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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鄉， 黃鼠狼成了精後叫水狼精， 沒成精叫水狼。
南方稱呼成精的黃鼠狼為黃大仙，
家鄉人對黃鼠狼稱水狼是不是很有韻味？是狼卻是水當當， 兇狠又柔婉。
黃鼠狼成精的故事各地都有， 每個故事都帶有濃郁的地方色彩。
這故事是小姨給我講的， 先交代下小姨的背景。
姥姥家在徐福鄉， 就是大名鼎鼎跨海尋仙秦方士徐福的家鄉。
有專家說徐公到了日本， 是日本人的祖先。 那這麼說起來， 日本人是我們這片兒的人了， 歷史淵源暫且按下不表， 說正題。
姥姥家只有三個女兒， 大姨工作在哈爾濱， 老媽自幼嬌小力弱， 她倆又跟小姨年齡差了一大截。 於是小姨給當了男孩子養了， 打夯、趕車、蓋房、拉犁， 比著男勞力一樣不差。
力大膽大， 本事也大。 大姨家的兩個表哥、一個表姐生下來不滿周歲時， 她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姑娘就穿州過府， 從煙臺過海， 經過大連、瀋陽、長春最後到哈爾濱。
火車、汽車、輪船換乘著， 把小嬰兒們分別給抱回來交給姥姥撫養。 到現在老媽說起來， 還埋怨姥姥、姥爺真捨得小姨。
小姨白天跟生產隊裡的小夥子一起幹活， 歇息時打打鬧鬧一點不吃虧， 也沒人當她是姑娘。
那些小夥子因她讀書多， 耍的時候有點子， 招呼著她晚上出來玩。 可是小姨到了晚上就不出門了。
其實不出來是在家做針線活， 幫姥姥看孩子， 給供銷社編玉米皮手工活掙零花錢。
沒想到吧， 小姨一手好針線， 細活幹得也不差。 姥爺還教她學習記帳、打算盤的會計基本功。
可那些小夥子不知道， 還以為她害怕呢， 經常拿這個笑話她。
一來二去， 說得小姨上來暴脾氣：“今晚我就去野墳場抓只兔子回來， 你們哪個敢一個人去， 我服他。 ”
話一出口小夥伴們啞了。
這個位於村西北的野墳場年代久遠沒有考證， 由於靈異事兒不少， 沒人敢平了這塊地兒。 墳場北還連著看不到頭尾的防護林， 白天進去也要好幾個人相互壯膽， 記路標， 晚上更沒人敢靠近了。
周圍有些不高的小樹， 墳場內灌木叢生， 裡面野兔、野雞， 還有人看見獾什麼的。 有人在墳場外小樹林裡下套子， 經常套著野兔。
小姨也去下過套子， 套來野兔給表哥、表姐打牙祭。
天黑了， 小姨帶上捉兔子的工具出發了。
姥姥為什麼同意她去個危險的地方，
我猜想大概是這個女兒是很讓人放心的那種類型， 更有可能大概就是即使有姥姥、姥爺攔著， 這位女俠說准了也要去。
小姨惦記捉活的野兔， 能讓表哥、表姐們當寵物玩上好長一段時間。
她帶了手電筒、自己織的漁網、兔子夾、火柴等物。
小姨心裡有底， 知道兔子膽子小， 夜出晝伏， 到了晚上該出來找食兒吃了。
到了墳地， 她開始忙活上了。 先找到兔子的窩， 看看平時踩出的兔子道， 不慌不忙地找其他的出口堵死。
故意留了一個出口， 在出口放好網。 正準備點火熏兔子的時候， 聽見一聲淒厲的叫聲。
小姨說聽見那叫聲， 心裡不知為何一顫， 當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過後想起來， 好像是外甥女、外甥磕著碰著的哭叫聲，
循著聲音找過去， 看見一隻小水狼在套子上掙扎。 那套子是個死套， 越是掙扎勒得越緊， 眼瞅著小水狼被鐵絲勒得沒氣了。
小姨看見小水狼眼神哀怨絕望地瞅向她， 心裡又是一顫。
給我講故事時說， 大概是給小水狼迷惑了。
解開套子， 把已經沒氣的小水狼抱在懷裡。
女民兵小姨剛學了幾天戰場傷患救護的招式。 又是按摩四肢， 又是按壓心臟， 死水狼當成活水狼醫了， 一會兒小水狼居然活過來了。
小水狼能動後， 睜大眼睛看著小姨， 沒有害怕的樣子。
惹得小姨樂了：“小東西， 真是怪了。 平時姑奶奶殺雞宰羊， 從沒手軟過， 今天倒救了你個小水狼。 ”
小水狼像聽懂了她的話， 一轉身跑了。
小姨趕緊忙著捉兔子去了。 心裡盤算著手順的話，還能回家編上一會兒草編小辮，拿去供銷社換錢，買她一早就看上的小花布給外甥女縫棉襖。
蹲下來把火苗弄滅捂出煙來，自己也給煙熏得直咳嗽。正在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弄著煙熏著兔子，聽見背後也有咳嗽聲。
回頭一看，乖乖！一群水狼在身後。
用衣袖抹了一把臉，小姨看清了一隻像人一樣雙腿站立的水狼，正一臉嚴肅地看著臉上一道灰一道黑的她。
小姨看著這只水狼，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笑了起來。
只見這位大哥，不知道從哪兒撿來一頂飛邊漏洞的破草帽戴在頭頂，一手還拿了一隻古舊煙斗。
看見小姨笑個不停，那個水狼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神態身形跟村裡的老大爺一般無二。
“你真像個人！”小姨大大咧咧地說。
她聽姥姥跟村裡的老人們說，水狼要修煉千百年，才能像人一樣走路。能站立後，要討人的口氣，若人說他像人，就能修煉成仙；若人說他是個什麼玩意，不像人，那他還要再修煉幾百年，再討人的口氣。
坊間俚語就是說這事的：“水狼討口氣。”
意思是倆人之間，有事相求又不能直說，委婉地提出來、暗示著，希望對方嘴裡說出來。另外還有“皮狐討口氣”之說，此典故容在下回分解。
大水狼聽了臉上不嚴肅了，有狂喜的表情。一旁的水狼們發出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小姨能聽出是欣慰喜悅。
一隻小水狼咬咬小姨的褲腳，小姨蹲下來摸摸它軟乎乎的皮毛。兩隻半大的水狼像人跪拜一樣，沖著小姨不斷地磕頭。
