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煙柳
01.
趙佑是個皇帝， 一個很蠢的皇帝。
在趙國這樣巴掌大的地界， 趙佑還有事兒沒事兒搞個微服出巡， 美其名曰體察民情， 實則， 大抵是按捺不住貪玩的心思， 受不了皇宮禦廚一直以來秉承貴族姿態做出的淡得出鳥的飯菜， 出來開個胃罷了。
王鼎大街的旮旯裡， 有間口碑極好的臊子麵館。 趙佑此時正摩拳擦掌， 目光殷殷地坐在磨損得略有些滄桑的桌椅上。
周圍是不動聲色隔開人群的護衛， 老百姓們見著趙佑這副富貴打扮， 也紛紛避開， 知曉這大抵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可我偏偏要裝作不知曉。
我摸進小店後廚， 打暈了春心萌動、羞不可抑準備出去欣賞趙佑美色的小娘子， 端過灶上的臊子面， 圍個頭巾就出去了。
趙佑見著我–手上的面， 激動得兩手直抖、雙眼放光， 立馬起身， 作勢要親自接過託盤。
這個動作正好攔住了周圍護衛的視線， 我一看機會難得， 立馬從託盤下的袖口滑出一把利刃， 往他的腰腹刺去， 想著這個刺殺一國皇帝的艱巨任務被我如此簡單地完成了， 回去一定要向閣主討一杯他珍藏多年的美酒才行。
可事實並未如想像的這般順利， 我刀鋒所指之向， 在他的腰腹處， 碰著了個……硬硬的東西。
還沒等我緩過神來， 趙佑已經急不可耐地端過了臊子面。 手上驀然一空， 我趕緊用袖子一掩， 將利刃回收。
若此時再急速把手抽回來， 周圍的護衛們可能真的會以為我對趙佑做了什麼不可描述的事情， 把我捅成馬蜂窩了。
趙佑看看我放在他腰間的手， 眼風順著我的胳膊滑到臉上， 仔仔細細盯著我的眉眼瞧了瞧， 竟微微紅了臉， 輕聲道：“做噪子面的姑娘， 都這麼好看嗎?”
說完又似是覺得自己輕浮了， 把面碗放下， 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心裡的弦突然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卻也只敢對著他傻笑， 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你喜歡這個?”他指著腹下那處硬邦邦的物什， 眼中頗有些找到同好的驚喜。
“啊……”我咽了一口口水， 僵硬地點點頭。
“你喜歡， 那便送給你!也算是付了這碗面錢。 ”趙佑伸手解下腰上的玉佩， 拎著繩頗為珍重地放在我手上， 又綻開唇角朝我笑了笑，
我手裡握著那塊溫潤通透的玉佩， 腕處藏著刀鋒冰涼的匕首， 既然行動不成功， 便準備默默溜號。 趙佑似是見著我想走， 從面碗裡抬起頭來， 情急之下驀地搭上我的手。
“姑娘， 還能不能加點兒臊子?”
趙佑抓住我手的力道逼著刀鋒入肉， 我倒吸一口涼氣， 腕處撕裂般的疼痛傳來， 我極力讓自己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 微笑道：“當然可以， 請您先等等。 ”
可趙佑見著我邁開腳步， 躊躇了一會兒， 似是鼓起勇氣般， 眼神裡放出期許的光芒， 道：“姑娘， 你家廚房在哪裡?我與你一起去吧， 這噪子面的口味極好， 我能不能向姑娘討教一下做法， 回去讓我家裡的廚子跟著做?”
說著， 他就沖到了我前頭。
我猝不及防，
倒下的一瞬間， 我撐著一口氣， 將袖中的匕首死命地往裡藏了藏。
02.
我再次醒來時， 入目是金絲纏紋的細帳， 鑽入鼻孔的是一股極其誘人的香味。
趙佑在床邊， 捧著那碗沒吃完的臊子面吃得歡騰。
見我醒來， 趙佑趕緊放下面碗， 抹抹嘴唇， 湊上來問：“姑娘， 你還好嗎?是否還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呆愣地盯著面前的趙佑， 他被紅油燙得有些飽滿的嘴唇近在咫尺， 唇上還留著麵條的氣息， 色香味俱全， 極其誘人， 讓我差點兒沒忍住撲上去親一口。
趙佑還在解釋， 溫熱的氣息撲打在我頸間：“對不住姑娘， 朕也不知是何人要害朕， 那塊玉佩在毒藥裡浸過， 帶了毒性， 所以才接觸到了你的傷口， 誤傷了你。 不過不必擔心， 太醫已經為你解了毒， 再休息一會兒便可出宮。 ”
我恰到好處地做出初聞他真實身份的驚訝與誠惶誠恐的表情， 順帶在心內默默吐槽：原來要殺他的人這麼多，那我可得抓緊了，儘量讓他死在我手上，要是第一單便被人截胡了，閣主那老頭子還不知會怎麼笑話我。
福至心靈，我立馬“甚是嬌弱”地起身拽住趙佑衣袖，眼神含嬌帶怯：“原來是皇上救了民女，這是民女的福氣，民女斗膽，請皇上救人救到底罷。”
趙佑驚異地一挑眉，遮掩住猝不及防露出的一絲欣喜，道：“這從何說來?”
我哀哀戚戚、聲淚俱下，努力刻畫出一個父母雙亡、受盡兄嫂欺淩，被狠心嫂子賣給六十歲老富商做小妾，不日就要過門的悲情女子形象，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我挽起袖子，露出傷口，取出匕首，神情哀哀：“皇上可知，民女為何會在袖口裡藏一把匕首?”
趙佑大驚，眉目間帶了深深的憐惜：“難道是姑娘不堪受辱，準備自盡?”
我頓時被噎了一下，覺著趙佑的想像力著實比我好多了，當即決定放棄我編的瞎話，同意趙佑猜測。
我眼中含淚，不曾點頭，勝是點頭。
趙佑非常天真，當即義憤填膺地表示：“在我趙國國都，在朕的眼皮底下，竟有這等事情發生，簡直荒唐!朕立馬叫人來，為你解除與那富商的婚約。”
我立馬拽緊了趙佑的袖子，害怕他當真去叫人查，只道：“皇上不知，清官難斷家務事兒。就算皇上救了民女這一回，兄嫂以後也能變著法子欺辱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爹娘去世之時，將家中祖傳秘方交與了我，他們不從我這裡得到，定然不會甘休……”
趙佑瞟了瞟桌上那碗已經光溜溜的、之前盛著臊子面的碗，眼中閃爍著小老鼠掉進大米堆裡的濕噠噠的光芒。
“是、是何秘方?”
瞧著他好騙的模樣和極好的皮相，我內心驀地萌動了一下，故意唉聲歎氣：“是美食秘方，還有幾張世人都以為失傳了的醬料配方，大抵這天下間，只有民女會做了。”
趙佑轉過身來，抓住我的手，眼神十分誠摯，語氣極其熱切。
“既然如此，你便留在禦膳房罷。”
禦膳房，情殺、暗殺、敵殺之洞天福地，放我進去，大抵趙佑想活都難了。
我笑眯眯答道：“好呀。”
03.
我出身于江湖上談之色變的殺手組織天音閣。天音閣成立百年，趙國國君都換了幾代，卻一直高居暗殺榜前三位沒挪過窩。
原因便是趙國地界雖小，占的位置卻極為重要：北鄰齊國，南接大楚。
這兩個兵強馬壯的大國一直想弄死對方，卻有個趙國在中間橫著不讓路，一副既然百姓安樂，你倆就不要來事兒的富貴閒人模樣，讓兩國都恨得牙癢癢。
再加上西面的涼國，一直覬覦趙國地界的物華天寶，故此，自打我出師以來，趙佑便一直牢牢佔據暗殺名單首位不動搖。
也不知是何原因，自打我在宮裡住下，給趙佑送膳食這活兒便極其自然地落在了我頭上，連送湯藥也不能倖免。
我有時候當真懷疑，是否宮裡也有想殺趙佑的人，知曉我是特意來殺他的，便故意讓我攬了這活兒?
