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班上都有一個窮同學。
星華就是。
他入學第一天就出名了, 那天他孤身一人, 挑一扁擔, 擔上倆大蛇皮袋, 左邊“精製大米”, 右邊“複混肥料”,
直到他從複混肥料袋裡掏出一包油紙, 拆出錄取通知書才得以進門。
這一幕被一個遊蕩在校門口想趁新生入學日搞個大新聞的記者拍到了, 當日就憑想像力寫了篇“民工考上985, 扁擔麻袋赴學堂”發在網站上, 於是“扁擔哥”的傳說就這樣蕩漾在了初秋的校園裡。
星華沒什麼朋友。
因為他太摳了, 比如泡面永遠都只吃袋裝不吃桶裝, 還不加腸, 並且會橫穿整個學校到東門的商店買, 因為那裡比宿舍樓下的便利店便宜一毛。
我認識他是有一次學院組織野營燒烤, 讓大家自帶食材,
結果烤紅薯實在是太他媽香了, 大家蜂擁而至一搶而空, 然後一邊打著飽嗝兒一邊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肉還沒開吃呢。
這時大家轉過頭, 看見一個紅薯也沒吃的星華正在默默地啃著羊肉串。
這件事讓大家一致覺得他忠厚老實的外表下隱藏著極其深不可測的內心。
還有一次他跟院花同組做小組作業, 幫院花列印了資料, 然後在交完作業的那節課後, 他一臉嬌羞地走到院花身邊, 扭扭捏捏, 支支吾吾地說:
“5毛錢的列印費你還沒給我。 ”
院花是什麼人物?富二代開著瑪莎拉蒂到女生宿舍樓下擺心形蠟燭都沒用餘光看一眼的狠角兒,
由於那時女權主義運動還沒進展到“口紅我自己買, 你給我愛情就好”的地步, 所以星華又因為這件事被嘲笑了很久。
有一天星華突然找我借錢, 我立刻提高了警惕, 問他為什麼要借。
他說, 卡被盜刷了, 報警也沒用。 好在最近找了份不錯的兼職, 賺到錢就能還給我。
我留了個心眼兒, 問是什麼兼職。
他說是打字員, 有電腦就能做, 一萬字能賺一百塊呢。
我說是不是要你先交200入會費。
他睜大了眼睛, 說你怎麼知道。
我隨便搜了份《大學生防騙指南》發給他。
然後我借給他500, 他感動得就差給我跪下了, 並執意要請我吃飯。
第二天他點了兩份滿20減15的黃燜雞外賣,
我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 心中忽然有些憐惜, 我問他, 明明獎學金就夠生活了, 為什麼還要辛苦做那麼多兼職呢?
他吐出一塊半天沒嚼碎的雞骨頭, 歎了口氣, 又醞釀了很久, 開始說起了自己的家世。
他爸媽都是農民, 他爸有一次摔傷腿在家休養, 無所事事, 就迷上了賭博。
後來他爸賭光了家底, 每天打罵他和他媽, 終於有一天催債的來打他爸了, 他爸就逃到了省會, 在工地上做小工還債。
但有一天工地的龍門吊不知怎麼就倒了, 他爸站在正下方, 就這樣伴隨著巨響被融進了伴隨他一生的黃土裡。
他爸的命沒債值錢, 他決定退學去打工, 他媽抄起一瓶百草枯說你今後再敢說一次不讀書我就喝給你看, 然後賣掉了家裡的豬和牛, 去縣裡的服裝廠裡車拉鍊, 3毛一件。
星華灌下一滿杯酒, 接著說, 他和他媽去省會接他爸的骨灰的時候, 施工方給他們點了碗小份黃燜雞做晚飯, 他媽吃了幾口, 說出了此行唯一一句話。
“肉真多。 ”
他說不知道為什麼, 一想起這句話就特別心酸, 想哭。
他想讓他媽過上能好好歇著吃黃燜雞的日子, 所以才兼職掙錢, 這些錢都是寄回家替家裡還債的。
我猜到了星華家窮, 但沒想到能這麼窮。 我說我有個公眾號, 可以把你的經歷寫成文章, 校友都很熱心的, 肯定能幫你家還上債。
星華激烈地搖頭, 說千萬不要,你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拼命念書為的是什麼嗎?