小姨講給我聽時，說她當時心裡沒有芥蒂，跟平時跟人交往一樣。沖著水狼夫妻擺手說：“隨手做的，不當事，現在不興磕頭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這是封建殘餘。”
說話間，她生的那堆火起了火苗。小姨忘了帶鐵鍁，手忙腳亂地捧土滅火。水狼們一起幫忙，後退扒土滅了火。
這一耽擱天就更晚了。小姨心說話，大哥你們趕緊走吧，我要逮兔子，要不晚了我娘不放心得嘮叨啦。
那個水狼精像是能看透小姨的心思，回頭跟大水狼嘀咕了幾句。
兩隻水狼蓬蓬松松的大尾巴一閃不見了，一會兒工夫，兩隻昏迷不醒的兔子扔在小姨跟前。
小姨綁起兔子，吹著口哨回家了。
半路上想起來水狼精跟其他水狼哪裡不一樣了。當時光顧著樂了，這會兒想想，它的皮毛黝黑鋥亮。
回家後，她跟姥姥也沒提起這事，麻溜地關好野兔，上炕又編了會兒草編。
第二天提著兩隻野兔上工，小夥伴們傻眼了。
有一天早起，要去參加民兵訓練。
剛一出門，看見地上有一支鳳釵。姥姥家以前有過這些古物，後來被鄰居給偷了，所以小姨認得。但沒有這個沉手，回頭扔在表姐的小木車上趕緊走了。
過些日子，出門又撿到一個花俏玩意。
晚上回來，姥姥拿著兩個東西問她從哪來的，小姨說門口撿的。
姥姥細問她最近有什麼怪事沒告訴她。小姨每天出工、訓練沒什麼怪事，細想大概就是墳場的事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姥姥、姥爺。
姥爺說就是這個了，這是水狼精在報恩呢。
那兩個玩意，一個是珠花，上面那顆珠子能買下過去姥爺家的一間鋪子；一個是金子鳳釵，單說金子就得一兩多，打造得華貴精美。
姥爺讓小姨去墳地把兩樣東西還回去，東西在家裡會招禍的。
現下政府在“破四舊”，有東西要上交村大隊的。交上去可能有抄家的危險，不交心裡也不落亮。
小姨在民兵連裡學習毛主席的教導，覺悟不高可也知道厲害。撿到時是看著好玩，哪裡知道會這麼貴重。
晚上到墳地去了。在墳地找了一圈沒看到水狼毛，沒法子開始小聲地叫：“黑水狼大哥，你在哪兒？這些東西我不能要，會給我家添麻煩的。”
叫了會兒，一回頭，小水狼一家在身後。小姨還了珠寶，跟小水狼玩了一會兒。
那個冬天小姨不時地在門口撿到野雞、野兔。用兔子皮給姥姥做了件皮襖，給姥爺做了條皮褥子。用野雞毛做了好些個雞毛撣子，那會兒不興賣，分給街坊親戚了。
第二年沒開春時，有人看見水狼們成群結隊從墳場搬走了，不知去哪了。
小姨心裡微微失落，挺想小水狼的。
不久政府來工程隊，拖拉機、推土機，不用三天工夫，平了墳地。
大塊石碑被搬走，墳地上緊接著種上果木。任誰也看不出果園跟其他耕地有啥兩樣。
農閒時，一堆姑娘媳婦一起編草編、勾花時。有人說那誰誰誰有天晚上看見墳場那裡有鬼，還有鬼火，又唱又跳的。
小姨心裡偷偷地樂，哪有鬼呀，那是水狼精在高興呢。
現在想起來小姨，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半夜跑到墳地去。夜黑風高、曠野無人時又是生火，又跟水狼聊天，不是常人能做出來的。可她老人家做得非常自然，平靜得像在炕頭編草編一樣。
過了些日子，村裡最美的姑娘嫁到山裡了。姑娘嬌嬌弱弱的，不甚被婆家人喜歡。那婆家喜歡能掙工分的女人，對她冷言冷語。
日子久了姑娘瘦得皮包骨頭。
她娘家跟姥姥家走得近，姑娘雖大不了小姨幾歲，但按輩分是小姨的姑姑。倆人相處得非常合適，用現在的話說是閨蜜。
她娘家媽求著小姨去看看她，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接她回來再打算。
小姨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跑去了。
進門看見閨蜜蹲坐在廂房門口，身上髒兮兮的，眼睛裡沒了神采。看見小姨，半天反應過來，撲在小姨身上就哭。
小姨還沒問話呢，旁邊閨蜜的婆婆惡聲歹氣地開口了：“有什麼好哭的，好像誰虐待你了。從來了什麼活都幹不了，還得好吃好喝伺候著。仗著自己長得好就了不起。我的兩個女兒長得更好，天天下地幹活。”
小姨當時就怒了，雖然不知道真相是怎麼回事，但是看這個老女人的嘴臉，明白她閨蜜遇到潑婦了。
小姨先不理那惡女人，安慰著她閨蜜。
閨蜜在那老女人的氣勢下居然不敢開口了，連哭都壓抑著變得抽抽搭搭。
小姨粗中有細，看情形知道閨蜜不敢說實話。藉口家裡老人病了，要接小姑姑回娘家，也不等那女人同意拉著閨蜜要出門。
那惡女人看見上前阻攔。小姨早等著呢，拉著她胳膊腳下輕輕一勾，那女人嘴啃泥趴在地上了。扶著閨蜜坐在自行車上，一路從村子裡不急不緩地穿過。
幾個在街的村裡人，驚異地看著小姑姑，忍不住問她：“這不是誰家的小媳婦嗎？怎麼才幾天成這個樣子了？”
小姨說：“是呀，我小姑是十裡八村難得一見的俊姑娘，嫁過來後成這樣了。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老人病了讓來接，要是再過些日子不見怕是見不著了。”
人們眼神裡有憤憤的意思了，幾個年輕不年輕的男人眼裡有惋惜憤恨。
出了村子上了大道，小姨騎車往回返。走到半路小姨又累又餓，下車歇會兒，拿出點心，跟她小姑姑分著吃了，倆人說話。
小姑姑告訴她，自嫁到山裡，那家人家都不喜歡自己，嫌這個嫌那個地挑剔著。她想只要丈夫對她好，委屈能受了。
哪知道那男人事事聽他娘的。對她冷言冷語，說誰家的媳婦能拉鏤當驢使喚，誰家的媳婦娘家弟兄多，農忙時都來幫忙。
這還不算，把她攆到廂房去住，她男人跟他娘住一起。後來又說她被水狼給迷惑了，經常發瘋，飯食有一口就給她，一口沒有就餓著，不准出門。
小姨一聽更怒了，但是心裡也有疑惑，不知道到底她小姑姑是不是被迷惑了。
在路邊水渠裡喝過水，告訴閨蜜：“咱們回去跟他家說理去。”