我也曾“不勝惶恐”地問過趙佑為何專讓我送膳食給他，畢竟我是一個殺手，也要留條後路給自己，若是趙佑中毒而亡，要抓的首先便是我。
沒想到趙佑面對這個問題，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微微紅了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只道：“宮裡成天在朕面前轉悠的，不是太監便是宮女，著實無趣極了。朕只有對著小霜姑娘，胃口才能好一些。”
我聽了這話，心狠狠地跳了兩下。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天他順手解下送給我的玉佩，原是他極喜愛之物，誰要也沒給過。
我不敢再深想，因為趙佑，是註定成為我刀下亡魂的人。
天音閣一直以“只有你不敢殺的人，沒有我們殺不掉的人”為宗旨橫行江湖，此次接了暗殺國君這樣大的單，我自當完成任務，以免砸了閣主招牌。
可是——
第一日，我端上加了天音閣獨家蒙汗藥的湯羹，親眼盯著趙佑一口一口吃幹抹淨後，一點兒事兒也沒有。
第二日，我換了“閣主出品，必屬精品”的五步倒，眼睜睜地看著趙佑走了幾十步，依舊蹦躂得歡騰。
第三日，我將兩種獨門毒藥混在一起，放了十足十的量，趙佑高高興興吃下我改良版的臊子面後，依舊生龍活虎。
到了第四日，我已經放棄了，什麼毒也沒放，好端端地呈給趙佑，趙佑卻砸吧砸吧嘴，皺眉問道：“小霜姑娘，今兒的味道沒昨日的好，你是不是忘記放什麼東西了?”
……如若不是覺得趙佑堂堂國君不會這麼無聊，我定然會以為他這是在故意耍我。
憂憤抑鬱之下，我溜進了趙佑寢宮的後花園，捉了一條小奶狗，把從天音閣帶出來的毒藥放進小奶狗的食盒裡，端到它鼻子下。
小奶狗拱拱鼻子，居然流著哈喇子舔光了食盒裡的毒藥。
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小奶狗上躥下跳，從烈日當空看到夕陽西下，終於接受了閣主把廚房裡的醬料當成毒藥給了我的事實。
我垂頭喪氣準備溜出後花園，卻在經過趙佑寢宮懸窗的時候頓住了腳步。
鄰窗大炕上，趙佑捧著奏摺看得認真，宮人皆退至殿角，只餘殿內溫暖的燈光照映在他臉上。
趙佑微抿著嘴角，神情專注於手上的奏摺，眉峰微蹙，眼眸如星輝般深邃。
他收斂起在我面前的羞澀之態，我看著，心臟居然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
他認真地看完手上的奏摺，又一頭紮進一旁的案卷中對比著，思考良久才鄭重地在奏摺上寫下朱批。
他眼底還有一絲疲憊，大抵是午後沒歇息的緣故。
從前，我只知趙國皇帝膽小怕事、軟弱不堪，不是在齊楚中間兩邊說好話、和稀泥，便是在趙國這一畝三分地上來回轉悠，借著地處險要的優勢當個享樂皇帝，聲色犬馬好不自在。
可如今，我瞄了瞄趙佑案旁高高一摞的奏摺，和外面已經不早的天色，第一次發覺也許趙佑並不像天下人以為的不務正業。
一臉認真的趙佑著實比平常多出許多魅力，一張俊俏堅毅的側臉，看得我暗暗吞了幾口口水。
我欣賞得差不多後，正打算悄悄溜走不帶走一片雲彩，卻注意到趙佑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蹙緊了眉，額角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來。
趙佑的身子搖搖欲墜，似是想開口呼喚宮人，卻始終沒力氣發出聲音。我心中一沉，想也沒想翻身入窗，在趙佑倒地之前穩穩扶住了他。
趙佑的頭落在我的懷裡，我扶著他帶著微微清香的身軀，感覺到他的體溫通過衣料接觸處傳來，突然紅了臉。
四周宮人立馬呼啦啦地圍過來，趙佑在我懷中勉力掀起眼皮，我清晰地在他眼中見著了對我的依戀。
他這如小鹿般的眼神，差點兒就讓我生出放棄暗殺他的念頭。
趙佑張開嘴，似是要說些什麼，我立馬按捺住撲通撲通的心跳，將耳朵湊在他唇邊。
“小……小霜姑娘，今天的晚膳，你還沒給朕送過來。”
我一口氣，被生生憋在胸口。
04.
我覺得，作為一個殺手，對暗殺物件心軟，是極其不專業的。
這事兒若是傳出去，我以後，可怎麼在天音閣裡混?
所以我將太醫給趙佑抓的藥裡面，偷偷摻了些藥性相克的藥材進去。
將藥碗送到趙佑的寢殿時，他正躺在龍床上，讓太醫把脈。
他見著我驀地一慌，急急掩上月白的中衣，又拉過被子捂在身上。
……皇上你真的不用這樣防範，我真的不會對你做什麼。
太醫叮囑幾句便退下了，而趙佑還捂在被子裡沒動。
我只得上前呈上藥碗：“皇上，您該吃藥了。”
趙佑依舊沒動。
我上前幾步：“皇上，吃藥。”
趙佑從被子裡伸出頭來，有些不敢直視我，聲音沙啞道：“你、你放在那兒吧。”
不親眼見著你喝下去怎麼行?我再上前幾步，將藥碗端到趙佑的面前，言語殷殷道：“皇上，我知道您嫌藥苦，可不喝藥身子怎麼會好呢?身子不好，怎麼處理政事，怎麼為趙國百姓謀福呢?”
趙佑垂下眼眸，殿內明亮的燈光映照在他臉上，格外柔和。
他頓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直視我，神色中居然帶了幾分怯意。
“小霜姑娘，你真的不笑話朕，因為吃壞了肚子才病倒的嗎?”
望著趙佑滿是窘迫的臉，我忽然發覺，他竟然如此在意我。
從小到大，我便生長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溫情是最缺乏的東西。
從未有人如他這般在意我，也未有人像他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甚至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會笑話他。
小半輩子沒嘗過的溫暖，竟然在一個暗殺物件這裡被灌了個飽，我一時慨歎。
思及至此，我一臉真誠答道：“不會。皇上英明神武，怎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兒墮了氣勢。”
趙佑高興地笑起來，唇角的弧度綻放出明亮的色彩，我卻被他臉上的陽光晃得微微分了神。
我腦海裡浮現進宮那天，他不過是聽了我唱作俱佳的一番哭訴，便問也沒問，將我留在了宮裡，好吃好喝地養著。
他這顆赤子之心，放在當今天下各相傾軋的局勢中，簡直是一股清流。
這樣想著，我便覺得手上的藥碗重了幾分。
趙佑過來接過之時，我下意識地拿著藥碗躲了躲，一個不慎，潑在了他身上。
“皇上恕罪!”我慌亂請罪，心底也亂如麻。此刻我恨不能砍掉我這兩隻手：你抖什麼抖哇!
趙佑卻連忙道：“無礙，小霜姑娘，你快起來!”
我抬頭起來，見趙佑此時已完全從被子裡鑽了出來，光滑的絲質中衣從他性感的鎖骨滑到小麥色結實的胸膛上，頓時血脈噴張。
為了制止自己對趙佑做出先奸後殺的禽獸舉動，我立馬端著空藥碗想溜，趙佑卻在身後叫住了我。
我回頭，對上趙佑亮晶晶的眸子。
他道：“朕看出小霜姑娘最近有些不安，是不是覺得朕有些過於器重你讓你有壓力的緣故?”