我搖頭。
他說,我是為了不依靠別人的善意也能好好活下去。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可真的好難,生活是不會因為窮憐憫你的,以前覺得只要好好讀書就肯定有出頭之日,可現在考上了好大學一樣還是只能賣苦力。
我說怎麼會,你成績這麼好,可以當家教的。
他說我試過,備了一周的課,結果剛開口就被家長趕出去了,說我普通話不標準,怕把他家孩子教壞。
我想也是,北京四環以內的中產階級對下一代的教育投入向來以不要命著稱,請英語老師都得要求是native speaker,最好還是高貴的倫敦腔。像星華這種一輩子也不可能說得清“劉奶奶喝榴槤牛奶”的人是處在鄙視鏈底端的,成績好也沒用。
他一直都在努力賺錢,也想過各種辦法。
他幫老師做過科研專案,每週要開兩晚例會,寫5000字的報告,做10頁ppt,搞了一整學期,勞務費1000塊,還不如去發傳單。最後論文發表,老師的名字署第一,和老師關係好的署第二,想申請出國的第三第四,他排最後。
我安慰他,沒事,你這麼努力,一定會有回報。
那時我沒有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和星華對話。
星華去找工作,看到一個薪酬不錯的,雖然這個公司沒聽說過,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還是去了。
那裡其實是個傳銷窩點,後來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只知道一個月後,他的屍體在一口枯井中被發現。
星華死後,有人罵傳銷害人,也有人說他蠢,連這種騙局都識破不了,不配為985大學生。還有人說他貪,為了高薪送了命。
他們不懂,最容易受騙的人有兩種,一種是貪欲無度,一種是走投無路。
前者蒙受一點損失就喜歡把自己偽裝成受害者去乞求利益,而後者卻常在身處絕境時還被人踩一腳說是貪欲無度。
是傳銷害死的星華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星華死後很多個夜晚我都無法入睡,腦海裡都是曾經我們對星華的嘲笑和揣測,可星華到底做錯了什麼呢?在學校裡,許多人穿著五位數的行頭去爭奪四位數的助學金,許多人靠ctrl+c和ctrl+v寫論文,有人嘲笑過他們嗎?而我們所嘲笑的星華的孤僻,吝嗇,懦弱,不過都是貧窮所帶來的自卑下的陰影罷了。
我們是在向一個天生戴著枷鎖的人扔石頭。
我後來又無數次點開他的朋友圈,裡面只有一句話:
對每個人來說,地心引力是不一樣的。
以前我不懂這句話,現在我終於懂了。
對於星華來說,地心引力實在太重了,他無數次地躍起,最終都只是被牢牢地拽回地面。
而我們這些漂浮在新鮮的空氣裡的人卻從沒想過去拉他一把,只是嘲笑著他摔倒的醜態,終於有一天他被拽進了那口枯井,再也沒有跳起來。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輕盈地度過一生的。
說千萬不要,你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拼命念書為的是什麼嗎?我搖頭。
他說,我是為了不依靠別人的善意也能好好活下去。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可真的好難,生活是不會因為窮憐憫你的,以前覺得只要好好讀書就肯定有出頭之日,可現在考上了好大學一樣還是只能賣苦力。
我說怎麼會,你成績這麼好,可以當家教的。
他說我試過,備了一周的課,結果剛開口就被家長趕出去了,說我普通話不標準,怕把他家孩子教壞。
我想也是,北京四環以內的中產階級對下一代的教育投入向來以不要命著稱,請英語老師都得要求是native speaker,最好還是高貴的倫敦腔。像星華這種一輩子也不可能說得清“劉奶奶喝榴槤牛奶”的人是處在鄙視鏈底端的,成績好也沒用。
他一直都在努力賺錢,也想過各種辦法。
他幫老師做過科研專案,每週要開兩晚例會,寫5000字的報告,做10頁ppt,搞了一整學期,勞務費1000塊,還不如去發傳單。最後論文發表,老師的名字署第一,和老師關係好的署第二,想申請出國的第三第四,他排最後。
我安慰他,沒事,你這麼努力,一定會有回報。
那時我沒有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和星華對話。
星華去找工作,看到一個薪酬不錯的,雖然這個公司沒聽說過,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還是去了。
那裡其實是個傳銷窩點,後來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只知道一個月後,他的屍體在一口枯井中被發現。
星華死後,有人罵傳銷害人,也有人說他蠢,連這種騙局都識破不了,不配為985大學生。還有人說他貪,為了高薪送了命。
他們不懂,最容易受騙的人有兩種,一種是貪欲無度,一種是走投無路。
前者蒙受一點損失就喜歡把自己偽裝成受害者去乞求利益,而後者卻常在身處絕境時還被人踩一腳說是貪欲無度。
是傳銷害死的星華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星華死後很多個夜晚我都無法入睡,腦海裡都是曾經我們對星華的嘲笑和揣測,可星華到底做錯了什麼呢?在學校裡,許多人穿著五位數的行頭去爭奪四位數的助學金,許多人靠ctrl+c和ctrl+v寫論文,有人嘲笑過他們嗎?而我們所嘲笑的星華的孤僻,吝嗇,懦弱,不過都是貧窮所帶來的自卑下的陰影罷了。
我們是在向一個天生戴著枷鎖的人扔石頭。
我後來又無數次點開他的朋友圈,裡面只有一句話:
對每個人來說,地心引力是不一樣的。
以前我不懂這句話,現在我終於懂了。
對於星華來說,地心引力實在太重了,他無數次地躍起,最終都只是被牢牢地拽回地面。
而我們這些漂浮在新鮮的空氣裡的人卻從沒想過去拉他一把,只是嘲笑著他摔倒的醜態,終於有一天他被拽進了那口枯井,再也沒有跳起來。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輕盈地度過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