閨蜜知道小姨的脾氣本事，從來都是聽她的。看她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心裡雖怕著婆家卻也敢隨她去。
小姨回到她小姑姑的婆家，那個惡女人狠狠地看著她。
閨蜜的兩個小姑子串門回來了，“我明天又要相親，這幾件襖，瘋子你給我洗好捋平了吧。”髒衣服直接扔到了小姑姑的身上。
“大奶奶，你看我年輕不懂事，著急忙慌接走小姑姑。走到半路她說要打扮打扮，免得娘家人以為她在婆家過得不好。”
那老婆子一聽眉眼開花：“這才像話嘛，剛才不讓你們走是怕你們路上餓著。這孩子，也不知道趕緊做飯。”
小姑姑磕磕巴巴地說：“娘，我做什麼給侄女吃呀？”
“當然是有什麼好的做什麼了，免得你娘家人說咱家不捨得。”邊說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小姑姑實在不知道該幹什麼，米麵油糧放在哪裡，這家人都不讓她知道，燒火還嫌她費柴。
小姨看得清清楚楚的，心裡冷笑，對那個嘴上抹蜜心裡歹毒的婦人說：“大奶奶，我剛剛吃了點心了。本來是我家二奶奶讓我帶給你的，可路上餓了給吃沒了。”
那老婆子眼裡陰鷙濃郁，可嘴上說得好聽：“年輕人不抗餓吃了就吃了吧。”
晚上小姨跟她小姑姑住在廂房裡，到了半夜小姑姑犯病了又哭又笑。
小姨點起燈，看見黑影一閃：“原來是你呀，我小姑姑本就可憐，你也來欺負她。”
黑水狼精面色慚愧，久久地看著小姑姑，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小姑姑打扮好了，小姨帶她離開她婆婆家。那個惡女人不想讓走，看見村裡人三三兩兩地在門口指點，無奈只能裝好人。
回村後小姑姑什麼病沒了，她婆家有毛病了。
大小姑子被人退親，小小姑子跟人私奔。養的雞被咬死後擺得整整齊齊放在門口、過年包好的餃子一夜不見了、走親戚時送的饅頭拿出來看是石頭、雞蛋想吃是空的、惡婆婆壓箱底的大紅繡花鞋在場院中間。
媽寶兒子想要接回小姑姑，騎自行車車胎沒氣，趕馬車牲口不走，推小車走路崴腳，最後離了婚。
後來小姑姑嫁給北京一位郵電幹部做了續弦，小倆口琴瑟和諧，也有了工作。過幾年回趟老家，人越發美貌，打扮得時髦，氣質越來越好了。
小姨講的這個故事裡，水狼精是好精怪，知道報恩，有情有義。迷惑人也是因愛而錯，讓人同情。最後為了愛能捨棄自己情感，為心愛的人復仇。
後來小姨又講了個水狼精迷惑人的故事，另一個水狼精。
女民兵小姨政治覺悟不高，家庭觀念重，還沒有上進心，不願出任大隊小隊任何幹部。可是民兵訓練不去不行，每次有訓練都摔摔打打的，嫌耽誤她編草編、看孩子、洗衣服。
姥姥說也不聽，非得姥爺沉下臉來，這才能噘嘴胖腮地去集合。
她根本記不起來每次為什麼集合了，那年月階級鬥爭高於一切。
可這次是玩真的了，每人還發了幾顆子彈。然後又徒步又是汽車的，把他們拉練到了十八號信箱。這是一個隱蔽的軍工廠，對外不能說位址，寄信寄到十八號信箱裡，久了就成軍工廠的代名詞了。
軍工廠地處深山，附近有一個十幾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莊。
村周圍散散落落的有好些泉眼，小姨很喜歡那些泉水，心想要是把家裡的衣服帶來洗多好。
一群民兵駐紮在軍工廠宿舍裡，輪換著站崗，巡邏保衛軍工廠。
休息時姑娘們相邀到村旁的泉水那裡洗衣服、洗頭髮。泉水比井水甜很多，又是快到麥收時節了，天氣暖和，姑娘們在泉眼邊玩水。
村裡的人好意提醒她們晚上早點回宿舍，免得給山裡的精怪看見給迷惑了。
姑娘們來到山裡，處處新鮮。正高興，不把這話聽進心裡，玩起來沒夠。
這天跟往常一樣，小姨她們站崗回來，正要休息。突然一個平時很文靜的姑娘，穿著貼身衣服爬起來往外沖。把門口一個端著臉盆的姑娘給撞了個趔趄，她理也不理。撒腿跑遠了。
姑娘們面面相覷，不知誰說了句：“這丫頭中邪了？跑什麼呀，還穿得那麼少。”
一句話提醒了小姨：“大概本家姐這是中了邪了。”
女民兵排長過來查看後，訓斥小姨：“你不要散佈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我們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的革命青年。那些牛鬼蛇神不存在，存在我們一樣打倒他。”
小姨惦記那個跑走的本家姐，沒空搭理女排長，出門叫上附近的民兵們一起找人。
找到半夜才在一處草堆裡看見昏迷不醒的本家姐，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回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醒來，問她怎麼了卻是一點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小姨跟幾個夥伴陪著本家姐到村裡，打聽有沒有法子避邪。女民兵排長不准許她們去，還說要報告上級。
對峙了一會兒，排長敗下陣來。那個女人曾經不服小姨威望比她高，明著說訓練實際是想給小姨難堪。倆人比試過摔跤，沒占到小姨的便宜，給小她四五歲的小姨壓在身下半天爬不起來。
小姨的槍法也精准，在縣裡有名。這是她覺悟不高，脾氣還挺大，大隊小隊非得讓她參加民兵的原因。縣裡、地區若有民兵比武，她會拿名次回來，給公社爭光。
小村子不大，她們一打聽就找到村南一戶人家。
老太太正在菜園裡看著兒媳婦侍弄菜，滿臉的慈祥。
幾個姑娘有眼色，麻利地挽好袖子下了菜地。
老太太讓她們忙活，叫過來本家姐，仔細看了她一會兒，拉著她的手：“多俊的姑娘，看看這肉皮細細嫩嫩的，誰不喜歡呐。”
閉目喃喃一陣，輕輕歎了口氣。
小姨輕聲問：“大娘，是不是很麻煩？”
大娘指使本家姐幹活去，看著小姨笑了笑，先不談本家姐的事兒，問小姨：“你是不是跟水狼精有過交情？”