我感受到他的鄭重，忽而有些情怯，微微側過身，裝作很忙的樣子，收拾地下的狼藉，想插科打諢遮掩過去，趙佑卻伸過雙臂，強迫我與他對視。
他笑起來，似是鼓足了勇氣，之前的怯意一掃而空，眉宇間露出幾分強勢卻溫暖的柔情來。
“朕想告訴小霜姑娘，自打朕見到你的第一眼，便喜歡上了你，不然朕怎會將貼身攜帶多年的玉佩送與你?小霜姑娘，你是朕吃遍趙國，在萬家煙火氣息裡，最讓朕心動的一個。”
我僵硬地道：“皇上您要我家祖傳醬料就直說行不行?”
趙佑又笑了笑：“本來，朕不想這麼早就對你表明心跡的，可蕭國送來和親的公主馬上就要到了，朕不想被你誤會，更不想娶她。小霜，反正朕如今病倒在床，有足夠的理由不見那位公主，你能不能以宮裡女官的身份，替我接待蕭國十二公主，順便，幫我解決掉她?”
不好意思這是什麼劇情展開，我不太懂。
05.
我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直到蕭國公主進入趙國都城這天，趙佑依舊躺在床上裝病。
文武百官得了聖命，每天在我面前哭求，讓我去迎接蕭國公主，我被蹭了一身的鼻涕眼淚，趙佑卻神色悠閒，倚在一旁吃面。
我幾乎就要哭出來了：“皇上，您行行好，放過我行不行?聽聞那蕭國公主是有名的暴躁脾氣，若是見著您沒親自去迎接她，她能把我給活剝了!”
趙佑搖搖頭，遞給我一個放心的眼神：“朕聽聞，蕭國的公主雖普遍剽悍，這十二公主的脾氣卻很好，你無需擔心，只要將她從都城外迎入大使館，便可回宮向朕覆命。”
這不行，我好好的一個殺手，當什麼連接兩國友誼的橋樑?
我視死如歸地抗旨：“皇上，民女沒見過世面，若是冒犯了蕭國公主……民女還想保住這條小命。”
趙佑起身，在我面前站定，雙手捧住我臉頰，認真地道：“這是趙國地界，任她蕭國公主再厲害，敢動朕喜歡的人，朕定然讓她有去無回。”
不對啊，趙佑的設定不應該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無用皇帝嗎?
怎麼突然轉換成了百煉鋼成繞指柔、霸道又深情的絕世好男子呢!
攀著他寬闊的胸膛，感受到他強有力的心跳，此時的我，要淪陷了。
不行!我是一個有職業操守的殺手!
我以強大的定力掙開趙佑的雙手，去都城外迎蕭國公主入城。蕭國公主當真是很矜持，掀起車簾含羞帶怯地看了我一眼，聲若鶯啼地問了我一句：“不知貴國皇帝打算何日與本宮完婚呢?”
我縮了縮腦袋：“不知。”
“那便請你回去催一催，若是晚了，可沒法向我父皇交代。本宮便在這使館等皇上來迎親。”
我腦海中突然出現趙佑和別人分享同一碗臊子面，把他最喜歡的醬汁親昵地抹到那人嘴上，還攜著那人的手登上九重宮闕，接受百官朝拜的情景。
一陣猝不及防的心酸從心中蕩漾開來，我含糊應下，將蕭國公主丟在使館便跑回了宮裡。
回宮時已是黃昏，趙佑在一室溫馨的燈光中站起身來迎我，宮人呼啦啦退下，他彎腰將跪地行禮的我扶起，手掌撫過我額間碎發，輕聲問道：“累了吧?來，朕留著一桌膳食，等你開動。”
我看著他溫暖的側顏，忽然開口：“皇上，蕭國勢大，您真的可以拒絕蕭國的和親嗎?”
要知道，公主都入了都城，趙佑現在的舉動，無疑是一巴掌打在蕭國臉上。
趙佑風輕雲淡地答道：“朕從來沒應承過蕭國的和親請求，這次和親不過是蕭國一廂情願，仗著大國之勢逼朕點頭，以便讓他們的公主來牽制朕，進而攻趙罷了。我趙國地界雖小，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蕭國得逞，挑起戰亂，令百姓生靈塗炭。”
趙佑說著，神色忽然凝重了幾分，他直視我的眼眸，道：“小霜，朕是在戰亂年代中出生的，一直到朕五歲，先帝才平息了趙國戰亂，在當今天下的局勢中找到了穩當的支點，令幾國各有牽制，不能隨意出兵。朕年幼時，見到太多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所以自朕繼位，便發誓要秉承先帝遺願，儘量讓百姓少受戰亂之苦。”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又伸手將我攬入懷中，輕聲安慰：“所以拒絕與蕭國公主的完婚，是朕一開始就決定的事兒，就算沒有遇見你，朕也不會娶她。小霜，別害怕，就算蕭國皇帝因此動怒，也不是你的原因。”
我靜靜倚靠著他，頭一次知曉，這個看起來懵頭懵腦的皇帝，也有兼濟天下的抱負，與別國那些只想著吞併他國的掌權者比起來，他著實算個仁君。
此刻我心底忽然生出些許驕傲來，世人都只道他是個富貴閒人，而我卻能被他攬入懷中，見到他最真實的一面，聽他親口訴說理想與抱負，聲聲入耳，字字堅定。
趙佑拉著我上桌用膳，我愣愣地盯著他只顧著給我夾菜的模樣，手指底下蕭國公主給我的“毒無虛發正宗鶴頂紅”翻了又翻，始終下不去手。
06.
如果說，心軟是一個殺手的障礙，那麼喜歡上要殺的人，便是殺手的末路。
之前我還能自欺欺人，覺得自己只是被趙佑的皮相所迷惑。可自打趙佑將不娶蕭國公主的必要性向我坦陳後，我倆就變得曖昧起來，連共處一室不說話，我都臉上發熱，心跳加快。
走到末路的我又被委派了一個重要的任務。
趙佑將我叫到他的寢宮，非常認真地說：“小霜，蕭國公主這幾日頻頻上書，要求定下婚期，著實很煩。你去告訴她，朕的皇后人選已經定了，讓她回去罷。”
我心下發虛，腳底發汗：“這這這……鴻臚寺沒人了嗎?為啥非得讓我去……”
趙佑勾起嘴角，寵溺一笑：“朕遲早是要娶你的，由你去將她趕走，不是合情合理嗎?”
我臉上突然燒起來，趙佑還順手捏了捏我的臉，笑出聲來：“這樣便臉紅了，可當真面皮薄。罷了，不逗你了，快去。”
我趕緊捂著臉沖出了宮，誰知在宮門口見著了天音閣閣主。我大吃一驚，使勁朝他使眼色，往拐角無人處走去。
老傢伙屁顛屁顛來了，我急急拽過他，問道：“不是吧，閣主，殺趙佑這事兒用得著你親自動手?你還是趕緊回天音閣吧!”
“小徒弟你想多了。”老傢伙擺擺手，“趙國皇帝一直高居我天音閣暗殺榜首卻死不掉，還給我天音閣帶來了不少生意，我這次來，是給他送牌匾的。”
原來閣主不是來殺趙佑的，我心中大定，接著又高高懸起–想殺趙佑的人不是一般的多，會不會有一天，我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帶著灰敗的心情去到使館，蕭國公主見著我，摒退下人，拎起我耳朵。
“蕭霜，你怎麼搞的?當初是你自己拒絕來趙國和親，說要殺趙國皇帝不必搞這麼麻煩，省得你立了功還要成寡婦，你以天音閣殺手身份出手便得。可現在過去這麼久了，趙國皇帝還活得好好的，你怎麼向父皇交代?”
我吃痛叫道：“十一姐，我錯了。”
十一姐放下手，低聲警告我：“你今日安排我與趙國皇帝見一面，催他完婚。不然，我只能稟告父皇和親不成，父皇若是大怒出兵，你的趙國皇帝便活不了了–別騙我，你到如今也沒能成功殺掉他，難道不是對他有情的緣故?”
