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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
余幼聘金沙於氏, 八齡而夭。 娶陳氏。 陳名芸, 字淑珍, 舅氏心余先生女也。 生而穎慧,
餘年十三, 隨母歸寧, 兩小無嫌, 得見所作, 雖歎其才思雋秀, 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 告母曰:“若為兒擇婦, 非淑姊不娶。 ”母亦愛其柔和, 即脫金約指締姻焉。
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 值其堂姊出閣, 余又隨母往。 芸與餘同齒而長餘十月, 自幼姊弟相呼, 故仍呼之曰淑姊。 時但見滿室鮮衣, 芸獨通體素淡, 僅新其鞋而已。 見其繡制精巧, 詢為己作, 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
其形削肩長項, 瘦不露骨, 眉彎目秀,
索觀詩稿, 有僅一聯, 或三四句, 多未成篇者。 詢其故, 笑曰:“無師之作, 願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 ”餘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 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 返, 已漏三下。 腹饑索餌, 婢嫗以棗脯進, 餘嫌其甜。 芸暗牽餘袖, 隨至其室, 見藏有暖粥並小菜焉。 余欣然舉箸, 忽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 將臥矣。 ”玉衡擠身而入, 見餘將吃粥, 乃笑睨芸曰:“頃我索粥, 汝曰‘盡矣’, 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 上下嘩笑之。 餘亦負氣, 挈老僕先歸。
自吃粥被嘲, 再往, 芸即避匿, 餘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 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
廿四日為余姊于歸, 廿三國忌不能作樂, 故廿二夜即為余姊款嫁。 芸出堂陪宴。 余在洞房與伴娘對酌, 拇戰輒北, 大醉而臥;醒則芸正曉妝未竟也。
是日親朋絡繹, 上燈後始作樂。
廿四子正, 余作新舅送嫁, 醜末歸來, 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 伴嫗盹於床下, 芸卸妝尚未臥, 高燒銀燭, 低垂粉頸, 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 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 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 開櫥得此書, 不覺閱之忘倦。 《西廂》 之名聞之熟矣,
伴嫗在旁促臥, 令其閉門先去。 遂與比肩調笑, 恍同密友重逢。 戲探其懷, 亦怦怦作跳, 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 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 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作新婦, 初甚緘默, 終日無怒容, 與之言, 微笑而已。 事上以敬, 處下以和, 井井然未嘗稍失。 每見朝暾上窗, 即披衣急起, 如有人呼促者然。 餘笑曰:“今非吃粥比矣, 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 傳為話柄。 今非畏嘲, 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 ”餘雖戀其臥而德其正, 因亦隨之早起。 自此耳鬢相磨, 親同形影, 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 轉睫彌月。 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
及登舟解纜, 正當桃李爭妍之候, 而餘則恍同林鳥失群, 天地異色。
到館後, 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 芸雖時有書來, 必兩問一答, 中多勉勵詞, 餘皆浮套語, 心殊怏怏。 每當風生竹院, 月上蕉窗, 對景懷人, 夢魂顛倒。
先生知其情, 即致書吾父, 出十題而遣餘暫歸, 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後, 反覺一刻如年。
及抵家, 吾母處問安畢, 入房, 芸起相迎, 握手未通片語, 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 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簷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
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餘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浮生六記》卷一《閨房記樂》
(清)沈複 著,關熙潮 譯
《浮生六記》即將上市
青年作者關熙潮有聲播讀,還原筆墨流年
一部致年輕人的《浮生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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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郵箱:tougao@cheng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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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簷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
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餘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浮生六記》卷一《閨房記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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