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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在戰場與秀場之間

“所以, ”那位女士指著同一片名下的兩種不同制式;讀者由此得以借助“被觀看者”的視點, 一點點窺見其中的空洞、虛偽、荒誕, 乃至殘忍。 表演性、娛樂化、劇場感 …… 無論冠以何名, 美國政治與社會生活的一些典型特徵, 被作者成功捕獲並放大顯影。

然而這一切在李安這裡, 如果不是大為弱化, 至少也稱得上謹慎克制。 就像他堅持要求將片名統一為“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一樣:通過刻意強調“比利林恩”這個個性化的名字, 一方面突出個人, 一方面限定“戰事”。 身為一名華人導演, 李安對伊拉克戰爭和美國的政治顯然沒有原作者那樣強烈的表達欲;我甚至有理由相信,

他對從伊拉克歸來的美國大兵也缺乏體認, 如果有, 那也僅僅是站在所謂的“人性”立場上的關切, 同“美國”(特別是特殊政治背景下的美國社會)沒有什麼實在的關係。 表現在片中, 便是攝影機對人物表情的偏愛。 在某種意義上, 你甚至可以認為, 李安再一次逆轉了小說中“看與被看”(姑且套用魯迅小說評論中的這個概念)的結構關係:那個在原著中被賦予了觀看權力的“被觀看者”, 在電影中再度回到了被觀看、被注視、被探索、被同情的位置上——孤獨、無助、與周遭人群的格格不入、被誤解時的尷尬無措、直面生死的困惑與思索…… 這些才是李安的興趣所在, 也才是影片重點向我們展現的內容:普遍意義上的、能讓所有人在電影結束後依然於黑暗中屏息抽泣的“人”,
卻很難說是具體的歷史與社會語境中的“人”。

如果細審片中較之原著唯一得到發展(而非受到限制)的“美國符號”——感恩節的家庭聚會, 那麼這一點無疑將變得更加清晰。

從戲劇性的角度來看, 那無疑是一場相當精彩的戲:回家當晚, 二姐凱薩琳在餐桌上勸比利不要回去, 當即引來母親和大姐的指責;盛怒之下的母親一拍案, 比利便如驚弓之鳥般地渾身一顫——觀眾心領神會:一個被政治撕裂而無法再提供安全感與歸屬感的家庭!可如果翻一翻原著, 便會發現, 小說的那段情節裡沒有抽象的“政治”或者“家庭”, 更沒有想當然耳的意識形態對人倫儀禮的僭越與冒犯, 只有三個被丈夫(父親)的不負責任和拮据的經濟狀況壓得精疲力竭的女人。 我不得不認為, 影片中的“家”像一個被抽去了現實與歷史內涵的空洞能指;比之親歷過反恐戰爭的美國家庭, 興許倒是隔岸觀火的中國觀眾會對這樣的戲碼感同身受。
倘或沿著這個思路進一步觀察, 那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或可被解讀為一曲現代版的《奧德賽》:一個男孩兒尋找回家之路的故事——這或許正可以解釋為什麼電影的正片從旅館開始, 以車廂結束:二者均是象徵漂泊與寓居的空間。 凱薩琳本該是佩涅羅佩, 實際卻是卡呂普索, 她千方百計想留下他, 但那個被叫做“家”的地方已不再是他的歸宿;菲姍(小說譯為費森)也許是刻爾喀, 也許是娜烏西卡, 可能的“家”建立在幻象之上, 也只能存在於想像之中。 最後, 李安把比利的“家”安置在“生死之交”的戰友之情、兄弟之誼的磐石上, 為此不惜早早地祭出聲畫對位元, 把電話裡醫生的聲音與身邊戰友的臉龐並置,
來凸顯主人公在“獨留偷生”與“同袍共死”間的矛盾抉擇;甚至不無露骨地在原著那句“帶我們去安全的地方。 帶我們回戰場”之後再添一筆:“帶我們回家。 ”

於是在某種意義上, 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恰好實現了小說對那部始終未能投拍的電影的預言:“這場戰爭本身的道德界線的確十分模糊, 但 B 班的故事不存在這個問題。 B 班的故事是關於拯救的, 有拯救情節特有的巨大感染力。 人們總是會被這類故事觸動。 ”你要做的只是把原句的“拯救”換成“人性”“回家”“兄弟情”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 在原作者看來, 電影並不比其他媒介更能擺脫資本與意識形態的控制。 亞伯特對影片的構想還包括:“我的小夥子們是一群英雄, 對不對?是美國人,對不對?毫無疑問他們站在正義一邊。”(這聽起來像極了那部《美國狙擊手》——要表現殺人的時候,觀眾實際看到的是美國大兵的掙扎猶豫:非人道就這樣被偷換為了人道;而整場戰爭也被一次沙塵暴和一場英雄的葬禮“蓋棺定論”。)頗為諷刺的是,就是這位口吻親昵、立場堅定的亞伯特,最後卻背叛了 B班 …… 但這些你在李安的鏡頭下都不會看到。因此當片中的亞伯特說出“這個國家需要你們的故事”時,個中含義早已發生了逆轉。作為一名電影人,李安似乎要用這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故事、一份對伊拉克戰爭的別樣表述,向原書作者贖回電影的尊嚴。