我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後應下。
將十一姐帶到宮中見趙佑時，我使勁睜大了眼睛，以確定她不會做出投毒、刺殺等不太好的舉動。
我迎著風流著淚，被自己的“敬業精神”感動了。
可趙佑這小子一見到十一姐，就一副喜不自勝的表情，完全忘了之前的豪言壯語，追著十一姐問婚期，還興致衝衝地宣了禮部的人進來商量婚事。
我在一旁風中淩亂：親，說好的海誓山盟呢?
我看著趙佑對著十一姐笑得春風得意，一顆心似被擠得透不過氣來，難受又窒息。怪道君王無情薄性，本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特別的，原來還是與其他人一樣。
我知道我不該傷心，他不想娶我了，本是正好。我癡癡地望著他明亮的臉龐，竟覺得自己如跌下深淵般失去了反抗的力氣，只能任心裡淚流成河，但面上依舊強忍著痛苦，不動聲色。
將十一姐送出宮後，趙佑好似終於記起我的存在，嘴角咧到腮邊，一臉燦爛的笑可以與日月爭輝。
“小霜，你可知十二公主喜歡什麼吃食?我好在宮裡預備著，免得她嫁進宮後不習慣。”
我面無表情：“我不知道謝謝。”
07.
趙佑是個負心的皇帝。
自從定好婚期，趙佑便如火如荼地投入到迎娶蕭國公主的準備工作中，再沒空與我聊人生、聊理想、聊蕭國公主不可娶的必要性。
我此時才發覺趙佑在我心裡占了多重要的位置。他沒再催著我上膳食，沒再和我討論每天的飯菜鹽放多了、油放少了、醬醋到底要不要放，我心裡空蕩蕩的。
我看著他為了迎娶十一姐，連正餐都是隨便對付幾口的模樣，涼意從頭躥到腳。
雖然他變了心，我卻越來越不可自拔。有時他在禦書房裡待一整天，我便在旁邊看了他一整天，生怕過了這段日子，便再也見不著他了。
所以十一姐要嫁進宮來弄死趙佑時，我是堅決要阻止的。
我屁顛屁顛跑去找沉浸在選大婚宮殿的窗花花色中的趙佑，小心翼翼地問：“皇上，蕭國公主定然是沒帶好心嫁進來的，您真要娶她?”
趙佑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深深的笑：“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趙佑這麼不要臉呢?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思索良久後打算採取迂回戰略，以道聼塗説為由，向趙佑灌輸蕭國十二公主各種不好的一面。
趙佑卻板著手指細數：“會踢被子的皇后身體好，我喜歡。沒有皇后儀態也不打緊，朕不是也挺親民的嗎?會吃更好啊，朕還怕她不會吃呢。”
我迎風飄蕩，若是早知道趙佑這麼能包容我，當初直接嫁過來便是了。
離婚期越來越近，無奈之下，我只能去找十一姐，請求她將我們的身份換回來，代替我來趙國已經夠麻煩她了，成親這種事我自己來便好。
十一姐冷哼一聲：“讓你去?你能下手殺了他嗎?若是任務完不成，父皇的怒火，誰來承受?”她說著，語調一轉，“不過這趙國皇帝當真是好皮相、好風度，比起姐姐們嫁的蕭國官吏好太多了，能與他做幾天夫妻，也算值了。”
我滿心惆悵，蕭國的公 主多，便不值錢，而我一個自幼流落民間，還入了天音閣這等江湖組織的公主，便更不受寵愛。
故此，這個送來趙國和親之時刺殺皇帝的炮灰任務就落到了我身上。畢竟，在一大群公主裡面，我是最會殺人的，在一大群殺手裡面，我是長得最好看的。
我腦海中浮現趙佑那日說起他秉承先帝遺願時的滿腔熱血，想著若是父皇對我也有趙佑對子民那般仁慈，我也不會如今日般難受。
窮途末路之下，我只得使出終極大招：將趙佑打暈扛回天音閣，等這事兒平息了，再拿蕭國公主不可娶的必要性來好好教育他。
可還沒等我進宮門，迎面一群人馬就朝我撲來，我躲閃不及，正好被他們擄住，塞進了馬車裡。
救命哇!
08.
以我一個殺手的眼光來看，這幫劫匪很沒有職業精神。
不和我搭話可以理解，不讓我出門可以理解，不過非按著我不讓亂動往我臉上塗塗畫畫是什麼鬼?
我擔心著趙佑的處境，幾次想逃，都被他們摁住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往我腦袋上蓋了一塊布，架著我出了門。
我只覺周身沉甸甸的，十分懷疑他們為了不讓我逃跑，在我全身上套了二三十斤的鐵鍊。
周圍一片鬧哄哄的，入目是一片模糊的紅，我坐在馬車裡，覺著身子都要被顛散架了，又累又困之下，我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一個拖著長音的公鴨嗓在外念著：“吉時已到，請皇后娘娘下轎–”
我一個激靈便清醒了，今日正是趙佑定下的婚期，也是十一姐帶著蕭國皇室的“毒妃子毒大臣的正宗鶴頂紅”入宮弄死趙佑之時，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趕緊爬起來擼起腦袋上的布準備往外沖，卻沖到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裡。
趙佑一身英氣逼人的大紅喜服，和我身上的顏色連成一片。
他低頭凝視著我，嘴角緩慢勾勒出醉人的笑，如一泓春水，化開在我心頭。
“怎麼了皇后，等不及了?”
我睜大眼睛愣愣地盯著他，俊朗的容顏恍若隔世，之前的委屈與心酸，碰到他此刻對著我的暖意笑容，好似泡沫破碎一般化為無形。
我未曾料到，經歷了這麼多挫折與錯過，還能與他執手，還能緊緊依靠在他身上。
“皇上，你這是要娶我?你確定沒搞錯?”我低頭看見自己身上大紅的鳳冠霞帔，聲音有些縹緲地問道。
趙佑將馬車車簾掀開，一把將我抱了出來，在外面大好的天光中，朗聲道：“朕要娶的是蕭國十二公主，難道你不是嗎?”
幸福來得太突然，我抱住趙佑的脖子，死命點頭：“是的是的!不過皇上是怎麼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是天音閣閣主告訴朕的，不然朕怎會突然答應與蕭國和親?”
我頓時被嚇得從趙佑的懷裡跳下來，那老頭也太會坑人了，從他嘴裡說出我的身份，不也告訴了趙佑，我不僅是蕭國動機不純良的公主，更是天音閣要來弄死他的殺手嗎?!
趙佑見著我這副模樣，輕聲笑了笑，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急不緩為我整理起衣裳來。
他道：“小霜，朕覺得自己很幸運。當初遇見了你，喜歡上你，為了拒絕蕭國的和親，朕是有下血本的打算的。可緣分卻是如此奇妙，朕喜歡上的人，正好是朕要娶的人。所以，朕雖不知你為何喬裝打扮，扮成民女來到趙國，也不會在意。因為朕親眼見著，你以為朕要娶你姐姐的時候，千方百計阻止的模樣，便知你是不願朕受傷害的。”
趙佑說著，眉目間又溢出絲絲縷縷心疼的神色。
“閣主說了你的身世，朕才知曉，從前你的日子這般難過。小霜，以後便由朕來心疼你。還有，為了不動聲色將你姐姐送走，娶到真正的十二公主，朕使了個掉包的小手段，沒有事先告訴你，也是怕你害羞不肯應承……”
趙佑的聲音如春雨般浸濕了我的雙眼，此刻的他，於我而言，是久旱的甘霖。
我想起父皇的冷待，兄姐的欺淩，默默放棄作為公主的可憐的尊榮，一個人來到趙國，在踽踽獨行的關口遇見了一片赤誠的趙佑–其實我當真沒有殺人的膽量，在天音閣還經常被老頭取笑我丟了殺手的臉。
於是到父皇讓我去和親順便弄死趙佑的旨意時，想著父女親情涼薄不過一張紙，便賭氣，單槍匹馬來了趙國。
幸好我遇見了趙佑，想著初次見面時他笨拙而急切地去端面，沒有識破我背後的殺機，把我安頓在禦膳房當差，又傻乎乎放心地吃著我端上來的飯菜。
他對想要殺他的我聊人生、聊理想、聊感情，聊到我心軟，聊到我不可自拔，聊到我反過來保護他，讓我手上終是沒沾上罪孽。
既然想開了，我便坦陳道：“皇上，我想你大抵也猜到了，我一開始接近你，是要刺殺你的，你不怪我嗎?”