看小姨點頭後說：“你身上有他們給你施的法，可以保你不受精怪的侵害。若是要救這個姑娘，大娘還得靠你幫忙。這個水狼精在山裡年頭太久了，不知道禍害過多少姑娘媳婦。我只能保住村裡的人不受它的禍害，沒本事除了這個妖孽。”
“大娘，聽我娘說水狼成精也要經過好些年頭修煉的，很不容易。”
“水狼跟人一樣，有好有壞。這個水狼精，兩次討人口氣都沒討來，它心裡有怨氣，著意禍害人，害死了人的。”
老太太寫好了符貼在本家姐的身上，又燒了符水讓她喝下。囑咐小姨晚上跟本家姐離著近點睡，希望那個水狼精能知道收斂。
一屋子的人嚇得好久沒睡著，小姨吃得下睡得穩，本家姐喝了符水也早早地睡下了。
睡到半夜，另一個屋子的姑娘連哭帶喊地跑來敲門，說是她們宿舍出事了。
小姨粗中有細，怕中了水狼精的調虎離山之計，沒敢離開本家姐。姑娘們知道她一貫主意端正，也不叫她出去，忙著去找人了。
天亮了，大家把找到的人抬回來。
小姨跟本家姐出門看，這一見之下小姨心裡好笑了下，原來是女排長。
她貼身穿的衣服給撕得七零八落，人也昏迷不醒，沒有了往日傲氣跟嚴正。姑娘們大都暗暗地解氣。本家姐給她蓋上衣服，大家一起喚醒了她。
女排長知道自己是出了醜了，雖然姑娘們相互提醒不要說這事兒，可還是有一兩個牙尖的姑娘話裡話外擠對她。
她沒哭沒說話，趁著大家不留意時，跳崖自盡了。民兵們搜了一天一夜的山，才找到她，身體早涼了。
女民兵們雖然不喜歡她，也只是姑娘間小心眼小彆扭。看著她年輕健壯的身體，成了冷冰冰的屍體，女民兵們失聲痛哭。
小姨對自己不及時出手相救，間接導致女排長的死亡一事兒，一直深深的悔恨自責。多年後講給我們聽時，還是罵自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當年本家姐勸她，要是去救排長她可能有危險了，主要還是她害了排長了。
小姨說，她看見排長屍體時心裡動了殺機。
告訴村裡老太太，老人家為那個年輕姑娘的死歎息許久，忙了半天寫好了符讓小姨回宿舍四處貼上。告訴姑娘們天擦黑兒就不要出門了，聽見動靜也不要管。
回宿舍佈置，另一間宿舍裡的姑娘都把行李搬到了小姨她們宿舍，這回沒有姑娘嘰歪說擠著了。
帶隊的領導看看出了人命了，很是靈怪，隨了小姨她們擺佈。
留下兩張符沒貼上，有人起夜時可以揣在懷裡。可越是上廁所不便，姑娘們那晚起夜上廁所的人越是多，好像是商量好的。
開始小姨還知道誰誰誰上廁所了，後來困得不行睡著了，剛剛打了個盹，聽見外面有喊聲。一個姑娘沒命地跑回來：“外來妹跑了。”
小姨抓起上了膛的步槍，說聲：“你們關好門，不准出去。”
臨出門問了句：“她身上的符紙呢？”
“掉出來，讓風刮走了。”
出門看見男民兵們站了一院子，外來妹未婚女婿也在。大概聽見是沒過門的媳婦給水狼攝了去，眥裂髮指，正給好幾個人按住。看見小姨出門都望向她。
小姨按著回來姑娘指的路，也不理那些男民兵，就要去追。
“你先別走呀，我們幫你。”
“你們留下人不要離開這裡，看見有姑娘往外跑就按住她。另外的人跟我來。”其實小姨說她心裡也沒底，只怕找到外來妹，她也會給水狼精糟蹋了。
可現在不能等，只好打撞著找人了。
“丫頭，水狼在西南邊，快去。”村裡老太太扶著拐杖，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
小姨跟男兵們一聲呼喊，向西南方向追去。
這些姑娘裡，有的是男民兵的未婚媳婦，有的正眉目傳遞互生情愫，還有本家姐的仰慕者，早對水狼精恨之入骨。階級仇民族恨是虛的，對這只水狼精的仇恨是實打實的。
手電筒的光線在夜空中晃著，小姨他們拼命追著。該著外來妹不出事，他們誤打誤撞地在一間柴草屋旁看見了外來妹，她的未婚夫趕緊脫下衣服裹住她。
小姨想去拉外來妹，外來妹往後躲著：“你個假小子，幾次壞本仙家好事。可惜我剛剛修煉得道時沒遇到你這樣的人，能給好口氣。要不早修煉成仙了。”
“你成也成妖。”小姨心裡明白這是水狼精在借外來妹的口說話。
“成妖也行，本仙修煉了二千多年，還不如那個修煉一千年的黑鬼，心裡不服。”
“妖精，快從外來妹身上滾出來。”
小姨急得跳腳卻無計可施，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扶著孫子出現了：“快按住那妖孽太陽穴。”
小姨毫不猶豫沖過去，步槍背在身後，雙手緊緊地按在外來妹的臉上。
老太太用跟年齡不符的輕盈腳步，一下子到了跟前，一根大號的縫衣服針一下子別在外來妹的喉頭。
“丫頭，那妖孽胸口有撮黑毛，看准了打。結果它，不要心軟。”老太太說完身子軟軟地癱下去。
小姨從背後端過步槍，茅屋上一隻渾身雪白的水狼在拼命甩頭。想叫，叫不出聲來。借著明亮的月光，小姨看見了它胸口的一撮黑毛。
屏息，左眼微眯，小姨看見那水狼精眼神可憐地看向她。小姨心裡微微一動，猶豫了一瞬間。
清脆的槍聲響過後，水狼精從茅屋頂上滾了下來。老太太打開一隻葫蘆，嘴裡念叨著，在水狼精的身上繞了一圈，蓋上葫蘆。
外來妹喉頭的衣服針小姨拔下來，交給老太太。
外來妹清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撫摸著脖子說是有點疼。
老太太家第二天一早來人，讓小姨到家裡去一趟。小姨路上約莫著老太太不行了。老太太神志清醒，手腳不能動了。
“丫頭，我們說會兒話吧。”
家裡人都離開了，老太太說自己壽數盡了，只是沒能把學的道行教給人，心裡遺憾著。若是早些時候認識小姨，會收她做徒弟了。現在來不及了，學的道行要跟著她入土了。
水狼精魂魄她給關在葫蘆裡，過段時日會隨著她入殮。水狼精的屍身讓小姨給好好埋了，畢竟修煉了千年也是不易的。那根縫衣服的針，讓小姨帶上，以後有人家的姑娘、媳婦給水狼精迷惑了，把針給她，能辟邪。
小姨一一記下了，看著老太太安詳離世。
小姨回到兵工廠，告訴大家老人沒了。這些民兵心裡明白，老人若不是跟水狼精鬥法，也許會繼續安度晚年。
拿著村裡小木匠做的小棺材，小姨跟幾個民兵到了茅屋，搬出用柴草覆蓋的白水狼，放進棺材裡。在南坡向陽避風的地方給水狼精挖了個墳。