然而,正如訴諸人性的別樣表述,與背書神話的主流敘事,很可能為同一個關於電影的“預言”所一言蔽之;戰友們受到的“家”的感召,與官方下達的“止損”命令,也實實在在地殊途同歸。於是,我想我不得不像本文開頭的那位女士那樣困惑地問道:“所以,那究竟有什麼不同呢?”——說到底,原著中那個“歸去來兮”、“來而複返”的閉合結構,本身就是故事的安全帶;只不過它保證的乃是車廂之外那個世界的安全——士兵們的精神痛苦只能在內部消化,而絕無可能轉化為有害於美國本土社會正常運行的幽憤怨懟。從這個意義上說,比利林恩的離去不僅不是什麼“回家”,而且分明就是“流放”;英雄的授勳式必然同時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因此,當脈脈含情的李安一如既往地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以迷途為成長、以流刑地為“家”,甚至讓那一句句“我愛你”在沉痛中散發出某種救贖般的微光時,我很難相信,那是真實、有力的光芒。

是的,這很李安;但對於這場戰爭而言,依然太甜膩了些。

戰爭,不是野蠻,而是文明化了的野蠻;不是混亂,而是有秩序的混亂。枉顧士兵們直面殺戮與死亡的精神創傷和無所依歸,當然不能真正地理解戰爭。但如果我們所能夠談論的,只是無差別的暴力之下的心理病症;所能夠關切的,只是“比利林恩”這個看似個性化的名字之下,無差別的人類個體,那麼或許,我們也無法真正地理解“這場”戰爭。“我們需要一個導演為故事增添一些人性關懷。”這大概是每一位製片人都知道的事。現實政治最不忌憚的,便是訴諸普遍意義上“人性關懷”的抗議。恰因“人們總是會被這類故事觸動”,“這場戰爭本身”才最容易在背景中變得失焦。說真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感動了我,但如果在某種程度上,關於戰爭的電影不可避免地要把“戰場”變成“秀場”,那麼觀眾的期待,當不止於此。

對不對?是美國人,對不對?毫無疑問他們站在正義一邊。”(這聽起來像極了那部《美國狙擊手》——要表現殺人的時候,觀眾實際看到的是美國大兵的掙扎猶豫:非人道就這樣被偷換為了人道;而整場戰爭也被一次沙塵暴和一場英雄的葬禮“蓋棺定論”。)頗為諷刺的是,就是這位口吻親昵、立場堅定的亞伯特,最後卻背叛了 B班 …… 但這些你在李安的鏡頭下都不會看到。因此當片中的亞伯特說出“這個國家需要你們的故事”時,個中含義早已發生了逆轉。作為一名電影人,李安似乎要用這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故事、一份對伊拉克戰爭的別樣表述,向原書作者贖回電影的尊嚴。

然而,正如訴諸人性的別樣表述,與背書神話的主流敘事,很可能為同一個關於電影的“預言”所一言蔽之;戰友們受到的“家”的感召,與官方下達的“止損”命令,也實實在在地殊途同歸。於是,我想我不得不像本文開頭的那位女士那樣困惑地問道:“所以,那究竟有什麼不同呢?”——說到底,原著中那個“歸去來兮”、“來而複返”的閉合結構,本身就是故事的安全帶;只不過它保證的乃是車廂之外那個世界的安全——士兵們的精神痛苦只能在內部消化,而絕無可能轉化為有害於美國本土社會正常運行的幽憤怨懟。從這個意義上說,比利林恩的離去不僅不是什麼“回家”,而且分明就是“流放”;英雄的授勳式必然同時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因此,當脈脈含情的李安一如既往地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以迷途為成長、以流刑地為“家”,甚至讓那一句句“我愛你”在沉痛中散發出某種救贖般的微光時,我很難相信,那是真實、有力的光芒。

是的,這很李安;但對於這場戰爭而言,依然太甜膩了些。

戰爭,不是野蠻,而是文明化了的野蠻;不是混亂,而是有秩序的混亂。枉顧士兵們直面殺戮與死亡的精神創傷和無所依歸,當然不能真正地理解戰爭。但如果我們所能夠談論的,只是無差別的暴力之下的心理病症;所能夠關切的,只是“比利林恩”這個看似個性化的名字之下,無差別的人類個體,那麼或許,我們也無法真正地理解“這場”戰爭。“我們需要一個導演為故事增添一些人性關懷。”這大概是每一位製片人都知道的事。現實政治最不忌憚的,便是訴諸普遍意義上“人性關懷”的抗議。恰因“人們總是會被這類故事觸動”,“這場戰爭本身”才最容易在背景中變得失焦。說真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感動了我,但如果在某種程度上,關於戰爭的電影不可避免地要把“戰場”變成“秀場”,那麼觀眾的期待,當不止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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