趙佑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眼神裡有藏不住的寵溺：“不怪。因為朕知道，就算朕沒有陰差陽錯躲過你的刺殺，沒有老閣主把醬料當成毒藥給你的烏龍，你也下不了手殺我。善良的人終究會心軟，不然你在宮裡這麼久，用哪種方法不能把朕解決掉?”
我覺著不對：“你怎知閣主把醬料當成毒藥給了我?”
趙佑摸了摸下巴，湊到我耳邊，鼻尖溫軟的氣息攜著疏闊清風緩緩撫過我臉頰，醇厚的嗓音低沉地在我耳邊響起。
“天音閣是趙國皇室開的，為的是收集江湖消息、掩人耳目，不然你以為，趙國歷代皇帝都居暗殺榜前三位，怎麼會一個也沒被刺殺成功?”
我目瞪口呆，感情這些年，天音閣出去刺殺趙國皇帝的殺手，都是用幾罐醬料刺殺皇帝的。
也不知歷經幾朝，有沒有評選出最受歡迎口味的“毒藥”?
趙佑攜了我的手，緩緩登上九重宮闕，接受底下百官參拜。我見著這幅海晏河清的景象，望著身側之人俊朗溫情的容顏，忽地將心中煩憂都拋開了。
父皇怪罪又如何?兄姐指責又如何?我不是誰的工具，而是趙佑的愛人，站在他身側，看著他用並不寬闊的脊樑，承擔起四海升平的責任，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就算有來日的煩憂，好歹我與趙佑，都不再孤單。
情之所至，我驀然濕了眼眶，在禮部官員唱禱告廟的駢文聲中，我偷偷拉了一下趙佑的衣角。
他輕輕轉過頭來，額上灑落著細碎的暖陽：“皇后，是不是餓了?”
我迎上暖陽的光輝，努力吸了吸鼻子，輕輕附在他耳邊道。
“是餓了，所以皇上，等會兒回去，你想吃蒙汗藥還是五步倒口味的臊子面?”
順帶在心內默默吐槽：原來要殺他的人這麼多，那我可得抓緊了，儘量讓他死在我手上，要是第一單便被人截胡了，閣主那老頭子還不知會怎麼笑話我。福至心靈，我立馬“甚是嬌弱”地起身拽住趙佑衣袖，眼神含嬌帶怯：“原來是皇上救了民女，這是民女的福氣，民女斗膽，請皇上救人救到底罷。”
趙佑驚異地一挑眉，遮掩住猝不及防露出的一絲欣喜，道：“這從何說來?”
我哀哀戚戚、聲淚俱下，努力刻畫出一個父母雙亡、受盡兄嫂欺淩，被狠心嫂子賣給六十歲老富商做小妾，不日就要過門的悲情女子形象，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我挽起袖子，露出傷口，取出匕首，神情哀哀：“皇上可知，民女為何會在袖口裡藏一把匕首?”
趙佑大驚，眉目間帶了深深的憐惜：“難道是姑娘不堪受辱，準備自盡?”
我頓時被噎了一下，覺著趙佑的想像力著實比我好多了，當即決定放棄我編的瞎話，同意趙佑猜測。
我眼中含淚，不曾點頭，勝是點頭。
趙佑非常天真，當即義憤填膺地表示：“在我趙國國都，在朕的眼皮底下，竟有這等事情發生，簡直荒唐!朕立馬叫人來，為你解除與那富商的婚約。”
我立馬拽緊了趙佑的袖子，害怕他當真去叫人查，只道：“皇上不知，清官難斷家務事兒。就算皇上救了民女這一回，兄嫂以後也能變著法子欺辱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爹娘去世之時，將家中祖傳秘方交與了我，他們不從我這裡得到，定然不會甘休……”
趙佑瞟了瞟桌上那碗已經光溜溜的、之前盛著臊子面的碗，眼中閃爍著小老鼠掉進大米堆裡的濕噠噠的光芒。
“是、是何秘方?”
瞧著他好騙的模樣和極好的皮相，我內心驀地萌動了一下，故意唉聲歎氣：“是美食秘方，還有幾張世人都以為失傳了的醬料配方，大抵這天下間，只有民女會做了。”
趙佑轉過身來，抓住我的手，眼神十分誠摯，語氣極其熱切。
“既然如此，你便留在禦膳房罷。”
禦膳房，情殺、暗殺、敵殺之洞天福地，放我進去，大抵趙佑想活都難了。
我笑眯眯答道：“好呀。”
03.
我出身于江湖上談之色變的殺手組織天音閣。天音閣成立百年，趙國國君都換了幾代，卻一直高居暗殺榜前三位沒挪過窩。
原因便是趙國地界雖小，占的位置卻極為重要：北鄰齊國，南接大楚。
這兩個兵強馬壯的大國一直想弄死對方，卻有個趙國在中間橫著不讓路，一副既然百姓安樂，你倆就不要來事兒的富貴閒人模樣，讓兩國都恨得牙癢癢。
再加上西面的涼國，一直覬覦趙國地界的物華天寶，故此，自打我出師以來，趙佑便一直牢牢佔據暗殺名單首位不動搖。
也不知是何原因，自打我在宮裡住下，給趙佑送膳食這活兒便極其自然地落在了我頭上，連送湯藥也不能倖免。
我有時候當真懷疑，是否宮裡也有想殺趙佑的人，知曉我是特意來殺他的，便故意讓我攬了這活兒?
我也曾“不勝惶恐”地問過趙佑為何專讓我送膳食給他，畢竟我是一個殺手，也要留條後路給自己，若是趙佑中毒而亡，要抓的首先便是我。
沒想到趙佑面對這個問題，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微微紅了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只道：“宮裡成天在朕面前轉悠的，不是太監便是宮女，著實無趣極了。朕只有對著小霜姑娘，胃口才能好一些。”
我聽了這話，心狠狠地跳了兩下。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天他順手解下送給我的玉佩，原是他極喜愛之物，誰要也沒給過。
我不敢再深想，因為趙佑，是註定成為我刀下亡魂的人。
天音閣一直以“只有你不敢殺的人，沒有我們殺不掉的人”為宗旨橫行江湖，此次接了暗殺國君這樣大的單，我自當完成任務，以免砸了閣主招牌。
可是——
第一日，我端上加了天音閣獨家蒙汗藥的湯羹，親眼盯著趙佑一口一口吃幹抹淨後，一點兒事兒也沒有。
第二日，我換了“閣主出品，必屬精品”的五步倒，眼睜睜地看著趙佑走了幾十步，依舊蹦躂得歡騰。
第三日，我將兩種獨門毒藥混在一起，放了十足十的量，趙佑高高興興吃下我改良版的臊子面後，依舊生龍活虎。
到了第四日，我已經放棄了，什麼毒也沒放，好端端地呈給趙佑，趙佑卻砸吧砸吧嘴，皺眉問道：“小霜姑娘，今兒的味道沒昨日的好，你是不是忘記放什麼東西了?”