縣裡的大領導知道十八號信箱出了人命了，把民兵們召集起來，開會教育了一番。
大意就是這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女排長是跟敵人戰鬥時犧牲的，應當受到表彰。
敵人逃跑了，可他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革命戰士一定會戰勝他們的。至於有個別民兵階級鬥爭警惕性不高，有畏難退縮的情緒，發生槍械走火的事件要深刻檢討。
領導正在口若懸河地說著，小姨噌的一下站起來：“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領導一拍桌子：“你這是什麼態度，還說不得了。”
“我們也不當民兵了，要回家找我娘。”一群姑娘一起大哭起來，嚴肅的革命會議開不下去了。
不知道後來怎麼了，女排長沒當上烈士。參加這次保衛兵工廠的民兵們，被嚴厲地告知，這裡的事兒一概不准外傳，否則按現行反革命罪論處。小姨保衛兵工廠的任務光榮結束了。
外來妹過了農忙嫁了，婚後生了兩個孩子，生活平靜。
本家姐當了工人，嫁給了同車間的工友。後來她丈夫知道了十八號信箱的事兒，嫌她不清白，鬧過了一陣後離婚了。
小木匠找到她，說自己一直不娶是在等著她，她怎麼樣自個都不嫌棄。改革開放後，小木匠成立建築公司，生意興隆財源廣進，生意做得大了，也一直把妻子捧在手心裡。
小姨在煙臺市企業裡做會計工作，退休後整個自行車，參加了騎行隊。人家開始不敢帶她玩，後來她帶人家玩。
水狼精在我的家鄉毀譽參半，太驚心動魄的事兒沒出，要是有成《白蛇傳》了。
做的壞事或迷惑女人，或偷盜食物，不用法海那樣的高僧出手鎮壓，其實邑人對他拆散白娘子跟許仙的做法頗有微詞。也不需丘處機那樣得道國師勞心勞力降服，自有生活在民間的高手治之，一般也就是攆其搬家了事。（原題：《水狼精》，作者：薪淇
心裡盤算著手順的話，還能回家編上一會兒草編小辮，拿去供銷社換錢，買她一早就看上的小花布給外甥女縫棉襖。蹲下來把火苗弄滅捂出煙來，自己也給煙熏得直咳嗽。正在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弄著煙熏著兔子，聽見背後也有咳嗽聲。
回頭一看，乖乖！一群水狼在身後。
用衣袖抹了一把臉，小姨看清了一隻像人一樣雙腿站立的水狼，正一臉嚴肅地看著臉上一道灰一道黑的她。
小姨看著這只水狼，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笑了起來。
只見這位大哥，不知道從哪兒撿來一頂飛邊漏洞的破草帽戴在頭頂，一手還拿了一隻古舊煙斗。
看見小姨笑個不停，那個水狼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神態身形跟村裡的老大爺一般無二。
“你真像個人！”小姨大大咧咧地說。
她聽姥姥跟村裡的老人們說，水狼要修煉千百年，才能像人一樣走路。能站立後，要討人的口氣，若人說他像人，就能修煉成仙；若人說他是個什麼玩意，不像人，那他還要再修煉幾百年，再討人的口氣。
坊間俚語就是說這事的：“水狼討口氣。”
意思是倆人之間，有事相求又不能直說，委婉地提出來、暗示著，希望對方嘴裡說出來。另外還有“皮狐討口氣”之說，此典故容在下回分解。
大水狼聽了臉上不嚴肅了，有狂喜的表情。一旁的水狼們發出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小姨能聽出是欣慰喜悅。
一隻小水狼咬咬小姨的褲腳，小姨蹲下來摸摸它軟乎乎的皮毛。兩隻半大的水狼像人跪拜一樣，沖著小姨不斷地磕頭。
小姨講給我聽時，說她當時心裡沒有芥蒂，跟平時跟人交往一樣。沖著水狼夫妻擺手說：“隨手做的，不當事，現在不興磕頭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這是封建殘餘。”
說話間，她生的那堆火起了火苗。小姨忘了帶鐵鍁，手忙腳亂地捧土滅火。水狼們一起幫忙，後退扒土滅了火。
這一耽擱天就更晚了。小姨心說話，大哥你們趕緊走吧，我要逮兔子，要不晚了我娘不放心得嘮叨啦。
那個水狼精像是能看透小姨的心思，回頭跟大水狼嘀咕了幾句。
兩隻水狼蓬蓬松松的大尾巴一閃不見了，一會兒工夫，兩隻昏迷不醒的兔子扔在小姨跟前。
小姨綁起兔子，吹著口哨回家了。
半路上想起來水狼精跟其他水狼哪裡不一樣了。當時光顧著樂了，這會兒想想，它的皮毛黝黑鋥亮。
回家後，她跟姥姥也沒提起這事，麻溜地關好野兔，上炕又編了會兒草編。
第二天提著兩隻野兔上工，小夥伴們傻眼了。
有一天早起，要去參加民兵訓練。
剛一出門，看見地上有一支鳳釵。姥姥家以前有過這些古物，後來被鄰居給偷了，所以小姨認得。但沒有這個沉手，回頭扔在表姐的小木車上趕緊走了。
過些日子，出門又撿到一個花俏玩意。
晚上回來，姥姥拿著兩個東西問她從哪來的，小姨說門口撿的。
姥姥細問她最近有什麼怪事沒告訴她。小姨每天出工、訓練沒什麼怪事，細想大概就是墳場的事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姥姥、姥爺。
姥爺說就是這個了，這是水狼精在報恩呢。
那兩個玩意，一個是珠花，上面那顆珠子能買下過去姥爺家的一間鋪子；一個是金子鳳釵，單說金子就得一兩多，打造得華貴精美。
姥爺讓小姨去墳地把兩樣東西還回去，東西在家裡會招禍的。
現下政府在“破四舊”，有東西要上交村大隊的。交上去可能有抄家的危險，不交心裡也不落亮。
小姨在民兵連裡學習毛主席的教導，覺悟不高可也知道厲害。撿到時是看著好玩，哪裡知道會這麼貴重。
晚上到墳地去了。在墳地找了一圈沒看到水狼毛，沒法子開始小聲地叫：“黑水狼大哥，你在哪兒？這些東西我不能要，會給我家添麻煩的。”
