。
爹手骨節很大卻靈巧, 編個荊條草簍, 編個毛竹籃子, 編個蟈蟈籠子, 都無師自通。 爺見了不說啥, 等爹編麻雀籠子那時候, 爺再也忍不住了, 說爹異想天開。 媽說, 爹當時話頭子很沖, 說總比你害了雀雀性命要好。 我說我咋不記得了。
爹的雀雀籠子我見過, 丟在屋角。 我好奇就拎出來問爹這是啥。 爹啥也不說, 瞅了一眼只管抽煙。 媽接過籠子說, 東西是好東西, 就是沒啥用處了。 記得媽又拿著放在了屋角, 拍拍手算是撣了灰塵。
媽說, 你爹只想養活雀雀, 好心好意的, 雀雀不領情。
爺說, 我不殺伯仁, 伯仁因我而死。
媽說, 爹, 不說了吧, 他爹也是好心。
爺說, 好心?雀雀就是野生的, 天之高, 地之大, 能稀罕那個籠籠?
媽說, 爹呀, 你不是天天打嘛。
爺說, 他們糟蹋糧食。
媽笑了, 說, 爹, 反正你是對的。
沒吃成雀雀, 爹拎著兩隻野兔回來了。 放下兔子, 爹打了倆噴嚏說, 你們在屋裡又說麻雀了吧?
媳婦嘩嘩就笑了, 我趕緊拉住她手,
可惜呀, 沒養活一個, 都餓死了。 我就奇怪了, 籠子裡吃飽穿暖的, 咋就餓死也不吃呢。
媳婦說, 不自由, 毋寧死, 麻雀也是靈物。
爹說怪不得呢, 然後看我一眼。
我沒覺得我哪兒不對, 爹這是咋了呢。
那年我帶小山子上動物園, 我就看那狼焦躁的轉圈子, 可它沒絕食啊。 這小雀雀咋這麼剛烈。 我養了十五年, 死了不知道多少雀雀。 都笑話我憨鱉, 哪怕有一隻吃了也不枉了。 每一隻都餓死, 我算徹底灰心了。
媽說, 燒燒?燉了?
爺說, 燒了, 少放醬油。
爹說, 那年上動物園, 小山子有福氣了。
他說完看著我哈哈大笑。
我也笑了但沒說。
晚上摟在一塊, 媳婦突然想起來說咋回事。
我剛揮起丈八蛇矛, 心思全放在媳婦有魔咒的那地方,
媳婦身子一晃, 給我一個淩波微步有人愁的架勢。
我只好說那只老虎吧, 估計是母老虎, 尿了我一臉。
媳婦笑得跟一個小母雞一樣, 上氣不接下氣說, 不行了不行了, 尿炕了一點。
等她安靜下來, 我又重新上馬。
媳婦說, 咱倆有緣分啊, 我小時候也有這待遇, 不過, 那是只公老虎。
這回輪到我笑了, 我說, 不行了不行了, 我軟了。
黑夜裡, 我的胳膊被媳婦狠狠擰了好幾下。
第二天中午要走的那頓飯, 桌子上有兩個叫花土雞那種泥包。
媽說, 你爹不想讓你跟你媳婦失望, 借了副彈弓打了八隻麻雀, 吃吧。
我瞅瞅爹說, 你也會打?
爹說, 不打不等於不會, 嘗嘗再說。
爺說, 看把你能得。
媽說, 爹呀, 咱山子要走了, 你多吃一口給他點笑臉不中?
爺笑了。
爹沒笑。
媽哭了。
我笑了。
回了城,媳婦懷孕了,說,麻雀就是好。
我說笑笑。
媳婦說不敢笑,怕再流產。
爺笑了。
爹沒笑。
媽哭了。
我笑了。
回了城,媳婦懷孕了,說,麻雀就是好。
我說笑笑。
媳婦說不敢笑,怕再流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