……如若不是覺得趙佑堂堂國君不會這麼無聊，我定然會以為他這是在故意耍我。
憂憤抑鬱之下，我溜進了趙佑寢宮的後花園，捉了一條小奶狗，把從天音閣帶出來的毒藥放進小奶狗的食盒裡，端到它鼻子下。
小奶狗拱拱鼻子，居然流著哈喇子舔光了食盒裡的毒藥。
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小奶狗上躥下跳，從烈日當空看到夕陽西下，終於接受了閣主把廚房裡的醬料當成毒藥給了我的事實。
我垂頭喪氣準備溜出後花園，卻在經過趙佑寢宮懸窗的時候頓住了腳步。
鄰窗大炕上，趙佑捧著奏摺看得認真，宮人皆退至殿角，只餘殿內溫暖的燈光照映在他臉上。
趙佑微抿著嘴角，神情專注於手上的奏摺，眉峰微蹙，眼眸如星輝般深邃。
他收斂起在我面前的羞澀之態，我看著，心臟居然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
他認真地看完手上的奏摺，又一頭紮進一旁的案卷中對比著，思考良久才鄭重地在奏摺上寫下朱批。
他眼底還有一絲疲憊，大抵是午後沒歇息的緣故。
從前，我只知趙國皇帝膽小怕事、軟弱不堪，不是在齊楚中間兩邊說好話、和稀泥，便是在趙國這一畝三分地上來回轉悠，借著地處險要的優勢當個享樂皇帝，聲色犬馬好不自在。
可如今，我瞄了瞄趙佑案旁高高一摞的奏摺，和外面已經不早的天色，第一次發覺也許趙佑並不像天下人以為的不務正業。
一臉認真的趙佑著實比平常多出許多魅力，一張俊俏堅毅的側臉，看得我暗暗吞了幾口口水。
我欣賞得差不多後，正打算悄悄溜走不帶走一片雲彩，卻注意到趙佑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蹙緊了眉，額角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來。
趙佑的身子搖搖欲墜，似是想開口呼喚宮人，卻始終沒力氣發出聲音。我心中一沉，想也沒想翻身入窗，在趙佑倒地之前穩穩扶住了他。
趙佑的頭落在我的懷裡，我扶著他帶著微微清香的身軀，感覺到他的體溫通過衣料接觸處傳來，突然紅了臉。
四周宮人立馬呼啦啦地圍過來，趙佑在我懷中勉力掀起眼皮，我清晰地在他眼中見著了對我的依戀。
他這如小鹿般的眼神，差點兒就讓我生出放棄暗殺他的念頭。
趙佑張開嘴，似是要說些什麼，我立馬按捺住撲通撲通的心跳，將耳朵湊在他唇邊。
“小……小霜姑娘，今天的晚膳，你還沒給朕送過來。”
我一口氣，被生生憋在胸口。
04.
我覺得，作為一個殺手，對暗殺物件心軟，是極其不專業的。
這事兒若是傳出去，我以後，可怎麼在天音閣裡混?
所以我將太醫給趙佑抓的藥裡面，偷偷摻了些藥性相克的藥材進去。
將藥碗送到趙佑的寢殿時，他正躺在龍床上，讓太醫把脈。
他見著我驀地一慌，急急掩上月白的中衣，又拉過被子捂在身上。
……皇上你真的不用這樣防範，我真的不會對你做什麼。
太醫叮囑幾句便退下了，而趙佑還捂在被子裡沒動。
我只得上前呈上藥碗：“皇上，您該吃藥了。”
趙佑依舊沒動。
我上前幾步：“皇上，吃藥。”
趙佑從被子裡伸出頭來，有些不敢直視我，聲音沙啞道：“你、你放在那兒吧。”
不親眼見著你喝下去怎麼行?我再上前幾步，將藥碗端到趙佑的面前，言語殷殷道：“皇上，我知道您嫌藥苦，可不喝藥身子怎麼會好呢?身子不好，怎麼處理政事，怎麼為趙國百姓謀福呢?”
趙佑垂下眼眸，殿內明亮的燈光映照在他臉上，格外柔和。
他頓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直視我，神色中居然帶了幾分怯意。
“小霜姑娘，你真的不笑話朕，因為吃壞了肚子才病倒的嗎?”
望著趙佑滿是窘迫的臉，我忽然發覺，他竟然如此在意我。
從小到大，我便生長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溫情是最缺乏的東西。
從未有人如他這般在意我，也未有人像他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甚至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會笑話他。
小半輩子沒嘗過的溫暖，竟然在一個暗殺物件這裡被灌了個飽，我一時慨歎。
思及至此，我一臉真誠答道：“不會。皇上英明神武，怎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兒墮了氣勢。”
趙佑高興地笑起來，唇角的弧度綻放出明亮的色彩，我卻被他臉上的陽光晃得微微分了神。
我腦海裡浮現進宮那天，他不過是聽了我唱作俱佳的一番哭訴，便問也沒問，將我留在了宮裡，好吃好喝地養著。
他這顆赤子之心，放在當今天下各相傾軋的局勢中，簡直是一股清流。
這樣想著，我便覺得手上的藥碗重了幾分。
趙佑過來接過之時，我下意識地拿著藥碗躲了躲，一個不慎，潑在了他身上。
“皇上恕罪!”我慌亂請罪，心底也亂如麻。此刻我恨不能砍掉我這兩隻手：你抖什麼抖哇!
趙佑卻連忙道：“無礙，小霜姑娘，你快起來!”
我抬頭起來，見趙佑此時已完全從被子裡鑽了出來，光滑的絲質中衣從他性感的鎖骨滑到小麥色結實的胸膛上，頓時血脈噴張。
為了制止自己對趙佑做出先奸後殺的禽獸舉動，我立馬端著空藥碗想溜，趙佑卻在身後叫住了我。
我回頭，對上趙佑亮晶晶的眸子。
他道：“朕看出小霜姑娘最近有些不安，是不是覺得朕有些過於器重你讓你有壓力的緣故?”
我感受到他的鄭重，忽而有些情怯，微微側過身，裝作很忙的樣子，收拾地下的狼藉，想插科打諢遮掩過去，趙佑卻伸過雙臂，強迫我與他對視。
他笑起來，似是鼓足了勇氣，之前的怯意一掃而空，眉宇間露出幾分強勢卻溫暖的柔情來。
“朕想告訴小霜姑娘，自打朕見到你的第一眼，便喜歡上了你，不然朕怎會將貼身攜帶多年的玉佩送與你?小霜姑娘，你是朕吃遍趙國，在萬家煙火氣息裡，最讓朕心動的一個。”
我僵硬地道：“皇上您要我家祖傳醬料就直說行不行?”
趙佑又笑了笑：“本來，朕不想這麼早就對你表明心跡的，可蕭國送來和親的公主馬上就要到了，朕不想被你誤會，更不想娶她。小霜，反正朕如今病倒在床，有足夠的理由不見那位公主，你能不能以宮裡女官的身份，替我接待蕭國十二公主，順便，幫我解決掉她?”
不好意思這是什麼劇情展開，我不太懂。
05.
我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直到蕭國公主進入趙國都城這天，趙佑依舊躺在床上裝病。
文武百官得了聖命，每天在我面前哭求，讓我去迎接蕭國公主，我被蹭了一身的鼻涕眼淚，趙佑卻神色悠閒，倚在一旁吃面。
我幾乎就要哭出來了：“皇上，您行行好，放過我行不行?聽聞那蕭國公主是有名的暴躁脾氣，若是見著您沒親自去迎接她，她能把我給活剝了!”
趙佑搖搖頭，遞給我一個放心的眼神：“朕聽聞，蕭國的公主雖普遍剽悍，這十二公主的脾氣卻很好，你無需擔心，只要將她從都城外迎入大使館，便可回宮向朕覆命。”
這不行，我好好的一個殺手，當什麼連接兩國友誼的橋樑?
我視死如歸地抗旨：“皇上，民女沒見過世面，若是冒犯了蕭國公主……民女還想保住這條小命。”
趙佑起身，在我面前站定，雙手捧住我臉頰，認真地道：“這是趙國地界，任她蕭國公主再厲害，敢動朕喜歡的人，朕定然讓她有去無回。”
不對啊，趙佑的設定不應該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無用皇帝嗎?
怎麼突然轉換成了百煉鋼成繞指柔、霸道又深情的絕世好男子呢!
攀著他寬闊的胸膛，感受到他強有力的心跳，此時的我，要淪陷了。
不行!我是一個有職業操守的殺手!