叫了會兒，一回頭，小水狼一家在身後。小姨還了珠寶，跟小水狼玩了一會兒。
那個冬天小姨不時地在門口撿到野雞、野兔。用兔子皮給姥姥做了件皮襖，給姥爺做了條皮褥子。用野雞毛做了好些個雞毛撣子，那會兒不興賣，分給街坊親戚了。
第二年沒開春時，有人看見水狼們成群結隊從墳場搬走了，不知去哪了。
小姨心裡微微失落，挺想小水狼的。
不久政府來工程隊，拖拉機、推土機，不用三天工夫，平了墳地。
大塊石碑被搬走，墳地上緊接著種上果木。任誰也看不出果園跟其他耕地有啥兩樣。
農閒時，一堆姑娘媳婦一起編草編、勾花時。有人說那誰誰誰有天晚上看見墳場那裡有鬼，還有鬼火，又唱又跳的。
小姨心裡偷偷地樂，哪有鬼呀，那是水狼精在高興呢。
現在想起來小姨，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半夜跑到墳地去。夜黑風高、曠野無人時又是生火，又跟水狼聊天，不是常人能做出來的。可她老人家做得非常自然，平靜得像在炕頭編草編一樣。
過了些日子，村裡最美的姑娘嫁到山裡了。姑娘嬌嬌弱弱的，不甚被婆家人喜歡。那婆家喜歡能掙工分的女人，對她冷言冷語。
日子久了姑娘瘦得皮包骨頭。
她娘家跟姥姥家走得近，姑娘雖大不了小姨幾歲，但按輩分是小姨的姑姑。倆人相處得非常合適，用現在的話說是閨蜜。
她娘家媽求著小姨去看看她，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接她回來再打算。
小姨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跑去了。
進門看見閨蜜蹲坐在廂房門口，身上髒兮兮的，眼睛裡沒了神采。看見小姨，半天反應過來，撲在小姨身上就哭。
小姨還沒問話呢，旁邊閨蜜的婆婆惡聲歹氣地開口了：“有什麼好哭的，好像誰虐待你了。從來了什麼活都幹不了，還得好吃好喝伺候著。仗著自己長得好就了不起。我的兩個女兒長得更好，天天下地幹活。”
小姨當時就怒了，雖然不知道真相是怎麼回事，但是看這個老女人的嘴臉，明白她閨蜜遇到潑婦了。
小姨先不理那惡女人，安慰著她閨蜜。
閨蜜在那老女人的氣勢下居然不敢開口了，連哭都壓抑著變得抽抽搭搭。
小姨粗中有細，看情形知道閨蜜不敢說實話。藉口家裡老人病了，要接小姑姑回娘家，也不等那女人同意拉著閨蜜要出門。
那惡女人看見上前阻攔。小姨早等著呢，拉著她胳膊腳下輕輕一勾，那女人嘴啃泥趴在地上了。扶著閨蜜坐在自行車上，一路從村子裡不急不緩地穿過。
幾個在街的村裡人，驚異地看著小姑姑，忍不住問她：“這不是誰家的小媳婦嗎？怎麼才幾天成這個樣子了？”
小姨說：“是呀，我小姑是十裡八村難得一見的俊姑娘，嫁過來後成這樣了。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老人病了讓來接，要是再過些日子不見怕是見不著了。”
人們眼神裡有憤憤的意思了，幾個年輕不年輕的男人眼裡有惋惜憤恨。
出了村子上了大道，小姨騎車往回返。走到半路小姨又累又餓，下車歇會兒，拿出點心，跟她小姑姑分著吃了，倆人說話。
小姑姑告訴她，自嫁到山裡，那家人家都不喜歡自己，嫌這個嫌那個地挑剔著。她想只要丈夫對她好，委屈能受了。
哪知道那男人事事聽他娘的。對她冷言冷語，說誰家的媳婦能拉鏤當驢使喚，誰家的媳婦娘家弟兄多，農忙時都來幫忙。
這還不算，把她攆到廂房去住，她男人跟他娘住一起。後來又說她被水狼給迷惑了，經常發瘋，飯食有一口就給她，一口沒有就餓著，不准出門。
小姨一聽更怒了，但是心裡也有疑惑，不知道到底她小姑姑是不是被迷惑了。
在路邊水渠裡喝過水，告訴閨蜜：“咱們回去跟他家說理去。”
閨蜜知道小姨的脾氣本事，從來都是聽她的。看她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心裡雖怕著婆家卻也敢隨她去。
小姨回到她小姑姑的婆家，那個惡女人狠狠地看著她。
閨蜜的兩個小姑子串門回來了，“我明天又要相親，這幾件襖，瘋子你給我洗好捋平了吧。”髒衣服直接扔到了小姑姑的身上。
“大奶奶，你看我年輕不懂事，著急忙慌接走小姑姑。走到半路她說要打扮打扮，免得娘家人以為她在婆家過得不好。”
那老婆子一聽眉眼開花：“這才像話嘛，剛才不讓你們走是怕你們路上餓著。這孩子，也不知道趕緊做飯。”
小姑姑磕磕巴巴地說：“娘，我做什麼給侄女吃呀？”
“當然是有什麼好的做什麼了，免得你娘家人說咱家不捨得。”邊說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小姑姑實在不知道該幹什麼，米麵油糧放在哪裡，這家人都不讓她知道，燒火還嫌她費柴。
小姨看得清清楚楚的，心裡冷笑，對那個嘴上抹蜜心裡歹毒的婦人說：“大奶奶，我剛剛吃了點心了。本來是我家二奶奶讓我帶給你的，可路上餓了給吃沒了。”
那老婆子眼裡陰鷙濃郁，可嘴上說得好聽：“年輕人不抗餓吃了就吃了吧。”
晚上小姨跟她小姑姑住在廂房裡，到了半夜小姑姑犯病了又哭又笑。
小姨點起燈，看見黑影一閃：“原來是你呀，我小姑姑本就可憐，你也來欺負她。”
黑水狼精面色慚愧，久久地看著小姑姑，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小姑姑打扮好了，小姨帶她離開她婆婆家。那個惡女人不想讓走，看見村裡人三三兩兩地在門口指點，無奈只能裝好人。
回村後小姑姑什麼病沒了，她婆家有毛病了。
大小姑子被人退親，小小姑子跟人私奔。養的雞被咬死後擺得整整齊齊放在門口、過年包好的餃子一夜不見了、走親戚時送的饅頭拿出來看是石頭、雞蛋想吃是空的、惡婆婆壓箱底的大紅繡花鞋在場院中間。
媽寶兒子想要接回小姑姑，騎自行車車胎沒氣，趕馬車牲口不走，推小車走路崴腳，最後離了婚。
後來小姑姑嫁給北京一位郵電幹部做了續弦，小倆口琴瑟和諧，也有了工作。過幾年回趟老家，人越發美貌，打扮得時髦，氣質越來越好了。