我以強大的定力掙開趙佑的雙手，去都城外迎蕭國公主入城。蕭國公主當真是很矜持，掀起車簾含羞帶怯地看了我一眼，聲若鶯啼地問了我一句：“不知貴國皇帝打算何日與本宮完婚呢?”
我縮了縮腦袋：“不知。”
“那便請你回去催一催，若是晚了，可沒法向我父皇交代。本宮便在這使館等皇上來迎親。”
我腦海中突然出現趙佑和別人分享同一碗臊子面，把他最喜歡的醬汁親昵地抹到那人嘴上，還攜著那人的手登上九重宮闕，接受百官朝拜的情景。
一陣猝不及防的心酸從心中蕩漾開來，我含糊應下，將蕭國公主丟在使館便跑回了宮裡。
回宮時已是黃昏，趙佑在一室溫馨的燈光中站起身來迎我，宮人呼啦啦退下，他彎腰將跪地行禮的我扶起，手掌撫過我額間碎發，輕聲問道：“累了吧?來，朕留著一桌膳食，等你開動。”
我看著他溫暖的側顏，忽然開口：“皇上，蕭國勢大，您真的可以拒絕蕭國的和親嗎?”
要知道，公主都入了都城，趙佑現在的舉動，無疑是一巴掌打在蕭國臉上。
趙佑風輕雲淡地答道：“朕從來沒應承過蕭國的和親請求，這次和親不過是蕭國一廂情願，仗著大國之勢逼朕點頭，以便讓他們的公主來牽制朕，進而攻趙罷了。我趙國地界雖小，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蕭國得逞，挑起戰亂，令百姓生靈塗炭。”
趙佑說著，神色忽然凝重了幾分，他直視我的眼眸，道：“小霜，朕是在戰亂年代中出生的，一直到朕五歲，先帝才平息了趙國戰亂，在當今天下的局勢中找到了穩當的支點，令幾國各有牽制，不能隨意出兵。朕年幼時，見到太多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所以自朕繼位，便發誓要秉承先帝遺願，儘量讓百姓少受戰亂之苦。”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又伸手將我攬入懷中，輕聲安慰：“所以拒絕與蕭國公主的完婚，是朕一開始就決定的事兒，就算沒有遇見你，朕也不會娶她。小霜，別害怕，就算蕭國皇帝因此動怒，也不是你的原因。”
我靜靜倚靠著他，頭一次知曉，這個看起來懵頭懵腦的皇帝，也有兼濟天下的抱負，與別國那些只想著吞併他國的掌權者比起來，他著實算個仁君。
此刻我心底忽然生出些許驕傲來，世人都只道他是個富貴閒人，而我卻能被他攬入懷中，見到他最真實的一面，聽他親口訴說理想與抱負，聲聲入耳，字字堅定。
趙佑拉著我上桌用膳，我愣愣地盯著他只顧著給我夾菜的模樣，手指底下蕭國公主給我的“毒無虛發正宗鶴頂紅”翻了又翻，始終下不去手。
06.
如果說，心軟是一個殺手的障礙，那麼喜歡上要殺的人，便是殺手的末路。
之前我還能自欺欺人，覺得自己只是被趙佑的皮相所迷惑。可自打趙佑將不娶蕭國公主的必要性向我坦陳後，我倆就變得曖昧起來，連共處一室不說話，我都臉上發熱，心跳加快。
走到末路的我又被委派了一個重要的任務。
趙佑將我叫到他的寢宮，非常認真地說：“小霜，蕭國公主這幾日頻頻上書，要求定下婚期，著實很煩。你去告訴她，朕的皇后人選已經定了，讓她回去罷。”
我心下發虛，腳底發汗：“這這這……鴻臚寺沒人了嗎?為啥非得讓我去……”
趙佑勾起嘴角，寵溺一笑：“朕遲早是要娶你的，由你去將她趕走，不是合情合理嗎?”
我臉上突然燒起來，趙佑還順手捏了捏我的臉，笑出聲來：“這樣便臉紅了，可當真面皮薄。罷了，不逗你了，快去。”
我趕緊捂著臉沖出了宮，誰知在宮門口見著了天音閣閣主。我大吃一驚，使勁朝他使眼色，往拐角無人處走去。
老傢伙屁顛屁顛來了，我急急拽過他，問道：“不是吧，閣主，殺趙佑這事兒用得著你親自動手?你還是趕緊回天音閣吧!”
“小徒弟你想多了。”老傢伙擺擺手，“趙國皇帝一直高居我天音閣暗殺榜首卻死不掉，還給我天音閣帶來了不少生意，我這次來，是給他送牌匾的。”
原來閣主不是來殺趙佑的，我心中大定，接著又高高懸起–想殺趙佑的人不是一般的多，會不會有一天，我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帶著灰敗的心情去到使館，蕭國公主見著我，摒退下人，拎起我耳朵。
“蕭霜，你怎麼搞的?當初是你自己拒絕來趙國和親，說要殺趙國皇帝不必搞這麼麻煩，省得你立了功還要成寡婦，你以天音閣殺手身份出手便得。可現在過去這麼久了，趙國皇帝還活得好好的，你怎麼向父皇交代?”
我吃痛叫道：“十一姐，我錯了。”
十一姐放下手，低聲警告我：“你今日安排我與趙國皇帝見一面，催他完婚。不然，我只能稟告父皇和親不成，父皇若是大怒出兵，你的趙國皇帝便活不了了–別騙我，你到如今也沒能成功殺掉他，難道不是對他有情的緣故?”
我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後應下。
將十一姐帶到宮中見趙佑時，我使勁睜大了眼睛，以確定她不會做出投毒、刺殺等不太好的舉動。
我迎著風流著淚，被自己的“敬業精神”感動了。
可趙佑這小子一見到十一姐，就一副喜不自勝的表情，完全忘了之前的豪言壯語，追著十一姐問婚期，還興致衝衝地宣了禮部的人進來商量婚事。
我在一旁風中淩亂：親，說好的海誓山盟呢?
我看著趙佑對著十一姐笑得春風得意，一顆心似被擠得透不過氣來，難受又窒息。怪道君王無情薄性，本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特別的，原來還是與其他人一樣。
我知道我不該傷心，他不想娶我了，本是正好。我癡癡地望著他明亮的臉龐，竟覺得自己如跌下深淵般失去了反抗的力氣，只能任心裡淚流成河，但面上依舊強忍著痛苦，不動聲色。
將十一姐送出宮後，趙佑好似終於記起我的存在，嘴角咧到腮邊，一臉燦爛的笑可以與日月爭輝。
“小霜，你可知十二公主喜歡什麼吃食?我好在宮裡預備著，免得她嫁進宮後不習慣。”
我面無表情：“我不知道謝謝。”
07.
趙佑是個負心的皇帝。
自從定好婚期，趙佑便如火如荼地投入到迎娶蕭國公主的準備工作中，再沒空與我聊人生、聊理想、聊蕭國公主不可娶的必要性。
我此時才發覺趙佑在我心裡占了多重要的位置。他沒再催著我上膳食，沒再和我討論每天的飯菜鹽放多了、油放少了、醬醋到底要不要放，我心裡空蕩蕩的。
我看著他為了迎娶十一姐，連正餐都是隨便對付幾口的模樣，涼意從頭躥到腳。
雖然他變了心，我卻越來越不可自拔。有時他在禦書房裡待一整天，我便在旁邊看了他一整天，生怕過了這段日子，便再也見不著他了。
所以十一姐要嫁進宮來弄死趙佑時，我是堅決要阻止的。
我屁顛屁顛跑去找沉浸在選大婚宮殿的窗花花色中的趙佑，小心翼翼地問：“皇上，蕭國公主定然是沒帶好心嫁進來的，您真要娶她?”