小姨講的這個故事裡，水狼精是好精怪，知道報恩，有情有義。迷惑人也是因愛而錯，讓人同情。最後為了愛能捨棄自己情感，為心愛的人復仇。
後來小姨又講了個水狼精迷惑人的故事，另一個水狼精。
女民兵小姨政治覺悟不高，家庭觀念重，還沒有上進心，不願出任大隊小隊任何幹部。可是民兵訓練不去不行，每次有訓練都摔摔打打的，嫌耽誤她編草編、看孩子、洗衣服。
姥姥說也不聽，非得姥爺沉下臉來，這才能噘嘴胖腮地去集合。
她根本記不起來每次為什麼集合了，那年月階級鬥爭高於一切。
可這次是玩真的了，每人還發了幾顆子彈。然後又徒步又是汽車的，把他們拉練到了十八號信箱。這是一個隱蔽的軍工廠，對外不能說位址，寄信寄到十八號信箱裡，久了就成軍工廠的代名詞了。
軍工廠地處深山，附近有一個十幾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莊。
村周圍散散落落的有好些泉眼，小姨很喜歡那些泉水，心想要是把家裡的衣服帶來洗多好。
一群民兵駐紮在軍工廠宿舍裡，輪換著站崗，巡邏保衛軍工廠。
休息時姑娘們相邀到村旁的泉水那裡洗衣服、洗頭髮。泉水比井水甜很多，又是快到麥收時節了，天氣暖和，姑娘們在泉眼邊玩水。
村裡的人好意提醒她們晚上早點回宿舍，免得給山裡的精怪看見給迷惑了。
姑娘們來到山裡，處處新鮮。正高興，不把這話聽進心裡，玩起來沒夠。
這天跟往常一樣，小姨她們站崗回來，正要休息。突然一個平時很文靜的姑娘，穿著貼身衣服爬起來往外沖。把門口一個端著臉盆的姑娘給撞了個趔趄，她理也不理。撒腿跑遠了。
姑娘們面面相覷，不知誰說了句：“這丫頭中邪了？跑什麼呀，還穿得那麼少。”
一句話提醒了小姨：“大概本家姐這是中了邪了。”
女民兵排長過來查看後，訓斥小姨：“你不要散佈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我們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的革命青年。那些牛鬼蛇神不存在，存在我們一樣打倒他。”
小姨惦記那個跑走的本家姐，沒空搭理女排長，出門叫上附近的民兵們一起找人。
找到半夜才在一處草堆裡看見昏迷不醒的本家姐，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回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醒來，問她怎麼了卻是一點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小姨跟幾個夥伴陪著本家姐到村裡，打聽有沒有法子避邪。女民兵排長不准許她們去，還說要報告上級。
對峙了一會兒，排長敗下陣來。那個女人曾經不服小姨威望比她高，明著說訓練實際是想給小姨難堪。倆人比試過摔跤，沒占到小姨的便宜，給小她四五歲的小姨壓在身下半天爬不起來。
小姨的槍法也精准，在縣裡有名。這是她覺悟不高，脾氣還挺大，大隊小隊非得讓她參加民兵的原因。縣裡、地區若有民兵比武，她會拿名次回來，給公社爭光。
小村子不大，她們一打聽就找到村南一戶人家。
老太太正在菜園裡看著兒媳婦侍弄菜，滿臉的慈祥。
幾個姑娘有眼色，麻利地挽好袖子下了菜地。
老太太讓她們忙活，叫過來本家姐，仔細看了她一會兒，拉著她的手：“多俊的姑娘，看看這肉皮細細嫩嫩的，誰不喜歡呐。”
閉目喃喃一陣，輕輕歎了口氣。
小姨輕聲問：“大娘，是不是很麻煩？”
大娘指使本家姐幹活去，看著小姨笑了笑，先不談本家姐的事兒，問小姨：“你是不是跟水狼精有過交情？”
看小姨點頭後說：“你身上有他們給你施的法，可以保你不受精怪的侵害。若是要救這個姑娘，大娘還得靠你幫忙。這個水狼精在山裡年頭太久了，不知道禍害過多少姑娘媳婦。我只能保住村裡的人不受它的禍害，沒本事除了這個妖孽。”
“大娘，聽我娘說水狼成精也要經過好些年頭修煉的，很不容易。”
“水狼跟人一樣，有好有壞。這個水狼精，兩次討人口氣都沒討來，它心裡有怨氣，著意禍害人，害死了人的。”
老太太寫好了符貼在本家姐的身上，又燒了符水讓她喝下。囑咐小姨晚上跟本家姐離著近點睡，希望那個水狼精能知道收斂。
一屋子的人嚇得好久沒睡著，小姨吃得下睡得穩，本家姐喝了符水也早早地睡下了。
睡到半夜，另一個屋子的姑娘連哭帶喊地跑來敲門，說是她們宿舍出事了。
小姨粗中有細，怕中了水狼精的調虎離山之計，沒敢離開本家姐。姑娘們知道她一貫主意端正，也不叫她出去，忙著去找人了。
天亮了，大家把找到的人抬回來。
小姨跟本家姐出門看，這一見之下小姨心裡好笑了下，原來是女排長。
她貼身穿的衣服給撕得七零八落，人也昏迷不醒，沒有了往日傲氣跟嚴正。姑娘們大都暗暗地解氣。本家姐給她蓋上衣服，大家一起喚醒了她。
女排長知道自己是出了醜了，雖然姑娘們相互提醒不要說這事兒，可還是有一兩個牙尖的姑娘話裡話外擠對她。
她沒哭沒說話，趁著大家不留意時，跳崖自盡了。民兵們搜了一天一夜的山，才找到她，身體早涼了。
女民兵們雖然不喜歡她，也只是姑娘間小心眼小彆扭。看著她年輕健壯的身體，成了冷冰冰的屍體，女民兵們失聲痛哭。
小姨對自己不及時出手相救，間接導致女排長的死亡一事兒，一直深深的悔恨自責。多年後講給我們聽時，還是罵自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當年本家姐勸她，要是去救排長她可能有危險了，主要還是她害了排長了。
小姨說，她看見排長屍體時心裡動了殺機。
告訴村裡老太太，老人家為那個年輕姑娘的死歎息許久，忙了半天寫好了符讓小姨回宿舍四處貼上。告訴姑娘們天擦黑兒就不要出門了，聽見動靜也不要管。
回宿舍佈置，另一間宿舍裡的姑娘都把行李搬到了小姨她們宿舍，這回沒有姑娘嘰歪說擠著了。
帶隊的領導看看出了人命了，很是靈怪，隨了小姨她們擺佈。
留下兩張符沒貼上，有人起夜時可以揣在懷裡。可越是上廁所不便，姑娘們那晚起夜上廁所的人越是多，好像是商量好的。
開始小姨還知道誰誰誰上廁所了，後來困得不行睡著了，剛剛打了個盹，聽見外面有喊聲。一個姑娘沒命地跑回來：“外來妹跑了。”
小姨抓起上了膛的步槍，說聲：“你們關好門，不准出去。”
臨出門問了句：“她身上的符紙呢？”
“掉出來，讓風刮走了。”
出門看見男民兵們站了一院子，外來妹未婚女婿也在。大概聽見是沒過門的媳婦給水狼攝了去，眥裂髮指，正給好幾個人按住。看見小姨出門都望向她。
小姨按著回來姑娘指的路，也不理那些男民兵，就要去追。
“你先別走呀，我們幫你。”
“你們留下人不要離開這裡，看見有姑娘往外跑就按住她。另外的人跟我來。”其實小姨說她心裡也沒底，只怕找到外來妹，她也會給水狼精糟蹋了。
可現在不能等，只好打撞著找人了。
“丫頭，水狼在西南邊，快去。”村裡老太太扶著拐杖，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
小姨跟男兵們一聲呼喊，向西南方向追去。
這些姑娘裡，有的是男民兵的未婚媳婦，有的正眉目傳遞互生情愫，還有本家姐的仰慕者，早對水狼精恨之入骨。階級仇民族恨是虛的，對這只水狼精的仇恨是實打實的。
手電筒的光線在夜空中晃著，小姨他們拼命追著。該著外來妹不出事，他們誤打誤撞地在一間柴草屋旁看見了外來妹，她的未婚夫趕緊脫下衣服裹住她。
小姨想去拉外來妹，外來妹往後躲著：“你個假小子，幾次壞本仙家好事。可惜我剛剛修煉得道時沒遇到你這樣的人，能給好口氣。要不早修煉成仙了。”
“你成也成妖。”小姨心裡明白這是水狼精在借外來妹的口說話。
“成妖也行，本仙修煉了二千多年，還不如那個修煉一千年的黑鬼，心裡不服。”
“妖精，快從外來妹身上滾出來。”
小姨急得跳腳卻無計可施，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扶著孫子出現了：“快按住那妖孽太陽穴。”
小姨毫不猶豫沖過去，步槍背在身後，雙手緊緊地按在外來妹的臉上。
老太太用跟年齡不符的輕盈腳步，一下子到了跟前，一根大號的縫衣服針一下子別在外來妹的喉頭。
“丫頭，那妖孽胸口有撮黑毛，看准了打。結果它，不要心軟。”老太太說完身子軟軟地癱下去。
小姨從背後端過步槍，茅屋上一隻渾身雪白的水狼在拼命甩頭。想叫，叫不出聲來。借著明亮的月光，小姨看見了它胸口的一撮黑毛。
屏息，左眼微眯，小姨看見那水狼精眼神可憐地看向她。小姨心裡微微一動，猶豫了一瞬間。
清脆的槍聲響過後，水狼精從茅屋頂上滾了下來。老太太打開一隻葫蘆，嘴裡念叨著，在水狼精的身上繞了一圈，蓋上葫蘆。
外來妹喉頭的衣服針小姨拔下來，交給老太太。
外來妹清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撫摸著脖子說是有點疼。
老太太家第二天一早來人，讓小姨到家裡去一趟。小姨路上約莫著老太太不行了。老太太神志清醒，手腳不能動了。
“丫頭，我們說會兒話吧。”
家裡人都離開了，老太太說自己壽數盡了，只是沒能把學的道行教給人，心裡遺憾著。若是早些時候認識小姨，會收她做徒弟了。現在來不及了，學的道行要跟著她入土了。
水狼精魂魄她給關在葫蘆裡，過段時日會隨著她入殮。水狼精的屍身讓小姨給好好埋了，畢竟修煉了千年也是不易的。那根縫衣服的針，讓小姨帶上，以後有人家的姑娘、媳婦給水狼精迷惑了，把針給她，能辟邪。
小姨一一記下了，看著老太太安詳離世。
小姨回到兵工廠，告訴大家老人沒了。這些民兵心裡明白，老人若不是跟水狼精鬥法，也許會繼續安度晚年。
拿著村裡小木匠做的小棺材，小姨跟幾個民兵到了茅屋，搬出用柴草覆蓋的白水狼，放進棺材裡。在南坡向陽避風的地方給水狼精挖了個墳。
縣裡的大領導知道十八號信箱出了人命了，把民兵們召集起來，開會教育了一番。
大意就是這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女排長是跟敵人戰鬥時犧牲的，應當受到表彰。
敵人逃跑了，可他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革命戰士一定會戰勝他們的。至於有個別民兵階級鬥爭警惕性不高，有畏難退縮的情緒，發生槍械走火的事件要深刻檢討。
領導正在口若懸河地說著，小姨噌的一下站起來：“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領導一拍桌子：“你這是什麼態度，還說不得了。”
“我們也不當民兵了，要回家找我娘。”一群姑娘一起大哭起來，嚴肅的革命會議開不下去了。
不知道後來怎麼了，女排長沒當上烈士。參加這次保衛兵工廠的民兵們，被嚴厲地告知，這裡的事兒一概不准外傳，否則按現行反革命罪論處。小姨保衛兵工廠的任務光榮結束了。
外來妹過了農忙嫁了，婚後生了兩個孩子，生活平靜。
本家姐當了工人，嫁給了同車間的工友。後來她丈夫知道了十八號信箱的事兒，嫌她不清白，鬧過了一陣後離婚了。
小木匠找到她，說自己一直不娶是在等著她，她怎麼樣自個都不嫌棄。改革開放後，小木匠成立建築公司，生意興隆財源廣進，生意做得大了，也一直把妻子捧在手心裡。
小姨在煙臺市企業裡做會計工作，退休後整個自行車，參加了騎行隊。人家開始不敢帶她玩，後來她帶人家玩。
水狼精在我的家鄉毀譽參半，太驚心動魄的事兒沒出，要是有成《白蛇傳》了。
做的壞事或迷惑女人，或偷盜食物，不用法海那樣的高僧出手鎮壓，其實邑人對他拆散白娘子跟許仙的做法頗有微詞。也不需丘處機那樣得道國師勞心勞力降服，自有生活在民間的高手治之，一般也就是攆其搬家了事。（原題：《水狼精》，作者：薪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