趙佑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深深的笑：“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趙佑這麼不要臉呢?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思索良久後打算採取迂回戰略，以道聼塗説為由，向趙佑灌輸蕭國十二公主各種不好的一面。
趙佑卻板著手指細數：“會踢被子的皇后身體好，我喜歡。沒有皇后儀態也不打緊，朕不是也挺親民的嗎?會吃更好啊，朕還怕她不會吃呢。”
我迎風飄蕩，若是早知道趙佑這麼能包容我，當初直接嫁過來便是了。
離婚期越來越近，無奈之下，我只能去找十一姐，請求她將我們的身份換回來，代替我來趙國已經夠麻煩她了，成親這種事我自己來便好。
十一姐冷哼一聲：“讓你去?你能下手殺了他嗎?若是任務完不成，父皇的怒火，誰來承受?”她說著，語調一轉，“不過這趙國皇帝當真是好皮相、好風度，比起姐姐們嫁的蕭國官吏好太多了，能與他做幾天夫妻，也算值了。”
我滿心惆悵，蕭國的公 主多，便不值錢，而我一個自幼流落民間，還入了天音閣這等江湖組織的公主，便更不受寵愛。
故此，這個送來趙國和親之時刺殺皇帝的炮灰任務就落到了我身上。畢竟，在一大群公主裡面，我是最會殺人的，在一大群殺手裡面，我是長得最好看的。
我腦海中浮現趙佑那日說起他秉承先帝遺願時的滿腔熱血，想著若是父皇對我也有趙佑對子民那般仁慈，我也不會如今日般難受。
窮途末路之下，我只得使出終極大招：將趙佑打暈扛回天音閣，等這事兒平息了，再拿蕭國公主不可娶的必要性來好好教育他。
可還沒等我進宮門，迎面一群人馬就朝我撲來，我躲閃不及，正好被他們擄住，塞進了馬車裡。
救命哇!
08.
以我一個殺手的眼光來看，這幫劫匪很沒有職業精神。
不和我搭話可以理解，不讓我出門可以理解，不過非按著我不讓亂動往我臉上塗塗畫畫是什麼鬼?
我擔心著趙佑的處境，幾次想逃，都被他們摁住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往我腦袋上蓋了一塊布，架著我出了門。
我只覺周身沉甸甸的，十分懷疑他們為了不讓我逃跑，在我全身上套了二三十斤的鐵鍊。
周圍一片鬧哄哄的，入目是一片模糊的紅，我坐在馬車裡，覺著身子都要被顛散架了，又累又困之下，我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一個拖著長音的公鴨嗓在外念著：“吉時已到，請皇后娘娘下轎–”
我一個激靈便清醒了，今日正是趙佑定下的婚期，也是十一姐帶著蕭國皇室的“毒妃子毒大臣的正宗鶴頂紅”入宮弄死趙佑之時，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趕緊爬起來擼起腦袋上的布準備往外沖，卻沖到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裡。
趙佑一身英氣逼人的大紅喜服，和我身上的顏色連成一片。
他低頭凝視著我，嘴角緩慢勾勒出醉人的笑，如一泓春水，化開在我心頭。
“怎麼了皇后，等不及了?”
我睜大眼睛愣愣地盯著他，俊朗的容顏恍若隔世，之前的委屈與心酸，碰到他此刻對著我的暖意笑容，好似泡沫破碎一般化為無形。
我未曾料到，經歷了這麼多挫折與錯過，還能與他執手，還能緊緊依靠在他身上。
“皇上，你這是要娶我?你確定沒搞錯?”我低頭看見自己身上大紅的鳳冠霞帔，聲音有些縹緲地問道。
趙佑將馬車車簾掀開，一把將我抱了出來，在外面大好的天光中，朗聲道：“朕要娶的是蕭國十二公主，難道你不是嗎?”
幸福來得太突然，我抱住趙佑的脖子，死命點頭：“是的是的!不過皇上是怎麼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是天音閣閣主告訴朕的，不然朕怎會突然答應與蕭國和親?”
我頓時被嚇得從趙佑的懷裡跳下來，那老頭也太會坑人了，從他嘴裡說出我的身份，不也告訴了趙佑，我不僅是蕭國動機不純良的公主，更是天音閣要來弄死他的殺手嗎?!
趙佑見著我這副模樣，輕聲笑了笑，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急不緩為我整理起衣裳來。
他道：“小霜，朕覺得自己很幸運。當初遇見了你，喜歡上你，為了拒絕蕭國的和親，朕是有下血本的打算的。可緣分卻是如此奇妙，朕喜歡上的人，正好是朕要娶的人。所以，朕雖不知你為何喬裝打扮，扮成民女來到趙國，也不會在意。因為朕親眼見著，你以為朕要娶你姐姐的時候，千方百計阻止的模樣，便知你是不願朕受傷害的。”
趙佑說著，眉目間又溢出絲絲縷縷心疼的神色。
“閣主說了你的身世，朕才知曉，從前你的日子這般難過。小霜，以後便由朕來心疼你。還有，為了不動聲色將你姐姐送走，娶到真正的十二公主，朕使了個掉包的小手段，沒有事先告訴你，也是怕你害羞不肯應承……”
趙佑的聲音如春雨般浸濕了我的雙眼，此刻的他，於我而言，是久旱的甘霖。
我想起父皇的冷待，兄姐的欺淩，默默放棄作為公主的可憐的尊榮，一個人來到趙國，在踽踽獨行的關口遇見了一片赤誠的趙佑–其實我當真沒有殺人的膽量，在天音閣還經常被老頭取笑我丟了殺手的臉。
於是到父皇讓我去和親順便弄死趙佑的旨意時，想著父女親情涼薄不過一張紙，便賭氣，單槍匹馬來了趙國。
幸好我遇見了趙佑，想著初次見面時他笨拙而急切地去端面，沒有識破我背後的殺機，把我安頓在禦膳房當差，又傻乎乎放心地吃著我端上來的飯菜。
他對想要殺他的我聊人生、聊理想、聊感情，聊到我心軟，聊到我不可自拔，聊到我反過來保護他，讓我手上終是沒沾上罪孽。
既然想開了，我便坦陳道：“皇上，我想你大抵也猜到了，我一開始接近你，是要刺殺你的，你不怪我嗎?”
趙佑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眼神裡有藏不住的寵溺：“不怪。因為朕知道，就算朕沒有陰差陽錯躲過你的刺殺，沒有老閣主把醬料當成毒藥給你的烏龍，你也下不了手殺我。善良的人終究會心軟，不然你在宮裡這麼久，用哪種方法不能把朕解決掉?”
我覺著不對：“你怎知閣主把醬料當成毒藥給了我?”
趙佑摸了摸下巴，湊到我耳邊，鼻尖溫軟的氣息攜著疏闊清風緩緩撫過我臉頰，醇厚的嗓音低沉地在我耳邊響起。
“天音閣是趙國皇室開的，為的是收集江湖消息、掩人耳目，不然你以為，趙國歷代皇帝都居暗殺榜前三位，怎麼會一個也沒被刺殺成功?”
我目瞪口呆，感情這些年，天音閣出去刺殺趙國皇帝的殺手，都是用幾罐醬料刺殺皇帝的。
也不知歷經幾朝，有沒有評選出最受歡迎口味的“毒藥”?
趙佑攜了我的手，緩緩登上九重宮闕，接受底下百官參拜。我見著這幅海晏河清的景象，望著身側之人俊朗溫情的容顏，忽地將心中煩憂都拋開了。
父皇怪罪又如何?兄姐指責又如何?我不是誰的工具，而是趙佑的愛人，站在他身側，看著他用並不寬闊的脊樑，承擔起四海升平的責任，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就算有來日的煩憂，好歹我與趙佑，都不再孤單。
情之所至，我驀然濕了眼眶，在禮部官員唱禱告廟的駢文聲中，我偷偷拉了一下趙佑的衣角。
他輕輕轉過頭來，額上灑落著細碎的暖陽：“皇后，是不是餓了?”
我迎上暖陽的光輝，努力吸了吸鼻子，輕輕附在他耳邊道。
“是餓了，所以皇上，等會兒回去，你想吃蒙汗藥還是五步倒口味的臊子面?”